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身為領導者,首重的第一要便是自我管理。這一點,也是杜宇衡最無法令人垢病的地方。固定的起床時間、固定的咀嚼速度、固定的每天提前一小時進駐公司……他生活中有許許多多的固定:若真要挑出毛病,那只有他不固定的睡眠時間沒有實踐到他所謂的「固定哲學」。

但今天,他卻希望能固定多睡一個小時好達到「準時」上班,而非「提早」上班。因為眼前有著孩子們乾媽頭銜的女人正在剝奪他提早到達公司的這一個小時。

「你為什麼要打擾曉慶的生活?你嫌她過得不夠辛苦嗎?還是你想搶回自己的孩子?杜先生,請你給我一個明確又老實的答案。」任裘靡提早一小時來公司,就是為了找這位天天提早上班的工作狂上司問個清楚。「我可不像曉慶那麼容易被你兩三句就瞞混過去,你最好馬上告訴我你心裡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主意?這女人未免太多慮了。好像叫……任裘靡是吧?曉慶的同居人之一,子平的女朋友。

「我沒有打算做什麼,我昨天才對曉慶說過,在沒有想出最好的解決辦法之前,一切維持原狀。」

「你的話教人難以相信。」任裘靡老實不客氣地道:「這些年你人雖然不在台灣,但美國分公司不時傳來你的戰績和政策指令,依據你做事的方法來看,你不像會去做這種對自己沒有好處的事的人。」

「何以見得我沒有好處?」這倒有趣,一個個性分析師就站在他面前?

「你不是想要孩子嗎?你應該知道曉慶是不可能把孩子交給你的,你以為只要多接受她就可以了嗎?告訴你,想都別想!」說到最後,任裘靡咆哮了起來:「曉慶個性單純天真,不會懷疑人;但不表示她的好朋友也一樣!」

「你是她的好朋友?」杜宇衡故意以懷疑的口氣問道。

「你——」任裘靡難得氣得說不出話來。

「你放心。」算了,她是子平的心上人,他也不好再刺激她太多,免得她到時把氣全出在子平身上;再者,聽歐陽曉慶所說,她對他們母子很照顧,按情理,他該向她表示謝意。「我杜宇衡說到做到,再說,我向來不把用在工事上的手段拿到私事上用,你大可放心,不必杞人憂天。」

杞人憂天?這傢伙說她杞人憂天?任裘靡極力按奈住勃勃而發的憤怒。

「好!那我問你,你到底要不要孩子?」

「當然要。」打從得知消息后,他就未曾掩飾過自己的態度,不是嗎?

「如果不打算以法律途徑解決,你是想娶曉慶?」

杜宇衡遲疑了一下,「不,我不會。」

「不會什麼?」任裘靡逼問:「不會訴諸法律?還是不會娶曉慶?」

「不會——不會娶她。」杜宇衡輕咳了一聲。「我不會和她結婚。」他一開始就這麼想了不是嗎?他和她並不合適。

「很好。」出乎意料之外的,任裘靡竟對他這個答案點頭稱好。「你不適合她,她要真嫁給你才倒霉。」

「你說話倒很中肯。」

他這句話不是在稱讚她,任裘靡當然聽得出來。「我只是實話實說。」

「那你可以結束你的質問了嗎?任小姐,你要的答案我都給你了不是嗎?」

「我可以結束質問了,不過我有幾句話要送你。」

「哦?」杜宇衡往後躺回椅背。「請說。」

「你要想什麼兩全其美的方法隨你去,但是不准你傷害曉慶一根寒毛!還有,如果你不打算娶她,就不要對她太體貼。她從來沒有談過戀愛,雖然是兩個孩子的媽,但不代表她對愛情免疫,你懂我的意思吧?我不要她被傷到心。」她一直沒有開口問曉慶,但她猜得到曉慶除了因為想擁有家人外還為了某個原因,才會決定生下孩子。而那個原因——恐怕就是她最擔心的事情。

「希望你能記住。」說完,任裘靡便打算走人。

「任小姐。」在她的手碰到門把時,杜宇衡忽地叫住她。

「幹嘛?」任裘靡不耐煩地轉過頭。

「謝謝你照顧他們。」

任裘靡一愣,這傢伙……他到底是不是那個商場鬼見愁啊?還是他真能公私分明,一點也不混淆?

唔……任裘靡暗暗咬牙。這樣教她怎麼討厭他嘛?

久久,在她甩上門離開前,她還是淡淡的回了一句——

「不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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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想娶曉慶?

任裘靡的質問在耳邊響起。而剛才他回答她的時候為什麼會有一絲懷疑?

他本來就沒有娶她的打算,不是嗎?但那遲疑所為何來?

他猛然驚覺到,自己原本一直堅持的想法如今卻像一幢危樓似的搖搖晃晃、擺動不定。

一手撐在桌面支著額角,杜宇衡自顧自的低笑出聲。

曾幾何時,他處理事情有過找不到頭緒的時候來著?竟然還有想犧牲兩人的自由意願這種只輸的方法。

他絕不可能奉子結婚;而她也是。他怎麼可以因為一時的思緒混亂而萌生這種念頭,他平時的冷靜理智到哪兒去了?

「杜先生,您的咖啡。」

秘書每天固定送上的一杯咖啡,將杜宇衡暫時拉出自己的思緒中。上班時間到了嗎?

收了收心神,他決意投入工作。其他的事,等下班之後再說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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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帶——打得漂亮。頭髮——梳得整齊。皮鞋——擦得發亮。

趙立明從車子的後照鏡中再一次確定自己一切就緒后才挺直背脊,踏進滿天星花坊。

「曉慶。」江憶舟率先看到他,右手肘推了推正埋頭清點花材的歐陽曉慶。「那位阿獃先生又來了。」阿獃先生,她是跟著任裘靡叫的。

「別這樣叫她。」歐陽曉慶放下進貨車,走出用透明玻璃隔開的工作台。「趙先生,好久不見。」兩個多月了吧?她記不太住,這段日子發生的事太多了。

「阿獃叔叔!」下樓找媽咪的雙胞胎一看見熟識的人,便興奮地飛奔,一跳,抱上趙立明的大腿,一人一隻剛剛好。

「你好久沒來陪我們玩了。」小愷音撒嬌道。「我和風都好無聊哦!」

「是啊,我和音好無聊哦!」小愷風跟著附和。

阿獃叔叔——真不知道被小孩子這樣稱呼的他是該哭還是該笑。趙立明有些無奈地想著。

「愷音、愷風,不可以沒規矩。」真是,都給裘靡教壞了。「快放開趙叔叔的腳。」

「是,媽咪。」小鬼心不甘情不願地放開手。

「不好意思,小孩子愛搗蛋,你不要見怪。」歐陽曉慶笑著賠禮。

她這一笑,可把趙立明給迷傻了。天真單純、自自然然的笑容,打從他第一次見到她時就迷上她這樣的笑容,勝卻人間無數。

「你要買花嗎?」江憶舟走向前詢問。「今天是禮拜天,你有約會對吧?」要不然怎麼會到店裡來。

「不,不是!」才不是哩!

「那你來幹嘛?」

「我,我是——」提到來的目的,趙立明馬上臉紅,支吾不出半句話來,「我是、我是——」

「你到底來幹嘛?」江憶舟又問。奇怪,他又不是結巴,講話怎麼吞吞吐吐的?

「呃……」他瞄了眼心目中的最佳女主角。

歐陽曉慶只朝他笑了笑,轉進工作台內繼續清點花材,一切交由江憶舟應付,而愷音和愷風則是跟著母親走進去玩自己的玩具。

「你在呃什麼?」奇怪的人,打從幾年前踏進店以來就是這麼怪。「有話就說出來嘛,又不會有人打你。」那像她,只要是任裘靡或姜雲曉其中一個在,她就沒有言論自由,好可憐。

「其實我——」趙立明咳了咳,鼓起勇氣道:「我是來請曉慶一起出去走走的。」

「你是說——和曉慶約會?」哇!

「嗯。」趙立明用力地點了兩下頭。

「可是……」江憶舟兩手抱胸。「你比我們都小,和大你四歲的女人約會——」

她瞄了瞄他,「不好吧?」

「年齡不是問題!」他意志堅定地說道。

「曉慶有愷音、愷風。」

「我會把他們當作自己的孩子!」

「嗯……」江憶舟低頭考慮,活脫像歐陽曉慶的老媽一樣。

「請把曉慶交給我!我會好好照顧她!」他一定說到做到。

一會兒,江憶舟點頭:「好——」好痛!她的後腦勺被人打了一記。

「好你個頭。」任裘靡不知道從哪兒冒了出來。「你誰呀!亂七八糟!你以為你是曉慶的老媽啊?還交給他哩!我看把你打包送給他好啦!」

「才不要哩!」要是被姜雲曉知道,她肯定又會挨打。

任裘靡一手勾住江憶舟的脖子,回頭朝工作台喊話:「曉慶,你也很敢嘛!讓這迷糊蛋跟他亂扯一通,不怕她把你給也清了?」

歐陽曉慶俏皮的吐吐舌,「才不會呢!」只是好玩而已嘛!

好可愛的表情!趙立明又傻了眼。

「喂喂喂!」任裘靡殘酷的擋住他的視線,揮手抓回他迷失的神志。「趙立明,你不買花就不要在我店裡當路障,OK,可以走了啦!」說完,她推他出去。

「等,等一下!」趙立明站定腳,抵死不從。「我是來約曉慶出門的!」

「曉慶這兩個字是你叫的嗎?」任裘靡挑了挑濃黑的眉,又加了把勁推他。「不想死就給我出去。」

「等,等一下啦!」二十四歲的年輕小夥子被逼急了,慌張地喊道:「曉慶!救命啊!」

他這一喊,可逗笑了所有的人,包括推他出門的任裘靡。

老天!這小夥子真好玩,害她想不逗他都難。

「別鬧他了。」歐陽曉慶走了出來。「謝謝你的邀請,但是我分不開身。」今天有好多事要做,再加上愈來愈接近年關,不管是店裡還是家裡,都有事得做。

「這、這樣啊……」趙立明沮喪的猛搔頭。「那改天吧!」兩年又三個月,他出征了二百七十三次,也失望了二百七十三次。這次,是第二百七十四次。

「那我、我就走羅!」

「再見。」

「我、我真的走羅!」

「嗯。」真好笑,年輕人就是這麼可愛。

「我、我真的要走羅!」嗚……曉慶連留都不留!

「拜拜」

「我、我——」

「走就走還那麼多廢話!」任裘靡忍不住推他出門。看他一臉頹然地鑽進車裡,開車離去,她終於笑了出來。

「真受不了他,不過他怎麼會跟趙志明是兄弟?」任裘靡一直很懷疑。「兩個人根本完全不一樣嘛!」一個是卑鄙無恥加下流,一個是老實得叫人忍不住欺負他。

「白種人?」江憶舟拿著一珠向日葵走了出來。「白種人吃的米跟我們不一樣嗎?」好奇怪。

「江、憶、舟!」任裘靡搶過她的手上的向日葵,放在地上。

「幹嘛!」她的聲音有點抖,因為任裘靡正一步步朝她走過來。

「哦,謝謝。」原來裘靡是要幫她那東西呀!

不過,她似乎謝得太早了。任裘靡也是為了方便她接下來要做的動作——捏住江憶舟的雙頰。

「你什麼時候才能改掉亂聽話的毛病!」百種人聽成「白」種人,真有她的?

「唔……」痛死了!「痛……」

歐陽曉慶看著她們倆,忍俊不住的笑出聲來。

孩子們因為聽見媽咪難得的大笑聲也跑下樓來。原來裘靡媽咪又在表演鉗子功,捏憶舟媽咪的臉頰了。好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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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上孩子房間的門,歐陽曉慶到廚房為自己沖了杯咖啡,坐到客廳的沙發上放鬆一整天疲累的筋骨。

「孩子們都睡了?」任裘靡從自己房裡走出來,轉進廚房沖了杯牛奶。

「嗯。」可以好好休息了。

「又過了一天。」任裘靡從廚房裡出來,坐在她對面的小板凳上。

「是啊,又過了一天。」歐陽曉慶應道。「裘靡,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她感覺的出來。

「你……會後悔生下孩子嗎?」任裘靡問了。

「為什麼這麼問?」她反問。「你是知道我有多疼他們、愛他們的。」五年來,她們一起生活、一起共嘗甘苦;自己的一切她都看見了不是嗎?

「我知道你愛他們。」她怎麼會不知道,可是——「你不曾有過一絲後悔嗎?」

五年裡,她們曾經有過三個大人幾乎絕望卻又得顧及兩個小娃娃保暖的困境,她自己是因為曾經歷過那種生活,所以覺得沒什麼,那曉慶呢?在那時候她是否有一絲悔恨自心底萌生?

「如果我有——」歐陽曉慶放下自己的馬克杯,微笑地看著任裘靡。「如果真有,一定是後悔自己拖累了你們,這原本只是我一個人的問題,而我卻依賴著你們,一直到現在。」她知道她們遲遲不結婚是為了她,為了不讓她失去依靠。

「可是我和任裘靡很喜歡被你依賴。」江憶舟不曉得什麼時候也來到了客廳。

「憶舟說得沒錯。」任裘靡真心地說道。

「所以我一直沒有後悔過任何事。」歐陽曉慶的身子橫過茶几,雙手環抱住任裘靡的頸子。「因為你們在。」

「我也要抱抱。」江憶舟說道,也把雙臂伸向任裘靡。把她摒除在外,很不夠朋友喔!

「喂、喂!」她只有一個脖子,怎麼兩個人四隻手全往她身上圈。「脖子快斷了啦!」真受不了這兩個易感的女人。

任裘靡握緊拳,忍住這溫馨得令她雞皮疙瘩猛掉的不舒服的感覺。不過,難得這兩個女人感動成這樣,她就委屈一點,忍耐好了;反正,她們這樣的舉動跟雷子平比起來是小巫見大巫,雷子平她都能忍了,更何況是她們!

可是就有人不放過她。「裘靡,你的手呢?」江憶舟抬起頭問:「怎麼不回抱我們?」

「我!」還回抱哩!

「難道你不喜歡我和曉慶?嗚……怎麼這樣……」

我的天啊!「我抱!我馬上抱。」她最受不了女人哭了!

兩手左右各環一個,任裘靡無可奈何的在心中大嘆。

看,還是我行。

歐陽曉慶暗笑,環視屋內。知道總有一天裘靡和憶舟會離開這裡的。近來雷子平和姜雲曉逼婚的行動是愈為頻繁,她們也都二十八歲,不能再拖了;而她也該真正獨立撫養兩個孩子才是。

這個家裝滿了很多回憶,有歡笑、有淚水……這些都將是她最大的寶藏,她和孩子會守著這些寶藏快快樂樂地生活下去,一直到永遠……

「嘿,你們聽我說。」歐陽曉慶放開手,坐回原位。

「什麼事?」兩人也回復原先個據一方的狀態。

「你們該結婚了,雲曉和子平不是一直在催嗎?」

氣氛瞬間靜默。

「怎麼樣?」歐陽曉慶追問。「你們快答應吧!兩個人同一天結婚很棒耶!」她這個想法不錯吧,可是……好像沒有人附議。

「裘靡?」歐陽曉慶望向任裘靡。

「我要睡了。」任裘靡假裝打了個哈欠。

「憶舟?」

「我、我去澆花!」江憶舟連忙起身。

「你們給我站住!」歐陽曉慶急同手抓住這兩個逃避現實的傢伙。「都二十八了,還不結婚幹嘛?等著過期發酵嗎?」真是的!

「發酵不就可以做養樂多了嗎?」江憶舟接話。她記得養樂多是發酵乳對吧!

「憶舟——」歐陽曉慶嘆道:「我是指你們再不結婚,將來會找不到老公。」

「可是我們有男朋友啊!」

「男朋友和老公是不一樣的。」

不一樣?「哪裡不一樣?」

「男朋友是沒有結婚證書的,老公是有結婚證書的。」

「證書有那麼重要嗎?」只不過是紙嘛!

「很、重、要!」

「好吧!」江憶舟點點頭。「明天我就做一張結婚證書給你,如果你那麼需要的話——」

「哈哈哈!」一旁的任裘靡忍不住大笑。

「裘靡!」還笑!歐陽曉慶鬆開手,氣呼呼地看這兩人。「你還笑!」她捶了任裘靡一記。

「曉慶呀,你該知道我們是捨不得你呀!」

「我知道。」她怎麼會不知道?「就是因為知道才要你們快結婚,不然這對你們和雲曉、子平都不公平,他們是真心愛你們的。」

「我知道。」任裘靡說道。雷子平那傢伙雖然弔兒郎當的,但他是真的對她好啊!

「所以你們要好好把握才對。」

「那你呢?」任裘靡問。「難道你打算一輩子不結婚?」

「我都二十八了,而且又有兩個孩子在身邊……」她從沒想過結婚的事。

「叫杜宇衡娶你啊!」江憶舟向來少跟筋,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他是孩子的爸爸呀!」

「嗯……」歐陽曉慶沉吟了一會兒才道:「我想,那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

任裘靡還來不及堵住江憶舟的嘴時,又讓她問了個問題,同樣令歐陽曉慶困窘。

「嗯……」這回沉吟的時間更久了。

「你滾回去睡覺啦!」任裘靡推著江憶舟往她的房間走去。真是少跟筋,問這哪門子的問題。「回去睡覺啦!」

「可、可是——你不要推啦!我——」聲音最後消失在門板裡頭。

「睡你的覺,要不然我揍人。」任裘靡威脅道。真是粗神經。

「她只是關心你,不要太在意。」任裘靡走回客廳。

歐陽曉慶點頭。「我知道,都認識幾年了,怎麼不知道。」

「曉慶——」她覺得有些話還是說出口比較好。

「嗯?」

「一個女人肯為一個男人生下孩子,雖說是因為女人想要孩子,但女人想要孩子的動機呢?我想,不光就是為了有親人陪伴吧?想必對那個男人……我不多說了,晚安。」任裘靡停住話,是因為曉慶的表情已說明了一切——果真如她所想的。

「晚、晚安。」歐陽曉慶應得恍惚。

任裘靡發現了!歐陽曉慶捧起杯子,喝下一大口咖啡。

還是藏不住……她的這一份感情,還是藏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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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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