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離天問台尚有一大段路程,但在雷頤趕時間的匆忙步伐下,他們約莫再趕個兩天路即可抵達。
清晨微涼的晨風拂過她的髮絲,露宿在樹下的彎月,在朝陽映曬至她臉上時,神智不是很清醒地看著四下,一時之間,她憶不起自己身在何處。
荷花的清香透過風兒撲面而來,記憶被香氣勾醒的彎月這才想起,昨日她與拖著她趕路的雷頤在來到這處荷田時,天色已近全黑,不知為何不願在夜裡趕路的雷頤,堅持要在這前後都沒有人家的地方露宿,也不願再多走一會看看是否有能棲身的旅店,於是她只好陪著他一塊在野外看著星辰入睡。邊活動著全身酸痛的筋骨,她邊抬首尋找著天一亮就不見人影的雷頤,當前方不遠處的小溪傳來水聲時,她發現早起的雷頤正站在水中沐浴。
按理,她是該繼續裝睡,或是迴避一下的,但她沒有,只因她在見著他那傷痕纍纍的背部之後,她忘了該如何把視線挪開。
雖然他對於他的過去隻字不提,但她想,以往,他應當不是過著她想像中毫無殺戮的生活,不然他不會全身上下無一處不是傷,但是那些過往,對他而言似乎一點影響也無,反倒是她對自己的遭遇介意得很。
想著想著,彎月下意識地垂下頭拉緊身上的衣衫,只因為在這底下地跟他一樣藏有許多傷痕,而她,並不想讓他看見。
一滴水珠滴落在她面頰邊緣,她仰起小臉,看著沒著上衣的他靜站在她的面前。
「很可怕嗎?」
她眨眨眼,「什麼?」
「傷痕。」
她看他一眼,而後輕搖螓首,「不會。」
「我說的是你身上的傷。」雷頤以指撫去落在她頰上的水珠停留在她面容上的指尖,順勢就著她的輪廓,撫上那些細小的傷痕。
彎月靜靜凝望著那雙總會把她看穿的灰眸。
「你很在乎?」
該說是在乎嗎?其實她也不知道。
在她身上的那些傷痕都已存在幾千年了,她早看習慣了,加上她對自己的外表並不是很在意,像她臉上這些被燕吹笛治得幾乎看不見的小傷,還是燕吹笛堅持要治她才治的,因此她從沒特別去想過這個問題,只是……不知為何,近來她在看著銅鏡里的自己時,她總會想起申屠夢和碧落。
出現在她生命中的這兩個女人,申屠夢風采嬌嬈萬千,碧落艷麗無雙,她還記得,雷頤在頭一回見著她們時,也和那些在魔妖兩界為她們瘋狂的男人一樣,目光直在她們身上流連不舍,反觀一身寫滿了戰跡的自己,她忽然覺得自己很不起眼。
眼見她似乎不打算開口,雷頤想了想,轉身走至一旁的荷田裡,采了一束或含苞或盛綻的荷,先至小溪里洗凈了泥污后,他再回到她的面前,蹲下身子將它們塞進她的懷裡。
彎月獃獃地看著懷中香氣四溢的花兒。
「這是做什麼?」
「我只是想驗證一件事。」看著人花相映的美景許久,雷頤滿足地勾起薄唇唇角。
「何事?」她注意到他臉上的變化,面頰不禁微緋。
他傾身上前,湊在她耳邊低語,「你比它們還美。」
已有幾千年不曾聽人這麼誇她的彎月,在他起身走回一旁的樹下取來衣裳穿上時,忙不迭地以掌心覆上泛紅的臉龐,想借冰冷的體溫將那些被他勾引而出的紅潮壓下來,她抬首看著刻意說了就跑的雷頤,將他的一舉一動深深看進眼裡,突然很想就讓他這麼留在她的眼眶裡,不要再讓他離開。
感覺到她注視的眸光,整頓好自己的雷頤在走回她身畔時,對那張嫣紅的小臉嘆了口氣。
「這是你自找的。」
彎月不解地看他在她身畔坐卞,然後將她一把拉進懷中低首封住她的唇,呆怔了好一會的她,在他捧著她的臉龐更加深人地吻她時,她臊紅著臉,以一手推開他。
「光天化日之下……」
「最適合做這種事。」不屈不饒的雷頤開始吻起她的掌心。
「別鬧了。」一旁的小道隨時都會有人經過,她可不想陪著他丟臉。
低首看著推抵在他胸膛上的那雙小手,頗受挫的雷頤撇撇嘴,退而求其次地拉她側身坐靠在他的身上,他則是枕著身後的大樹,笑看她不知拿懷中這一大束荷花怎麼辦才好。他伸手撫上她的臉頰,聲調里藏著懷念,「待我要辦的事辦完了,我們回家去。
「回家?」飄蕩了多年,像株浮萍的她,很少回想過那處她曾經有過的歸屬。
「我們回仙海孤山,回去看海上的月亮,回去看我們合種的桃花。」
看著他盛在眼中的惦念,彎月不禁落寞地垂下頭。
「聽燕吹笛說,孤山的桃花不再開了……」自他們走後,孤山已成了仙海上的荒島,就連飛鳥也不願停棲。
雷頤將她攬緊了一些,「會的,會再開的。一
音調製式的誦唱聲,自他們身旁小道的遠處傳來,他們側首看去,一群下山布施的和尚,人皆一手托缽一手持杖,排列整齊地魚貫經過,口中喃喃吟誦著佛經。
對三界皆無好感的他們,只是冷目相送。
「聽過神之器的傳說嗎?」在他們走遠后,忽然想起一事的雷頤,輕搖著她回過神來。
彎月想了想,「我們的身世?」
「不只,還有些別的。」
「不清楚。」關於他們的流言,幾千年下來她已聽過太多版本,她從不對那些不負責任的流言蜚語感興趣。
「神之器可平衡三界亦可毀滅三界,這是眾界普遍的說法。』曾在佛界待了好一陣子的雷頤,緩緩道出另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但在佛界,還有另一個傳說。」
彎月好奇地挑高秀眉,「佛界怎麼說?」博愛無為的佛界也鍾情於神之器?難道佛界也想殺生嗎?
「當神之器毀滅,佛將以人身降臨人間。」
「佛?」她僵怔在他懷中。
他肯定地頷首,「一個身懷七情六慾,懂得心痛為何物的佛。」
千年之後,紅塵無夢,人間無佛。
自神界與鬼界分別掌管了人間,佛界退至一隅,冷眼旁觀著這塵世人間的生死種種,乘隙滲入人間的佛界,輕而易舉即可隨人心自生,但佛心若是無人引領,則難以在人間立足,因此佛界在隱遁了兩千年後,始派佛轉生至人間,期望能藉此為人間敞開一條通往西天極樂之道。
但佛界卻害怕那則傳說,他們害怕,人間將因神之器的毀滅而出現一尊破戒的佛。
「怎麼可能?」佛會有七情六慾並懂心痛?彎月愈想就愈覺得荒謬。
「怎不可能?」雷頤回以一笑,「我就見過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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縷縷白煙自丹爐頂上冒出,爐下熾熱的柴火恣烈地叢燒,熏騰的煙霧被困鎖在密不透風的丹房裡無處可竄,不受一室煙熏的雷頤,站在燒熱的室中,兩眼直視著丹爐底下的火光。
當彎月打開丹房的小門時,他微側過首。
「姓燕的不在?」特地把葯送來這,沒想到這裡竟是唱空城。
「也不知是不是又上哪管閑事去了。」站在丹房外的彎月朝他擺擺手,「你在這等著,我再進宅子里去找。」
門外的風兒乘勢灌人丹房內,眼看爐火經風一吹火勢頓小,為免將會影響到爐里的丹藥,雷頤走至門邊探手打算將門關緊,但就在那時,一道閃電劃過天問台草原上烏雲密垂的天際,不過許久,隱隱的雷音也隨之在雲中蔓延開來。
燦白中帶點青藍的電光,在雷頤關上門后,久留在他的眼眸中不散,他回過頭,定定地凝視著爐中閃耀的光影,在一片紅融與金黃的火光中,一抹金色的身影,自他的記憶中脫逃再現在其中。
金色的戰甲在火光中刺目耀眼,身著戰袍的斗神自火中回過頭,冷肅的臉龐上,有著一雙與他同樣的灰色眼眸,在看著他時,他彷彿再次聽見了彎月的哭喊聲,再次看見了,窮凶極惡地將彎月封進刀中的三界眾生……
「你怎了?」不知是在何時進來的彎月,站在他的身旁仰首看著他臉上異樣的神情。
他揉揉眼,「沒什麼,只是想起一件不愉快的往事。」
「關於那些被你殺過的人?」她邊問邊蹲下身替火勢不定的丹爐鼓風。
他一怔,半晌,他拉來小凳在她身旁坐下。
「你怎會這麼想?」他可從不曾對那些被他殺過的眾生有過懷念半分。
「你這種眼神,我也曾有過。」彎月平靜地瞧著燦目的爐火。「我還以為你從不內疚。」在他眼中藏著的是內疚,是種無能為力的遺憾。
「內疚?」雷頤半挑著眉,「為那些死在我們手中的眾生?」她是不是弄錯了什麼?
「恩。」
豈料他的回答卻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他抬高了方毅的下頷,「我從不內疚,也不認為取他們性命有何錯誤。」刀劍本就是用來殺生,犯下殺戒造下殺業的,並非刀劍本身,而是使用者,因此他從不把殺生視為罪櫱,對他來說,那只是生活的一部分。
彎月愣愣地瞧著這個與她同是殺之器,但觀念卻完全與她相反的同類。
「三界是為何將咱們打造出來的,你忘了嗎?」知道她噩夢源頭來自哪的雷頤,反過來開導她。「在殺與不殺這方面,我們並沒有選擇的權利,因此內疚這等罪,不該由我們來擔,我們只是盡我們的本分。」
心鎖遭人開啟的聲音,在窗外草原的低吟聲中,聽來有些模糊。
這些話,數千年來未曾有人對她說過,因此,以往她總是理所當然的,將她所做過的事背負至自己的肩頭上,她不曾像雷頤這般,在心中清出一塊角落供自己容身,將那些罪櫱都隔絕在外,不但放自己一馬,也讓自己在這種不能改變的命運里活得自在。
不知怎地,常出現在她夢裡對她說那番話的心魔,此刻在她心中,面孔變得不再那般清晰,那些時常在她夢裡赤眼瞪著向她的人,目光似乎也不再投映至她的身上,而是執刀者本身.總是在她夢中鮮血淋漓的戰場,亦宛如雨後消蝕中的虹霞。
「彎月?」看她兩目似無焦距,雷頤頗擔心地拍著她的面頰。
「沒什麼。」心中盛滿感謝的她,只是朝他輕輕搖首。
「我得走了。」不想因不在的燕吹笛而拖延時間,雷頤在確定她無事後站起身向她交代。「你就暫且留在這吧,待事情辦完了,我會來找你。」
跟在他身後的彎月忙扯住他的衣袖,「你還要去我的那些主人?」
似真似假的笑意掛在他的嘴邊。
「由於你的閱人無數,因此碧落給了我一張很長的名單。」雖然有了申屠夢的幫忙,他是省事不少,可至今仍是有些頑抗分子,並不把他的警告當一回事,因此他非得親自出馬不可。
「別再去了。」拉住他衣袖的小手,在聽了他的話后攢得更緊了。「我不希望三界找上你。」
每當他的身影消失在她的眼前,在他回來后,她的身上就會多了點曾經消失的東西,她知道在他沒拿回她所有東西,他是不會放棄的,當然他也不會把三界看作一回事,可她和他不同,她從來都不喜歡不告而別這種東西,也對別離這字眼存著某種程度的畏懼。
別離后又再見,再見后又別離,她總是會在他離去時不由自主地想著,這回他走,會不會就像數千年前一樣,必須再等上無盡的日子才能再見到他?
雷頤修長的指尖勾劃過她的眼眉,「我既答應過你,就必須信守承諾。」
她還是不想讓他去冒險,「你替我拿回的已夠多了……」
未竟的話語,遭一個涼吻盛住,細碎綿密的吻觸在她唇上徘徊,他伸手攬近她,俯身將她籠罩在他的氣息里。
「在我回來前,你會在這等我的,是不是?」他戀戀地問,原本打算淺嘗即止的薄唇,在碰觸到她的后,反而捨不得離去。
她皺著眉,「雷頤……」
再次封住那張令他依戀的唇,在她的唇上吸吮一會後,隨即深吻進她口中,以香吸取她的芬芳,她的小手驀地捉扯住他胸前的衣襟,他隨即會意過來,放緩了步調后輾轉輕吮,悄然移至她背後的大掌,在她放鬆了身子時微微使力將她壓進懷裡,彼此身軀相觸體溫相融的感覺,令他滿足得幾乎想嘆息。
心思微恍的彎月,在腰肢上的鐵臂挽著她來到丹房外時,再次想確定地看向他的發眸,但在其中,她還是只瞧見了他固執的信念。
她只好讓步,「你自個兒小心點。」
「會的。」他將她被風吹散的髮絲撥至她的耳後,在她眉心印上一吻后,將她推向燕氏大宅的方向。
疾風的吹拂下,雷頤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振蕩地浪的草原中,一手掩著唇踏進宅內的彎月,感覺到他殘留在她身上的氣息,在他離去后仍久久不散,頰上激熱的她舉步繞進她的房裡,低首看著銅鏡里那個面色酡紅的自己,她忍不住以指輕觸鏡面,甚想將那份在心底燃燒的熱意就這麼留在鏡中。
但存留在鏡中的,並不只是宛如春花初綻的她而已,水眸驀然張大的彎月,詫愕地看著另一名也出現在鏡中的男子,在那瞬間,好不容易才緩和下來的心跳,如遭鞭打般,再次急奔了起來,轟聲隆隆的,幾乎要震破她的耳膜,只覺噩夢的源頭當下全回到眼前的她,緩慢地轉過身,屏住氣息地看向靜站在她身後的心魔。
面如冠玉,一身溫文氣息的心魔,側首笑睨向她。
「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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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魔低沉的嗓音,迴繞在死寂的室內,似潭不會流動的死水,掩蓋了窗外颯颯如泣的草音,下一刻,在怔忡的彎月能反應過來時,她已揚掌呼喚出狀如鐮月的長刀架刀在手。
對於她的舉動,心魔不以為然,「我若是你,我不會那麼做。」
「把我的東西還給我……」隱然察覺身體里的氣血開始逆流的她,勉力握緊了刀柄。
「那是屬於我的。」淡看她動了殺意的心魔,非但無懼,反而怡然自得地攏著胸。
「那根本就不是你的。」
她冷冷一應,轉動手腕提起刀身,卻在刀尖方離地時,胸口裡的心如遭錐子狠狠刺中,但她不管,迸射而出的刀氣直取他的頸項,足下未動分毫的心魔,僅是側首閃過刀氣,而後看她頹然倒地。
自繡口中淌流出的鮮血漫了一地,無法阻止全身劇痛的彎月,忍不住弓起身子頑抗,在她猶想伸手握住刀柄時,來到她面前的心魔蹲在她身畔,捉住她的發命她揚起頭。
他遺憾的低喃,「看來,你似乎還是沒學到教訓。」
「別碰我……」她落力想揮開,可方一動,更甚椎心刺骨千倍一萬倍的痛感即扶搖直上,令她昏盲了片刻。
輕脆的彈指聲在她的耳畔傳來。
自她唇邊滴落至地面上的血液,落地有聲,四下突然變得很安靜,費力張開眼的她,當雙目接觸到這片熟悉的景象時,這才發現她又一腳踩進心魔所造的心之獄里。
與往昔不同,在這片熟悉的心之獄里,或許是因她的負疚已不再,因此戰場不見了,那些出現過千百回的人們也不在了,可是這一回,她卻看見了雷頤,她看見,當年正在與斗神交手的雷頤。
雙足被鐵鏈縛在地上的她,仰首怔看著記憶最深處的烙印,遠處天邊,來往交錯的兩道身影,在雲朵間一來一回,也一下又一下地鞭苔著她的心。欲打倒雷頤以證明足以當上斗神的無冕,在她的眼前,先是毫不留情地以火神打造的神劍將雷頤刺傷,再趁雷頤欲回身去救被三界困住的她時,無冕自雷頤的身後補上一劍,而後手執火神之火,硬生生地將雷頤封回劍中。
「住手——」
劃破幻術的尖叫聲聲回蕩在靜謐的室內,額上布滿冷汗的彎月拚命大口喘息,一直蹲在她身旁的心魔抬起她的臉龐,頗感不舍地以袖拭著血汗交織的她。在她充滿憤恨的冷眸瞪向他時,他含笑地問。
「你明知道你不能殺我,何必再受苦呢?」
她咬著牙,「你還想自我身上拿走什麼?」
「是時候了。」心魔談談輕道:「我要將你封回刀中。」
如遭雷擊的彎月,顫顫地直向他搖首,在見他欲揚手探向她之時,她忙不迭地施法呼喚這座宅內所有的刀器,企圖借它們代不能動手的她出手,可無視於她的心魔,單靠身上的結界就足以不致遭她傷到分毫,令彎月在無奈之下,只好再靠自己動手。
心魔在她冒著豆大的冷汗,忍疼蓄力之時。陰沉著一張臉想制止她,「再這樣下去,死的可會是你。」
不顧一切以掌擊向他后,感覺體內五臟六腑都因此狠狠擰絞、肝腸寸寸皆斷的她,拖著彷彿不再屬於她的身子,狼狽地退避至妝台邊,冒涌如泉的血水自她的唇邊流出,也自她的兩耳縷縷滑下。
痛楚模糊了神智,也令身軀獲得了片刻的麻痹,眼眸半張半閉的彎月喘著氣,知道以她傷重的情況來看,即便現下她可逃離天問台,她也逃不了多遠,更無法阻止心魔將她封回刀中,當她腳下一軟,忙以兩手撐按在妝台上藉以穩住自己之時,不慎打翻了桌上燕吹笛替她買來的胭脂與粉盒。
淡淡的荷花香氣滲入了空氣中,令她想起在那個泛著荷花香氣的清晨,雷頤將她擁在懷中,低聲說出他的夢想。
我們回仙海孤山,回去看海上的月亮,回去看我們合種的桃花……
她不能死在這。
登時清醒的她用力咬住唇瓣,努力回想著在這時她能向誰求援,當窗外一閃而過的電光打亮了室內時,擱擺在桌面上的銅鏡上映出一串刺眼的光芒。
碧落。
「過來,我保證這回我會好好待你。」心魔朝她伸出一掌。「封了你之後,雷頤就是下一個,你不會寂寞的。」
「你連雷頤都想要?」她不動聲色地靠近桌面上的銅鏡,伸出一指沾了血的指尖,在背後的銅鏡鏡面上,以指書下兩字。
救我。
沒注意到她暗地裡做了什麼的心魔,志得意滿地朝她揚著笑。
「得一神之器,是足以讓我得魔界,但若想得三界,那就非得兩柄神之器不可,我可不希望日後有人得了雷頤來與我作對。」當個魔界之首,並不足以令他感到饜足,他想得到的,是這片天地。
「你一直在等待雷頤出世?」拖延著時間的彎月,只希望碧落能見到她所寫的字。
「對。」在她面前,落落大方的心魔並不想掩飾,「當年我之所以會主動放開你,那是因為,我必須利用你將雷頤引出來。」
她隱忍地握緊了拳,「我不是你的棋。」
「錯了,你一直都是。」他徐聲輕笑,炯亮的雙眼徘徊在那張美麗的面容上,「這些年來,你一直都在我的眼下。」
「世事難料,你不見得每回都會如願的。」一手掩著胸口的彎月,忍著撕裂身軀的劇痛,揚掌再次喚來她的刀。
「喔?」
她的杏眸里寫滿寒意,「別想碰雷頤一根寒毛。」
「憑你?」他不以為然地哼了哼。
遲遲等不到碧落的彎月,索性把心一橫,決定靠自己奮力一搏。
只她一人受苦就夠了,她不要雷頤也跟著她遭遇那些。她說過,愛恨一旦提起,就很難放下,在她將愛恨重新提起,而雷頤點燃了她的希望后,她不知道現下的自己,是否還能再承受一次生離。
所謂的相思,是用來補情天、填恨海的彩石,上蒼將它們扔棄在凡間,壓在有情人的身上,是種終其一生都難以負荷的沉重。
不了,那種痛苦一回就夠了。
在肉身即將毀滅的痛感中,彎月將積壓在心中的殺意全部釋放出來,狂裂的刀氣,以毀滅滅地之姿橫掃過整座宅子,沒想到她竟連命也不要的心魔,連忙施法護住自己,在結界圍起之時,他看見,似要將體內的血都吐盡的彎月,搖晃的身於有如秋葉,即將在風中凋零。
在意識即將脫離前,彎月仍不死心地使勁朝他揮出一刀,剎那間,一雙素手突地自鏡中探了出來,捉住彎月的腰肢后,迅速將她拖進鏡中。頓愣了一會的心魔,在反應過來時,即刻衝上前握著銅鏡,看著遠在銅鏡另一頭的鏡妖,正把彎月拖出鏡中。
「你要不要緊?」被她一身血濕嚇得花容失色的碧落,抱緊了蜷縮在懷中的她。
「快走……」力竭的彎月顫著聲,「他很快就會追上來……」
從她的鏡子里追過來?聽了她的話后,原本還抱有一絲質疑的碧落,轉身看了看那面救她的鏡子,赫然發現,在昏黃的銅鏡里,隱隱出現了一抹黑色的影子。
躺在她懷中的彎月,喘息地催促著她,「你不是他的對手,走!」
當氣若遊絲的彎月又嘔出幾口鮮血時,不再猶疑的碧落當機立斷,將彎月拖抱至一旁靠著后,先是動手砸了那面銅鏡,而後奔回房裡再取來另一面銅鏡放在懷中。
打點好一切后,碧落輕拍著她的面額,「彎月,你醒醒,我們得走了。」
勉強睜開眼的她,孱弱地問:「上哪?」
「妖界。」碧落拉過她的一手將她撐站起來,決定帶她到最安全的避風港。「我就不信那隻魔有辦法踏進狐王的地盤!」
「他來了……」感覺到心魔氣息的彎月,站不住腳地靠在碧落肩上。
發現心魔竟用另一面銅鏡追上來后,碧落趕忙自懷中掏出另一面鏡子,但在這同時,另一個不速之客也撿在這時駕到。
「碧落!」大老遠就看見碧落又拿著銅鏡想逃跑,人未到聲先到的黃泉,當下用力朝她大喝。
差點被他的吼聲嚇掉三魂七魄的碧落,呆愣地瞧著選在這節骨眼冒出來的小冤家。
「什麼時候不來偏偏這時來………」這傢伙湊什麼熱鬧呀?
三步作兩步衝進宅里的黃泉,定立在她面前,兩目直勾勾地盯著這個他不知道已經追捕了幾年的女人。
「這回你跑不掉了……」
眼看著掛在她肩上的彎月已然昏迷,而心魔又快自銅鏡內破鏡而出,急於爭取時間的碧落,在一片慌亂中,驀然冷靜了下來。
「黃泉。」揚手取來心魔所處的那面銅鏡后,她朝他笑得甜甜蜜蜜。
嗅到陰謀味的黃泉,一反心急的前態,因她在見到他後過於燦爛的笑容而擰起劍眉。
她柔聲地問:「你是狐王的兒子、妖界的王子吧?」一個是魔界的頭頭,一個是妖王的獨子,兩者若是打起來,那麼勝敗……應當是差不多吧?
最痛恨有人說他是妖的黃泉,當下面色變得更加陰沉,「我是人。」
「隨便你是什麼都好。」佳人的甜笑說收就收,直接把那個要人命的燙手山芋扔向他,「這個賞給你!」
「這是什……」莫名其妙接住銅鏡的黃泉,尚弄不清這是怎麼回事,就見碧落已施法利用懷中的銅鏡,拉著彎月一腳踏進鏡內,「等等!」
「救人要緊,我先走一步!」趕時間的她在臨走前還不忘交代,「這裡就交給你幫我善後,記住,千萬別死啊!」
「你……」來不及捉住她的黃泉,只能眼睜睜的看她的身影消失在銅鏡里。
刺耳的嗡鳴聲,在她們走後,緩緩在屋內四處響起.察覺情況有異的黃泉,在見到手中銅鏡里的黑影已成人面之時,先是揚起一掌擊碎碧落遁走的銅鏡,而後放下手中的銅鏡,朝後退了兩步等待著這個害他又再次讓人跑了的程咬金。
冉冉自鏡中浮現的心魔,在兩腳一踏出鏡中后,隨即張目四處尋找著彎月的身影,站在他身後的黃泉,則是兩手環著胸,準備將火氣好好發泄在這隻魔類的身上。
他冷聲談問。「找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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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表情,像是很想哭的模樣。」
碧落的聲音在房中輕輕響起,聽來,像是飄浮在晨間的薄霧。
方睜開眼的彎月,眨著兩眼,看著坐在榻邊執著濕巾替她拭汗的碧落,而後微偏過螓首看向不熟悉的四下,看出她眼底的疑慮是什麼,碧落細心地答道。
「放心,咱們很安全。」雖說狐王並不怎麼歡迎自家地盤來了個神之器,但看在她的面子上,還是勉為其難地收留了她們。
喉際有些乾澀的彎月,試了一會,低低的出聲。
「我做了個夢。」
碧落停下手邊的動作,「夢見什麼?」連睡了好些天,她就只做了個夢?
「雷頤。」彎月平靜地望著床榻上方被覆的絲帳。
「是不好的夢?」若是個美夢,彎月也不至於時而緊鎖著眉心,時而哽聲囈語,讓她這個局外人看了就好生不舍。
「不。」她緩慢地移動著無力的小手,將手心按在胸口,「是美夢,但會痛。」
「會痛?」碧落忍不住挑高了黛眉,「哪痛?」
素白的指尖指向心房,「這裡。」
雷頤曾對她說過,申屠夢不只是歸還了她的噩夢,同時也一進釋放出她的美夢,但雷頤並不知道,對她來說,美夢是種比噩夢還令她傷懷的夢境,只因在她的美夢裡,自始至終,都只有一人在裡頭,而那人,就是雷頤。
夢裡的他,是方成為劍靈的他,意氣風發、睥睨三界,他的存在,不僅對三界來說是獨一無二,在她眼中,他的光芒,同樣也是誰都不能取代。
夢境里的仙海孤山,則是一則美麗的記憶,在那裡,沒有紛爭喧擾,也無塵世的煩憂,只有兩個相愛的男女,和他倆親手編織的愛情,令她懷念幸福的過去,更懷念被他擁在懷中小心呵護的甜蜜,但在那日過後,她成了被遺忘在天邊的孤月,與她緊密相偎的星子,再也不在她的身旁。
世人不知,月兒之所以美麗,是因有了星子的襯映,月兒之所以裊裊挪移,是因有著星子的牽引。當月兒變得殘缺,孤單成了習慣,她的世界亦失去了光芒。數千年過後,當他再次帶著耀眼的光輝重回她的天際,她才深刻體悟到,她的這片天地,沒有他,是不行的,哪怕是她早已滄桑閱盡,哪怕是破碎得難以再找回原來的自己,她還是渴望他再一次的回眸,抑或再一次的呢喃耳語。碧落遲疑地指向她的心口,「這裡……是為了雷頤一人而痛的?」
「嗯。」
「彎月。」碧落含笑地輕點著她的界尖,「你知道愛與喜歡,這兩者的差別在哪嗎?」
「在哪?」始終不知在拿回愛恨后,自己是否已能重新掌握愛恨的她,眼中有著懵懂。
「在心痛與否之間。」愛情帶給人們最珍貴的禮物,不是海誓山盟、生死相許,而是那份真正活在心底的痛感。
恍然睜大了水眸的彎月,很難相信,她一直認為她很難再次辦到的事,竟早在她的心痛間有了答案。
「其實你一直都還愛著雷頤,你未曾拋棄過他,只是你沒有了愛恨,因此無法分辨那種感覺。」感謝老天,他們並沒有奪走她心痛的權利,也沒奪走她再愛一次的機會。
她茫然地問:「是嗎?」
察覺內室外頭傳來一陣輕響,彎月在枕上轉過頭去,隔著紗簾,見著了那抹方才還在她的夢裡柔柔撫慰著她的身形。
「是我找他來的。」碧落笑了笑,收拾好榻邊的東西後起身向她叮嚀,「待會與他談完了就歇著吧,你傷得很重,得好好養上一陣子。」
兩眼停留在雷頤臉龐上的彎月,並不知碧落是何時離開的;她靜靜地看著明明才分別了數日,卻讓她覺得她似乎又再等上了千年的他。
收到碧落緊急通知趕來妖界的雷頤,踩著遲緩的步伐,一步步踱向她,在來到她的榻旁坐下時。他低首瞧著自鬼門關前走過一回的地,在他面上,失去了往昔的輕佻與戲謔,替換上的,是那日她曾在丹房中見過的內疚。
不舍的指尖輕撫著她的臉龐,「疼嗎?」
「好多了。」
有氣無力的音說,方一抵耳,即讓他攏緊了劍眉。
「你不必自責的。」她淡然地陳述,「沒有必要。」每個人都有著必須由自己背負的過去,這不是任何人造成的,那只是種命定,並非責任。
神色複雜的雷頤,以指撫過她無血色的唇瓣,而後緩緩俯低了身子,以唇輕觸她涼涼的唇。
「見到心魔,怕嗎?」吐露在她唇間的低語,像是種不願意勾起她往事的小心翼翼試探。
「怕。但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比起心魔那日對她所做的,她更擔心的是心魔想對他做的。
「你的這裡並沒有過去。」他的大掌落在她的胸坎上,「告訴我,為何你總是走不出來?」每當他解開她一個心結,她又會被另一個困縛住,要到何時,她才能拋開過往自在地行走呢?
凝睇著他的灰眸,彎月想了很久,決定托出她最不願讓他知道的一面。
「我記得你曾問過我,那些主人皆不是我的對手,為何我不殺他們。你想知道原因嗎?」
「我一直都在等著你親口將它說出來。」她封口,申屠夢也不願透露,他再千思萬慮,也找不出答案來。
她談談的語調,聽在耳里,卻異常沉重,「每個自我身上拿走們於我的東西的主人,他們全都向我下了個同樣的咒。」
「什麼咒?」難道碧落並沒有全部告訴他?
「永不能殺他們。」她一字一句地掀起藏在她身上最大的致命傷。「我若對他們起了殺意,我將會生不如死。」
不是五臟俱裂,即是筋斷形毀,這種下場,教她怎麼殺他們?別說動手,她只是見著了他們都會忍不住想要逃避,更何況是在起了殺意后,那一再讓她在生死邊緣徘徊的後果?那種苦頭在她獲得自由后,她已經嘗過太多次了。
浮光掠影急速在雷頤的眼前劃過,那日在嗔婆那裡時她的異樣,她在得回了愛恨后無端端的受傷……
「我雖厭倦殺生,但倘若我能,我定會親手殺了他們。」芳容上神情平淡如故的彎月,自顧自地說著,「我恨不得殺了他們拿回我所失去的,好讓我不再如此殘缺,但我不能,我真的不能,我不願因此而賠上我的性命。」
她並非真的無欲無求,她有殺意的,可說是本能,也可說是仇恨。
在經歷了各界的主人、吸取各界的術法與殺技后,再次獲得自由的她,靈力遠遠勝於存在刀中之時,也因此,這讓那些欲得到她的眾生更為她瘋狂了,眾生使出渾身解數就只為了能得到她,為此,她四處閃躲,遊走於人間的邊緣,好幾次,看不過去的燕吹笛說願替她出手解決他們,甚至是代她去打發那些又找上她的主人,但她都推說不要、她會自己解決,實際上,她是見不得他們死。
她見不得,他們死在她以外的人手中,可她,卻又永不能動手。
在無盡的生命中,曾經出現在她生命里的眾生,大都是偷兒,他們自私地竊走了屬於她的一切、剝奪了她的自尊,有時,她情願他們乾脆抹去她所有的記憶,或是奪去她的所有,不要像這般,東偷一點、西搶一些,令她保留了些什麼,又令她失去了些什麼,四分五裂之餘,還要她用這一身僅剩的殘骨,好好地活著供他們利用。
世上最殘忍的事,不是你忘記了什麼,而是你牢牢記住了什麼,卻又無力改變。
她多麼渴望,她能將忘川水釀成珍藏在地底的佳釀,取壇開封后,痛飲一場只求酩酊大醉,在酒醒之後,即忘記想要遺忘的一切,忘記仇恨、忘記殺意,忘記……如此醜陋的自己。
聆聽著她的不能,看著她的不得不向命運屈服,雷頤不知該如何排遣此時胸臆間這份劇烈震蕩的心情,在心房的極度刺痛間,他啞著聲問。
「倘若有天我不在了,你會為我流淚嗎?」
「為何要問這個?」彎月多心地瞧著他面無表情的臉龐。
「回答我。」
她垂下眼睛,「我不會流淚。」
「倘若有天,我再也見不到你了,你會為我心痛嗎?」
她答不出來,也不願想像有那麼一日的來臨。
不多作解釋的雷頤,在她額上輕輕印下一個吻,替她蓋好薄被后,起身大步離開內室。
流連在天際的雨雲,層疊漫蓋了天際,絲絲細雨,在疾風勁吹下斜打在他的身上,他仰起頭,外頭的世界在他眼中看來一片灰暗,萬物失形失狀,淪陷在漸濃的暗色里。
在腳下的步子遭絆了一下而踉蹌時,他勉力踏穩步子,而後大步邁出步伐,不去理會雨中隱隱躲藏著的嗚咽。
還沒有,時候還未到。
他還不能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