第二章
遼闊草原,風吹草低見牛羊;
大漠塞北,戰起雲湧出英雄……嘹亮的歌聲回蕩在塞北草原上,乘著捲起黃沙的北風,道盡塞北民族的豪邁氣闊。
「稟可汗,探子回報有大唐軍馬六萬駐守靈州。」
「六萬?」身著黑紅相間氈衣、頭戴冠帽儼然主君模樣的男子回頭,揚起濃眉。「六萬兵馬?」
「是……是的,有六萬之多。」
「再探。」
「是。」前來報告消息的士兵彎身退出,慶幸自己能安然無恙的退出營帳,腦袋和身子沒有分家。
「律龍,大唐軍馬北上駐兵你有何看法?」
呼延律龍應道:「大唐軍馬北上屯兵,防備對像應該不是我突騎施部落,而是日漸強盛的回紇。」
「你的意思是我突騎施不被大唐皇帝看在眼裡嗎?」堂下另一名男子起身重喝:「呼延律龍!你好大的膽子!」
「律龍不敢。」他只是就事論事,哪來那麼多言外之意。心裡雖是這麼想,呼延律龍口頭上仍得謙讓:「兄長言重,律龍不敢做作此想法。」
「你分明是狡辯!」早知道這個異母胞弟一直看不起他這個做大哥的,一心想取代他成為部落下一任的可汗,要是真聽信這胞弟口頭之言,自己才是天字第一號大傻蛋!「父親,您看他!這分明是輕視族人,直指我們突騎施在大唐皇帝眼中不值一提。」
呼延律龍將足以看出長年曆經塞北惡劣環境磨練出來的頎長碩實身軀躺進椅背,閉目養神。他不願再多說些什麼,反正是多說無益,且又不能立刻掉頭就走而引發兄長更多的不滿,倒不如聽完兄長那毫無意義的「吠叫」;待他吼得盡興后,自己再離去吧,如同過去每回無端的爭執一樣。
當他年少氣盛時還會?自己辯解,但在辯解多次亦無任何用處之後,就實在很難讓人提得起勁再解釋什麼,就等吧,等無意義的嘶吼結束,再扮演倉皇的敗者離去,好趁了兄長的意,反正這之於他並無大礙。
「律龍,漢人有句話:『切勿妄自菲薄』,你可知其意?」突騎施可汗呼延堯這一句話,擺明與長子站在同一陣線。
呼延律龍早習以為常,一如以往地點點頭。「是,律龍知錯。」
「知道錯還不快向你兄長道歉!」
頎長身子從椅上彈起,單膝跪向兄長。「律龍多有冒犯,請兄長原諒。」
「這還差不多。」呼延蛟一哼,故意讓呼延律龍等了會兒工夫,才又說:「起來吧,自家兄弟沒什麼好計較的,共同?我突騎施效命才是正事。」
此言贏得呼延堯的點頭稱許。「蛟兒說得沒錯。律龍,你身為我族公認的武神──武夷達,自得擔負保護我族人的責任你可知道?」
「律龍明白。」不知是嘆息還是深感榮幸的應答,連他自己都分不清。
「必要時,我族不惜與回紇結盟,共抵大唐,你懂我的意思嗎?」
「律龍知道。」
呼延堯很滿意次子恭順的響應,揮手道:「你可以退下了。」
「律龍告退。」拱身作揖后,呼延律龍轉身離營。
「父親,您當真要律龍執掌兵權嗎?您不怕他有心謀反,到頭來反而害了您自己?」
「諒他也沒那個膽子。」呼延堯看著一心寵愛的長子,大掌拍上愛子的肩。
「我早決定由你繼任族長之位,他充其量是為父用來抵禦外敵的棋子,將來亦能?你所用,助我突騎施一統漠北。蛟兒,只有你才是我的兒啊,?父的怎麼可能會讓一個漢族女子所生的孽種掌理我突騎施。」
「父親英明。」呼延蛟雙手握拳作揖,實在佩服父親用人的技巧與深謀的遠慮。
帳外,呼延律龍毫不意外地聽完一切,然後轉身離開。
「律龍哥哥!」
毫無做作的放聲呼喊來自同族年輕少女忻蘭,是呼延律龍的青梅竹馬,如今交情仍和幼時一樣好,率直的喚住呼延律龍。
「有事嗎?」欲跨上馬鞍的腳落回原地,等著娉婷少女跑向自己。
「阿娘要我找你一起去吃烤羊肉,今兒個阿爹殺了一頭羊請大家一塊兒吃。」忻蘭笑呵呵地道,毫不忌諱男女之別,勾著呼延律龍的手臂拉他往自家方向走。
「走啦走啦,阿爹和阿娘想死你了。」
呼延律龍被她天真的話一逗,倒是淡忘先前的不愉快,順她的意跟著移動步伐前進。
「你們在做什麼!」呼延蛟的吼聲打住兩人步伐。該死!
「呼延律龍!拿開你的臟手,不準碰忻蘭!」
「蛟哥哥。」忻蘭三步並作兩步跑向呼延蛟,同樣熱絡的抱住他的手臂。「走了走了,大家一塊兒去吃烤羊肉!這回用的可是我家獨門醬料哩!很好吃的喲!」
「是嗎?」呼延蛟原本面對呼延律龍的厲色在轉向忻蘭時,迅速換上一張笑容可掬的表情,想也知道是為了什麼。
呼延律龍拱手作揖。「律龍有事在身,先行告退。」兄長對忻蘭有意早是族人皆知之事,他何必枉生無端的爭執,徒惹麻煩。
「律龍哥哥!」不明就裡的忻蘭叫住他。「你不和大家一塊兒吃嗎?」
「憑他一個野種哪能和大伙兒同坐一席。」呼延蛟傲氣十足地搶答,同時刺由呼延律龍的要害。
野種!簡短一詞,威力足以讓呼延律龍凝了向來平淡的神色。
「怎麼?」驚覺周圍氣氛突然凝重起來,呼延蛟高張的氣焰忽而露出破綻,顫聲地道:「你有什麼意見?」
「律龍不敢。」將怒氣強自壓抑進心底,最後化成嘆息。
「律龍告退。」
「哼!」呼延蛟拉著忻蘭便走,離開前不忘丟了記輕蔑冷哼。
呼延律龍只得抑忍,忍住浪潮般的羞辱輕蔑,忍住欲殺之而後快的念頭:回身跨上馬背,揚長而去。
再不走,他擔心自己真的會動手殺了突騎施的既定繼承人,到時對父親就難以交代。
???原來,在北方的日子比在長安好過。
「哈哈!哈哈哈……」
「將軍,您笑什麼?」隨時站在風唳行身後候命、並保護他性命的江慎行開口問道,不明白看步兵操練有什麼可笑的。
「你我多心了,慎行。」風唳行?手向後拍他胸口好幾下。
「雖說是為了臨制回紇,但駐兵已有三個月的時間也不見長安有何命令開戰;呵呵呵,看來皇上也忘記有駐兵這一事。」
這樣也值得高興?「皇上寵信李林甫,聽說前陣子得到一名叫楊玉環的嬪妃,現下正──」得來的消息欲向主子報告,怎料主子?手示意住口。「將軍?」
「與我無關。」風唳行回頭朝江慎行一笑。「朝廷的事和我這邊陲守將有何關係,嗯?」
「皇上如今寵信佞臣,沉溺後宮聲色,朝政日益敗亂,民怨日深,有朝一日必會引起爭亂。」
「那正好!」風唳行興奮擊掌,俊秀的臉上有著欣喜。
「想想,到那時若大唐動亂不安,天子腳下人心惶惶,我不就可以趁亂抱著軍餉回家過我的太平日而不會被發現?」
老天爺!江慎行搖頭嘆息。「將軍有沒有想過,若動亂平定,大唐猶存,您可能是第一個腦袋搬家的人?」
「啊……」興奮之情因被下屬點明的事實而消逝,風唳行苦惱地搔插頭。「是啊,你說得沒錯。唉,看樣子得等到亡國才成。」
「將軍!」這話要是被其它人聽到,告上朝廷怎麼得了!
「請謹言慎行!」
「那是你的工作。」能把這話說得理直氣壯而面不改色的,全天下恐唯有風唳行一人。「什麼謹言什麼慎行的,根本與我無關,窮極一生我也做不來。」
「這是事實。」江慎行嘆息,依主子的性情,一輩子註定與謹慎二字絕緣。「就因為您如此,才害得我這麼累。」
「辛苦你了。」風唳行拍上他肩頭,笑道:「我會好好獎賞你的。」
江慎行抿嘴不語。
「慎行呀!其實誰當皇帝之於我都不重要。」風唳行原先投注在校場看數千騎兵不斷重複操練的眸光轉向不遠處的重重山巒,望見一道土黃色猶如巨龍般盤踞山脊的北方屏障,那是流盡百姓血汗的長城。「最初從軍只為溫飽,只圖養活自己,行有餘力可以讀遍群書,根本就談不上忠心。怎知會落得今日下場?這與我所想要的日子完全不同,若是大唐滅了,皇帝換人,或許屆時我才能過真正想要的日子。」
「將軍……」
「連年征戰,遠在京城苟安的百姓高官,自然不知戰地百姓的疾苦,自然以為大唐國運昌榮,可千秋萬世,源遠流長;但史上又有哪個朝代是千秋萬世的呢?若無隋的滅亡,又怎麼會有大唐王朝的存在?偏偏歷代君主就愛聽信這些謊言,什麼一統北方、什麼完成霸業,這些明明不可能做到的事,交給那些愛做夢的達官貴人去一頭熱,你我又何必隨之起舞,徒然累了自己,也害了無辜士卒和百姓。」
江慎行臉色凝了許久,而後難得地漾開了笑。「您說的是。」
「百姓何辜,士卒何辜,所以我才一直三令五申要大伙兒保命第一,戰勝戰敗都無所謂,打不贏就逃,一切責任由我風唳行一人承擔。偏偏,不知道怎麼一回事,大伙兒反而更拚命。」風唳行一臉懊惱的模樣,俊挺的眉微攏。「人不都該先想到保命嗎?怎麼我叫大家保住性命要緊,大家反而沖得更快?」
「因為大伙兒都捨不得您?此送上性命。」江慎行坦言。
「哪一個將領會把下屬性命看得比自己還重?哪一個不是一心一意想立戰功藉以坐擁權勢名利,不顧死傷多少,只要立功便罷,只有您要士卒們保命第一;試想,若由您領軍絕對可以保命,若換上別人能安然退離戰場嗎?所以大伙兒奮勇殺敵不是為了保你,只是不想換上一個老叫他們去送命的主子。」
「喔!」風唳行恍然大悟猛點頭,目光回到校場。「原來是這樣,他們的腦子比我還厲害。」
「除了兵法布陣比不上您之外,大伙兒的腦子都比您好上幾倍。」
風唳行聽了不但沒生氣,反而還連連點頭直說:「那就好,那就好。」
站在身後的江慎行見狀,嚴肅的表情似破了個缺口,逸出低聲嘖笑。「您真是個怪人。」
「你怎麼也說出和離休一樣的話來?」風唳行一臉古怪。
「你們兩個人是套好招了嗎?」
「沒的事,是您真的古怪得不像個將軍。」
「我本來就不是當將軍的料啊。」風唳行雙手一攤。「我連基本刀法都不會,箭也射不出比二十步還遠的距離,跑可能也沒比一隻豬來得快,就連騎馬……唔!哇──」
「將軍!」江慎行縱身上前接住主子墜落的身子,穩住兩人的墜勢立定地面。「您沒事吧?」
「看吧。」風唳行哀怨瞥向他,語帶「果然不出所料」的意味。「就連騎馬都有問題。」
這事問題不大。
倏地,江慎行突然板起臉,聲音帶有欲發怒的低沉:「將軍。」
「啥事?」風唳行站穩后,一臉茫然。奇怪,慎行怎麼說變臉就變臉?
「您有穿護甲嗎?」
「啊?」雙手按上干扁薄弱的軍服,風唳行水靈靈的眼珠子忽地一溜轉。被發現了!
「您又不穿護甲,嗯?」
「這個嘛……」
「末將千交代萬交代您務必穿上護甲以防敵人來襲,您把屬下的話聽到哪兒去,嗯?」
風唳行指著腦袋。「聽到這裡來。」
「是嗎?」江慎行指著校場此時捲起的沙風。「末將以為您把話聽到西北風去了。」
「慎、慎行──」糟!還以為自己能免掉被摔下馬而痛上一天半天的幸運,結果卻被發現沒穿護甲,唉,他的運氣向來極背。「你知道的,這戰場上生死有命,各憑天運,穿上那麼重的護甲而死的大有人在;與其穿著那麼重的護甲、動得像只烏龜卻還不一定能保命,不如就別穿,輕輕鬆鬆赴死不也很好。」
「將軍!」這是什麼歪理!「您以為這樣就能說服末將?」
「這當然不能。」唉!他的話向來比慎行多上幾倍,可辯才卻勝不過少言的慎行。
「您的性命何其重要,難道至今您還不知道?」
「大家的命都一樣,哪來孰輕孰重。」
「還敢頂嘴!」氣得忘了主僕之別的江慎行惱怒吼道,難得見他變臉,但每回變臉絕對是因風唳行而起准沒錯。
「唔……」風唳行就像個被娘親責?的頑皮孩童,垂頭喪氣的任江慎行直指批罵,垂視地面不讓人瞧見的眼珠子左轉右溜,突然?頭指向江慎行後方。「你看!校場那裡有人滋事!」
江慎行回頭朝他所指的方向一看,「您說什麼夢話,校場哪有──將軍!」愕然瞪向馬匹漸行漸遠的影子,他除了吃下滿嘴風沙外真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才好。
只有這時候主子的騎術才會精湛到連他都難追得上,真是──「這個主子啊……」
嘆息與笑聲參半,江慎行心想道,主子這舉止可說是為這嚴肅的戰地,增添幾許輕鬆的氣氛。
???滾滾的黃沙自平地捲起,如漩渦般卷向南方,呼延律龍瞇起眼眺望遠方,面前層層山嶽,綠意盎然恍如一條綠鱗巨龍,不若漠北,放眼凈是黃土,間或有些少得可憐的綠意點綴,讓族人倚水而生,過著游牧遷移的生活。
看來身為突騎施可汗的父親有意南下奪領一塊綠地供族人生活了,從方才輕易聽信呼延蛟所言的情形來看,想必上戰場的日子即將到來,但他並沒有將上戰場的興奮可言。
他不好戰,卻被冠里武夷達的美名,職在保護突騎施或南下征伐,開疆拓土,讓族人南遷換得較安逸的生活。
即便賦予如此重任,在族人眼中他還是野種啊!
一半漢人一半突騎施人的血統好嗎?換言之就是既非漢人也非突騎施人,他的立場何其尷尬!
呼延律龍手執?繩一抽,身下駿馬立時如箭矢般飛奔向前,朝南方山嶽馳去。
約莫兩刻鐘后,眼前黃土被綠意取代,?起黑眸,山背上微黃顯白的是大唐建以防蠻族入侵的長城,恰似巨龍背上凸起的劍鱗。
這道長城可知自己阻隔了多少人事物,斷了多少人回鄉的盼望?
他的娘親就這樣遠望南方,在看不見這道長城裡的一草一木下合恨而死,留下他?突騎施賣命卻得不到一點賞識與回饋,甚至是父親一點點的關注。
至今他卻還執著地期盼有朝一日父親會因為他的戰功彪炳而對他另眼看待。
呼延律龍哼笑自己的奢望,偏又止不住這份期待,終日?此所苦也只能算是他活該倒霉、自找罪受。
噠噠的馬蹄馬來到山間小路,料想唐軍尚未在此地派兵駐守,自己大可放心漫遊,待心情平穩后再回部落。他駕馬穿過小徑,聽見潺潺水聲,飛身下馬,便牽著?繩循聲而去。
果然,不出百步距離,一池明潭被三面高聳山壁環繞成隱密處所,正中央山壁的山澗涓涓流下,沒有遼闊的黃土風貌,精緻的湖光山色自有一份清靜幽雅。
呼延律龍將馬匹系在樹下,褪盡衣物縱身跳入清冷池水中,一?消暑,二?消去心中暗抑的騰騰怒氣。
此時,日已西下,只剩昏黃紅霞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