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童稚的哀號隱隱約約地傳來,是害怕?還是想一探究竟的好奇?她看見自己正在一條小小的走倒上走著。每走動一步,聲音便更靠近她,於是,一小步一小步的走到最後幾乎是跑了起來;但是她跑不快,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跑不快!終於、終於她找到了聲音最大的地方,那兒有扇門,半開著。
她看見自己推開了門,然後看見「不!不」
「弄眉,弄眉!你醒一醒。」一雙手,在緊閉著雙眼哭喊的少女身上使勁推力,試圖將被惡魘纏困的女孩喚回現實的環境。「弄眉!」
「不!不」眼眸乍然睜開,對上熟悉的視線,困惡魘而冷汗涔涔的身體浸濕了大半身上穿著的衣服。「我-一我-一」
「又做惡夢?」與鄒弄眉同寢室的佟隱夢熟練地拿起掛在椅背上的毛巾,丟給已出坐起身的她。「你最近常做惡夢,又是同樣的夢?」
「嗯-一」冰冷的平接過佟隱夢遞來的毛巾,擦汗的動作因無法抑止的顫抖而顯得遲緩。「又是同樣的夢,好可怕。」血紅……除了紅得令她反胃想吐的血紅外,看不清臉的女人慘叫、還有一雙奇怪的眼睛……不像藍色可是又接近藍色……那雙眼睛……是一個孩字,一個孩子用那雙眼睛看著她,一直、一直看著她……
「那只是個夢。」佟隱夢搔搔頭,蓬亂半長不短的頭髮和鄒弄眉所擁有的及肩黝黑的服貼長發相比,簡直是天與地之別,但她一直是兩個人裡頭較冷靜的那一個,負責將兩人生活上發生的事情做個簡單又有條理的處置。「如果還怕的話就禱告好了,准修女。」這句話並非嘲弄,只是就事論事,這個決心將一生貢獻給修道院的聖潔少女每次只要心情一亂,禱告就是她最好的療劑。
佟隱夢是不懂禱告到底有啥功效,因為她是那種人家忙著做飯前感恩,她忙著偷吃菜的人,頂多被院內的老修女趕鴨子上架硬逼跟著禱告而已,無法了解鄒弄眉只要做禱告便能安心定神是可以被理解的。
「嗯。」鄒弄眉點點頭,爬下床跪在地上,雙手交握低頭做起禱告。
佟隱夢回到自己床上坐定,對她的虔誠信仰早已習慣,也知道每每做惡夢,只要讓她禱告個十來分鐘就能讓她定下心打從第一次見而起她就覺得這傢伙不像一般人,從她身上飄散出來的氣息不像是正常人會有的,純凈無垢不愧是未來的修女人選。
同屬於這家修道院的孤兒的她就沒這等神聖氣息,她正如一般人,沒事就不把神當一回事,一有事發生就趕緊表現得比任何人都虔誠,套句俗話就叫做:臨時抱佛腳。只是她抱的是聖母瑪麗亞,是天爺耶和華。
見鄒弄眉的禱告結束,佟隱夢問了實際的問題:「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會一直重複同樣的夢?」說巧合,連續巧合十幾年也太巧合了吧。
縐弄眉結束禱告,在胸前畫下十字,合掌支握,口中低喃了聲阿門,起身坐回床榻。「我不知道。總感覺這夢好真實,像是我親身經歷過的,可是我一點也想不起來,小時侯的事情真的一點也想不起來。」
佟隱夢爬下床,跳上她的。「會不會是你額頭上這個傷引起的?」說話的同時,她只手摸上縐弄眉右額額角。「老實說,這疤還真有點好看。」她頭一回看到月牙形的傷口,顏色還能黑得這麼好看。
「別鬧了。」縐弄眉笑著抓下她的手。「哪有人說傷口好看的。」真是奇怪的審美觀。隱夢的特異從小就很明顯可見。
「但是它真的很好看。與其說是傷口不知說它是胎記。」
縐弄眉聞言,琥珀色的雙眸黯淡了下來。「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傷口,所以媽媽才不要我。」細細的聲音談起過往的瑣碎不免添上惆悵。
「那我又是為什麼變成棄嬰?」真服了她,這什麼邏輯。「我身上沒病沒痛,臉上也沒什麼傷口,為什麼我打自襁褓就是個棄嬰?你還比我好多了,至少你知道你娘長得什麼樣子,會把你送來修道院頂多只是因為養不起。」
說到這,她井沒有因為隱夢好心的安慰而寬心,反倒更鎖了眉頭。「送我來的不是我媽媽。我根本記不得我媽媽長什麼樣子。」小時候的記憶沒來由的全數消失,只知道自己被個好心腸的大嬸牽著送進這裡,之後,有記憶的便只有這裡了。
「管她是不是你娘!」嘖,如果一天到晚都在想這個問題,遲早有一天逼死自己。她才沒那麼笨。「反正十幾年的孤兒生涯都過了,現在我們都是成年人,管它有沒有爸媽,日子還不是一樣照過。」弄眉樂於犧牲奉獻就乖乖準備做她的修女;而她在外頭有份不算差的工作就乖乖盡她的職責好好養活自己,行有餘力就把多餘的錢交給修道院,當作房租或什麼的,畢竟外頭找不到這麼便宜的地方供她居住。
「但總覺得是遺憾。你難道不想見到自已的爸媽?」
「想!當然想!要是我見到,第一件事就是各賞他們一拳。」
「喝。」鄒弄眉被她的話給嚇得倒抽口氣。「你-一這是不對的。你怎麼可以這麼想?」隱夢的想法太駭人聽聞,鄒弄眉抱拳為她方才的失言低頭禱告,希望天上的父能寬恕她的言辭,那並非出自她本意。
「用不著幫我禱告。」果然純潔。老實說,弄眉的單純良善實在教天天在弱肉強食里打滾的她自慚形穢;但是人各有志,誰不能說誰走的路是錯的,不過也沒資格說自己走的路是對的就是了,一切得蓋棺之後才能論定。「我不是天主教」待在這二十來年,她還是個無神論者,耶和華的教化於她仍是無用。
「不管你是不是,我都希望你能過得很快樂適意。」溫馴的笑靨取代之前黯淡的神色,慈悲的祥和和顏面即使像佟隱夢這般的無神論者,也忍不住放鬆緊繃的心情。
她的五官稀鬆平常,只能搭上清秀的邊,是那種看過一次馬上就忘、多看幾次也很難記得的類型,但是舉手投足間的悠然閑適,在講求快又有效的現代迅速匆忙的法則之下顯得相當特殊,她大概不知道吧,老是說她想法怪異的她才是這社會上列屬怪異的人種之一。佟隱夢在心裡想著。
「睡覺吧!」真是的,佟隱夢爬回自己的床。半夜三更被吵起來思考這些有的沒有的,浪費精力。「不要告訴我你現在精神正好,本小姐可沒有力氣陪你發瘋,明天我有班要上、有工作要做,晚安。」說完,也不管鄒弄眉有什麼話要說,身子一躺、被子一拉,不出一分鐘,細細的鼾聲回蕩在房裡。
鄒弄眉忍不住笑出聲,望向窗口,剛才還看得見的彎月早就不知移到哪去了,只留下漆黑的天幕在窗邊,看不見一顆星子,但之前的夢魘早煙消雲散,不復見了。
感激地看了已然熟睡的佟隱夢一眼。多虧她替她轉移了注意力。
只是一手撫上心口,不明白此刻心中的這一份不安究竟是為了什麼。
彷彿有什麼即將將發生似的-一
一個小牧師有沒有本事駕著一輛奧色保時捷在台北的街道上四處流竄?
答案是肯定的。畢竟這年頭連和尚喇嘛都有本事買個勞力士掛在手腕上閃閃發亮了,身為牧師開得起名車也不算是什麼稀奇的事,這個年代,有錢的宗教人士很難被掛上愛慕虛榮、貪戀名利的字眼,笑貧不笑娼的時代早就進化到不笑不守清律的宗教人士有錢,什麼事都好辦!
駱應亭趁教會孩子們午睡的時刻一個人調出來開車兜風,一隻手搭在窗邊支著頭,一手熟練地控制方向盤,任車窗全開吹入冷風陣陣,全然不以為意,棕發隨風飄揚溜滑出一身的愜意,彷彿世上所有的緊張忙碌全部與他無關。
車子右轉,進入一條雙向的四線道。
砰的一聲!緊急煞車之後,一道身影由車前保險桿落下,直到擋風的視界無法看見這道身影。
該死!駱應亭暗暗咒了聲,立刻開門下車。是個小孩。「你」
「沒事吧!」一道身影比他還快,從人行道上衝到黑色保時捷前頭蹲下,「你還好嗎?沒事吧?」天上的父呀,請保佑這孩子健全,沒有受傷。她怎麼也沒想到替院長出門買一些生活用品時會遇上這等事,嚇得她心臟幾乎停止跳動!
低著頭的孩子抬起頭,沒有看蹲在他身邊的女人,反倒一開始就直視撞到他的駱應亭。
綠眸!小男孩的瞳孔顏色讓他略略吃驚,再仔細一看,原以為是黑色的頭髮其間微微夾著暗沉的金色是個外國孩子。
「完了完了完了!」男孩開始叫囂。「我的腳不能走了,完了!我一輩子都不能走路了,你撞壞我的腳,救命啊!我要死了,救命啊」
怎麼辦?鄒弄眉聽見這聲哭叫,心急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她不懂,她都急成這樣了,為什麼這個肇事者卻一點反應也沒有。
「你的命長得很。」這種會倆似曾相識。駱應亭凝起眉,顯然的,被勾起過去的記憶令他不悅。「小朋友,這招我以前也用過,你得再想點新的方法才成。」他並不怎麼喜歡回味往事,但是這孩子「你不是東方人,中文倒說得不錯。」
小男孩立刻停止哭鬧,什麼眼淚鼻涕,不知回收到哪去。「你」
「這位先生。」男孩才正要開口說話,怎料身邊這女人突然站起來搶走他的話,硬生生的插進他們倆人之間。「這孩子被你的車撞到受了傷,你怎麼能還是這麼一副不聞不問的態度?這孩子說不定傷得很重只是看不出來而已,請趕快送他到醫院去檢查好嗎?再拖下去,萬一真的受了什麼內傷」
「小姐,」駱應亭這時才抬起頭看在他身前緊張兮兮的女人,慢條斯理的打斷她的話,視線又回到男孩身上。「你難道沒發現這孩子是故意撞上我的車嗎?」
故意……「這怎麼可能?!」多可怕的一件事啊!她看了看還坐在地上的男孩,再抬頭看他。「他到現在還站不起來呀。」不能這麼再耽擱下去了。「先生,無論如何,請你幫我送他到醫院去好嗎?一切支出我會負責。」
駱應亭再次低頭看著男孩。「你要去嗎?」
大概是從沒遇過這种放映的人,男孩一時間呆了住,全副的心力集中在下壓的黑影上那兩顆不是黑色的眼珠子,還有那一頭不是黑色的頭髮「他當然要去。」琥珀色的雙眸閃著不容忽視的緊張與關注,柔白的雙手因緊緊交握而泛紅。「拜託你,先生,我不放心這孩子」
「啊!你幹什麼!」頓時覺得身子被置於半空,男孩嚇得驚叫出聲。「救命啊!有人綁架啊!救……唔……唔……」
「安靜點,要不我打昏你,二選一。」
「唔」小小的身軀不得不在大人的逼迫下乖乖不動,碧眸閃動著怒意,直挺挺與他的藍眼對峙。
看不出這孩子的脾性還挺悍的!略應亭對他咧開嘴笑了笑。
「上車。」
「咦?」鄒弄眉看看左右,不明白這陌生男子所指的是何人。
抱著男孩的駱應亭半轉過身,藍眸對上她。「你不是很擔心這孩子?」
啊?「你是說我。」
他點點頭。「上車,我送你們到醫院。」
「除了餓病以外找不到其他毛病,這孩子健康得嚇死人。」和駱應亭有過數面之緣的楊修文看了手上病歷表一眼后,看向病床大快朵頤的小病人,再看回身後的一男一女。「看得出他餓壞了。」再好玩笑的性子又起,當場開了小病人的玩笑;但這也是事實,要不然醫院裡教人聞風喪膽的營養餐怎麼會有人吃得這麼津津有味,還連續吃了三盤之多!
駱應亭一副了解的眼神看向身旁的陌生女子。「我說過了,他沒有受傷。」
「真對不起。」鄒弄眉連忙向他躬身道歉,再抬起頭時露出寬心的微笑。「不過幸好,這孩子沒有受傷。」她在胸前畫了十字。「感謝主。」
藍眸微眯,望進她的一舉一動。「你……是天主教徒?」
「是的。」鄒弄眉點了點頭,反問:「你是教友嗎?」
「不,我只是看見你在胸口畫十字猜的。基督教與天主教相異之一就是天主教徒會在胸口畫十字,而基督教徒不會。
「感謝主,讓這孩子安然無恙。」
「這和主無關。想要活下去就得用盡一切手段。」他低喃。
「你說什麼?」
「沒什麼。」駝應亭借故爬梳了下頭髮,視線放在男孩身上。「你叫什麼名字?」
「唔……」被突然一問,剛入口的飯一時梗在喉嚨里要上不上要下不下,整張小臉頓時漲成豬肝色。「水……水……」
鄒弄眉趕緊搶先上前,迅速地倒了杯水給他。
「咳……咳咳……」得、得救了……
「你叫什麼名字?」駱應亭極有耐心地再問一次。
順了氣,逃過噎死命運的男孩,喘了幾下才開口回答:「我沒有名字。」
「棄兒?」
「嗯。」
「先生。」鄒弄眉不得不強迫自己開口:「請不要用這種態度對這孩子,他已經夠可憐了,不要這麼冷淡。」
「哼哼。」內心深處極端厭惡的就是這種該死的同情;本來,她如果只是像一般正常人,對這種孩子只是避而遠之的話他還不會怎樣,硬是介入表現她的好心他也尚能忍受,但是她該死的好管閑事,管得太過瑣碎,就讓他起雞皮疙瘩,渾身不舒服。「可憐?接受你這種人的同情才真叫可憐。」
「先生,你怎麼這麼說話?」她完全一片好意,怎料竟被人扭曲到這種地步。「我只是想幫助這孩子,並沒有其他意圖。」
「不要拿你既天真又愚蠢的想法強加在他身上,不久你會發現那根本沒有用。」強加在他還是他自己身上?眼前這男孩不時讓他的記憶回到小時候,令他作嘔卻又因為屬性相近而放不下。
「我並不是天真也不愚蠢。」縐弄眉緊凝著眉頭,一手握緊垂掛在胸前的十字架,彷彿好象不這麼做她說不出話來。「先生,請你尊重我。」
「尊重要看對象。」駱應亭無禮地落下話,不再理她,看向男孩,「跟著我,我不會讓你有挨餓的機會。你也不需要天天上演假車禍騙人以求溫飽。」
男孩停下吃飯的動作,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直望著他。
駱應亭抬起手看了下表。「給你五秒鐘下決定。」
「我可以帶他回修道院。」明知道自不量力,但她還是忍不住一時的良善,不知為什麼,這陌生男子給她的感覺很黑暗,這就是為什麼她在和他說話的時候會抓著十字架不放的原因。「我很樂意照顧這孩子。」
「修道院?」駱應亭回過頭,兩眼斜睇她,似笑非笑的神情充分說明她的意見愚蠢得可笑,「一個男孩在修道院還是在教會好?」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是個牧師。」他終於自我介紹。「在一個小小的教會任職,並且有一間孤兒院。」孤兒就是孤兒,沒什麼好隱瞞的;同理,孤兒院就是孤兒院,不管名字改得再好聽,它終究還是一家孤兒院,裡頭還是住著一群孤兒。
「你-一」握著十字的柔荑因用力過度而泛白。「是牧師?」
「不像?」駱應亭摸摸自已的臉。「我倒覺得自己挺像的。」再看向她,這時候才開始將焦距放在她的臉、她的外形上。
黑色絲綢的長發可能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可取之處。他殘酷的訕笑著。那一張臉實在太平凡,平是教人想記住還得努力上許久,瘦瘦乾乾得像個未發育完全的小可憐,誰才可憐,是這個小孩還是她他倒覺得是後者。
平凡得教人同情的臉就夠讓人掬起一把同情眼淚了,額頭上那一道黑色的傷疤更是額頭上的傷疤!他一愣,藍眸射向她的右額額角。
「好痛!」突然被人猛力掐住雙臂,任誰都會突然叫出聲來。她因承受疼痛而凝結眯起的雙眼,狹小的視線中擠不進完整的人影。「先生你……」
「你是腳」這問題問得又急又快,駱應亭的反應怪異得令人則同墜入五里煙霧當中,「告訴我你的名字。」
「縐、縐弄眉。」好痛!「先生,放開我。」
如觸電般,駱應亭聽聞答案后鬆開手,往後退了好幾步。「鄒弄眉?你叫郭弄眉?」這世界真的能小到這種程度。她……她沒死?還活著?
藍眸閃動著莫名的情感,與先前平談近似於冷漠的死沉灰藍完全不同。那一道幾乎是熱烈的眸光緊緊瞅住鄒弄眉不放,看得她好不自在。
「你額頭上的傷」他忘情地伸手撫上那道月牙痕的疤,「是怎麼來的?」印象中最深刻的記憶,唯-一個讓他不敢不願也不想遺忘的就是那個頭上帶著傷疤的小女孩,打他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那一道傷就同燒紅的鐵,深深的、強而有力的烙在他的心上,還有那一對琥珀色、永遠閃著不安害怕的眼睛。
「我……」鄒弄眉退了步,眼神對上那道視線,視線傳來的溫熱讓她既迷惑又覺得怪異和恐慌,藍色的眼睛、藍色的視線……好像……
「你怎麼樣?」
「我不記得。」像被催眠似的,鄒弄眉低聲喃喃道:「我的童年有一段時間失去記憶。」她的腦子因為他的忽冷忽熱而起了一片混沌。
記不得?!充滿感情的藍明隱隱跳動著詭譎的光彩,讓人看不出他心裡在想什麼,但隱約能感覺到針對縐弄眉的話,他不是沒有反應。「你和修道院有什麼關係?」
「我在那長大,那裡是我的家。」她沒來由地點點頭。
「你在那過得很好?」詢問的聲腔開始出現不平穩的波動,但他心裡的怨怒又豈是鄒弄眉感受得到的。
「是的,我打算終生奉獻上帝。」
「看來你的生活很平穩安適。」
鄒弄眉露出一笑。「是的,我過得很好,所以這孩子在修道院里生活也會很好,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照顧他。」她只當他是為這男孩設想,擔心孩子到了修道院會不習慣,所以很樂意告知他有關修道院給她的幫助。
「你忘了過去,在修道院當個什麼都不知道的白痴小孩開開心心過著你的日子?」言辭上的尖銳來得莫名其妙,聽在她耳里更是格外令她費解。
「先生,請你說話客氣一點。」
「客氣?」駱應亭嗤笑一聲,接著狂浪大笑起來。「哈哈哈……」
乾澀的笑聲充斥在整間病房內,笑得鄒弄眉皺起眉頭,這個笑聲讓她難受,好象有什麼東西在她體內翻騰,拚命擊打她的耳朵,一陣陣疼痛委實難受,尤其是她的頭,好痛!痛得讓她想吐。
「終生奉獻上帝?你指的是做修女?」停下笑聲的駱應亭立刻又送上新問題,低頭垂下的雙眸寫過複雜難辨的訊息。
「事實上我已經是實習修女。」她不知道為什麼遇見他才兩個鐘頭不到,自已會毫無反抗能力的回答他時許多多的問題?這一點她想不透。
「實習修女?」
那是輕蔑吧?抬頭對上低垂而來的視線,鄒弄眉猜測著強迫自己對上的藍眸,一瞬也不瞬的看她,這樣子讓人害怕。「這位先生,我……」
「駱應亭。」不安定的音調回復正常,就像最先前的沉穩。
「駱先生,這孩子」
「我帶走。」說話的同時,他一把將床上的男孩扛上肩。
「喂喂,我還沒說要跟你走!你不要」啪啪兩聲,男孩的屁股被兩掌轟上。「你敢打我!你這個死王八蛋,你竟敢打我。」可惡!該死天殺的大混蛋。
「不想死就閉上你的嘴。」他的心情大壞,難道這小子看不出來。
「駱先生!」縐弄眉趕緊叫住他往外頭走去的腳步。「你不能這樣對他,他只是個孩子。」
「不關你的事。」冷冷撂於一句,駱應亭不理後頭瑣碎的聲音,以及肩上始終亂動的小鬼,凝結的一張臉閃過不少情緒,速度快得讓人看不出他此時此刻真正的情話到底是什麼。
只知道,這種人通常都代表了兩個字危險。
夜晚來臨,合該算是每個過著DoubleLife的人忙著卸下自已白晝的偽裝,且無暇兼顧他人是否同自己這般過著雙重生活的時候。魃魅的妖冶、瘋狂的放浪,而捕風捉月的風雅人士所謂的夜的溫柔、夜的浪漫,正是包裹其中狂野放浪真實的糖衣,也真可憐了他們,無端想出和真實完全無涉的幻想。
「你一個人嗎?」細柔如棉絮的聲音絲絲傳入他的耳,打斷他的思緒。
「滾。」一個字,一句話,沒有轉圜的餘地。
但打擾者似乎沒有灰頭土臉的感覺,竟在他耳邊輕輕吹了口熱氣,挑逗完全陌生但打從一進來就吸引在場所有女人注意的焦點。「你的眼睛很漂亮。」
「我最恨別人提起我的眼睛,滾!」吞下最後一口龍舌蘭,駱應亭動了動手指,向酒保示意倒一杯。
「別這樣嘛,難道我真的長得很難看,讓你連看一眼的慾望都沒有?」放軟了氣息和身骨,軟趴趴地半貼在他的身上,蒸騰的慾望滿盈,美艷的臉蛋附著一層脂粉,教人看不出是純自然,還是人工所制的假皮相。
駱應亭放下接過的新酒杯,藍眸正式迎上她的臉,微眯的雙眼、小巧塗得火紅的艷唇,他微微一笑,另一手已勾住她纖細的腰身,讓她徹底貼在自己身上,同時火速壓下唇瓣與她交貼。
嗯-一她就知道沒有男人會不喜歡她。女郎得意地在心裡想著,一邊享受陌生男子的吻,一邊沾沾自喜。她的誘惑力果然不是男人能擋住的。
火熱的吻令她身軀輕顫,這男人不但長得異常俊美,連接吻的技巧也和他外表一樣美得好教人不可思議,簡直是他在幹什麼!迷醉的眼乍然睜開,她以為自己對上的是一雙寒冰,交接相貼的薄唇與她的相隔一點距離,讓她看清楚他唇上逸出的冷笑,一個猛力的下壓,毫無預警的滑舌如入無人之地般的強行占進她嘴裡,挑撥她的丁香粉舌,然後「啊」女郎倏然蹲身在地,彷彿在承受著某種痛楚。
駱應亭拿起桌邊的紙巾吐出充滿人工香料和鮮血的唾沫,擦拭自己沾上唇膏的嘴,毫無動情地凝睇蹲在地上的陌生女子。
再站起身的女郎,一手捂著嘴,眼淚奪出眼眶,「唔……」捂嘴的手指頭間微微滲出血絲,鮮紅奪目。
「最後一次滾!」
「唔……唔……」惡魔,心下閃過這個名詞,女郎飛也似的逃開。
寧靜重回身邊的感覺果然不錯,但如果能不想起那張素白平面上有著平凡五官和黑色月牙形狀傷疤的臉以及那一雙琥珀色的眼睛,他的感覺會更好。
十三年!整整十三年,他背負著過去強迫自己活了十三年,結果呢?她竟然沒有過去,無憂無慮地過了十三年。
背上十字架罪名的他何等愚蠢!將所有一切加諸於他身上卻自己逃開的她有多自私!
十三年來他始終記得她,記得當時他驚慌害怕之餘忘了帶她一起逃開,記得她短小的手指頭正氣凜然地直指過他,數落他的罪名、評斷他的對錯他因為她的數落、她的判罪而墜入如此的深淵,十三年來不得翻身;而她那個自詡為正義女神的小女孩,竟然拋開過去恣意暢快地活過這十三年。
鏗鏘的一聲!
「先生,你的手……」酒保聽見聲音轉頭看去,怎料會看見有人喝酒喝到把酒杯捏碎的畫面,鮮血流過整個手掌,滴到桌面……好噁心!「先生,你的手受傷流血了!」天呀,這個客人是怎麼回事?
藍眸微台了下,低垂視線直盯住自己的手,哼哼,他連痛都感覺不到,就連酒保拿紙巾按在他流血的手掌上也感受不到什麼痛楚,簡直就像行屍走肉!
行屍走肉-一他自虐地當了十三年的行屍走肉、藉以懲罰自己當年的所作所為、懲罰自己自私地顧全自己、完全忘了有個小妹妹需要被照顧,結果呢?始作俑者竟還安穩穩地過了十三年開心的日子!
「任我在深紅的黑海浮沉,而你卻快意地過日子?」抽回受傷的手,拿開因血液凝固而與傷口牽住的紙巾,連帶粘起些碎玻璃表皮皮肉,滿布的傷口著實駭人。
「先生-一」惡,他真想衝到後頭廁所去吐,都鮮血淋漓的了,這客人一張臉還是沒變,好可怕!
受傷的右手遞上一張千元大鈔,上頭的浮水印連帶染上鮮紅,酒保在收與不收之間掙扎。為什麼不用沒受傷的手拿錢出來啊?
就在酒保掙扎的同時,駱應亭一聲不響地踏步離開氣息糜爛的室內,來到暗黑只有微弱街燈有一閃沒一閃的室外。
他自我懲罰十三年的苦該由誰來受、由誰來還、由誰來體略?
藍眸閉了又睜,薄而蒼然的唇揚起角度,轉瞬間,與黑暗同化,混成一氣。
猶大背叛耶穌的時候是否也是這張嘴臉?突然天外飛來這麼一筆想法,他自問在心裡,只可惜無證可考。
「修女嗎?」他忽然想起下午她說話的內容。當修女?哼,讓他墜入污穢的地獄,接受業火的煎熬十三年,她竟然要當個純潔不容褻瀆的修女!「當得成嗎?」抬頭仰望夜空,他似篤定又像在詢問似的自言自語。猶大背叛耶穌的手法不止一種不是嗎?殘酷的笑意掛在唇邊。搶劫他的子發使之淪落成為羔羊墜入原罪的煉獄這也算是一種背叛吧!更何況他並不屬於那個世界,過度的神聖和光亮,只會灼燒他的眼令他不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