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藍允潔打從一進門就傻住了，滿臉錯愕的望著空間狹小的房間。
一張單人床，一張迷你桌，一間轉身就會撞牆的浴室，沒有衣櫃，角落的透明收納箱里摺疊著寥寥可數的衣服，擺上一片木板，就被戴晴美權充為梳粧台。
梳粧台耶！女孩子的梳粧台不都是琳琅滿目的嗎？可是戴晴美卻只有小折鏡、一把梳子、廉價的口紅跟一隻彈性鬆弛的黑色發圈。
「什麽時候搬出來的，怎麽沒有跟家人住？」藍允潔按捺住心中的疑惑，小心斟酌字眼問。
「我爸媽車禍過世了，大一的時候。」
藍允潔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高中畢業出國前，她還去過戴晴美的家，雖然比不上藍家大宅華麗寬敞，但是很溫馨，戴媽媽跟戴爸爸都是很好的人，笑眯眯的招呼她吃了好多點心，沒想到這麽豪的長輩居然以為車禍喪命。
「家裡的房子呢？」
「被銀行法拍了。」
「為什麽？」
「我哥學人家玩股票玩瘋了，結果不小心就把房子賠光了。」
難怪，難怪她的信石沉大海，難怪戴晴美都沒有回信給她。
「你現在在水藍建設工作？」
戴晴美搖搖頭，「我在貿易公司當秘書，發傳單隻是假日的兼差打工。你爸爸好厲害，我常常發到你們家的建案文宣，你們家賣的房子都特別漂亮，以後等我攢夠了錢，也要買一間。不過那恐怕是好多年後，哈哈。」她自我解嘲的大笑幾聲。
「生活不好過嗎？不然為什麽還要兼差打工？你缺錢是不是？」
事實上，她一進門就看見戴晴美的書桌上擺了好多份翻譯稿，牆上的行事曆寫滿了數位，銀行的還款日。利息計算等金額……
她也許不聰明，但細心敏感。從這些小細節里，她大概可以推敲出好友的經濟狀況並不太好。
戴晴美雲淡風輕的說，「就念大學的學貸，還有被我哥冒名積欠的卡債，你也知道，迴圈利息很恐怖，還是早點還完得好。」
「厚，又是你哥，他怎麽可以這樣對你！你都不生氣嗎？」藍允潔好生氣。
生氣……開始當然很生氣，拿錢去超度孤魂野鬼都比幫大哥那個無底錢坑划算，至少可以積陰德，但就算她再萬般不甘願，錢還是得還。
「我有找銀行協商，目前已經還了三分之一，學貸的利率比較低，等還完卡債再來解決它。」
看著戴晴美笑眯眯的樣子，愛哭鬼藍允潔忍不住眼眶就紅了。
「……呃，允潔，你怎麽了？」戴晴美傻了。
「走。」她突然拉起她。
「要去哪裡？」戴晴美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去便利商店的提款機，我借你錢，明天你就去把錢還給銀行。」藍允潔豪氣干雲的宣示，渾然忘了提款機也有每日提領的最高限額。
「允潔，」她拉住衝動的藍允潔，斂起笑容低聲問：「你當我是朋友嗎？」
「當然！」就因為當她是好朋友，所以心疼。
「既然當我是朋友，就不要借錢給我，我希望我們的友誼是最單純的。」錢很好，但友情摻和了錢，容易變質，她希望保有友情最原始的面貌。
「不過，我不介意你多介紹幾份兼差的工作給我，增加我的收入。」戴晴美神色頑皮的漾開笑容。
她望著戴晴美，從那雙笑眯眯的眼睛里看見了好友的堅持與自尊。
這個第一名總是這麽要強，都快被現實壓得喘不過氣來了，不僅不肯接受她的金援，還能笑得出來，換成別人，早拉著她去領錢了。真是傻瓜一枚！
偏偏她很沒用，除了借錢給戴晴美，實在想不到其他方法幫助她。
就是藍允潔懊惱不已的當下，電光石火間，一個想法飛閃而過——
有了！瞧她傻的，她那跩兮兮的總經理大哥不就急需一名秘書嗎，她怎麽忘了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笨吶。
「晴美、晴美，我問你，月薪六萬塊的工作你要不要？」她興緻勃勃的發問。
「六萬？！」這麽多，足足是她在貿易公司的兩倍耶！「什麽工作薪水這麽好？」
「水藍建設總經理秘書。福利很好唷，年終保障兩個月以上，因為是高階主管秘書，不但可以申請治裝費，每個月還有租屋、交通津貼。你是T大外文的，英文對你來說應該是小事一樁，如何，來應徵吧？」藍允潔積極慫恿。
「可是，我擔任秘書的資歷才一年……」水藍建設是大公司，要的又是總經理秘書，她這個小菜鳥可以嗎？
「一年又怎樣？工作能力佳就好啦，再說來面試又不會少塊肉，只是你得聽我的話，假冒已婚身份。」
「啥！欸欸欸，假冒已婚身份不好吧？萬一被發現了，會連累你的。」
「怕什麽，限制秘書是不是已婚本來就違反就業服務法，既然上頭不公義，我們當然可以陽奉陰違。」藍允潔有種做壞事的快感，誰教大哥欺負她。
「可是……」
「還有，當總經理秘書就可以天天看見我老哥喔！」她陡然一臉賊笑。
心一窒，戴晴美的雙眸頓時瞠大，發出水亮晶璨的光芒，「你大哥也回台灣了？」
「對呀，而且他就是這個急需新秘書的總經理。他到現在還是單身唷，我記得你以前好像還頗欣賞他的。」藍允潔故意語氣曖昧的揶揄她。
「咳咳咳……我、我哪有？」嘴上這麽說，但是紅暈已經染滿戴晴美的臉。
她才不是欣賞，她是羨慕，羨慕允潔能有那麽好的大哥！
嘖，最好沒有，那現在臉紅得像猴子屁股是怎樣？狡猾的藍允潔決定再下一貼猛葯——
「你都不知道他最近很可憐，因為秘書突然辭職，每天都熬夜加班，才一個禮拜整個人就瘦了一大圈，我看要再找不到合適的新秘書，我大哥很快就要爆肝身亡了——欸，你就這麽沒有同情心，等著看我哥英年早逝嗎？要不是我沒有秘書的工作經驗，早就親自上場去幫他了。」
他回來了，那個僅有一面之緣的允康大哥回來了……
誠如允潔所說，只要去應徵，就可以見到他，也許順利的話，她還可以留在他身邊工作。
「聰明如你，近水樓台的道理不用我教吧？」藍允潔急需煽風點火。
她一把推開藍允潔鬼祟的笑臉，卻遏制不住那股無端湧上的熱潮襲向雙頰。
她當然不會天真的以為自己真能和藍允康發生什麽，依藍家的家世背景，可不是市井小民可以高攀的。她只是很想再見見他，見見那個打從離開警局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的身影。
她真的很感激他，感激他當時沒有撇下她離去。
戴晴美陷入思索，不斷的想著記憶中的那抹英挺身影，想要見他一面的念頭空前強烈……
再者，六萬元的薪水真的是太優渥了，如果能爭取到這份工作，定能大大改善她的經濟現況，就算沒有允康大哥，光沖著六萬元的誘惑，她的心怎麽能不動搖？
「考慮的怎麽樣啦？到底願不願意來幫我哥？厚，晴美，你好歹也吭一聲。」
「好。」戴晴美用力的點頭。
歐耶！她藍允潔怎麽會這麽聰明啦，不但搞定了大哥交代的事情，還順理成章的幫了好友一把，如果這兩個孤男寡女能夠順利擦出愛的火花……呵呵，她簡直是功德無量，以後再也不怕老哥因為缺乏愛情滋潤找她麻煩了。
這堪稱是史上最詭異的一場面試——
打從戴晴美坐在水藍建設總經理辦公室，精神抖擻的挺直背脊，準備接受最後一關總經理的親自面試，到現在，已經整整過了三十分鐘之久。
她不著痕迹的偷瞄了腕上的手錶一眼，心想，難道耐心等候也是一種考驗？
忽地，前方總經理辦公桌上的專線電話無預警的鈴聲大作。
戴晴美一怔。糟糕，打到總經理辦公室的該不會是什麽重要的電話吧？偏偏這裡除了她，根本沒有第二個人。
為了參加面試，幾天前她上網搜尋了關於水藍建設的相關訊息，這才知道水藍建設的事業版圖遠比她想像的還大，而這麽龐大且具有制度性的事業體系，電話會打到總經理辦公室，肯定不是什麽雞毛蒜皮的小事，要是錯過了，後果不堪設想。
她越想越不放心，遂鼓起勇氣起身走上前，壓抑著微微顫抖的嗓音，故作鎮定的拿起話筒。
「喂，水藍建設總經理辦公室，你好……」
來電的是個外國人，操著一口濃濃的英國腔，劈里啪啦的說了一大串，幸好的戴晴美的英文底子厚，沉穩的詢問對方几個問題理清對方的來意後，她從桌上抽來一張空白紙跟鋼筆，敏捷而詳實的將電話內容註記下來，然後結束通話。
才正要鬆一口氣，電話又來了！
興許是有了第一次的經驗，她冷靜不少，熟練的接聽電話，留下對方的姓名跟電話，順利結局了第二通電話。
別以為就只有這樣，第三、第四、第五……就像是約好的一樣，無數通的電話像是在跑馬拉松接力似的不斷湧進，戴晴美只好死守著電話。
好巧不巧，就在她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總經理辦公室大門突然被人從外面一把推開，接著一抹英挺的身影走了進來。
聞聲別過頭去，戴晴美暫態瞠大眼睛，左手捂著胸口，怔怔的望著來人，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掛上電話。
是藍允康！
淡漠的俊朗臉孔和她記憶中的模樣相去不遠，一樣的英挺帥氣。真要說有什麽不同，就是身上昂貴的手工西服，襯得他益發的瀟洒迷人，渾身上下充滿了渾然天成的男人味，成熟而穩重，還有點……自負。
「繼續你的電話。」藍允康冷聲提醒她。
回過神，她壓抑住胸口的悸動，佯裝鎮定的和電話那端的人應答。
忽地，藍允康走近她的同時，她剛感覺到一股陽剛爽冽的氣息撲鼻而來，還來不及意識什麽，修長手指霸道的一把抽走她手中的紙張，兀自用那雙深邃而犀利的黑眸飛快流覽……
好不容易她結束通話，微抖著手將話筒放回。「很抱歉，因為電話響了，辦公室里沒有其他人，所以我——」
男人不感興趣的揚手制止，「我知道，那是我叫人打的。」
戴晴美傻了，所以，剛剛那些令人手忙腳亂的電話，全是考驗？！
「你的應變能力不錯，英文也說得很好，而且很有耐心。」
同樣的測試，前面幾個來應徵的秘書不到十分鐘就坐立難安，覺得自己不受重視，一個個臉上氣呼呼的。其中還有兩個應徵者大言不慚的在履歷上誇口自己精通英文，一拿起電話卻連句英文問候都說得坑坑巴巴，他真不知道她們是精通哪國的英文。
他陡地皺眉，「秘書實務經驗太少了，只有短短一年。」
「是。」
藍允康挑眉睨她，回到座位的同時，也對她指了她的位置。
戴晴美回到座位上，乖乖坐下。
藍允康翻著她的履歷，飛快的看了看，「才二十四歲，你這麽年輕就結婚了？」
來了來了，要說謊了，她感覺喉口一陣乾澀……「對。」心虛的回答。
忽地，一股銳利的目光投射在她身上。
「既然是已婚，為什麽沒有看見你的婚戒？」精明的藍允康瞪著她那空無一物的手指。
戴晴美的心狠狠的悸跳了一下，忍不住默默自己空無一物的十根手指。在冷汗劃過背脊的時候，她想起了脖子上的項鏈，不假思索的抓了出來——
「在、在這裡。」她秀出串在銀項鏈上的兩枚戒指。
「兩枚？」藍允康挑高眉，意味深長的望著她，「你到底有幾個老公？」
「當然只有一個……他、他死了，所以我把兩人的婚戒串在一起。雖然人不能再一起，但許過的誓言一輩子永遠在一起，不會消失。」
完了，她會不會下地獄啊，謊扯得這麽大？
不管了，先拿到工作要緊，六萬元的薪水，怎麽想都很誘人。
慷慨激昂的宣示完她的堅貞不移，一滴冷汗從頭上滑了下來，心虛的戴晴美趕緊伸手擦去。
眼角餘光看見她擦拭的舉動，藍允康怔住，心中微訝。
是他的問話太直接，勾起了她傷心的往事，以至於害她哭了？
為一個已經不存在的人落淚，那是怎樣的心情？
藍允康沒有過這樣濃烈的感情，可看著面前這位年輕女孩如此堅定的死守著和亡夫的盟約，從來不懂自責兩個字怎麽寫的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抱歉。
「關於你的先生……我很遺憾。」
「沒、沒關係，我會堅強過日子，這是我答應他的。」戴晴美不敢看他，低頭說著。
他是同情她，但不至於因為同情就給她工作，他還沒有這麽濫情。
撇開資淺這部分不說，從剛剛的測試看來，她做事細心，態度也算積極，不失為一個合適的秘書人選。
再者，一個摯愛亡夫的寡婦，肯定不會來招惹他，所以這個戴晴美非常符合他對新秘書的要求！
藍允康當下立即做出決定，「你現在去人力資源部辦理報到手續，明天九點正式上班。」
所以她被錄取了？！戴晴美簡直不敢相信這樣的好運，要不是還坐在椅子上，她老早癱軟在地了。她定了定神後，拿起包包頭重腳輕的正要轉身離開——
「等等。」
戴晴美頓住腳步，轉過身來，不解的望著藍允康。
「我是不是看過你？」
她心口一凜。難道說他想起什麽了？可為了不弄巧成拙把藍允潔也拖下水，她搖搖頭，堅決否定了這個問題。
剛剛她瞪大眼睛的樣子，讓藍允康不經意的想起很多年前，好像也有某人曾這樣看著他，至於是誰，他不是很有印象。
好吧，應該只是他的錯覺。
藍允康打開抽屜拿出一份文件，「既然是我的專屬秘書，共事的規則必須先讓你了解，這裡有份工作協議，你看一下，沒有異議的話，請在檔下方簽名。」
戴晴美走上前，從他手中接過協議，飛快的看了一下內容。
不外乎是禁止對外透露公司機密與相關工作內容的保密協定，很一般，唯有最後一條條文——
嚴禁辦公室戀情，違者開除，並罰款五百萬元新台幣。
會答應允潔來應徵，六萬元的優渥薪資絕對是首要考慮。
至於想要見藍允康一面的這個願望，現在也已經被滿足了。
她欣賞他，當然還有小部分戀慕情愫，但他的身份太高貴，能留在他身邊工作支領優渥的薪水，對她來說已經是一場可遇而不可求的美夢，然而和他戀愛……做人不要太貪心啊！
二話不說，知足的戴晴美拿出筆，迅速簽下這份工作協議。
「總經理，請多多指教，明天見。」
她的果決讓藍允康很滿意，只要她好好工作，他是不會虧待員工的。
走出水藍建設總部大樓，戴晴美緊緊的抓著串在脖子上的兩枚戒指，「好險，差點就穿幫了。老爸老媽，這次幸虧有你們，謝謝你們的保佑！」
沒錯，戒指是她爸媽的遺物，她很高興在面試的時候派上用場，想到下個月起，她每個月的薪水就有六萬元，她開心得合不攏嘴，迫不及待的打電話給藍允潔，跟她分享這個好消息。
「允潔，我錄取了，明天開始上班。真的是太謝謝你了，等領了薪水，我請你吃飯。」她喜孜孜的說。
「哈哈哈，客氣啥啦，我早說你可以的，戴晴美的第一名可不是拿假的。對了，有看到我哥吧？久別重逢的感覺怎麽樣？」這才是藍允潔最在意的事。
呿，什麽久別重逢，他們根本不算認識過。「什麽怎麽樣？」
裝傻！「當然是問你有沒有心頭小鹿亂撞，害羞得語無倫次？」
「並沒有，你想太多了。」戴晴美索性把方才面試時的驚險情況說給她聽。「我現在不但是個小寡婦，而且還簽了戀愛禁止條款，違者不只會遭到開除，還得罰款五百萬，同學我阮囊羞澀，你就行行好，別慫恿我犯罪了。」
她不貪心，只要能夠看著藍允康和他一起共事，只要每個月有六萬元進帳，她就很滿足了。一個負債的女人哪有什麽資格戀愛，還是別奢想了。
「什麽？！」電話那端的藍允潔激動大叫。
什麽見鬼的戀愛禁止條款？可惡，她藍允潔嘔心瀝血的一箭三雕絕妙好計——幫好友解決財務問題、幫大哥找到秘書、幫兩人牽成紅線——不會就這麽落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