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喜歡罌粟花嗎?翻譯機的熒幕上出現一行好久不見的中文字。
陸曉生怔了怔,這才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大片的罌粟花田裡,藍天下,朵朵紅與白,淡黃與淺橘的花朵們,都在地上仰首看著他。
不知不覺間,在他那乾涸的眼眶裡,忽地有了淚意,始終無法為自己哭出聲的他,再次憶起了當年詠童偎在他身旁,與他一塊看著植物百科,伸手指向罌粟花時,芳容上純粹歡喜的笑意,和纏綿在他倆之間那份濃得化不開的眷戀。
站在原地等候著他答案的繼父,在他彎下身子蹲坐在花田,並將臉埋進膝蓋里時,這才發現他的不對勁,不知自己是打錯什麼字的繼父,心慌意亂地拍撫著他那隱隱抽搐著的肩頭,在繼父掌心的溫度下,陸曉生彷彿在淚光中看見了那一段從沒有離開過的從前。
他用力點頭,閉上眼,釋放出積蓄已久的淚水與思念。
「喜歡,好喜歡……」
大四那一年,遠在千裡外的詠童,在初夏的一個夜晚里,接到賀詠正的電話。
「擁……」
「阿正?」遠隔千里的詠童,在聽到他的聲音時意外地揚高了眉,「你怎麼會打來這裡?爺爺沒有罵你嗎?」爺爺不是不准他們私下與她接觸嗎?他還敢直接打電話來找她?
「我在外面偷打的。」也同樣感到心虛得很的賀詠正,站在公共電話前左瞄瞄右看看地瞧著四下。
「有什麼事要告訴我嗎?」
正欲西下的夕陽極度刺眼,賀詠正微眯著眼,在心中再次掙扎交戰了好一會後,滿腦子都是她當年哭昏在房中記憶的他,總算是下定決心吐出。
「昨天,你的同學有來過。」
「哪個同學?」她愣了愣,沒想到在這些年後,還有同學會登門找她這一畢業就消失得徹底的失蹤人口。
他不安地咽了咽口水,「高中的同學,姓況。」
「絢麗?」詠童霎時張亮了一雙眼,「她有來過?那她有沒有說什麼?」當年最是明白她與陸曉生之間情況的,就屬絢麗了,而最是明白她心事的,除了絢麗外也沒有別人了。
「有……」要不然他幹嘛要冒著她可能會衝動做出什麼的風險,特地離開家跑來這打電話?
「她有沒有說關於曉生的消息?」聆聽著他別彆扭扭的聲音,詠童隨即明白了這通電話的重點在哪裡。
「在我回答問題前,你先跟我保證你絕對不會又亂來。」她的護照……應該還被扣在老媽那裡吧?
「我保證,你快點說。」
他深吸口氣,「她說,曉生哥哥……半年前就已經退伍了。」
話筒遭到撞擊的聲音,刺耳得讓另一端的賀詠正不得不拿離耳邊遠一點,赫然明白可能發生了何事的他,趕緊將話筒湊回耳際,但他只聽到一串疾快的腳步聲,在離話筒愈來愈遠后,另一陣翻箱倒櫃聲隨即跟著傳來,他登時刷白了臉,放聲對著話筒阻止她地大叫。
「姐!」
但他並沒有留住詠童的腳步,他更不知道,在打工了幾年後,經濟早已自主的她,老早就存好了一筆隨時可飛回家鄉去見陸曉生的款子。
當飛越了大半個地球的班機終於抵陸,沒有一絲遲疑的詠童。從機場坐車直奔陸曉生的舊居,在經過了長時間的飛行折騰后,遠在城市另一端初醒的太陽,對身心皆疲的她來說,紅傃刺眼得幾乎令她閉上眼,但她強打著精神,坐在車內緊張地交握著十指,不斷在腦海中複習著,這些年來她準備好在見到他后,首先要對他說的是哪些話。
計程車緩緩停在陸家門前,付了車錢后,詠童就只是一逕地站在大門深鎖的陸家前,此時日頭已快升至正中天,初夏的太陽,將長期待在倫敦雨霧裡的她曬出一身細汗。
等了許久,遲遲沒聽見門裡有任何動靜,按門鈴也沒人來應門,滿心焦躁的她,才想透過蒙塵的玻璃窗看清裡面時,住在陸家隔壁的鄰居叫住了她。
「不住在這了?」聽完她的話,原本渾身緊張,充滿期待的詠童,覺得自己像是一下於掉進了谷底。
「嗯。他媽媽嫁給一個日本人,所以就跟著媽媽搬到日本去了。」聽完她來此的目的后,長年住在隔壁的張嫂開口就澆熄了她所有急切尋人的心情。
詠童呆愣愣地重複,「日本?」怎麼……在電話里阿正都沒有說?
「搬去好久啰。」這才想起還有一事未做的張嫂,邊說邊去屋子裡取來一隻鑰匙,然後開了陸家的大門。
「你要做什麼?」詠童不解地看著她熟練的動作。
「幫他澆花。」將門鑰收妥后,張嫂彎身提起澆花用的小洒水器。
「花?」她一時沒聽懂。
「就二樓的那個。」張嫂拉著她往後退了兩步,伸手邊指著陸家二樓陽台上的兩具長型花盆,「那是曉生從日本寄來種子叫我替他種的。」
「罌粟?」熟悉的花朵一映入眼中,詠童想也不想地啟口。
「不是,那個叫虞美人。」也曾認錯花的張嫂,在查過書後,有些得意地向她解釋,「罌粟在台灣是不準種的,不過這花和罌粟長得很像吧?」
所有的往事前塵,在雙眼一接觸到那些花后,重新在她的眼前復活,驀然想起這些花兒由來的她,有些不安地追問。
「他……為什麼要叫你幫他種這個?」
「曉生說他要用這個來代替罌粟,他還說懂花語的人看了就會明白了。」張嫂偏著頭想了想,好奇地看著她,「我不明白,你呢,你明白嗎?」
她明白的,紅色代表迷戀,白色代表遺忘。
但,為什麼只有紅色的花兒呢?她邊想像著它代表的花語,邊試著揣測他的用意。
「他只叫你種紅色的?他有沒有留白色的種子給你?」心中有些不確定的詠童,在隱隱明白他的用意后,像是在面對另一個判刑般地,努力將自己的聲音自喉中擠出。
張嫂搖搖頭,「沒有分什麼紅色白色,他只寄了一袋,裡面都是這種顏色的種子而已。」
他並沒有把她遺忘……
「你有沒有他的電話?」緊緊捉住一線希望的詠童,忙握緊了她的手臂問。
「他沒有留,他媽媽也不肯給。」深知他家庭情況的張嫂嘆了口氣,「因為她怕曉生的爸爸又會來糾纏他們母子倆。」都已經離婚了,還指望著曉生來替他還債?都拜陸盂羽所賜,曉生不得不離開台灣,就是因為那些老是嚷嚷著父債子還的地下錢莊所致。
「那地址呢?」詠童不肯放棄地退而求其次,「他寄信的地址在哪裡?你總有他的地址吧?」
「地址?」張嫂頓了頓,轉身走進屋子裡,「你等一下,我去找找。」
自從分離后,從不曾覺得自己離他如此近的詠童,緊握著十指,深深在心底期盼著,上天能再給他們一次重逢的機會,好讓他們能夠有機會……
但迎向她的,卻是張嫂那張寫滿歉意的臉龐。
「不好意患……」自屋子裡走出來的張嫂,站在她面前揚高了那張被水濡濕的信封,「這個,前幾天被我家小鬼玩水給弄濕了……」
小小的希望,一下子就在她的心中熄滅了……
詠童怔怔地接過那張藍色的墨水全都暈開,只隱約可辦認出北海道三字的信封。
當屋子裡的吵鬧聲又起,張嫂再次走進裡頭罵幾個正忙著造反的小蘿蔔頭時,詠童握緊了那張只能讓她仰望天空的方向,卻不能告訴她,他究竟在哪裡的信封,就在這時,一名從市場買菜回來的阿婆路經詠童的身旁。
「小姐、小姐……」被蹲在路中間哭的詠童嚇到的阿婆,好心地站在她的身邊,拍著她的肩問:「你怎麼了?」
不聽使喚的淚水,自不知己被淚水洗過多少次的面頰落了下來,詠童將臉埋進掌心裡,止不住的眼淚,將那熟悉的筆跡、那僅剩的北海道三字,也濡濕暈開來……
青春,就這麼在眼淚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