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盯著她那種只在記憶中出現過幾次的模樣,賀之謙轉了轉眼眸,試探性地問。

「你是不是…遇到什麼人了?」根據經驗來看,能讓她出現這號表情的人,在這世界上大概只有一個。

本來就不怎麼想開口的詠童,在他一把問題問出口后,整個人怔了怔,而後芳頰一撇,更是不想開口說話。

「老爸猜對了是不是?」蹲在地上的賀之謙問得很有把握。

「前幾天我坐捷運時遇到了曉生。」她乾脆直接說出來,省得他接下來幾天都會拿著那個問題不停猜測。

「然後?」賀之謙一雙老眼登時煥然一亮,既期待又興奮地問。

「就這樣子,沒什麼然後。」她聳聳肩,決定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不再繼續。

他卻不這麼想,因自她的話里,他可以聽得出逃避的意味,他嘆丁口氣,自褲子後頭的口袋摸出一封信,起身踱至她的身旁問。

「其實還是很想他?」

「老爸,你太閑了嗎?」把工作帶回家的詠童,有些受不了地自書桌抬起頭瞪著他。

「我只是很欠扁。」他委屈地亮出手中的那封信交給她,「這可是你老爸我冒著挨棍子危險去老家偷來的。」

她拿過那封信,有些好奇是誰寄的信得害他跑去老家偷,但信封上頭並沒有列出寄件人的地址,她再翻過信封一看,在信封背後印著她當年讀過的高中名稱,以及三年六班班委會這幾字。

「同學會?」從沒參加過這種活動的她,有些凄疑地問。

「嗯。」賀之謙開始積極地向她鼓吹,「你老爸特地去偷來的,你就去參加一下吧。

原本是想點頭同意的她,在回想起那日見過況絢麗的景況,以及自己在那些老同學的心中,早已是個斷線風箏后,有些退卻地向他搖首。

「我都這麼多年沒跟他們聯絡過了……」別說見了面之後要說些什麼,她就連他們的長相也都忘光了。

有點明白她處境的賀之謙,將那封她連拆都沒拆,就放到一旁的信再拿回她的面前,然後大掌在她的頭上拍了拍。

「不然,去死心也好。」

「死心什麼?」覺得這兩個字,在這時聽來格外刺耳的她,忍不住斂緊了柳眉。

「你認為是什麼就什麼啰。」也同樣不老實的他,將老臉往旁一轉,邊吹著口哨邊跟她打太極。

婚事、公事、心事,三者在她心中打結亂成一團的詠童,頭痛地揉了揉太陽穴,實在是沒有精神在這節骨眼跟他玩這套。

「老爸,我快結婚了。」就算去看到了陸曉生又怎麼樣?就算她承認她該死心的對象是陸曉生又怎麼樣?無論她再怎麼做,那隻會在她這最亂的當頭,為她亂上添亂。

刻意忽略當作沒聽到這句話的賀之謙,拉了張椅子坐在她的對面,對她擺了副深表同情的臉龐。

「曉生他……」他低聲地說出這些年來她一直都不知道的事,「當年在他出獄后,他第一件事就是跑去老家找你,後來的那幾年,他也寄了很多信給你,不過,都被爺爺燒了。」

她抬起一掌向他告饒,「老爸,現在不要跟我說這個……」

「可是你動搖了對不對?」不忍心看她繼續把心事埋在心底的他,在她起身欲走時拉住她的皓腕。

「老爸。」詠童認真地以眼神向他表示拒絕再有下文。

「拜託你就動搖一點點行不行?」再也沉不住氣的他,痛苦地把兩手插進一頭亂髮里搔個不停,「你要是再這樣繼續悶著,我『就真的要叫那個肉圓半子了。」

「他是我的未婚夫,不是肉圓。」她以兩指緊擰著眉心,「還有,我說過很多次了,他只是胖了一點而已,你不要老是這樣叫人家。」

「什麼只是胖了一點?是胖得跟肉圓一樣好不好?」也不知道他家老爸挑人的眼光是怎麼回事,居然替他的寶貝女兒找了個全身上下無一處不圓的未婚夫,光只是就體型這一點,那顆肉圓就不及格!

「你們這對父子檔夠了!」不吐不快的詠童,決定不再忍受那些古怪的代名詞,「一個叫他肉圓,一個叫他魚丸,他又不是路邊攤出產的!」

賀爸爸還是據理力爭,「可是他就是長得像路邊攤賣的嘛!」

就在他的話落不久,坐在隔壁房努力核對喜帖名單的賀詠正,不疾不徐地放下手中的名單探頭進來。

「老爸,我很堅持那顆魚丸是關東煮而不是路邊攤。」那顆在爺爺眼中家業挺大的魚丸,可是掛有招牌保證的。

「不都一樣是圓的?」賀之謙倒豎著眉瞪向插嘴的他。

他大咧咧地應著,「內容物有差啊!」

眼看自己的未婚夫就這樣被他們父子倆,你一句我一句言的吵來吵去,詠童氣結地將他們兩個往外一推,動作迅速地把門關上,拒絕再跟這對挑三撿四的父子檔溝通。

這兩個男人真是夠了,她不管跟哪個人相親他們都有意見!挑家世、挑人品、挑長相、挑身材,就連對方鼻毛長不長他們也都有意見!在替她挑了那麼多年,也挑剔掉一大堆可能的人選后,沒想到由爺爺親自出馬,他們兩個還是有意見!再有意見,他們就自己去挑自己去嫁!

心火翻湧過度,險些令她揉放了手中的信,忙放鬆掌指力道的詠童,目光靜靜落在那封信上。

這些年來,那對父子檔唯一不曾挑剔過,又把對方當成滿分過關的,就只有那個曾經懸在她心上多年的少年……不過,他已不再是她記憶中的少年了。

幾日前在捷運上衝擊性的回憶,在柔和的燈光下停映在她的面前,令她一手撫著胸坎,深屏住了氣息,回想著那雙臂膀遠比當年還要來得健壯,和那具也比當年來得寬厚的胸膛,晨光下的他,似乎也比她記憶中來得挺拔高大……

輕撫著隱隱作痛的心房,詠童輕輕放開了手中的信簽,粉色的信簽緩緩翻滾著身軀,掉落至地面上。

她還以為……她的愛情,早就已深埋在十七歲的泥土裡了。

為什麼他要挑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她的面前?老爸不會知道,面對他,她不僅僅只是動搖而已,她是整個天空與地面全都被顛倒了過來,日與夜快速往歲月的背影里回溯,而後,不知該如何是好的負疚感,開始在她的心底蔓延。

當年是她說她要等他的,可是她沒想到,當她等到他時,卻是在她負諾準備嫁給別人的情況下。那天他在聽了她的婚期后,只是沉默著,並用一種看得她心慌的眼神看著她,他對這件事如何做想?是怪她不守諾嗎?還是對沒有等到他的她,感到失望?

她也不明白她與他之間,目前究竟算是什麼關係。

說是分手嘛,並沒有,說是因感情淡了而分開,也不是,相反的,他們分開的時候,正是在愛最濃的時刻,他們之問當然更沒有誰負了誰、誰做錯了些什麼,都沒有,他們就只是分開了而已,而這分開,是徹徹底底的分離,別說是見上一面,他們就連「聽說」對方的機會都沒有。

對於他,對於命運,她始終都無法恨、也不能怪,只是每每在下著濛濛細雨的深夜裡,在她因雨聲而輾轉難眠時,她會想問,那她這份等待的心情,又該怎麼辦?

她還記得他曾親口對她說過個故事。

刺鳥等待了一輩子,就只是等待著將銳刺刺進胸坎里后,那僅有一回的凄絕吟唱,她不知刺鳥等待的究竟是死亡,還是那凄絕美絕的一唱?正如同她不知,用一生來等待一個人,究竟是種幸福,還是個悲哀?

這個答案,早已經淹沒在潮來潮往的歲月里,或許,它還將會成為她一生的無解。

都怪家裡的那兩個男人,害她一整晚都夢到關東煮和士林夜市的小吃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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罌粟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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