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終於擺脫難纏的屠允武,宮仲修轉進長安城內名人雅士、高官顯達競相稱讚的春閣坊。
而只在傍晚時分開門迎賓的春閣坊在早上自然是門可羅雀,安靜許多,與夜裡的喧嘩相較之下自是迥然不同。
「哎呀!仲修,多日未見,你英姿依然不減。」美艷之名譽滿長安的春閣坊主人,揮著青蔥玉指向進門的宮仲修打招呼。「什麼風把你給吹來我春閣坊的?還帶了禮物?」媚眼瞟向他手裡的青江菜,離休的表情是想大笑卻又不得不隱忍住的古怪模樣。
「菜販陳大叔送的。」宮仲修讓上前的僮僕接過菜,邊解釋道。
「下回記得帶些肉過來。」呵呵,這樣春閣坊的開支又少了一筆,真好。
「離休。」宮仲修調了調藥箱,臉色一沉。
「不說笑了,你今兒個來我春閣坊是為了什麼?」
「你不是差人告訴我柳兒姑娘生病嗎?」
「柳兒生病?」離休皺了巧心妝畫的細眉,腦子打了一轉,呵呵直笑。
「離休?」
「那丫頭的確是生病了,呵呵呵……」
「離休。」宮仲修沉聲喚她的名。
「不跟你打幌子了,那丫頭生的是心病啊!」真笨,除了醫術一流外還真找不出他哪裡聰明。
心病?宮仲修凝起疑惑的眉峰,見她一臉看好戲的表情,便猜出其中緣由。
恐怕他就是那個心藥了。「告訴柳兒姑娘,宮某心領了,告辭。」
「慢著。」離休移到他跟前阻擋他的腳步。「這話你自己跟她說去,別老是要我做壞人。這禍是你闖的,自然要由你自個兒去收尾,我可沒時間去替你一一拒絕愛慕者。」
「離休!」宮仲修嘆口氣。「我來春閣坊只為出診不為其他,你是否該好好管束你的姑娘,請她們切勿芳心錯放,我沒有這麼大的福分。」
「你乾脆說看不起我春閣坊的姑娘!無意與殘花敗柳共處一室,甚至是結為連理。」
「離休!」表情淡漠的宮仲修終於抑忍不住,惱怒地失控大吼:「你不該如此說話!春閣坊在我宮某眼裡與一般人家並無差異,你自該心裡有數,倘若你真認為我宮某視貴坊為煙花柳巷而有所輕視,今後也不必差人到慶善堂了,在下不會再到貴坊看診。」
「別生氣。」離休搖著手中圓扇為他去怒火。「奴家只是說笑,你千萬別在意。」
「就算是說笑也不成。」性情嚴謹的宮仲修哪能接受她這番解釋。「這種話多傷人你可知道?傷我事小,但對坊里的姑娘該怎麼說,她們聽了作何感想,你這樣口無遮攔的,要她們如何自處?」
離休黯了笑的眼,輕嘆口氣。「就是你這態度,才讓我春閣坊里的姑娘芳心暗許!」
宮仲修愣了愣,有些了解方才她突然說些渾話的用意。
「你在試探我?」
「誰教我坊里的姑娘泰半傾心於你,不過看來她們得心碎了,你是正人君子,未對坊里哪位姑娘動過心。」看來是沒得玩了,那票姑娘只有心碎的份。「她們真傻啊,對你宮大夫而言,藥草恐怕比任何一個天仙絕色都要來得吸引你。」
「失禮,這是在下的錯,請向——」
「何必為不是自己鑄成的過錯道歉?」
一道低沉的嗓音打斷宮仲修要對離休說的話,從廳后廂房裡走出一個人,身上的綢緞告知這名男子出身富貴。
「鴻翼,你出來作啥?」
「看看哪一個人膽大包天,竟敢指著你的鼻子罵。」西門獨傲挑了挑眉,冷冽的氣勢中帶有幾分嘲諷。「而你,竟未加以反駁。」
「我也是會看人的。」這傢伙就只會冷言冷語轟她。「仲修,既然你對柳兒無意,這事我自會幫你解決,畢竟柳兒是我春閣坊的姑娘。」
「勞你費心了。」宮仲修微微傾身作揖。「告辭。」
「慢著。」開口攔住他的是西門獨傲。
宮仲修回過頭,終於望見介入他和離休談話的男子有著什麼樣的面孔。
那是一張俊邪兼具的臉,冷硬的輪廓足以教人在看第一眼時便察覺他周身自然散發的冷冽氣息,禁不住的人恐怕還會暗暗發顫。
「有事?」淡漠依然掛在宮仲修臉上,雖心知這人不是泛泛之輩,還是以平常心待之,只因以不同的心思待人這種事他向來覺得麻煩也累人;久而久之,也就不把什麼高官顯貴和平民百姓差別看待。
被人說面無表情和倨傲冷淡恐怕就是因為他這樣的心思。
「你是大夫?」
「正是。」宮仲修不卑不亢的回應,絲毫不將問話者的強勢放在眼底。
「那就過來。」西門獨傲伸手扣住他手腕,回頭就往廂房裡帶。
「你放手!」今日是怎麼回事?一連兩次被不知名的人扣住,而他都無法動彈。
這個人到底怎麼回事?
???
「鴻翼!」不明就裡的離休只得跟著走進這老是不按牌理出牌的友人房裡。
西門獨傲拉起袖口至手臂,讓人看見他臂上一大片血紅。
「喂!這是何時受的傷?」離休瞠大眼瞪著西門獨傲手臂上的傷口。
他會早上來串門子這事本就古怪,原先就是要問明他來意,卻被官仲修的到訪打斷,現下終於明白他的用意。
「今早。」西門獨傲臉色未變,彷佛受傷的人不是他自己一樣。
明白自己為何被強拉進房的宮仲修立刻打開藥箱,取出一個白瓷制的瓶子,從桌上拿起茶杯,倒出些許與水調和,端到西門獨傲面前。「喝下。」
「這是什麼?」
「麻沸散,你的刀傷太深需要縫合,除非你能忍下痛楚,否則最好喝下。」
「我不需要。」西門獨傲推開他的手,臉色並未因受傷而有所變化,所以才讓人看不出來他身受重傷。「你只管做你的事。」
宮仲修點頭。喝與不喝端看病者意願,他不願意他也沒有話說。「就請你忍著點。」語畢,他取出銀針開始縫起血淋淋的傷口。
「你這傢伙!」氣不過的離休哪管時機對不對,開口直轟西門獨傲:「受傷也不說,你以為這樣才算真英雄嗎?要不是仲修正巧來到,難不成你要血流滿地,髒了我春閣坊的地板不成!」
「正有此意。」被縫著皮肉的西門獨傲竟還能心平氣和地頂回她的話。
「你……」
「可以了。」
兩人的鬥嘴——其實只是離休一個人在大吼大叫,在這時間裡,宮仲修也將傷口處理完善,拿出一隻陶制瓶子,撒了些許在傷口上。「這是天青地白,對止血生肌非常有療效,再過三日,你的傷口便能癒合結痂,這段期間切記不得沾水。」
西門獨傲點頭,連聲謝都懶得說,伸手探進懷裡,取出一錠銀元寶欲打發人走。
宮仲修微笑,推開他伸向自己的手。
這舉動讓西門獨傲稍稍感到訝然,「你不收?」
「不,是你給的太少。」看他身上的穿著便可猜出他非富即貴。「難道閣下的命只值這些?」
西門獨傲聞言,頗有興味地扯開一記淡笑。
「喂。」離休突然緊張地暗扯宮仲修的衣擺,「你快點收下離開,他會笑就表示事情詭異,你還是快走的好。」
「離休。」冷冷的音調讓離休倏地收口,鷹般的利眸定定鎖住只差幾步就被拉離廂房的宮仲修。「你退下。」
「鴻翼,可別在我這兒鬧事。」
「我是這種人嗎?」
是!你就是!離休只敢吼在心裡,表面上還是乖乖搖頭。
「開個價碼。」敢在他面前放肆,西門獨傲覺得今日倒有趣極了,先是走在路上殺出四名刺客,現下是遇見個古怪的大夫,有意思,今日不會無聊了。
儘管嗅出異常的氛圍,宮仲修依然不怕死地開口:「一百兩。」
一百兩?西門獨傲先是低頭,而後仰首狂笑。
宮仲修皺眉看向離休。「我看錯了嗎?」難道他只是虛有其表而不是真的達官貴人。
完了!離休嘆口氣。「他不是付不出,而是你要倒大霉。」惹上西門獨傲還妄想全身而退的……唉,就她所知,到目前為止用一隻手算還有剩哩。
「我付你一千兩。」西門獨傲用未受傷的手撐額在桌上,漆黑的眸子蒙上刺探的訊息。
「多謝,但我只要一百兩,開出的價碼既定就不會更改,這是我的規矩。」宮仲修邊收拾藥箱邊道,忙碌的手再度被扣進有力的虎口。「你做什麼?」
「沒有人能讓我守他的規矩。」連大唐天子都不放在眼裡,他還會在意這小老百姓的規矩嗎?「我出一千兩,買你的醫術!」
「仲修,你就收下吧,難得這傢伙……」
「和你的人。」未竟的話落下,斷了離休的勸告。
「什……什麼?」離休瞪大杏眼,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什麼話。
這傢伙瘋歸瘋,可都還有個章法;但這次……未免瘋過頭了吧!
「我是男人。」宮仲修沉下臉,冷靜以對的態度表明這事他不只遇過一次,是以才能如此鎮定。
「那又如何?」夠冷靜!西門獨傲眼裡的興味愈來愈濃了。
「你瘋了嗎?」
「很多人都說我異於常人。」西門獨傲對他的質問頗不以為意。
倒是離休,緊張得像與西門獨傲對峙的人是她一樣。「別再說了,仲修。」
「請你放手。」淡漠的神情終於閃過一抹氣憤,顯然,今日動的氣是他生平最多的一次。
先是個叫屠允武的參軍,現下又是一個莫名其妙的陌生男子,這兩個人都扣住他做出古怪的要求。
「若我說不放呢?」
「休怪我失禮。」宮仲修一拂袖,西門獨傲的虎口立刻傳來一陣灼熱痛楚,痛得他鬆手直揮。
「該死的你做了什麼?」灼熱似火焚的痛讓西門獨傲直咬牙。
「赤蠍粉,用茶水清洗即可,一百兩先交由離休,在下會擇日來取。」
宮仲修提起藥箱離開,不到兩步的時間,瓷器摔裂的聲音及西門獨傲的吼聲和人同時擋在他面前。
「鴻翼,你——」離休追上前。
「住口!」不饒他,敢惹惱他的人向來沒有好下場,氣極惱極的西門獨傲邪笑的唇讓俊美的輪廓變得猙獰。「你今日恐怕走不出春閣坊。」
「你想做什麼?」
「大唐開明是開明,可也有它污穢不堪的地方不是嗎?」眷養嬖童在高官富人眼裡只是一時風行,他無意跟進,但這人意外地讓他覺得有趣,想逗逗他,摧毀這張淡漠的嘴臉,他要看看這人淡漠之外的表情。
為此,他的手背滑過那張略嫌蒼白的臉頰。
「鴻翼,你可別當真啊!」離休緊張大叫。天老爺,這人玩起來真的跟瘋子沒兩樣呀!會這樣笑就表示他氣過頭,慘了慘了慘了,這下該怎麼辦才好。
仲修也真是的,識時務者為俊傑這話他沒聽過嗎?
「你說呢?」利眸鎖住宮仲修。
宮仲修躲過再一次的輕薄,嚴厲回視那張邪氣的臉,顯然的,他的怒氣已被他挑了起來。
而依然鎮定的腦袋卻還有一絲疑惑,這人雖然一舉一動凈是危險氣息,可是卻沒有真的要傷他的意思,到底是為什麼?
「離休!我今天……啊,鴻翼你也在這裡,正好一起聽聽,我今天遇到……」
突然闖進這團詭異氣氛外加轟天似的話聲,讓房內三人各有各的思緒。
離休在心裡直呼好險好險,西門獨傲則因有人打擾遊戲,不滿地抿抿唇。
而宮仲修則是又氣又惱,為何今日出門諸事不順?不過他很慶幸有人闖進而救了他。
雖然這人正是今早惹他不快的屠允武。
一個人嘰喳個沒完的屠允武見到房內第三人,煞是訝異。
「你怎麼在這裡?」方才一直找不到的人現下竟出現在他想都想不到的地方,一抹複雜的情緒莫名湧上心頭。
春閣坊是什麼樣的地方,他一名大夫怎麼會在這裡流連?再看向被扣在西門獨傲虎口的手,這情景似曾相識。
今早他好像也是這麼鉗制他的吧?「鴻翼,你又在做什麼?」
「獃子……」離休將臉埋進雙掌嘆息。
西門獨傲則是看著一頭霧水搞不清楚狀況的屠允武,半帶笑意。「你認識他?」
「宮仲修嘛!我才要說哩,今早我碰到個有趣的人,想不到會在這裡遇上。」屠允武朝他擠眉弄眼。「你到底還是普通男人。」
「白痴啊!」離休又嘆了口氣,她春閣坊有大清早就開門做生意過嗎?
這麼一句曖昧不明的話任誰都聽得出話意,宮仲修乘隙掙脫西門獨傲鉗制的手,想也不想地轟上屠允武的臉頰。
「喂!你幹嘛打我?」屠允武冤枉地露出無辜的表情。
「因為你出言無狀!」宮仲修氣急敗壞地回敬他一句,淡漠表情輕而易舉地被屠允武一句傻話擊潰。
看到自己想看的,西門獨傲索性退到一旁繼續看戲。
「要不你上春閣坊作啥?」屠允武自認沒錯地繼續問:「男人到春閣坊還會有什麼事?」
「你……你……」
「我什麼?」仗著自己沒錯的屠允武憨直地道:「你會說不出話不就是因為我說對了嗎?男人嘛,到煙花柳巷玩玩誰沒有,可是,難道你不知道春閣坊傍晚才開門做生意嗎?你來早——喂,別想打我第二次!」他抬手扣住又往臉上襲來的掌,屠允武仗著理直,所以氣更壯。
可擋得了這招,卻阻不了下一招。
「哇!」他竟然踩他的腳,腳趾傳來一股強烈的痛教他不得不在原地直跳腳。「你……你這個……」「離休,銀兩煩你代收,我擇日來取。」宮仲修落下話,便頭也不回地離去。
「他……他踩我!」屠允武看向旁邊兩人。「你們怎麼都不吭聲?算什麼朋友!」
西門獨傲慵懶地撥動方才被他以內勁震碎的茶壺殘片,似笑非笑地欣賞屠允武難得的狼狽樣,離休則是漲紅一張俏臉憋住笑。
「你們算哪門子朋友,連兩肋插刀都不會,真是氣死我————痛!」
「哈哈哈……」不行了,受不了了!離休笑得花枝亂顫,趁吸氣的空檔困難地向他說明:「仲修是來……來看診的,不是……哈哈哈……呵呵呵……」
嗄?他誤會他了,屠允武臉色頓時一沉。「你們故意不告訴我?」
「喂,你一進門就劈哩啪啦說了一大串,誰有機會告訴你啊!」傻子就是傻子,只有一身憨膽。
「還不去追?」西門獨傲淡然掃過臉紅脖子粗的友人,難得好心的提醒。
啊,對哦!不說還沒想到,屠允武當下拔腿追去。
「嘖嘖嘖。」離休搖頭,對西門獨傲的用心實感疑惑。「你會去搭理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著實令人起疑,鴻翼。」喚著他名字的紅艷嬌唇吐出語帶刺探的芬芳。
「你怕我別有用心?」他伸手將她攬進懷裡。
「我是擔心你當真看上仲修。」大咧咧地坐上他的腿,離休一雙媚眼犀利地瞪視著他,試圖看出端倪。
「是看上,但並非屬於我。」西門獨傲揚起高深莫測的微笑。
這笑容溫柔得讓離休直打寒顫,這樣的笑容只有詭譎兩字可以形容。「此話何解?」
「就如同字面上的意思。」西門獨傲突然收緊箍在她腰上的掌。「你可知道坐在一個男人身上會有什麼後果?」
離休聞言大驚,很快的,又收回失色的花容,回以柔媚一笑,素手反扣在腰上的巨掌。「若您不介意一個堂堂大唐將軍窩囊地死在春閣坊,離休也不介意。」
西門獨傲甩動被施以內力震痛的掌,低聲呵出笑意。「春閣坊的主人果然有兩下子。」
離休退出他的懷抱,躬身一福。「過獎了,西門將軍。」
「朝中若有更多消息,記得差人通知。」西門獨傲起身,已有離去之意。
「我知道。」離休嬌笑送客。
誰也想不到,春閣坊明的是間花樓,暗地裡則是各路消息的彙集地,而她,自然是當家主。
然,之所以會有春閣坊,並非為了謀生,而是為了找一個人的行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