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生難死易
乳白色的晨霧,漸漸瀰漫了這凄清的山林,清晨將臨,漫漫的長夜,竟已在人們不知不覺間過去。
鐵中棠望著趙奇剛的身影在濃霧中即將消失,嘴角不禁泛起一個悲哀的微笑,喃喃道:「三弟,永別了!」
只見趙奇剛突然轉過身來,撲地跪倒地上,一字字緩緩道:「趙奇剛不是常會屈膝的男子,我這個頭,乃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義氣漢子磕的,絕非只因你乃是老錚輩的後人……」
他開始時雖然語氣沉重,但後來已是聲音哽咽,無法繼續。
鐵中棠也已跪倒:「小弟無話可說,只恨直到此時此刻才認識趙兄這樣的朋友!」他抬起頭來,大聲接道:「趙兄,我兄弟的性命,此刻全在趙兄手上,趙兄!你快去吧!」
趙奇剛輕喝一聲,轉身飛奔而去,只聽那悲愴的腳步逐漸遠去,他的身影終於全被濃霧吞沒。
遠處裊裊飄來一陣牧笛聲,凄清單調的笛聲,使得這秋日的霧中叢林更寒冷,更蕭索。
鐵中棠盤膝坐在地上,地上的血水與雨水,隨著林間的晨風,在他膝下輕輕的波動,而他身側的三具屍首,卻已完全僵木了。
風中又開始傳來叱吒聲,怒喝聲。
鐵中棠知道仇敵已即將搜尋到這裡來了,但是他心中一片坦然,只因「死亡」不是他自己選擇的道路。
方才他本可選擇「生存」,他本可將自己的「生存」,建立在雲錚的「死亡」上,但是他輕蔑的揮去「生存」,含笑選擇了「死亡」,是以他此刻便沒有那種除了死亡別無選擇時的凄涼。
他挺起胸膛:「來吧!鐵中棠在此地等著你!」
他拾起一張弓,幾隻箭,凝神注目著前方。
片刻時間,在此刻他也覺得極為漫長。
只聽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緩緩傳來,一個輕微的語聲道:「還找個什麼,我看那廝滿身重傷,八成是活不了的!」
另一人道:「他死了還好,活著卻慘了!」
先前那人嘆道:「有時死了的確要比活著好些,我若是他,早就自殺一了百了了,豈非又舒服又痛快。」
靜寂的山林中,輕微的語聲,也變得十分清晰。
鐵中棠心頭一凜:生難死易,生難死易。
——鐵中棠你不能逃避責任,你不能死,只要有一線生機,你都該掙扎奮鬥下去!古往今來,有多少人借死亡逃避了痛苦與責任,又有誰知道奮鬥求生的決心,遠比慷慨就死的豪氣還要勇敢得多,還要困難得多。
但人生往往忽視了這點,此所以失敗的烈士,永遠比成功的英雄受人尊敬。
腳步漸近,只聽得一人輕輕道:「趙師父,這裡的暗卡,可有什麼動靜么,堡主吩咐咱們,到這裡來……」
語聲來了,濃霧中突然飛出一隻暗箭,颼的插入了他胸膛,另一個漢子驚嘶一聲轉身而逃。
但是他還未逃出數步,又是一隻暗箭飛來,射在他背上,他腳步一個踉蹌,撲的倒在地上,又掙扎著站起,狂呼著向前奔去,只因這第二箭力道已弱,雖然一箭命中,卻不能一箭致命。
鐵中棠聽著慘呼之聲遠去,立刻拋下了弓箭,剝下身旁一具死屍上的衣衫,脫下自己身上的黑衣,和死屍對換了一件。
那死屍頭顱己被鐵中棠一刀砍斷,鐵中棠拾起了那顆頭顱,埋在泥上中,泥土雖然已被雨水浸得甚是柔軟,但他仍然為此工作流下一身大汗。
然後,他捧起一把污泥,塗在面上,伏面倒在地上。
就在這剎那之間,只聽衣袂帶風聲,腳步奔騰聲,已四下響起,自遠而近。
鐵中棠心念轉處,突然暗道一聲:「不對!」
他立刻翻了個身,仰面躺在地上,只因他忽然想到,自己若是伏地而卧,別人必定會仔細查看,他仰天而卧,雖然危險,但卻可在別人疏忽中逃過。
剎那間,只聽風聲數響,冷一楓、白星武,已自兩個不同的方向飛身而入。
「又跑了!」
「他身受數處重傷,懷裡又抱著一人,我就不信他逃得掉,追!」
冷一楓忽然驚叱一聲:「你看這裡!」
只見一具無頭的黑衣屍身倒卧在地上,身材的確有幾分與鐵中棠相似。
兩人對望了一眼,懷疑「這是他么?」兩人同時搖了搖頭:「絕不是的!」
白星武面色深沉,俯首不語,突然飛起一腳,將一具伏面倒卧在地上的屍首踢得翻了幾個身滾出數步。
冷一楓微微變色道:「我這堡丁,雖然是個無用又無名的小卒,但他人已死了,白兄又何苦凌辱他的屍身!」
白星武暗道:「此人果然心胸狹窄。」口中卻陪笑道:「兄弟只是想看看這屍身是否他裝死扮成的而已。」
冷一楓忽然變色:「不好,我想起這無頭屍身是誰的了。」
「誰的?」
冷一楓也不回答,只是仰天長嘆:「趙奇剛呀趙奇剛,可憐你忠心耿耿,到死時竟屍骨不全。」
「趙奇剛,可是寒楓堡里四位教拳師傅武功最強的那位趙師傅?」
「定必是那廝將他殺死後,割下他的頭顱,換下他的衣服,想來騙過我們。」
「不錯,那廝最喜用這些最淺薄的計策,而且我們已被他騙了多次。」
「這次老夫卻不上他的當了,再追!」
只聽盛大娘遙呼道:「那邊有人嗎?」
白星武呼道:「逃了!」
盛大娘道:「我這邊已發現足跡,逃向林外,你們快過來,諒他身負重傷,定必逃不遠的!」
白星武呼道:「就來了!」轉首向冷一楓苦笑一聲,輕輕道:「什麼足跡,只不過是她又在那裡發瘋罷了!」
冷一楓展顏一笑,道:「去看看亦無妨!」
他聽了白星武嘲罵盛大娘,心中不禁大為舒暢,方才對白星武的惡感,此刻立即減去了幾分。
白星武暗暗好笑,口中又道:「冷兄可要留下幾人將這些屍首收拾了免得他們曝於風露之中?」
冷一楓頷首道:「極是!極是!」
立刻喚來幾個堡丁箭手,吩咐他們埋葬屍體,輕輕一拍白星武肩頭,道:「走,待你我去看看那瘋婆娘究竟發現了什麼?」與白星武雙雙縱身而去。
他此刻已又完全將白星武當做自己人了,白星武卻完全和他沒有同感。
他兩人在這裡停留了盞茶時分;誰都沒有向仰面而卧的屍身仔細看上一刻,只是匆匆一眼溜過。
這正是人類思慮的弱點,當人們在情急尋物之時,往往都在隱秘之處尋找,而將最顯眼觸目之處放過。
屏住呼吸,不敢有絲毫動彈,鐵中棠此刻卻不禁在心中暗暗叫苦:「他們若立刻埋葬我,又該怎生是好?」
他雖以無比的機智和勇氣逃過了許多殺身的危機,但在一切危機都彷彿已過去時,他又遭遇著一件更危險的難題。
腳步之聲,甚是雜亂,這雜亂的腳步聲,使得鐵中棠心中更是驚惶。
他不能張開眼睛,只聽一個粗啞的聲音大聲道:「丁老二,還不快動手,站在那裡裝死么?」
「累了這大半天,我實在連腳都抬不起了,哪裡還有力氣挖洞埋人?」
「不埋又怎麼辦,堡主吩咐下來的事,你敢不辦,我可沒有這份膽量。」
「我倒有個法子,既省力,又不誤事,不知道你們願不願意?」
「什麼法子?」
「離這裡不遠,就有一個小坑,也不知道多深,咱們把屍身往下一拋,豈非乾淨俐落?」
丁老二立刻大聲道:「好極,好極,就這麼辦。」
眾人想必都已累了,是以誰也沒有異議。過了半晌,鐵中棠的身子便已被人抬了起來,他深怕別人發覺他心跳的聲音,但他最多只能屏住呼吸,又怎能停住心跳?
這一段路想來並不甚遠,但在鐵中棠心目中,卻是艱辛而又漫長的,彷彿永無終止。
最後只聽一人道:「到了!」
接著,便有一陣擲物出手的風聲,和下面傳上來的「砰」的一響,那聲音聽來竟似十分遙遠,看來這個坑,非但不小,而且極深。
「好兄弟,在下面好好的躺著吧,再也不用受罪了,咱們倒真有點羨慕你。」
鐵中棠暗嘆一聲,身子已被人拋了出去。
他只覺兩耳滿是風聲,顯然下墜之勢甚是迫急。
就在這剎那之間,他霍然伸出手掌,抓住了一把東西。
他此刻根本無法感覺出抓住的是什麼東西,但他卻再也不肯放手,只聽「嘩」的一聲,他身子又下墜了一段,然後悠悠停了下來。
良久良久,他才敢張開眼睛,這時,他才知道自己方才抓著的只是一把山藤,糾結在山壁上,雖然被他扯落下來,卻未斷落。
俯首望去,只見下面暗暗沉沉,也見不到底,抬眼望去,天上的白雲悠悠,竟是個晴朗的天氣。
他不敢移動一下身子,只因他深怕山藤斷落,只願在片刻能恢復一些氣力,然後再設法離開。
經過了這許多次間不容髮的危機,他當真可說是九死一生,是以他此刻心中,反覺出奇的平靜,什麼事都不願想了。
掌心有如烈炙般的疼痛,直到心底,但是他卻咬緊牙關,忍住了無法忍受的痛苦。
許多令人不能忍受的事,他都忍過了,他忽然發黨只要你有決心,世上便沒有一件你真的不能忍受的事。
良久良久之後,他才敢輕輕移動一下足尖,找著一塊可容落足之處,然後,他放開左掌,換了另一根山藤握住。
突聽「咕咚」一響,他腳下突然失去了重心,身子往下直墜而下,接著,他右掌握住的山藤也告斷落。
他的心彷彿已將自喉嚨中跳出,此刻他的性命,已完全懸子他所握的一根並不十分牢靠的山藤上。
此時此刻,縱然用盡世上所有的詞句也無法形容他的危險。
但是他卻仍然穩住了自己的心神,只因他深知此刻只要心神微亂,便立刻要粉身碎骨在這深不見底的絕壑之下。
突聽藤草叢中「嗖」的一響。
鐵中棠轉眼望去,只見一條滿身逆鱗粗如茶盞的毒蛇自藤草叢中竄出,停留在鐵中棠頭側不及一尺處。
蛇目如燈,瞬也不瞬的凝注著鐵中棠的眼睛,紅信閃閃,幾乎已將觸及鐵中棠的面頰。
鐵中棠只覺滿身戰慄,遍體生寒,額上汗下如注。
那一陣陣自蛇口中噴出的腥臭之氣,更是令人慾嘔,但鐵中棠卻仍然不敢動,甚至連目光都不敢眨動一下,任憑額上的冷汗與污泥順腮而落。
要知他若是眨動一下目光,便立刻會將那巨蛇驚動,那麼他縱不喪命於蛇吻,也要葬身於絕壑。
蛇目中射出的光芒,散發著一種醜惡的青藍之色,與鐵中棠的雙目互相瞪視,似乎也有些奇異和驚詫。
蛇不動,鐵中棠更不敢動。
汗水、污泥,使得鐵中棠面上出奇的癢而難受,他直到此刻才發覺,癢,竟是如此深刻的痛苦——幾乎比火炙還要不可忍受。
人與蛇,便在這痛苦中僵持著……
突聽危崖上又傳來一陣人聲:「鐵公子,趙某來遲一步,竟見不著公子你最後一面了。」
悲倫的語聲,悲倫的句子,一入鐵中棠之耳,他便知道是趙奇剛來了,他心頭不禁一陣狂喜、幾乎要放聲歡呼起來。
但是他立刻便克制了這呼喊的慾望,只因他不敢找出任何響動,免得驚動他對面的巨蛇。
只聽危崖上的趙奇剛又道:「鐵公子,你在天的英靈只管放心,我已將雲公子送到安全的地方了,還有人照顧著他,我完成了任命,立刻趕回,哪知卻已來不及了。」
鐵中棠心中又是悲哀,又是感動,還有一種說不出的焦急,他此刻只要呼喊一聲,便立刻可以得到援助。
但在援助未來之前,他自己卻必定會先做了這巨蛇口中之物。
山崖上隱隱有痛哭之聲傳來,突然間,一人大喝道:「趙奇剛你在這裡!」
接著又是一聲慘呼。
慘呼過後,四下再無聲息。
鐵中棠暗嘆一聲,暗暗祝禱,希望那聲慘呼,不是趙奇剛發出來的,希望他能安全離開這裡。
而鐵中棠自己呢?他卻唯有聽天由命了。
生與死兩條路,他此刻又變得不能自擇了。
山藤又漸漸鬆了,青蛇嘶的飛起,鐵中棠心頭一寒,蛇己自他頭頂飛過,他緊張的神經,立刻鬆弛下來。
但危機仍未過去,就在這剎那之間,突有一條長索自壑底飛起,套住了鐵中棠的身子,接著一聲清叱:「下來!」
鐵中棠大驚之下,卻已無法反抗,身不由主的墜了下去。
然後,是一陣混亂的昏眩,他只覺得眼前一黯,什麼事都不知道了——在一段艱苦的奮鬥與掙扎之後,他終於獲得安息。
這時,昏迷的雲錚,卻已悠悠醒來。
他只覺全身都已彷彿被撕裂了一般,痛苦得已近於麻木,使得他幾乎感覺不到四肢的存在。
他張開眼,發覺自己乃是置身在一間粗陋而窄小的房屋中。
紅日滿窗,但房中卻無人跡,只有外面不時傳入一陣陣模糊的人語,還有一陣陣沉重的鐵器相擊之聲,使得四下充滿殺機。
「這是什麼地方,莫非我已被鐵中棠出賣了?此刻外面的人正在準備刑具,要逼我口供?」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驚憤交集,對鐵中棠更大生怒恨之心。他一心以為鐵中棠已出賣了他。
「鐵中棠呀鐵中棠,只要我今日能逃脫,我便要發誓去取你的性命,無論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將你追到!」
門前掛著的藍布簾一掀,一個身穿青布短衫,背後拖著一雙辮子的少女輕輕走了進來。
她脂粉不施,裝束也十分樸素,但卻掩不往那天生的麗質,那剪裁極為合身的青布衣衫,更襯出了她身段的窈窕動人,只是在她面上,卻帶著一種茫然的冷漠之色,那明亮的眼睛中,也缺少一種她原本應有的靈氣。她這美麗的軀殼,總像是少了一些什麼似的。
她手裡端著一隻木盤,幽靈般走了過來,盤上的瓷碗中,葯氣騰騰,她輕輕將葯碗捧到雲錚面前。
雲錚掙扎著欠起身子,大聲問:「你是什麼人?」
那青衣少女冷冷搖了搖頭,口中也不說話,只是將葯碗一指,那「意思顯然要叫雲錚喝下去。
雲錚大怒:「好狠毒的人,他們生怕我傷得太重,不能受刑,是以要將我治好一些,再慢慢折磨於我。」
那少女正在冷冷的望著他,眼中毫無溫暖之意。不禁使雲錚更確定了自己的想法——這女子必定是仇敵手下。
「滾出去,誰要吃你的臟葯!」
青衣少女彷彿有些驚奇,但仍然不言不動。
雲錚怒喝著掙扎而起,一手向葯碗推去,但是他傷重初醒,哪有絲毫力氣,青衣少女玉手一揮,便將他手掌揮退。她手掌乘勢而出,握住了雲錚的脖子,將那碗葯強灌了下去。
雲錚不能掙扎,大怒中喝下了一碗苦藥,才待破口大罵,那青衣少女卻已轉身走了。
布簾外也是一間卧室,陳設雖簡陋卻很乾凈,再外面一間房,顯見是起居之室,走出門外,便是一方極大的院子。
院子里爐火熊熊,四條精赤著上身的大漢,正在打鐵,那鐵器打擊之聲,便是從這裡發出來的。
青衣少女走到院中,一個正在打鐵的中年漢子便回過頭來,問:「他將葯吃下去了么?」
青衣少女點了點頭,那中年大漢嘆了口氣:「那少年是你義父再三交託給我們的,你必須好生看待人家,不要總是對人冷冷冰冰的樣子,教人家看了還以為你對他有什麼惡意。」
他雖然正在作粗賤之事,但說話卻甚是沉穩有力,神色也頗有威儀,說完了話,鐵鎚一揮,又「噹噹」的敲了下去。
另一個少年大漢回頭道:「師傅,你老人家去歇歇好不,這幾件東西又不是太難打造的暗器,你老人家何必自己動手。」
中年大漢道:「東西雖不難打,但數量大多,寒楓堡又追得太急,我若不動手,就要誤了人家寒楓堡的事,咱們跟寒楓堡來往了這麼多年,可從來沒有一次誤過期限,這樣你趙二叔也有面子。」
斗室中的雲錚見到那青衣少女走出,心中又氣又恨,只是吃下去的葯,卻已吐不出來了。
他只得忍下氣,凝神去聽外面的動靜,只聽外面斷斷續續的語聲傳來:「寒楓堡……追得太急……動手……」
雲錚心頭一震:「果然不錯,只要我稍一復元,他們就要動手來追問我的口供了。」
他開始掙扎著自床上坐起,心裡充滿仇恨:「我死了雖不足惜,但萬萬不能受到他們的凌辱,更不能讓他們知道爹爹的去處,還有鐵中棠,你這叛徒,我死了也要尋著你!」
也不知是復仇的怒火,抑或是那一碗苦藥的力量,總之他此刻已陡然增長了不少力氣。
他掙扎著下了地,才發覺自己的傷痕都已被仔細的包紮好了——但他絕不相信這會是那冷冰冰的少女為他包紮的。
怒火,使得他更為偏激,他不顧一切的衝到窗口,奮身跳了下去,立刻又是一陣骨節慾散的痛苦。
但是他咬緊牙關,極力忍受,放眼望去,只見窗外便是一片稻田,田的那邊,有一條碎石鋪成的道路。
他掙扎著跑了幾步,便在稻草中倒卧了下來,暗下鬆了口氣:「幸好他們以為我傷重難支,必定無法逃走,是以才沒有派人看守著我,這也是蒼大有眼,要助我逃出魔手。」
他始終未曾冷靜的想一想,若真的是寒楓堡要拷問他,怎會將他送到這孤零的村落邊緣一家陋屋中來?
他更不會知道,他的性命,是鐵中棠以自己的性命換來的,趙奇剛抱著他逃出叢林后,便將他送到自己結義兄弟開設的鐵鋪中來,只因趙奇剛深知自己這義兄的底細與脾氣,絕對有能力和膽量來保護雲錚的安全,是以便放心的走了。
他唯一的疏忽,便是沒有考慮到雲錚的脾氣。
誰也想不到這小小一個疏忽,會造成多麼巨大的風波。
雲錚在稻草中歇息了半晌后,掙扎著爬到路邊,只見兩匹小馬,拖著一輛精緻的馬車,自路上緩緩行了過來。
在馬車上趕車的,卻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手裡提著一根絲鞭,嘴裡在輕哼著山歌,神情十分悠閑。
雲錚大喜:「這必定是大宅巨戶的公子小姐出來遊山玩水的,天教他們來到這裡,助我逃生。」
他立刻奮起全力,躍上道路,擋住了馬車,趕車的少女一勒緩繩,瞪眼道:「你要死了么!」
雲錚張開雙臂,沉聲道:「事態緊急,先容我上車再說,但姑娘大可放心,雲某絕非歹入!」
「還說不是歹人,我看你不是小偷,就是強盜,再不走,小心姑娘的鞭子抽你!」
話聲未了,車簾后己露出一隻明亮的眼睛,朝雲錚上上下下打量了幾眼,忽然說:「敏兒,讓他上來!」
趕車的少女敏兒眼睛一轉,也朝雲錚打量了幾眼,面上露出一絲神秘的笑容。
車廂中四下都瀰漫著一種醉人的香氣,錦墩珠簾,將車廂布置得精緻而又美麗。
一個滿頭珠翠、雲髻高挽的絕美婦人,斜斜倚在錦墩上,面帶微笑,凝注著狼狽失措的雲錚。
她笑容是溫柔而嬌美的,一雙眼睛中,更散發著一種勾魂蕩魄的魔力,那種成熟婦人的風韻,最易打動少年人的心。
雲錚大是不安,立刻垂下頭去:「夫人……」
「我姓溫,還不是夫人。」
雲錚臉紅了:「溫姑娘請恕在下失禮,只因在下被仇家所逼,情急之下,才冒昧登車。」
「沒關係,我雖然手無縛雞之力,但對江湖遊俠卻一向欽慕得很。」
她以一聲甜甜的微笑和一道溫柔的眼波替代了下面的話,又向車外吩咐:「敏兒,走慢些,雲公子傷重,受不得顛震的。」
雲錚心頭一震,大聲問:「你怎會知道我姓雲?你究竟是什麼人?」
絕美婦人緩緩道:「公子你方才自稱姓雲,難道現在就忘了么,至於我究竟是誰……」
她柔聲一笑,接道:「我只是個普通的女人。」
雲錚鬆了口氣,心中不覺又大感不安,道:「在下傷重未愈,仇家卻甚是厲害,是以……」
絕美婦人柔聲道:「你不要說了,我全知道,你只管放心養傷好了,你的仇家絕不會找到我那裡去的。」
雲錚心中又是安慰,又是感激,突聽一陣腳步奔騰聲自後面傳來,一人大呼道:「姑娘,請停一停車。」
雲錚面色大變,道:「來了!」
絕美婦人輕輕道:「沒關係!」
她面色一沉,將車簾掀開一線,冷冷道:「什麼人?什麼事?」
「小的乃是村裡打鐵的李二。」
「你要改行做劫路的強盜么?」
鐵匠李二道:「小的不敢,小的只是想請問夫人一句,有沒有看到小的一個侄兒,他全身都受了重傷,神智已有些不清,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雲錚暗怒罵道:「好個匹夫,竟敢自稱是我的長輩,下次你撞著我時,不叫你當場出彩才怪!」
只聽絕美婦人冷冷道:「你侄兒失蹤,也要來問我么?自己去找便是!」說完,素手放下了車簾。
車馬又復啟行,趕車的敏兒輕叱一聲:「閃開!」接著,絲鞭叭的一響,也不知抽人還是打馬。
絕美婦人回首一笑,道:「你仇人怎會是個鐵匠?」
雲錚道:「他哪裡是個鐵匠,只是我傷重暈迷,也不知怎會落到他手裡,否則,憑他這樣一個小角色,又怎能沾得著我!」
絕美婦人秋波一轉,輕輕笑道:「你要是沒有受份,我也不管你了,雲公子,你說是不是?」
柔媚的眼波,柔媚的語聲,夢一般的香氣。自重重驚險,鮮血苦戰中脫身而出的雲錚,驟然置身於此地,竟彷彿是到了天堂樂土一般。
只聽那柔媚的語聲又輕輕接道:「你好好歇著吧,到了家的時候,我自然會喚醒你的。」
雲錚心神一陣鬆弛,果然沉沉睡了過去。
他安靜的發著一陣陣均勻的鼻息聲,絕美婦人面色卻又忽然沉下,溫柔的眼波,也變得有如霜刃般冷酷。
她極快的自懷中取出一隻絲囊,放在雲錚鼻子上:「敏兒,快!主人不知回家了沒有?」
車馬驟然加急,奔行在碎石路上,但云錚卻睡得更是黑甜,原來他鼻端的絲囊中裝的正是最厲害的迷魂藥物!
絕美婦人伸手極快的在雲錚身上搜了一遍,果然在他腰間搜出了一面竹牌,竹牌上刻著一面飛揚的大旗。
她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姓雲的,天教你落到老娘的手上,你還想逃得出了么!」
車馬飛奔而行,過了約莫盞茶時分,便在二座精緻的莊院前停了下來,四個粉衣少女自院中飛步迎出。
絕美婦人下了馬車,揮手道:「抬進去!抬入密室。」
她自己腳下不停,當先而入,那敏兒跟在她身後,輕輕道:「主人今天會到這裡來么?」
絕色美人道:「我算定了他要來的。」
敏兒輕聲又說:「那麼,那個……」
絕色美人道:「我自有辦法。」
她一直穿過廳堂,穿過迴廊,入了一間布置得比車廂更為華麗精緻千百倍的閨房。
房中香氣濃郁,四面錦幔低垂,遮住了天光,地上毛氈沉厚,掩住了腳步聲,柔和的燈光,自壁間日灑而出。
牙床上,錦幔下,斜倚著一個英俊的少年。
這少年一見到絕美婦人回來,立刻自床上一躍而起:「你回來了,我等得你好苦!」
絕美婦來帶著柔媚的笑容,投入了他的懷抱:「我才出去半天,你就真的這樣想我?」
「真的,千千萬萬個真的。」
絕美婦人嬌笑著扭動腰肢:「我和你認識三天,你就這樣想我,以後怎麼得了?」
「以後我永遠也不讓你離開我了,這是上天安排的奇緣,我簡直像在做夢一樣,被人糊糊塗塗的就拖上了馬車,糊糊塗塗的就到了這裡,到了這天堂一樣的地方,遇著你這天仙一樣的美人,唉!那天我若不到杏花村去喝酒,怎麼會碰到這天降的奇緣。」
他痴迷的移動著雙手,痴迷的傾訴著熱情的言語,喃喃道:「黛黛,我感激你,沒有遇到你前,我真不知人生原來有這麼多樂趣。」
溫黛黛誘人的軀體,配合的承迎了上去,櫻唇附在他耳側,輕輕道:「你真的感激我?」
少年情慾已被激動,面色已發紅:「黛黛,相信我,我……我感激得情願為你死……」
「真的?」
她手掌自那少年的背脊,緩緩移上了他腦後的玉枕大穴,春蔥般的手指輕輕點下——
那少年緊抱著她的身子,喘息著道:「真的,真的黛黛,讓我們……」忽然慘呼一聲,身子軟軟的倒了下去。
他眼中滿是驚恐之色,似乎對此刻已發生的事,還不能相信,短短三天的歡樂,竟換取了他年輕的生命。
這歡樂來得突然,去得更是突然,他圓睜著雙目,驚駭的望著那絕色美婦人,顫道:「你……你好狠……」
然後,所有的歡樂與驚駭,便都離他而去。
大鏡旁有一扇暗門,暗門裡是一間奇異的浴池,四面嵌著晶亮的銅境,白玉的水池中,池水常溫。
她躍下浴他,將全身自上而下,仔細的洗了一遍。
每當她拋棄一個短期的情郎后,她便會痛快的將自己身上洗上一遍,當她躍出浴池時,她便彷彿變成一個新的人了,所有的罪惡與荒淫,彷彿都已被溫水洗去。
此刻她站在池邊,面對著銅鏡,她面上的笑容,竟是那麼天真而純潔,純潔得有如初出世的嬰兒一樣。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后,只聽敏兒輕喚道:「夫人!」
溫黛黛輕俏的走了出去,輕俏的轉了個身,嬌笑道:「敏兒,你看我美嗎?要不要抱一抱我?」
敏兒雖然早已知道她這種奇異的個性,但面上仍不禁泛出一陣紅霞,輕輕道:「主人回來了,而且還受了傷!」
溫黛黛面色微變,道:「真的?抬進來!」
她剛披起一件輕紗,已有兩條大漢抬著一架軟床大步而入,這兩人一看到輕紗掩飾中的嗣體,目光都不禁發起愣來。
溫黛黛秋波一轉,道:「將老爺放到床上,輕些!」她手掌有意無意間一指床榻,衣襟突然松落了下去。
衣襟內,乳峰半現,兩條大漢只覺呼吸急促,面色發紅,一起垂下頭去,卻又恰巧望見半截瑩白修長的玉腿。
溫黛黛見了他兩人情慾激動之色,心裡彷彿甚是滿足得意,也不去整理衣襟,只道:「老爺傷得重嗎?」
一條大漢道:「還好……還好,他老人家吃……吃了白二爺一……副安神葯,此……此刻已經睡著了。」
他只覺口乾舌燥,呼吸急促,一句話竟是說不出來。
溫黛黛面上卻浮起了一絲媚笑,道:「傻孩子,難道一輩子沒有見過女人么?來仔細看看,別偷偷摸摸的!」
她胸膛一挺,突然敞開了衣襟……
兩條大漢只覺腦中「轟」然一聲,一股熱血直涌而上,四條腿不由自主的籟籟抖了起來。
但兩雙眼睛,卻也不由自主的盯在那無暇的胴體上。
溫黛黛媚笑一下,道:「你們看夠了么?」
兩條大漢面紅耳赤,道:「小人……小人……」
溫黛黛面上笑容突然一斂,緩緩掩起衣襟,冷冷道:「你們看到我的身子,若是被老爺知道了,哼哼!」
兩條大漢面色突變,噗的一起跪了下去,顫聲道:「小……人們該死,請夫人饒……饒命!
溫黛黛眼波四下一轉,突又展顏笑道:「去吧,我饒了你們,但以後牧場中有什麼事,莫忘了來稟報於我!」
那兩條大漢連聲稱是,狼狽而去,卻已是滿頭冷汗。
溫黛黛望著他兩人的背影,輕蔑的笑道:「男人,男人,啐!世上最不值錢的,就是男人了,我叫你們往東,你們還敢往西么!」
她轉身走到床前,床上的男人,駭然竟是司徒笑。
她陌生人似的望著司徒笑,過了半晌,面上才露出笑容——只因司徒笑此刻已漸漸蘇醒了。
他方才被鐵中棠暗算,雖然暈厥,傷勢卻不甚重,經過白星武的診治,此刻已能說話,只是無甚氣力而已。
溫黛黛輕輕在他身側坐下,面上又換了一副關切的神色,輕輕伏到他胸膛上:「聽說你們去圍剿大旗門人,我就擔心得很,想不到你果然受傷了。」
「傷勢雖不重,卻甚是令人氣惱!」
「為什麼氣惱?難道你們讓大旗門人脫逃了一、兩個,沒有全部抓到?」
「非但沒有全部抓到,簡直連一個都未曾捉到,我竟還在陰溝里翻了船,被個少年人暗算了!」
「他們全逃了么?唉呀,那怎麼辦?抓到了一、兩個也好呀!」
「若有一個活著的大旗門人在我手中,自然要好得多了,只可惜……」
溫黛黛轉動著眼波:「如果有一個人,能將一個活著的大旗弟子送到你手上,你會怎麼樣?」
「我即使分他一半家財,也——」
司徒笑心念一動,突然自床上掙扎著坐起,目光逼視著溫黛黛:「小丫頭,你又有什麼花樣了?」
「我呀,我或許抓住了一個大旗弟子了!」
「真的?」
「你說話算數,我說的話便是真的。」
「你銀子難道還不夠花?」
「我才不要你的銀子,我只要你的人!」
嬌柔的語聲中,她伸出一根春蔥般的纖纖玉指,輕輕戳在司徒笑額角上,接道:「我不要你的一半家財,我只要你將你那個討厭的婆娘弄死,娶我做正房,這樣偷偷摸摸的,我已過膩了!」
「我那婆娘,豈是那麼容易弄死的?」
「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好人,答應我好么,我一定好好侍候你。」
「你若能套出他的口供,將大旗門人藏匿的地方問出來,我就答應你。」
溫黛黛大喜道:「那還不容易,我這就去……」
說話間她已自床上一躍而起。
司徒笑道:「慢著!」
溫黛黛停下身子,嬌笑著躬身一禮,道:「還有什麼吩咐?」
「你想要怎樣去問他的口供?」
「我現在已將他關在密室刑房裡,只要請他嘗上幾樣刑具的滋味,還怕他不乖乖的說出來么?」
「不行不行。」
「為什麼不行,我那厲害的刑具,縱是鐵打的漢子也挺不住的,何況他一身細皮白肉!」
「大旗門的門下弟子,雖不是鐵打的身子,卻是鐵打的心腸,你縱然將他骨頭都捏碎,他也不會吐露半個字的。」
「那麼怎麼辦呢?」
「硬的不行,自然要用軟的。」
「你難道要我用美人計?」
「除了你那一套之外,世上大概沒有人能騙得出他的口風了,只好請你幫幫忙……」
溫黛黛面色沉下,大怒道:「你當我是什麼人,怎麼能對別的男人那樣,我跟了你以後,一直死心塌地,你……你卻叫我……去……」
說著說著,她竟以手掩面,輕輕啜泣起來。
司徒笑長嘆道:「黛黛,我知道你好,只不過這是無可奈何的事,你就為我犧牲這一次好么?」
溫黛黛突然撲到司徒笑懷裡,放聲痛哭起來。
司徒笑輕撫著她的頭髮:「黛黛,不要哭了……唉,其實我心裡又何嘗捨得,但是……」
「我知道,我知道……我……我願意為你犧牲,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黛黛,你真的?我永遠也不會忘了你的。」
「那麼,你叫我怎麼做呢?」
司徒笑目光一轉,附在溫黛黛耳畔,輕輕說了許多話,然後又道:「事成之後,你就可親手將他殺死!」
溫黛黛啜泣了半晌,狠狠一跺足,道:「依你,什麼都依你。」伸手一抹眼淚,轉身奔了出去。
司徒笑望著她扭動腰肢,出了房門,突然冷笑一聲,自語道:「好一個裝模作樣的賤人,你所作所為,還以為我不知道么,只是我對你還沒有玩膩,所以一直狠不了心下手殺你而已。」
溫黛黛方自走出房門,哭聲立刻停止,眉梢眼角反而泛起一絲笑意,拍掌輕喚道:「敏兒!」
敏兒遠遠奔了過來:「夫人有什麼吩咐?」
「剛才那少年……」
「我已將他送到聽雨塢去了。」
溫黛黛伸手一擰她面頰,嬌笑道:「鬼丫頭,只有你猜得出我的心意,等兩天一定要你也……」
敏兒雙手掩起耳朵,飛紅著臉,嬌笑道:「我不聽,我不聽……」轉過身子,飛快的跑了開去。
溫黛黛笑罵:「小丫頭,再過一年,我不說你也會求著我說了!」
穿過一道曲廊,步下三級石階,便是一條白石小路。
清潔而渾圓的石子,有如珍珠一般,在陽光下發著閃閃的光,筆直通向一道月牙形的門戶。
過了這重門戶,便是林木扶疏,百花競艷的後園。
一曲流泉,繞過兩架鞦韆,在假山下彙集成一個小小的他塘,三五蓮花、七八荷葉間,邀游著一對鴛鴦。
溫黛黛目注著鴛鴦獃獃的出了一會兒神,便走向假山,原來假山上也開著一道門,門中想必就是聽雨塢了。
她輕輕推開了門,假山中果然別有天地。
她走過一間精緻的小廳,掀起一道赤紅色的垂簾。
簾內香氣濃郁,燈光淺紅,一張錦帳流蘇的牙床上,雲錚仍然暈迷未醒,安適的沉睡在柔軟的錦被裡。
溫黛黛輕輕取開雲錚額上的葯囊,輕輕坐到床側,粉紅色的燈光,使得她眉梢眼角春意更濃。
過了半晌,雲錚才悠然醒來,他彷彿自噩夢中驚醒,額上滿是冷汗,望見了她,嘴角才泛起一絲安心的微笑。
溫黛黛輕輕一笑,道:「你睡得好么?」
取出一方紗中,為雲錚拭去了額上的汗珠。
雲錚道:「多謝姑娘,在下已覺好多了!」
他正想掙扎著坐起,溫黛黛卻已輕輕按著了他的肩頭,柔聲道:「不要亂動,小心傷口又裂了!」
雲錚道:「在下與姑娘素昧平生,能仗姑娘之力,逃脫虎口,已是感激不盡,怎敢再多打擾?」
溫黛黛柔聲說道:「你只管好好養傷,不要多說話,更不要胡思亂想,你要是不聽話,我就要生氣了。」
她溫柔的替雲錚整理好被褥,敏兒已捧著一個玉盤進來,盤中一柄金剪和一些藥物。
雲錚心中更是感動,他生子艱苦的環境中,長於嚴父的鞭策下,幾曾受過如此親切而溫柔的看護?
何況,他又覺得這美麗的女子,內心是那麼善良,對一個陌生的求助者,竟會如此盡心的看護。
於是這熱血澎湃的少年,心中只剩下了感激,哪裡還會有絲毫警戒防範,果然安心的在這溫柔鄉中養起傷來。
時間在平靜中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