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寒夜的月遭重雲掩蔽,北風在大地上咆哮呼號,開早的蠟梅在枝椏間迎風掙扎,突然一陣風急,不堪肆虐的花朵旋即被刮卷至夜色的遠處。
在這不雪的夜,人們早已躲在屋子裡入睡,但在夜空的雲間,卻隱約傳來陣陣喧嚷的聲音。
穿梭在夜空中的北風,突破重重密雲來到雲海之上,一輪皎月當空,數十座飄浮在雲上的仙山,靜靜沐浴在月色的光華下,攜著流雲的風兒略過仙山上頭矗立的宮闕殿宇,紅瓦金檐的殿頂反射著月光,霧狀的雲朵拂過玉砌的樓欄,殿中燈影如畫,人影幢幢,流竄出的絲竹之聲緩緩滲進了北風裡。
面對此景,地上的人們無人眺望,或許是因為夜寒風冷,無人有心去理會雲朵上的宮闕,又或許是對那個不屬於他們的世界早習以為常,他們深知,再怎麼盼、再如何遙望,所謂的公平也不會降臨至他們的身上。
北風不知何時停息了,覆蓋天際的密雲四處散盡,靜夜中,空中的喧嘩聽來格外清晰,地上一名未寢的老人自屋中走出,當空的皓月映出他的身影,他好奇地仰首探看風停的天際,忽然間,夜空中發出轟然刺耳的崩山裂石之聲,聲勢之大有若雷鳴,地上的人們因此而驚醒,紛紛出戶查看,卻見老人顫著手指向天際,人們順勢看去,只見已懸浮在天上千年的仙山,正在月色下崩壞瓦解,碎裂成無數大石的仙山,以無人能阻之勢一一往下掉落。
伴隨著地上人們驚慌竄逃聲,山石與樹木如雨落下,金雕玉砌的殿宇重重墜落在大地上,捲起漫天煙塵,塵中,再也聽不見居住在仙山上神子們先前歡笑取樂的聲音。
人們面面相覷,無人能解此異象,倒是止息了一陣的北風,在一片寂靜中又再次颳起。
事後人們才發覺,那是個預兆。
千年來,神與人共生於大地,人們崇神敬神,以為日月天地皆為神恩,農作畜牧收成需仰賴神跡,神祇因此統治大地,故於天之下地之上,處處可見神之子嗣。
神子分為三族,天宮、地藏、海道,世稱「三道」,天孫率天宮居于山,女媧率地藏居於地,海皇率海道世居海澤。
時光荏苒,中土上的神子與人子歷經混血通婚數代后,神子幾乎已不具神族的能力,除去神族的血緣后,神子無論是在相貌或生活方式上,皆與人子無異,但神子仍舊享受著神祇的恩澤與人子的榮寵,以統馭者的姿態俯傲大地,操縱中土並視人子為奴。
人子因此而感到不滿。但神子依然故我,總認為人子在其之下,殊不知,人子腳步早已遍布中土,且日漸無視於神。
在中土,人子建立了帝國,奉主為皇帝,帝國征戰四方并吞諸國,將中土人子所建立的小國皆納為領土,形成強大且版圖甚廣的國度,與神子所建立的三道相峙。漸漸的,人與神之間的鴻溝愈來愈大,人子與神子皆容不下對方,人子欲奪回自由脫離奴制,神子則欲保有神恩續統大地,於是終於爆發了兩界之戰。
戰中,天孫與女媧戰死,海皇沉睡,戰後三道眾神隱遁,帝國奪回人子統治中土主權,並將神子全數驅逐於中土外。
在皇帝下令神子離境當日,帝國京都歡喜慶賀,城內百姓扶老攜幼立於道旁觀看,以往視他們為奴的神子們,往昔的榮耀在他們身上再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被迫交出權力后的懊喪,與失去人子奉侍后的不知所措。
喧嘩沸騰的人聲中,一名小女孩自道旁擁擠的人群中擠出,張大眼看著攜家帶眷的神子們,在皇帝派來的重兵戒送下,垂首不語地跟上前人的步伐,一步步地遠離他們所曾統治的家園,遠赴荒地去面對那茫然的未來。
璀璨的夕陽照在她的臉龐上,她抬首看著街道兩旁的商家們,自樓上撒下無數花瓣,花落似雨,落在地上的花朵似在地上鋪成了花毯,夕影中,無數張人們的笑臉深深印在她的眼底,與那些沉默離去的神子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對比。
她不禁有些同情,卻更想留住此刻人們臉上那抹得來不易的笑容,她彎身拾起一朵花兒,站在原地迎著刺眼的夕陽遠送,突然覺得,這一日,夕日將神子們落寞的背影,拉得很長很長……
百年後。
南風穿過赤地,勁熱直撲人面。
弗萊郡廣鄉侯欲脫離帝國自立為國,因弗萊郡位於帝國南域,故南域將軍石中玉奉帝命剿逆平亂,率南軍三萬抵弗萊郡,遣使命廣鄉侯伏於帝威,但直至最後時限,始終不見廣鄉侯派使稱降,反倒是遣郡內郡兵出城迎戰。
疾風中,飛揚的亂髮拂過眼前,赤裸著上身,僅穿戴著護甲的石中玉,平舉著左臂,碩臂上踞立著一隻渾身黑亮的傲鷹。在他身後,旗面上綉寫了赤紅色南字的軍旗,迎風劇烈翻飛飄動,數百面旗幟在風中宛如呼嘯,但石中玉臂上倨鷹卻分毫未動,半響,他舉臂一振,晴日下,一頭黑鷹振翅疾飛向晴蒼。
黑鷹的身影很快地消失在空中,抬首看去,龐大的箭雲籠住晴蒼,石中玉下令南軍將無數具虎頭大盾齊舉向天,不過一會,疾墜釘打在盾面上的落箭聲不絕於耳,箭雨方停,早已在盾下架箭挽弓的箭兵,在步兵一移開盾時立即將箭尖指向天際,數十名百夫長嘶聲齊喝,箭兵紛紛松弦脫箭反擊。
箭嘯響起的同時,持長矛的前軍騎兵已率眾衝出,轟隆隆的馬蹄聲有如雷鼓齊鳴,在赤地上捲起漫天的紅色煙塵,快速衝鋒中,石中玉伏低了身子閃躲來箭,在一抵敵軍前軍時,他使勁地將手中的戰矛刺向敵軍的喉際,此時後方已組成方陣的兩翼,亦自敵軍左右喊殺逼至。
百年前墜落的天上殿宇,在戰場旁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幾株耐旱的野草自斷裂的宮柱中探出頭,墜毀的宮殿泰半已掩埋在風沙里,但仍舊可自斷垣一殘壁中看出當年的規模,只是時間沖淡了記憶,一日復一日,人們很少再去提起當年三道興盛的景況,或是當年的種種,許多人只將這些神族的遺迹當作是一種勝利的標記,以及必須記取的教訓。
當夕日垂掛在遠處地平線上時,這場敵我軍員懸殊的叛亂已告結束,石中玉原本就不預期廣鄉侯能撐得過一日,在前將軍攜雲入郡城捉拿廣鄉侯、握雨忙著收押戰俘時,他獨自蹲坐在百年前的遺迹上欣賞著落日。
因夕照而顯得火紅的大地上,放眼四處皆是沒落的遺迹,聽說那些曾經承載著宮殿的山頭,以往是懸浮在天際間,但卻在百年前的某夜全都掉了下來。中土的人們說,這象徵著神族已日漸衰敗,過不了多久,三道真的開始逐漸沒落,就在兩界之戰後,三道所奉的神祇終在人間消失。
雖然,這已是百年前的往事,人們早已不再信神,而神子也不再居住中土上,可近來,他卻覺得神族似乎有死灰復燃的跡象。
最初那只是一點小小的異狀,位於帝國北方的小郡,打著欲復三道的口號在北方叛亂,雖然北域將軍夜色很快即弭平這點小叛亂,但不過多久,西方與東方也相繼傳出相同的情況不說,近來就連無三道居住的南域也開始傳出類似的狀況,甚至連原本最是忠心於皇帝的廣鄉侯,竟也不惜一切背叛帝國。
「主子。」帶兵進城的前將軍攜雲,在城中處理完石中玉交代的事務后,來到他的身後輕喚。
「問出了什麼?」他側過頭,好奇地挑高濃眉。
「沒有。」攜雲嘆了口氣,「廣鄉侯一個字也不肯說。」唉,嘴巴緊閉得跟蚌殼似的,管他橫問豎問,不說就是不說。
石中玉頓了頓,半晌,在他那張粗獷的臉龐上,浮現了個十分不搭調的特大號笑臉。
「你有沒有告訴他,本將軍待人最是親切和藹?」那個廣鄉侯也不去打聽打聽,四域將軍里就屬他最好說話了。
「說了。」攜雲將兩眼一瞟,相當不以為然地看著眼前這個擺明在睜眼說瞎話的上司。
石中玉討好似地再朝他眨眨眼,「那有沒有告訴他,在我把事情弄清楚前,我保證不會動他一根手指頭?」
「也說了。」他開始在心中計算上司臉上虛偽的假笑還能維持多久。
「不打不罵也不殺……」石中玉當下笑臉一收、濃眉一擰,剋制不住本性地亮出一口獠牙,「哪,我的態度都這麼誠懇友善了,他還死硬著嘴不說?不過就是想向他要個害我大老遠跑來這的理由而已嘛,連這也不成?」
「不成。」攜雲掏掏耳,無動於衷地再稟。
「好哇……」他扳按著兩掌,額上青筋直跳,「那老傢伙的骨頭是愈老愈硬了?」
「殺了他的話,那咱們都別想知道他是為何而反了。」趕在他衝動行事之前,忠心的下屬適時地奉上良諫,免得他又害大家白忙一場。
石中玉冷冷一笑,「現下他不說,等將他押回京里后,有人會很樂意殺他個十遍百遍成全他的不說。」
「紫荊王又要親審?」攜雲邊問邊皺眉。
他一臉的不痛快,「那小子還會親自將廣鄉侯給砍成個七塊八塊的。」在紫荊王的心中,陛下根本就不是人而是神,誰要敵對陛下不敬,誰就是他的敵人,只砍個七、八塊還算是很不錯的下場了。
「那紫荊王可有得忙了。」攜雲將剛剛聽來的情報告訴他,「聽握雨說,弗萊郡四周的郡縣似乎也都有反意,只是苦於無兵可反。」
他煩不勝煩地擰著打結的眉心,「在咱們回京前,你和握雨派人去擺平他們,我不要又勞師動眾地大老遠跑來一回。」
「是。」攜雲點點頭,在轉身欲走時,不意瞧見了即將西落的夕日,將一地遺迹的影子拉得很長。
「怎麼了?」石中玉瞧著他呆望的模樣。
「我不明白……」攜雲怎麼想就是想不通,「比起以往的奴制,在陛下的治下,他們的日子過得不夠好嗎?還是有哪些不足?為什麼他們要為了一個不肯說出口的理由造反?」
石中玉搔搔發,「我想,說不定是三道在暗中煽動這些人造反。」想也知道,這些素來穩定的邊郡若不是受了什麼人的唆使,絕不可能放棄安穩的生活而去追求什麼神道。
「三道?」
他邊說邊伸個大大的懶腰,「在經過百年的流放之後,三道那些神族也過夠放逐這種日子了,或許他們正積極的想返回中土。」
攜雲愈想愈反感,「他們又想把人子當奴隸使喚?還是又想重溫神族的風光?」
「可能是,也可能都不是。」他攤攤兩掌,擺出一副天曉得的模樣。「事情已經過了那麼多年了,咱們會變,他們當然也會變,誰曉得三道那些神子在想些什麼?眼下咱們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近來這些叛亂絕對與三道有關。」
「倘若……三道真想奪回中土呢?」攜雲憂愁地拉長了音調,既不想中土發生戰火,更不想三道返回中土恢復奴制。
「很簡單。」石中玉氣定種閑地咧齒一笑,「到時咱們就將他們再趕出去一回!」
「我說老兄,你今年也五十好幾了,家中有高堂老小吧?能夠干到廣鄉侯,支持你的百姓定也不少吧?既然這樣,好端端的你沒事起啥兵?嫌日子過得太清淡?腦袋只放在脖子上太無聊?還是說你有什麼不順心的事,想乘機發泄一下?或者就只是突然想干件轟轟烈烈的事好名留青史?哪,你要不要就乾脆告訴我,你究竟是聽說了什麼流言,或是受了誰的指使,才害得我大老遠的跑去你家平亂?哎呀,別老是綳著臉不說話嘛,你早點說完我也早點收工沒事,你的耳朵清閑,我也省得再多花口水,大家都開心是不是?說啦、說啦!」
坐在囚車裡的廣鄉侯,面無表情地看著身材像頭熊似的,卻一點自覺也沒有的石中玉,在押解他回京的路上,硬是擠在小小的囚車裡與他作伴不說,還一路上絮絮叨叨個沒完沒了,就是想從他口中問出他為何要起兵叛亂,這讓從頭至尾都不肯開口的廣鄉侯,在隱忍至極點后,實在是忍不住很想開口問上一句!
世上怎會有這麼長舌的男人?
「還是不想說?沒關係,那我繼續說給你聽。」自言自語的石中玉,在喝了口水后又滔滔不絕地開講,「你也知道,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回京的路途又這麼遠,不乘機說說就太蝕本了,況且我現下不說,回到家裡就更是沒處說啦!你不知道我家有個老嫌我嘮叨的管家公,還有個老愛擺臉色給我看的管家婆,不過這個管家婆還沒過我的門,所以她只能算是半個內人,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你也是個有家室的人嘛,你當然知道我的苦處是不是?有話想說卻沒處說是件很痛苦的事,今兒個我就發個善心給你個機會,別客氣,想說什麼統統都告訴我,我拍胸脯保證,我絕對不會嫌你嘮叨,怎麼樣?夠義氣是不?說吧說吧,機會難得喔。」
從國家大事一路聽到他的家務事,再從家務事聽到他族人一籮筐的瑣事,看他愈說愈是起興,接下來又搬出他的親友鄰居家中生了小狗小貓等等等……飽受言語摧殘的廣鄉侯,面色蒼白兩手緊握著囚欄,求救地望向騎著馬走在囚車旁的攜雲。
攜雲聳聳肩,「看我也沒用,他天生就長舌。」
「這位大哥,你就做件好事說了吧,省得咱們都要同你受苦受難。」騎在另一側的握雨,頭昏腦脹地求他開開金口別再害人又害己。
「我……」在眾人控訴的目光下,無辜到極點的廣鄉侯嘴巴總算是動了動。
「你打算說啦?」一聽他開口了,石中玉登時精神一振,臉上堆滿笑意地挨至他的身邊,「來來來,我正拉長耳朵等著聽呢。」
廣鄉侯一手指向囚車外頭,「我是想說,到了……」連續說了七天七夜俊,終於給他一路說回京了。
「到了?」石中玉瞪著遠處熟悉的城門,半晌,他忽然一骨碌地打開車門跳出囚車,「我有事先走,改明兒個再聽你說!」
「等等,主子……」攜雲在他一臉興奮地翻身上馬時,驚覺不妙地想阻止他。
「慢著,你不能又扔下我們跑回家!」赫然明白他要做什麼的握雨,則是急急忙忙地扯開嗓門大吼,「咱們得先去見陛下,還有,廣鄉侯和那些戰俘怎麼辦?」
「你們看著辦!」石中玉兩腿將馬腹一夾,登時胯下的馬兒像柄疾射的箭直衝向城門。
「什麼看著辦?」氣岔的攜雲在他背後嚷嚷,「回來!」
「他急著上哪去?」看著那抹轉眼就衝進城門的身影,處於狀況外的廣鄉侯愣愣地問。
握雨氣得猛咬牙,「回家吃飯……」那個認飯不認人的上司,每回都這樣把他們給丟在城外看著辦。
「吃飯?」吃飯比見皇帝更重要?
遠處馬蹄捲起的煙塵,伴著廣鄉侯的疑問一路奔竄進城,在此同時,位於城內某處的南域將軍府內,一根懸在紡紗機上的絲紗突然在紡紗者的手中斷裂。
正打算替石中玉做件新朝服的愛染,不語地瞧著手中莫名其妙斷成兩截的絲紗一會。轉首向一旁正忙著撿選色料的大管家報訊。
「瀟洒哥,他要回來了。」
「何時?」長得其貌不揚的府內大管家,喜出望外地停住手邊的工作。
「就快到了。」她再看了看手中的絲紗,肯定地道。
「我去叫廚房多準備點食物!」瀟洒連忙將手中的色料一扔,十萬火急地跑向外頭。
大剌剌地將下屬們全扔在城外的石申玉,在策馬衝進城門后,不管早就收到訊,站在內城裡準備迎駕的官員們已等了他多久,也不管皇帝派來的人正等著接他一塊進宮,他一路揮揚著馬鞭,任憑眾人瞠目結舌的看著他以不要命的速度策馬狂奔,緊接著他突然在他們面前用力將韁繩一扯,完全不做停留地轉向繞過他們,將馬兒拐上大街後繼續朝自家前進,徒留一堆等著他的人枯站在原地面面相覷。
站在家門口等了有一會的瀟洒,大老遠見著自家主子歸來,連忙叫後頭的家僕們列隊迎接,但就在石中玉緊急停住馬匹躍下馬後,他連開口跟石中玉說上話的機會都沒有,一陣狂風立即從他的身旁卷過。
「讓開讓開,全都讓開!」像頭失控的蠻牛般,石中玉邊喊邊揮揚著手往裡頭沖。
完全遭人忽略的瀟洒,冷眼看著那個將一屋子人當作視而不見,埋頭沖向廚房的背影消失在院里后,慢吞吞地探首看向府門外,如心中所期的,他並沒看見總是跟在石中玉旁邊的攜雲和握雨,他不禁無奈地撫著額,心想八成石中玉又扔下所有人跑第一個回家了。
唉,都怪皇帝把他給寵壞了,每回他班師回朝,頭一件事,就是先回家狂吃一頓。
邊搖頭邊嘆氣的瀟洒轉身跟著走向廚房,在排開眾人後,他站在門邊看著他們家行事作風都相當平民化的大將軍,正頂著一副魁梧壯碩的身軀擠在家中小小的廚房裡大吃大喝。
「主子,別吃了。」站在門邊等了好一會,在他已經吃掉滿滿兩桶飯,卻還是沒有停止進食的跡象時,瀟洒不得不開口警告他一下。
坐在桌前一手按著飯桶,一手拿著碗勤往裡頭舀的石中玉,彷彿沒聽見他的話似的,在盛好飯後又是埋頭努力猛吃。
他提高了音量,「主子,陛下還等著你進宮呢!」
生了一雙桃花眼的孔雀,倚在門邊數完了飯桌上所累積的飯桶數后,有些受不了地出聲。
「就讓他先吃點吧,省得待會他又在外頭丟人現眼。」每回他肚餓時的腹鳴聲,說有多引人側目就有多引人側目,不知情的人還當他是餓死鬼投胎的。
「將軍。」沒發現他大駕光臨,瀟洒趕緊行禮致歉。
「喲,你還特地來接我?」埋首在飯碗里的石中玉撥空看他一眼,隨手將手邊吃空的飯桶往旁一推,再取來另一桶。
孔雀臉色臭得像是被人倒過債似的,「我是奉陛下之令來拎你進宮的。」若是不來拎這個同僚的話,他們就算是等到天黑也等不到這個大胃王大駕光臨。
「妳呢?」石中玉再看向另一個也不聲不響擠進廚房真的同僚兼上司。
「我是來押解廣鄉侯的。」夜色神色冷漠地問:「人在哪?」
「呃……」他有些心虛地摳摳下巴,「應該……已經押進城了吧。」肚子餓都來不及了,誰會記得身後那一大群的跟班呀?
「吃飽了就快進宮。」夜色早已經對他的貴人多忘事的性子習以為常,在嘆了口氣後轉身就走。
「我陪妳一道去押廣鄉侯……」孔雀一臉暈陶陶地跟在她的身後,打她進入他的視線內起,他就完全遺忘了今日來這的目的是什麼。
「你不必跟著我。」夜色轉身抬手止住他的腳步,接著將手往旁一指,「看著他,不許他在這耗太久。」
「是……」雖然佳人的表情還是一貫的冰霜千年不變,但老早就被她迷昏頭的孔雀還是看得心花朵朵開。
看著孔雀眼巴巴地目送著夜色離去的背影,臉上沾滿飯粒的石中玉,不敢苟同地咂咂舌。
「笨鳥,你愈來愈像她養的狗了。」夜色要是指東,這個同僚絕對不會往西,嘖,還虧他是個男人,一點人格也沒有。
從不曾在人前掩飾過愛慕之心的孔雀,在送完了夜色后回過頭,臉色一換,當下又變回了一張臭臉。
他挑高一眉淡淡回諷,「少在那邊半斤笑八兩。」這裡會搖尾巴的可不只他一個。
這才想起回來忘了見一個人的石中玉,擱下手中的碗筷在廚房裡來來回回的找了好一會後,卻沒發現那個老是在等著他回家的管家婆。
孔雀用力轉過他的頭將它按進飯碗里,「別看了,她不在。」
「瀟洒,她上哪去了?」石中玉不死心地架開孔雀問向一旁的管家公。
「她……」遭某雙鳳眼瞪得渾身發毛的忠僕,支吾了半天,還是識大體地把話給吞回肚子里。
「專心吃你的吧,別忘了咱們趕時間。」瞪完人的孔雀,用力按住心已經不在這裡的某位仁兄。
他很堅持,「不行,少了她這飯吃起來就少一味。」怪不得吃得一點也不痛快,原來就是她沒在一旁盯著他吃。
孔雀不客氣地指向滿桌的空飯桶,「少一味你還不是照樣啃?」有差嗎?
「不,味道差太多了,不下飯。」石中玉嚴正地向他表示,站起身努力地東聞聞、西嗅嗅。
「你在聞什麼?」孔雀訥訥地看著他就這樣拉過廚房中的每個人,一個聞過一個,甚至一路聞到外頭去。
「她專有的藥味。」自喻鼻子特靈的石中玉,以手點點自己的鼻尖,硬是一院找過一院。
跟在他後頭的孔雀忍不住大叫:「你以為你是狗嗎?」
「愛染!」三兩下就在鄰院找到吃飯良伴的石中玉,伸長了兩手一路朝她跑去。
「這樣都找得到?」孔雀錯愕地看著他像只大型犬般朝目標物撲上去。
「他不是狗,是比狗還靈。」瀟洒語氣淡淡地在一旁加註。
眼看一家之主以餓虎撲羊之勢朝她衝來,處變不驚的愛染站在原地,在他抵達她面前準備給她一個大熊式的擁抱時,慢條斯理地朝他抬起一掌。
「慢著。」
當下僵住全身動作的石中玉,定站在她的面前一動也不敢動,而愛染則是趁這個空檔,先把一身灰塵的他渾身上下打理過一遍。捺著性子等她檢查完畢的石中玉,在看她打理得差不多時性急地往前靠了一步。
她再揚起一根手指朝他搖了搖,「等等。」
憋住氣不敢動的石中玉,看她自袖裡掏出一條綉帕,先幫吃得一嘴油膩的他擦擦臉,順手替他把黏在臉上的飯粒給拿掉,就在她收回綉帕時,他立即伸長兩手準備朝她俯下身子。
「停。」
「又怎麼了?」他瞪著亮在他鼻子前的玉掌。
愛染皺眉地看著他手臂上的傷口,自腰間取出一隻小瓷瓶后,她在他臂上倒出一些顏色鮮黃的粉末。
兩臂舉得很酸的他已經等得很不耐煩,「行了吧?」
「嗯,差不多了,剩下的等你回來后再處理。」她點點頭,雖然表情還是有些不滿意。
終於等到可以一親芳澤的良機,石中玉迫不及待地嘟起兩片唇瓣,向下瞄準了她顏色粉嫩的臉頰,但,就在他快親到她的臉頰時,一隻有力的臂膀硬是在他身後將他給勾回來。
「你得趕趕場子,陛下還等著你呢。」孔雀邊說邊將他往外拖,「上路。」
「慢著,我還沒……」遭人拖著走的石中玉不舍地看著差點就到嘴的天鵝肉,「愛染……」
完全不同情他的愛染,還不忘數落他一番,「去把事情處理完再回家,下回別又讓攜雲和握雨跑來向我告狀了。」
「但……」後頭的抗議完全被孔雀的掌心給掩住。
在他走後,終於等到他安然歸來的愛染,一手掩著胸口,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放心了?」瀟洒好笑地看著每次石中玉一出遠門就提心弔膽的她。
「嗯。」雖然有些皮肉傷,不過重要的是可沒東缺一塊、西少一塊。
瀟洒不解地直搖首,「都說過他有九條命了,妳就是愛瞎操心。」他永遠搞不懂長年在馬背上討生活的石中玉,到底有啥可令她擔心的。
她低聲在嘴邊喃喃,「他真有九條命就好了。」
皇宮四處張燈結綵,一面面黃旗高掛在城樓之上,宏觀門外廣闊的廣場上聚集了文武百官,一來是為慶賀皇帝長兄詠春王的壽辰,二來,是因皇帝為嘉許南域將軍平定南域。
難得皇帝與眾王親自與宴,且甚少齊聚一堂的四域將軍們也都親臨,在階下耐著日晒等了老久的百官們,莫不伸長頸子齊往上看,就是想親眼看看眾王與四域將軍們的風姿,但就在因私事拖延了好一陣的石中玉抵達后,那些階下的百官,又不約而同地皺起眉心,只因為……
那個高站在上頭,一到場就滿臉睡意的南域將軍,正大剌剌地當著眾人的面在打呵欠。
「克制點。」覺得臉都被他給丟光的孔雀,忍不住以肘撞向他的腰際。
石中玉揉揉眼,「我困了嘛。」
孔雀乾脆一拳轟向他的肚皮,「都叫你別吃那麼多了,每回一吃飽喝足你就眼皮沉!」
「我要站到何時才能打道回府?」他不痛不癢地摸摸肚皮,依舊睡意正濃。
「你有事?」
「我還沒吃晚飯。」一想到回家后就有愛染特地為他做的好菜正等著他,他的口水就差點流出來。
孔雀緊揪著他的衣領,很想掐死他算了。「陛下都還沒論功行賞,你就急著回去再吃一頓?」他是全身上下都長滿胃袋嗎?
「兩位。」站在他們身旁的夜色終於忍不住出聲。「請你們給我留點面子。」也不想想底下的人都在看。
既然頂頭上司都這麼說了,護花心切的孔雀當然是立即從命。石中玉無聊地搔搔發,看著底下整整齊齊列站的百官們,正專心地聆聽他這一趟南巡和平亂的結果。他無聊地再打了個呵欠,扭頭看向身後坐在最上頭的皇帝浩瀚,以及坐在皇帝下方兩側的詠春王臨淵,以及西涼王麗澤,他再往旁一看,兩眼落在西涼王身旁的那個空位上。
「笨鳥,咱們身分高貴的東域將軍呢?」真難得那個總是忠心守護在皇帝身旁的紫荊王竟然也會缺席。
「他有事耽擱了。」孔雀小聲的在他耳邊說著,「聽夜色說,紫荊王從她手中把廣鄉侯截走了。」
「什麼?」石中玉聽了當下激動地拉大嗓門,「我都還沒從那老頭口中問出個叛亂的原因,她卻把廣鄉侯交給他?」
孔雀趕緊捂住他的大嘴,「你小聲點行不?」
石中玉不滿地拉開他的掌心,「把人交給那小子的話,那往後我啥子也甭想問了!」他說著說著就要去找人算帳。
孔雀忙將他給拖回來,「反正還不是一樣都是問?換個人問有何不同?」不過就是……審問的手段不同一點而已嘛,有必要這麼計較嗎?
「當然不同,紫荊王要問的人,不管最後有沒有問出個答案,統統都是直的進去橫的出來!」石中玉用力從鼻間噌出兩口氣,「我不管,人是我逮的,也是在我的地頭上作亂的,那小子這回說什麼都不能再同我搶人!」每次逮了作亂的人回來,統統被那個拿著皇弟身分壓他的同僚給搶走,只是搶走那倒也罷了,偏偏那位同僚就算把人犯折磨到死,也還是跟他們一樣都問不出個什麼東西。
「那你想怎麼樣?」孔雀無奈地翻了個白眼。
「當然是去把人搶回來!」石中玉一手緊握著拳頭大吼,才轉過身想去找人興師問罪,卻冷不防地差點撞上滿面冰霜的夜色。
「夠了。」她揚高了下巴冷冷開口,「人是我交給他的,有何不滿,你可直接找我。」
「妳……」
「喂,你們注意到了嗎?」站在他倆中間的孔雀,在他倆還在互瞪時,忽然一反常態一臉嚴肅地問。
也發現異狀的石中玉,瞇細了眼看著原本沐浴在艷陽下的夜色,身上的光影全遭天邊攏至的烏雲掩去,而她身後的髮絲,由披在肩上完全不動,變得突然開始不斷飄揚。
「這風不對。」當一旁的旗皤,也突遭南風疾吹得發出刺耳的響音時,夜色邊說邊自兩側腰際抽出兩柄彎刀。
下一刻,狂襲大地的南風有若狂浪急速吹至,吹掀了禮壇后,數根旗幡被刮卷至風中,強勁的風勢中,皇帝與眾王在宮人的協助下準備撤往宮內,而下頭幾乎站不住腳的百官也趕緊紛紛走避,唯獨他們這三位四域將軍站在原地動也不動。
「護駕!」首先看出端倪的夜色,面色倏然一變,轉身朝皇帝的方向衝去。
一步也未動的石中玉,閉眼聆聽了風聲一會後,抬首看向正上方。
「在上面!」
順著同一個方向看去,在密布的重雲中發現來襲者身影的孔雀,在來者愈來愈接近時,愕然地瞪大了眼瞧著那名身上長了幾乎與人等長的羽翅,衣著打扮有若仙人的男子。
「……諭鳥?」自瑤池飛來的有翼族?
伴隨著諭鳥的出現,呼嘯的南風中,自天際傳來一陣朗朗男音。
「天孫降臨,女媧轉世——」
刺破風聲的箭嘯,在諭鳥尚未說完全文時已響起,一柄自地上疾射而出的利箭,在轉瞬間正中傳達神諭的諭鳥,並一箭使之斃命。當諭鳥墜地之時,石中玉與孔雀齊看向姍姍來遲,卻一箭則解決諭鳥的紫荊王破浪。
「妖言惑眾。」破浪冷聲低哼,「人間早已無神,當今唯一神祇乃皇帝。」
「事情還沒完呢。」發現來的諭鳥不只一隻后,孔雀隨手拾起一根兵衛掉落的長槍,而後朝西涼王的方向奔去。
「留活口!」遠處的夜色連忙吩咐。
當第二隻諭鳥俯衝而下時,第三隻諭鳥也隨之現身在風中,以急墜之勢朝皇帝飛去,但這回破浪卻不再發箭,只是兩眼緊盯著護在皇帝面前的夜色。
孔雀在諭鳥抵達西涼王的面前之前,使勁將手中的長槍一擲,一槍射中諭鳥雙翅,墜地的諭鳥,在動彈不得之餘,仍是兩眼直望著西涼王,但未及開口,他就已昏迷過去。而夜色也是在諭鳥未抵地之前,兩柄彎刀齊朝空中甩出,斬斷了諭鳥之翼后,迴繞在空中的彎刀旋即又回到她的手中。
從頭至尾,親睹這一切的皇帝臉色從未變過。
不知不覺間,風勢漸息,漫天的密雲緩緩散盡,一束東日光再次投臨大地。
與破浪並肩站在遠處的石中玉,在破浪前去護送皇帝回宮時,彎腰拾起地上一根諭鳥身上落下的羽毛。看著這根潔白的羽毛,他不禁想起那則前人留下的傳說!
當傳達神諭的使者出現在人間,眾神,即將重返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