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馬匹疾奔進鮮少人至的山間小道,多了一人的重量對於北方駿馬來說似乎沒有影響,仍可以疾如風的速度?開身後的追兵,遁入林木參天的小徑。
終於甩開一批大唐將士的追緝,呼延律龍拉扯?繩命坐騎停下,縱身跳離馬背。
「騎它回營,到了軍營放它自己回來便成。」
「就這樣?」坐在馬背上的風唳行開口,低頭看著背對自己的呼延律龍。「仍然不說?」
「多謝你肯幫我,助我突騎施兵退回軍營,減少傷亡。」
「我要的不是你的道謝,我要的是你的解釋。」明明知道卻故意裝傻,他要逃避多久?「一開始想逃的人是我,現在卻換成你了。」
呼延律龍沒有回首看他,邁開步伐朝突騎施軍營而去。
「我並不後悔親近你,或者該說,我很期待。」風唳行毫無預警、出人意料之外的話讓他頓了足。「你可以選擇逃避,但我不會,面對既存的事實,不能改變我也會順天命樂於接受。我與你不同,我選擇接受,接受自己?一名男子動心的事實。」
這就是他風唳行的作風,深知逃避解決不了事情,只有面對,在改變或接受兩者之中選擇其一,而他選擇了後者。
?一名男子動心指的是他嗎?呼延律龍挑眉想著。
「連這回,才見過三次面,為什麼會?你掛心,我也甚覺疑惑。向來只有我讓人擔心的份,沒有人能讓我擔憂如斯;但你不同,初次相遇之後念念不忘的是臨別前你心事重重的模樣,我曾對自己說過這只是因為遇上投契的朋友所致,但後來我察覺到自己的心情。
直到方才相會,知道你是突騎施主帥的消息讓我失去思緒,頭一道有絕望的念頭出現,心想你怎麼會是敵軍主帥,老天爺豈不是開了個天大的玩笑來捉弄我?這時才知道自己竟會對你動心……」
風唳行的話讓呼延律龍轉身看他。「我這樣很奇怪嗎?竟然對你傾訴鍾情?」他常被說是怪人一個,可現在真的是夠怪了,偏又連回頭後悔都懶,覺得這樣也未嘗不可。
該怎麼理清此刻自己、心情?呼延律龍望著坐騎上的人兒,心緒大亂,有狠狠拉下他揣往懷中一抱的衝動,更有上馬就此兩人奔離戰場的念頭;最強烈的,莫過於佔有他。這是他有生以來首度有如此的張狂慾望想要完全擁有的一樣東西──唯一一個能契中他心思的人。
但也有更多的冷靜理智壓抑他滿心交雜的念頭,如大火上方的滂沱雨勢,澆熄他瞬間所有欣喜。
他是敵方主帥,是突騎施欲除之而後快的大敵。身為突騎施主帥,怎能?自己的私心斷送族人的生路?雖說戰役非他挑起,但若不回營主持軍機,突騎施決計無法擋住下一波戰役,那些無辜的老弱婦孺該怎麼辦?
縱使不被族人所接受,但他總是在突騎施受族人教養成人,這點恩情他必須回報;嚴謹的性子容不得他忘恩負義,容不得他隨自己心意行事。
他不如風唳行可以隨性而?,在他身上有太多重擔與責任必須背負,他倆不只有胡漢之分,所處的境地更是天壤之別。
「若是可以,我也想同你一樣,心裡有話就都能毫不在意地開口直說。」唇角斜笑勾起蒼茫,呼延律龍的表情有著壓抑,也有痛苦和憤怒。
「你也……哇──」話沒說完,風唳行身軀往側一滑,整個人離了馬鞍。
呼延律龍蹬腳躍離地面沖向他,疾行的速度正好來得及趕在他落地前抱住他。以自己?墊,兩人在地面滾了一圈,他不忘用自己較?高壯的身子護住他,保他不受到傷害。
「你就不能讓人放心。」他氣惱的叮囑看見上方帶笑的神情時,霎時怔仲。
「我是故意的。」偶爾利用自己的弱點給予對方錯覺,這也是兵法之一。「不這麼做,你怎會過來?」
「你──」
「我若接近你一步,你必定會跟著退一步不肯讓我靠近;
而我不會武功,騎術又差,更對這四周地形不甚了解,想也知道再怎麼追都追不上你,既然追不上你,何妨使計讓你主動來追我,嗯?」
呼延律龍聞言,只剩傻眼呆怔的份,好一會兒都沒有聲音。
風唳行也由著他看,含笑的眼凝視著身下正壓著的人,垂落的發將兩人的臉覆在微暗處,只能看見彼此膠著不放的眸子。
怎麼樣才算真正在乎一個人?
風唳行不知道,呼延律龍也不知道,但兩人心裡同時想的是,若時間能停止在這一瞬不再流動該有多好。
但如此不切實際的念頭頂多只是空想罷了,戰場最易磨練出一個人的堅毅,更容易讓一個人從空想中覺醒。
他們倆都是慣於在戰場上遊走的人,怎會不知?
俯視呼延律龍動了動眸光,一隻看得出經過許多磨難的粗糙手掌撥開罩住兩人的凌亂黑髮,一路移到風唳行後腦勺停駐。
「你要我怎麼辦?」呼延律龍問出疑惑,痛苦的眼神鎖在讓他懸念的白凈俊秀面容上。
他想不顧冷靜和理智,一切只依自己意願行事,偏在這時候,所有的冷靜與理智全出籠,要他謹記回報族人養育之恩。
掌下的頭顱往左右輕搖。「我不能要你怎麼辦,是你想怎麼做。」從不勉強他人,對他更是如此,並不是不知道他的痛苦有多深,所背負的責任有多重;是以,他如何能要他做什麼,徒增他的負擔。「你毋需做什麼,是我自己──」
說著,他俯首吻住他;而被壓制在身下的人,只能閉眼品味兩人彼此心知肚明的親昵。
甜美與苦澀隨著兩人頓失的距離而來,酸楚的無奈湧現在彼此心湖,更覺無奈的是,心知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卻又不甘心就這麼錯放對方。
錯放一個推心置腹的好友,一個知己、一個至交、一個傾心的人。
「若能早日知道你的身份,或許我就不會……」
「是啊!」風唳行撐起身子,陪著他說謊欺騙彼此。「我也這麼想。」
呼延律龍突然拉回他,一個翻身改變兩人姿勢,壓住他,猝不及防的霸住他的嘴。
明知是謊言為什麼還要附和他!可惡!一定要激得他情緒大亂,失控瘋狂才成嗎?
這回的吻不像之前那般輕描淡寫,想要自欺欺人偏又被自己編派的謊言揪痛一顆心的呼延律龍,強行地扳開風唳行的嘴,深深霸住大唐名將的唇舌舔吻吸吮,粗暴地急於想將身下的人嵌入自己的身體。
風唳行睜著眼,要自己記住這一刻他所有的神情,心裡明白這就像平日做夢一樣,待清醒后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會成空。
他改變不了事實,也不曾想過要呼延律龍做什麼,他該做的事情太多,著實不忍再添他一項。
反正霉運走了二十來年,再走下去也無妨。
無言的接納如同一項邀請,讓呼延律龍喪失心神,無法顧及其它,緊擁住身下的軀體,只為證明此時此刻自己手中擁有窮極一生也要得到的人,哪怕這只是曇花一現的短暫。
無法輕言的情愛折騰得兩人只有暫時回世俗,握住如此虛無短暫的時間品嘗這份難能可貴的親昵。
偏偏,遠處漸行漸近的呼喚聲驚亂他們。
「將軍!將軍您在哪裡?將軍──」
頻頻的呼喊來自以江慎行為首的搜尋隊,他正帶著十來個騎兵住他們這方向前來。
「來找我的。」風唳行撐起自己,這回呼延律龍沒有拉住他,讓他得以起身站穩。「你可以放心策馬回營,不必顧慮我。」
呼延律龍隨之起身,目光灼灼落在他身上,彷佛這是最後一次能看見他的機會,他必須在這一眼中將他牢牢記住似的,炯炯眸光緊鎖在他身上不放。
「下一次在戰場相見,我不會手下留情。」是勝是敗終要有定論,如他身上的重擔,他身為大唐將領也不能?一己之私要?
將士長年征戰在外不得返家。「大唐與突騎施總得分個高下,我不會讓你。」
「不會有下一次。」呼延律龍慶幸地說,同時回他一記彷彿已放下重擔的輕鬆淡笑。「此番回營我得?敗戰以死謝罪,我很慶幸,不用和你在戰場再相見。」
以死謝罪!
「難道這次你挽回頹勢也不能……」
「族人會質問我為何不殺敵軍主帥,反而縱虎歸山。」光是這個罪名就能要他的命。「突騎施兵敗也得有人承擔這罪,我是不二人選。」
「那就殺了我。」風唳行抽出掛在呼延律龍腰間的佩刀,刀尖點住自己咽喉。「我把我的命交給你。」
「不!」呼延律龍聞言膽戰心驚,不假思索立刻出手握住刀身,掌肉陷入銳利刀鋒,鮮血直流;但仍趁風唳行錯愕之際,咬牙忍痛搶下刀,惱怒道:「你在做什麼?讓你走可不是要你自裁輕生!」
「難道就要我看你回營送死?」
「我無法背離族人,赴死是我自作自受,你何必無端送上一命。就算帶著你的頭顱回營,也改變不了我被排擠的事實,死是早晚的事,你該活著;至少,在我心裡,你風唳行不該是這種死法。」
風唳行頓時有些哭笑不得,他想起江慎行的話。「難不成我風唳行真的只能是吃魚的時候被魚刺給噎死?」
呼延律龍注視著他,不住笑道:「那也不錯,很適合你。」
「你……」
「將軍──」
時間不多了。
聽著愈來愈近的呼喊提醒了他,以沒有受傷的手輕柔拂去風唳行臉上的沙塵,呼延律龍釋懷笑道:「可別白白喪命在戰場上,浪費我的苦心。」
單手上馬,呼延律龍忍不住又開口叮嚀:「勤練騎術,雖然你逃命功夫一流,可突騎施里也有人善於追捕,別老是讓人擔心。」
「倘若我最在意的人無法再擔心我,再怎麼小心又有何用?」他反問。
呼延律龍聞言,佯裝的笑臉倏地凝住。
無言策馬離去是他僅有的回答。
從此,兩人陌路……或許更是天人永隔。
???雖說主子一向懶散,可這回未免太過散漫,整個人就像是掉了三魂七魄似的。
「將軍,為了提振您的精神,這是伙房弟兄特地做的蔬菜羹。」
「喔。」風唳行掃了江慎行一眼,口氣無力地道:「擱在那,替我謝謝伙房。」
「將軍,您有心事?」
「你看出來了?」
「平日您懶散歸懶散,也沒像現在這樣像條離水快死的魚,看不出來的只有瞎子。」
「是嗎?」風唳行移身坐到蔬菜羹面前,忍不住又發起呆。「將軍──」
「慎行,你可曾想過戰事不斷究竟有什麼意義?」
「咦?」
「你也上過戰場無數回,哪一次覺得自己打的是場有意義的仗;哪一次又是心甘情願上場殺敵,敵人也是有家小妻兒的,哪一次你覺得自己在戰場上殺人是心安理得的?」
「沒有一次。」江慎行坦言。「未將之所以想辭官回鄉也是因為如此。在京城安逸度日的文官從來不會去想到待在戰場上的人有多痛苦,天天喊殺的日子不論是誰都會怕,渾然不知情的文官只會高喊為了天下正道、為了黎民百姓,殊不知若真?百姓著想就該停戰,口中直嚷戰爭是必要的庸官卻連宰一隻雞的本事都沒有,而?這些人賣命實在可笑。」
「倘若你戀上敵方的人,你會怎麼做?」
「你說如果我愛上敵方女子?」江慎行不確定地問。
「是男是女都無妨,若是如此,你怎麼做?」
「帶著她逃出戰場,遠離俗世。」
「哦?」風唳行詫異看著他向來以為是一絲不苟、嚴肅謹慎的下屬。「你會這麼做?」
江慎行哈哈一笑。「我本來就不留戀征戰生涯啊!如您先前所說,大唐是興是亡與我何干,哪一個朝代、哪一個皇帝當家,都和我沒有關係!我沒有雄心壯志,就和您一樣,從軍是不得不走的路子,那自然就不會顧慮太多。就算真有什麼忠孝節
義,也得看是不是有犧牲的價值是不?」
「你認為當今皇帝不值得你效忠?」
「不值。」江慎行毫不遲疑就搖頭。「不過,將軍您問這做什麼?」
「沒什麼。」風唳行舀羹送入口中。「哇!好燙好燙!」
老天爺!「將軍,這才剛起鍋當然燙。」哪有人喝熱湯喝得這麼猛的。「拜託!末將勸您回回神,探子回報突騎施主帥已經因為戰敗一事被族人囚禁,現下正是乘隙一舉攻下突騎施的大好時機,?將士都在等您一聲令下,好結束這場戰事讓大伙兒過過太平日。」
「囚禁?」風唳行停下進食動作。「你說呼延律龍被他族人囚禁?」
他有說敵軍主帥的名字嗎?江慎行皺眉。「末將未曾說過敵軍主帥之名,將軍您怎麼知道?」
「先別管這個,你說他被囚在突騎施族裡還沒死是不是?」
「據探子回報是這樣沒錯。」
「為什麼不殺?」風唳行慘淡的心緒因為這消息燃起一絲希望,卻也有著更濃的不安。
若照呼延律龍所說,應該一回營就被處決才對,為什麼到現在時過半個月之久還活在人世?難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將軍?」江慎行邁步跟上突然往外走的主子,一臉納悶。「得儘快結束這場戰役讓大伙兒安心才行。」重新打起精神的風唳行掛上以往的笑容說道:「在這之後我一定要辭官,就算是李林甫插手我也一定要辭。」
「是,將軍!」
???「你私縱敵軍主帥逃出,縱虎歸山有什麼原因?」
從部落來到主營的呼延堯代表在場其它八大家族首先提出質問,冷眼睇向跪在堂下的呼延律龍,眼底沒有一絲愛子心切的暖意。
「沒有。」
一身囚衣,手足被鐵鏈絞緊的呼延律龍重複半個月前的回答。
「沒有你會輕易放人?」在一旁看好戲的呼延蛟哼聲道:「父親,這分明就是他串通大唐企圖對我突騎施不利的證明,他放走敵軍主帥施以小惠,?的就是在大唐謀得一官半職!」語罷,呼延蛟氣憤難抑地踹了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一腳。
呼延律龍暗暗吃下,終於明白半個月前這個兄長何以為自己說情。
原來只是要留他活口以便日後不斷找機會羞辱他。
「你還有什麼話說?」呼延堯問。
遲遲不殺他是為了保有突騎施,縱然是野種,但他一身武略是族裡少見,若要與大唐爭鋒,少了他根本是痴人說夢,他心知肚明這一點,是以百般留他活命。
「該說的在半個月前已說盡。」
「敵將武功高於你?」
「他不會武功。」想起風唳行,呼延律龍低下的臉暗自浮起笑容。
「謀略勝你?」
「大唐智將,名副其實,否則我軍何以潰敗?」
此語一出,惹得在場其它家族的為首者群起激憤。
其實,他們便是此役潰敗的元兇;只不過先聲奪人,將一切過錯推到呼延律龍頭上。
「你的意思是我突騎施敵不過大唐?」
呼延律龍沒有響應,腦里不斷重複與風唳行相處的情景,短暫的相逢竟會有如此深切的思念,所謂的情動,其威力比起刀劍更加可怕。
他大概以為他已赴黃泉了吧,但願他別太傷心,呼延律龍如此希冀。
腦中立刻想到依風唳行的性子八成是呆怔望著遠處,什麼事也沒做地一天過一天,直到身邊部屬受不了為止。
若以風唳行的性子,定是要有人抱怨指著他鼻子罵,才會搔搔頭重新振作。想著同時,腦海中浮現出風唳行的苦惱樣,他忍不住笑出聲。
「你笑什麼?」呼延蛟氣不過他輕忽的神態又動腳踹了下,這回總算把呼延律龍高大的身子踹倒在地。「你在笑我們被你蒙在鼓裡是嗎?」
「律龍不敢。」
不知說了多少次的不敢,而那些從沒做過的事,他們硬是要冠在他頭上;怎麼,在他們眼裡他呼延律龍就只會是這種人?
「你……」
「報!三裡外有大唐騎兵向我營奔來!」
在場所有人都被這個消息震撼起身。
「人數多少?」
「不清楚,但沙塵滾滾恐怕是傾巢而出!」前來稟報到的探子緊張說道。
「父親!」呼延蛟挺身。「讓孩兒上場,定殺他個落花流水,請父親回族人居地靜待佳音。」
呼延堯看看在場眾人躍躍欲試的勇姿,終於點頭。「萬事小心。」
「是!」
敵軍突來的襲擊讓人忘了主營還有一個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