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就在沉風羽和雷廷文相談甚歡的同一時間,被圍住的中心發生令與會眾人錯愕驚訝的情形,也將角落兩人的注意力拉移到會場中央。
在眾人的注目下,原本該在場中央受眾人祝福的準新郎竟跑向大門右邊--與沉風羽相對的角落,並吻了站在那裡等候的男人。
趁著所有人被這場景嚇呆的時候,沉風羽看著那兩個人含笑離開喧鬧一時卻因為他們突兀的舉動而倏地安靜無聲的會場。
葉未央選擇了季劭倫!
這場賭局的結果著實震懾了他。
就在這時,沉風羽的手臂忽然被人一拍,回過頭就見一臉怒意的葉子豪站在自己身後,將手裡的牛皮紙袋塞入他胸前。
沉風羽直覺就是雙手抱住紙袋。
「把它交給季劭倫。」低啞的命令出口,間或帶著些許不甘。
他輸了。想不到自視甚高的葉未央竟然會在眾人面前承認自己愛的是季劭倫,愛的是個不折不扣的男人!
看向方才兩人消失的大門,葉子豪素來堅強的眼神隱隱流露出挫敗與不舍。
而這些只有沉風羽看得出來,但礙於有第三者在場,他只能接下命令,轉身追去。
收回視線,葉子豪終於與身旁始終沒去在意的雷廷文目光交會,只見他哼聲一笑道:「朔陽科技的代表?」
「你認識我?」雷廷文確定自己沒見過眼前這個高出自己半個頭的男人,可對方卻知道他,令他不免覺得訝異。
葉子豪沒有回答,只是將手伸進西裝暗袋裡掏了根煙放在唇間,點燃,然後緩緩吐出白霧,冷眼看著進會場忙著處理善後的父親與繼母。「像場鬧劇是吧?」
雷廷文回頭看向會場內彷佛錄象機先是被按了停格,之後又按下放影鍵開始運作般的嘈雜,聽進不少難以入耳的字眼,忍不住動怒道:「男人愛上男人真的就這麼罪惡嗎?得讓他們吐出如此難聽的字眼唾罵?真搞不懂,這干他們什麼事。」
一圈白煙又起,迷濛中,雷廷文聽見以為不會有的響應。
「就是與他們無關他們才可以大肆批評。」葉子豪的黑眸斜睨著站在旁邊矮自己半個頭的男人,接著說:「這就是人性。」落井下石、各懷鬼胎、嘲笑他人的不幸……還有什麼比人性更醜陋卻也真實的?
雷廷文迎視他隱含敵意的目光,雖然不明白他的敵意從何而來,但他贊同他的話,不過……「你是誰?」
「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夾著煙的手毫無預警地伸向雷廷文,威脅意味濃厚地掠過他的頰,燃熄在他身後的樑柱上,明顯的警告意味他要是再會意不出來,那就真的是腦袋有問題了。
雷廷文仍舊無畏地迎視忽然變得沉重的壓迫感,不卑不亢地回以視線對峙,等著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不準接近他。」
撂下威脅的話,也不管聽的人作何反應,葉子豪轉身就走,留下雷廷文站在原地一臉錯愕。
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光自由了,影子怎麼辦?
沉風羽目送前頭兩人愈走愈遠的身影離去,微笑地給予祝福之餘,不免心生羨慕;他看得很清楚,葉未央笑得很快樂、很幸福。
「你羨慕他們?」黑暗中,低沉的嗓音傳來冷言冷語的詢問。
「沒有的事。」沉風羽回頭,反射性地接住突然去向自己的東西;在路燈的照映下,他清楚地看見那是個紅色的絨布盒,想也知道是今晚本來該派上用場的訂婚戒指。
「處理掉。」說這話時的葉子豪藏身在黑暗中,教人看不清他的表情,順手點了根煙,吐出一個個的煙圈。
「我知道。」沉風羽的視線專註在明暗不定的煙頭上,繼而移到抽煙的人臉上,想象自己看見心有不甘的表情;然後他順著葉子豪的視線望去,卻已經看不見那對讓自己羨慕的身影。
他來送他們。雖然葉子豪什麼都沒說,但他明白,即使願意承認失敗、決定放手,但在這麼長的一段時間內一直愛著一個人,突然要放手,也很難放得像他這樣徹底決絕;在這一點上,他很佩服他。
只是……「你就這樣放他走嗎?子豪。」
葉子豪冷峻的面容終於出現在路燈下,同他一起看向沒了人影的夜路。「這場遊戲是我輸了,這是失敗的代價。」敢玩就要輸得起,他葉子豪能贏也能輸。
只不過,從未失敗的他頭一遭敗得如此慘烈,再怎麼說服自己,心有不甘仍在所難免。
這份不甘讓他伸手拉來沉風羽,拿開煙,低頭全數發泄在他唇上。
明白他的心情,所以沉風羽承受著,既然他不在乎這裡是大馬路,那他就不在乎。
一吻畢,葉子豪垂首在他頸側,吐氣暗啞低低出的名字教沈風初更覺得自己的處境是既無奈又可悲。
未央……這個名字仍然在葉子豪的嘴邊輕吐,在他心裡牽挂著;而他終究只是個影子,是個替身。
他長得有點像你,但是你比較好看……倏地,他想起雷廷文所說的話。這是第一次呵,第一次有人說葉未央長得像他,而不是他長得像葉未央;不管事實究竟如何,至少有人把他放在第一位,而不是次要的替身地位。
沉風羽的眼神黯了下來,側首看著還靠在自己肩頭的葉子豪,不知怎的,心思卻飄到今晚才算正式認識的雷廷文身上。
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沒有太多的傷心,這樣的情緒反而讓他感到錯愕。
當場用一紙未來五年的合作契約解決女方的抗議,葉子豪立刻驅車離開猶如一場鬧劇的訂婚宴會場。
「現在的你最不需要的就是有人吵你,明天見。」命令沉風羽上車,得到這樣的回答之後,他今晚註定只能一個人過。
失去最愛的夜,他就像每個再普通也不過的凡人一樣,只能一個人過。
葉子豪騰出一隻手點煙,吐出混合著複雜難解的情緒的白霧,同時重踩油門讓車子像弓箭般飛速穿梭在台北市的街道上,像玩命也正需要好好發泄情緒似的,一路飆上距離最近也最安靜,不會有人吵的陽明山一處,坐在車蓋上放眼望向看不真切的好山好水,內心滿是疑惑。
就像之前說的,領悟到自己沒有想象中的傷心痛苦,著實讓他吃驚。
他知道自己迷戀未央的程度有多深、多不可自拔,可是當失去這個最深、最不可自拔的愛戀時,他竟然只嘗到一點點酸楚痛苦。這太少的痛苦和過少的酸楚困惑了他。
不夠痛苦,至少沒有達到他所想象的那樣撕心裂肺般的痛、彷佛有人親手將他的心劃下般的痛。
沒有,他痛得輕微,只像被擰或揪了下,那痛一會兒就消失了。
愛得多深,失去的痛就該有多少。如果這句話是對的,那為何他並沒有近似於瀕臨死亡的痛苦般的情緒崩潰?
吐出不解的煙霧,迷惑的結果是讓他原本煩躁鬱悶的情緒再加重,靜默無聲的山間不但沒有讓他的情緒得到舒解,反而像層厚重不透氣的黑布罩住他,只有愈來愈悶的難受,鬱悶始終沒有趨於平緩的跡象。
一個人獨處容易胡思亂想,儘管平常自己是個剛強堅毅的人,但說到底還是個普通人,難逃這樣無法控制自己思緒的時候。
葉子豪回想起訂婚宴上發生的事。
他終於對他笑了,可該死的!那抹笑竟然挾帶著輕視和同情。
他竟然同情他。從走進葉家大宅的第一天起,就用一張唯唯諾諾的表情面對他的葉未央,現在竟然對他施以同情的笑容。該死,他有什麼地方需要他那個小鬼同情來著!
不像沉風羽,那樣聰明機穎,不需要他多作解釋就能了解他所做的事,看穿他行為的動機。未央永遠是一張唯唯諾諾的面孔挾帶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拒絕將他原先打算和平相處的心意凍成寒冰,如果不是這樣,他豈會千般刁難他。
想對他好,既然他不接受,自己也沒必要百般逢迎;傷了他心意和自尊還不自知這事更讓人惱火,每當他一接近,他就擺出小可憐似的神情,既然這麼愛委屈自己,他何必可笑地去替他珍惜什麼。乾脆就如他的意捉弄他、欺凌他,讓他去做個徹頭徹尾的小可憐不就得了!
偏偏,卻也愛他。可是他不知道,他也不能說……愛上不該愛的人,除了徒然發泄怒氣外還能做什麼?而他卻完全不知道,完全不知道他對他的感情讓自己嘗到多大的痛苦。
而現在,那張臉卻掛著笑容同情他。
「該死!」葉子豪不耐地隨手將煙燃熄在車蓋上,去向漆黑一片的前方,再叼根新煙。
「知不知道在這裡亂丟煙蒂是要罰錢的。」
身後突然傳來一道聲音,葉子豪迅速轉身,就著車燈看見黑影。
「還想再丟第二根嗎?」
「誰?」
「和你一樣來山上解悶的人。」黑影仍在原先的位置,半帶笑地開口調侃:「但我絕對不會像你這麼沒有公德心亂丟煙蒂,台灣就是有你這種人存在,才會一直沒進步。」
敢罵他?哼!「敢說大話就要敢站出來,別學小人躲在暗處。」
「我話說存前頭,是我先來這裡的,只不過是不想被你看見才走開,不是什麼小人。」
葉子豪哪會理什麼解釋,開口便是沉喝:「出來!」
腳步聲響起,黑影漸漸踏入車燈的光亮之中。
待看清來人容貌后,葉子豪原先呸在嘴邊的煙倏地滑落……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叮咚、叮咚--「不在嗎?」沉風羽收回第五次壓按門鈴的手指,轉身靠在門板上,隨手點起一根煙,突然想起他不愛看他抽煙的模樣,立刻又燃熄,順手丟進腳邊的大型盆栽中。
不在這裡難道是回葉家大宅?
不,不可能。依他和董事長的性子,發生今天晚上這樣的事情不可能沒有口角,而他根本懶得和董事長吵,也不可能容許自己被興師問罪,所以為了避開,他今晚是絕對不可能回葉家大宅的。
而在台北,除了葉家他唯一的落腳處就是這裡;但按了這麼多次門鈴都沒響應,不是睡沉了就是他根本不在裡面。
沉風羽猜想是後者。
今天晚上他失去心中最愛的那個人啊!怎麼可能不買醉、不悲痛、不崩潰,還像個沒事人似的回到落腳處洗澡睡覺,一如平常?
所以,雖然說了今晚不陪他,但他還是會擔心,忍不住跑來找他。
親手將自己最愛的人推離觸手可及的身邊,真的不懂他究竟想做什麼;策劃一樁政策性婚姻,到底是為了困住葉未央,還是要逼他做出抉擇?愈想,沉風羽愈不明白葉子豪這麼做到底有什麼用意。
無論是何者,結果同樣都是得不到,為什麼他寧可將葉未央推離身邊,也不要將他困在葉家一輩子?
如果是後者,就算一生得不到,至少也還看得見他,不是嗎?
還是,他已經下定決心要了結這段感情,去尋找另外一份感情寄託?
「會嗎?」沉風羽哼嘆出虛假的淺笑。
他哪會是這麼容易看得開的人。
如果真這麼容易,他就不會愛這麼多年,讓自己痛苦直到現在,不是嗎?
但是……唉,真的希望他能看開啊!愛人永遠比被愛痛苦,需要人也比被需要的人脆弱,這是不會改變的道理,如果不想痛苦、不想脆弱,就不該去愛人或去熱烈渴求的需要某一個人,這樣日子會好過許多。
像他,就曾經擁有過那樣的日子,自由自在,遊走在他人的生命里卻能不受傷,看盡他人的痛苦懊惱也不會有什麼感同身受,堅強如綱鐵,誰也傷不了。
直到遇上他……唉,生而為人就是無法避開感情這泥淖,非得要陷進去一次又一次才行嗎?
唯一能覺得慶幸的,恐怕是葉子豪從不認為他對他的好奇會因為這些年來的相處逐漸轉變為愛,也一直沒有去想哪天地沉風羽會愛上他這個問題,所以,他能一直保持在單戀、得不到響應的情況;這比起得到響應之後就會開始害怕哪天將失去的不安與神經質好過多了。
那個女人……在他記憶深處的那個女人,就是這樣整天神經兮兮地盯著門板,每天每天,祈求門會從外頭向裡面打開,露出她最愛的那個男人的身影。
得到之後便捨不得放手。那女人執著的結果是酒精中毒引發心臟衰竭死亡,到死,兩眼仍不瞑目地瞪著永遠不會被開啟的大門。
他單戀他,也許就這麼單戀一輩子,可是絕對不會陷入失去的惶惶不安中,不會去求什麼回首與眷顧,絕對不會!
因為從來沒得到,於是不會有失去的驚懼,所以,他還算快樂。
想到這裡,沉風羽滿足地哼出笑聲。
低頭看錶,已經凌晨兩點多,也許他今晚真的不打算回來這裡了。
正準備轉身離開的沉風羽聽見電梯運作的聲響,和隨著電梯上升而由模糊逐漸清晰的交談聲,於是他移步來到電梯前按下下樓鍵。
叮咚一聲,電梯恰巧就停在這個樓層。
沉重的電梯門緩緩開啟,沉風羽側身欲讓電梯里的人先出來,但一抬眼,便看見正要走出電梯的葉子豪。
「你……」本來想問「你去哪?」三個字在看見走出電梯的葉子豪和他緊摟在身側的人之後斷裂成碎語:「未央少爺……」
狼狽的尷尬讓沉風羽有股大笑的衝動,強自壓抑的結果是讓自己的臉色慘白而不自知。
「你在這裡做什麼?」收臂摟緊身側的男孩,葉子豪質問的口氣近乎責備,挾帶不悅的怒焰。
但對像並非沉風羽,而是自己。
該死!他為什麼會有被抓到偷腥的罪惡感?
「嘿,他是誰?什麼未央少爺的又是誰?」男孩開朗的口吻混著天真和疑惑黑瞳來回看著兩人,訝異地發現……「嘿,子豪哥,這人長得跟我有點像耶!」
沉風羽聞言,驚如雷擊,猛地退了一大步,錯愕地瞪著眼前男孩的臉。
這男孩說他沈風羽長得跟他有點像?難道……「說,你在這裡做什麼?」葉子豪重複的質問打斷他的思緒,拉他回神面對一實中就在眼前的這幕場景。
深吸口氣,將放在男孩身上的視線收回,重新落在問話的人身上。
呵呵,現在這情景算什麼?而他沉風羽站在這兒又是什麼身分?
要侮辱人總也有個限度吧,他怎麼能--不對!理智猛地將幾欲暴沖的情感住,狠狠地敲醒自己腦袋。
他有什麼資格過問這一切?他也只不過是個替身,是個影子啊!
如果這個比他還像葉未央的男孩能讓他開心、讓他淡忘執著十來年的感情,他又何必去計較?
本來,他就沒有計較的資格,說不定自己還是踢開上一任替身,搶下他身側現在這男孩倚靠的位置的人,現在只不過是風水輪流轉而已。
在深深的痛苦籠罩之下,他看不見開朗的笑容旁一張陰沉似是憤怒地瞪視著自己的冷峻容顏;再抬起的眼,因為痛苦,因為不想再自虐,故而不正眼對視,更無法看見一雙打開始便落在自己身上,瞬間變換許多情緒的黑眸。
「我只是來通知總經理別忘了明天上午十點和『藍氏企業』洽談合作事宜的初次會議。」唇邊帶笑頷首,沉風和側身走進電梯。「晚安。」
「晚安。」看不出事態的男孩單純地咧嘴而笑,開朗的笑容耀眼有如白晝。
如果是這樣的人應該可以溫暖他的心吧!電梯門合起,隔開他不想再見的畫面,沉風羽無奈地想著。
那樣開朗的笑容自己一輩子都不可能會有,像影子般陰陰涼源的他只會讓那顆凍寒的心變得更冷硬。
那個如陽光般的男孩比較適合他,天真單純的心性和全心全意的依賴一定可以溫暖他、融化他那顆冰封的心啊!
更何況那男孩長得更像葉未央,不管是長相或年齡,都像。
是移情作用也好,最後真的愛上也罷,那男孩應該不會像葉未央那樣讓他痛苦。
不管這男孩到底從哪裡來,他一定能將陽光帶進他心裡吧!沉風羽扯開笑想著,不知不覺間已走出大廈。
冷風吹散他的思緒,他回頭望向亮燈的樓層。沒數過,不知道哪一層才是他的,他只好象個傻子般望著整棟大廈祈禱,希望他這回找到的是能真正走進他心裡的人。
看著大廈外壁映照著些微的燈光,沉風羽突然想起不知道是從哪裡聽過還是讀過的一段話--想象每一戶民宅、每一盞點亮的燈里住著人眷戀塵世的靈魂,只要這麼一想,它便會覺得溫暖……會嗎?他不知道,但可以想象今晚樓上的人是不會感覺冷了。
如果每一盞點亮的燈里都住著人眷戀塵世的靈魂,「哈哈……那我不就真的是一個人了嗎?呵呵……」邊說邊笑地走向停車處,是因為他想起一件事--他的住處沒有點燈,仍然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