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因為爆炸事件,整個醫院上上下下人心浮動,還有不少病人因為怕受牽連,紛紛要求出院,滕青雲也沒有意見,讓可以出院的人出院,不可以出院的則轉住他推薦的其他醫院。
「很抱歉。」林以梅將手裡其中一杯咖啡遞給他。「我又給你惹麻煩。」
「嗯。」滕青雲接過咖啡,他已經連續兩天駐守在醫院,只希望別再有爆炸事件發生,否則接二連三讓黑街的人受傷,他的心理負擔很大。
「你還是不要動手術,把李芙送到別家醫院去比較好。我可以跟著她轉往別家醫院,這麼一來你就可以--」
「不。」滕青雲啜了口咖啡,搖頭。「我決定的事就不會更改。」
既然有人敢跟他翻臉,他絕不可能就此善罷甘休,那個人既然傷了他的夥伴,就別想逃出他手中!
「但是你這樣下去,整間醫院就會因為一個李芙而毀掉,你情願這樣嗎?」她不知道他也會意氣用事,現在只想勸醒他,李芙的身體需要的不是執刀高明的外科醫生,而是她這個麻醉師。
「你不會懂。」她不會懂的,她怎麼懂他眼見夥伴無辜因她受害的心情?現在李芙的病情怎樣,早不在他關心的範圍內,他現在只想抓到那個放置炸藥的人,一刀一刀解剖他,活生生地解剖他!
「我--」
「你勸不動他的,小姐。」這句話是駱應亭說的,這女人就是讓他們無欲無念十來年的青雲到最後才破功的女人嗎?滕青雲的口味還真是奇怪。「要是勸得動他,他就不叫滕青雲了。」
「你是他的朋友,難道要眼睜睜看著這家醫院倒閉?」
「倒閉是不會啦!只不過暫時沒那麼生意興隆而已,有什麼好緊張的。」巽凱搭上滕青雲的肩膀,望向林以梅。「像你這樣的平民百姓,怎麼可能了解我們這種人的想法?」他和滕青雲一樣,絕不放過讓黑街人受傷的傢伙,有仇報仇--這原則他們奉行得比誰都徹底。
「什麼叫平民百姓?什麼又叫作你們這種人?」她不明白。「你難道希望看到自己的朋友身陷險境而不勸他?」
「喂喂!」巽凱瞄向身邊的滕青雲。「你沒告訴她你的特殊背景?」他以為他們兩個早熟爛了,聽應亭那大嘴巴說他都愛她四、五年了。
滕青雲別開臉,沉默以對。
「你們到底在打什麼啞謎?」她也是當事人之一,不是嗎?那為什麼所有的一切他們都吝嗇讓她知道?「滕青雲,救李芙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我也有份!」
「沒錯啊,不過抓兇手這件事沒你的份吧,小姐?」巽凱雞婆的插嘴。「所以你還是乖乖地去照顧那個小娃兒,別管爆炸威脅這檔事,這種事對你這小老百姓來說太不像現實生活,你會被嚇死。」
「你--」面對巽凱那像是警告又像是威脅的表情,林以梅一時間答不上話來。
「他說得對,你沒資格過問。」滕青雲在這時突然搭上話。「事情因你而起,你只要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就行,不要增加麻煩。」
「你……」她的氣勢轉弱,他說的話再一次刺中她的痛。事情由她而起--他說得沒錯,是她硬要救李芙的……
她一臉的悲苦滕青雲不是沒有看見,但是這隻不過是她一時間的情緒而已,等事情結束后,她又會回復以前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孔,幾乎每一次都是這樣,她早習慣將所有表情藏在面具之下,所以他不得不無情,為了挽回自己先前失去的顏面和尊嚴。「出去。」她再留在這兒只會讓他難過。
林以梅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就離開。
「喂,你這樣做好嗎?」那個女人看起來很可憐。「她是個女人哩。」
「那又怎樣。」滕青雲背過身,讓巽凱看不見自己的表情。「她咎由自取。」
「是嗎?」巽凱皺了眉。「你確定是她咎由自取,不是你在懲罰她?」
老實說,他挺懷疑的,因為來這裡兩天了,他看到總是青雲拿話砸她,每次都讓她擔心的表情轉成傷心,之前他還挺懷疑駱應亭是否說錯了,青雲根本不是愛她而是恨她。
滕青雲沒有再多說話,只是盯著窗口發愣,窗下有道細瘦的身影踉踉蹌蹌晃動著。很熟悉,卻也很陌生。
***
「阿姨,為什麼我要提早開刀?」小李芙拉著林以梅的小指頭晃動,一臉不解地望著。「不是說好星期二的嗎?為什麼要早一天?」
「你不要早一天嗎?」林以梅低頭反問。「你不是想早一點去學校上課?」
「是啊,可早一天我會怕。」
「沒什麼好怕的。」她拍拍小李芙的頭,臉上的表情沒有笑容,但也沒有以往的無動於衷,只是平平淡淡的。「手術不會失敗,你會好起來。」
「可是--」看著被推動的床離手術室愈來愈近,小李芙的心跳也就愈來愈快。
「不用擔心。」林以梅打從一早就陪在她身邊,為的就是穩定她的情緒,在進行麻醉的時侯也方便她測試觀察。
病床被推到手術室門前,李傑夫婦正在那兒等著。
「爸爸、媽媽!」小李芙興高采烈地叫著,臉上的表情隨著愈接近手術而雀躍不已。
林以梅退了幾步,好讓他們在手術前說說話。
天倫之樂呵,她沒有什麼感覺的看李傑左擁妻子、右抱女兒笑談著,以為一直存在自己身上的仇恨,老實說--壓根兒沒有,時間真的是很多事情的療傷劑,日子久了傷痛不再,很多怨啊恨的,早就隨著時間過去,輕揚唇角,她不知道原來自己也有原諒他的一天。
「謝謝你肯救我女兒。」李芙的母親,亦即李傑的妻子,忽然走到她面前伸出右手。「真的謝謝你。」
林以梅回握她的手。「不客氣。」看了眼李傑,他的表情告訴她,他並沒有把他們兩人的舊故事說出來。她淡笑了下,不說也好,免得大家尷尬。
「我和我先生會賠償貴院所有損失,一定會的。」
「這件事你們應該和院長談而不是我。」她無權作主。「我只是個麻醉醫生。」說完,她率先進入手術室。
一番必要的消毒過程之後,林以梅穿好綠衣步入手術室,滕青雲正如往常一般早在裡頭等著。
「護士呢?」她看了看,手術室內除了她和他之外再無他人。
「走了。」滕青雲整理工具台上的手術刀和縫合等工具。「我要他們離開,等一下你做完麻醉工作后也離開。」巽凱不知道來不來得及揪出放炸藥的兇手,在這情況下,只有把醫院所有人員驅散才能避免無辜的傷亡。
「你怕巽凱來不及抓到兇手,所以叫所有人離開,打算自己進行手術。」這答案幾乎是肯定的,因為他並未否認;而且就算他否認她也不會信,因為這幾年來的相處,即使私人關係並未如公事上的具有默契,她也知道他的性情為何。
就在這時,李芙被一名護士推進手術室。
滕青雲示意護士小姐將李芙小小的身子抱上手術台後便說:「離開,愈遠愈好。」
「是的,院長。」護士點頭,乖乖的聽命離開。
「滕青雲--」
「做你自己該做的事。」口罩遮住他下半張臉,但眼神仍能將他強烈的作風顯露無遺。
林以梅被這雙眼給說服了,拿出她研究多年的成果--以針炙代替麻醉藥劑的使用,因為成功率不高,所以對一般能接受藥物麻醉的患者,她是不用這種方法的,但今天李芙只有使用這種方法才能進行麻醉,所以她也只能小心翼翼的進行這項工作,這是個賭注,賭她的技術和李芙的生命。
她一面看著掃描儀器,一面專註於李芙身體昏穴及麻穴上的銀針,終於,在掃瞄器器上的數值達到一般深度麻醉的指數后,她替李芙戴上氧氣罩。
「離開。」
「不。」她推著手術工具台到他身旁。「她不只是你的責任,也是我的。」
「這裡也許會爆炸。」如果巽凱真的無法阻止悲劇發生的話。「你會死在這裡。」
「有你在。」她口罩下的笑容,想必他看不見,但她真的笑了。「你在賭醫院會不會爆炸,而我在賭救不救得活她。」他們都在賭,也都必須下賭注--他們的命。
「離開!」他不准她下注。「我一個人就夠,你太多餘。」
「我不離開。」她再次拒絕。「再趕我,我就取出銀針。」這算是威脅吧,她心想,就不知道他接不接受。
「你!」
「時間不多。」她拿起開膛用的手術刀遞給他。「開始吧,我幫你。」也幫自已。這次是她最後一次和他在手術室里一起共事,結束手術后如果醫院沒有爆炸,巽凱抓到兇手,那她就該離開;如果醫院爆炸,他們都死了,至少她身邊還有他陪著,到時侯她可能會對自己坦白點,告訴他真心話。
「林以梅!」
「時間真的不多了。」她再次提醒他。「已經過了十分鐘。」手術時間預計只有一個小時,但是因為此時在醫院隨時有可能爆炸的危險情況下,所以一個小時對每個人來說都有如一整天般地漫長,當然,麻醉中的李芙是不會有這種感覺的。
滕青雲接下手術刀,低頭開始他的工作,突地卻丟下一句話:
「結束后休想我放過你。」
「我知道。」林以梅口罩下的嘴咧開笑容,只可惜他看不到。
***
「就是這傢伙!」巽凱將一個五花大綁的「人球」丟在醫院大門一眼可見的接待大廳。「他在太平間、樓梯間、急症室,還有各樓層都裝了炸藥,不過全拆下來了。」王八蛋!他忍不住再踹了這傢伙腹部一腳。「說!是誰派你來的?」
媽的,一旦被他知道是哪個混蛋乾的,他鐵定會給他好看!
「哼。」來人倒嘴硬得很,硬是接下巽凱一腳,什麼也不說。
「交給我。」完成手術的滕青雲將巽凱推到旁邊,在犯人旁邊蹲下。「是誰指使你的?」他問。
「不知--啊!」一道銀光閃過,犯人臉上多了道血痕,就在同時,滕青雲手上多了把手術刀。
「別以為醫生不會殺人。」手術刀冰涼抵上犯人脖子。「說!是誰?」
「我……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犯人說話的聲音因為一把銳利刀刃架在自己脖子上所以變得十分小聲,怕喉結一動就嗝屁歸西。
「媽的!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見鬼了,不知道還興高采烈地埋下什麼鬼炸藥!「青雲,把他帶回黑街解決掉算了!」
「不行!」一個低沉的聲音從大門處傳來。
「又是誰了?」巽凱不爽地轉頭,望去的方向屬下有默契地讓開一條通道,好死不死地卻出現個不該出現的傢伙。「司徒鷹!你來這邊幹嘛!」見鬼了,他這個警察沒事往醫院晃做什麼。
「把他交給我。」司徒鷹走到滕青雲和巽凱面前。「他是我要抓的人。」
「媽的!我找到的人怎麼每個都是你要抓的。」騙鬼!
「世界無奇不有。」司徒鷹聳聳肩,和千燁相處愈久,他說話的方式就愈圓滑,和黑街的關係也愈來愈密切。「巽凱,我們說好的。」
「誰跟你說好了?」媽的!「每一次有事都要我做前鋒你來收尾,這傢伙是我們黑街要的,你敢搶就先打一架!」
「我不想和你打架。」司徒鷹道。千燁警告過他,如果和黑街任何一個人發生衝突,她絕對會立刻回娘家,他怎麼可能容許她再回黑街,所以--以和為貴。
「媽的,你這老婆奴!」
「注意你的口氣,巽凱。」司徒鷹瞪他一眼,蹲下身問滕青云:「你怎麼說?」
「他差點毀掉我的醫院。」滕青雲抬眼看司徒鷹,之前因為小高的事和他見過面,但是不熟,所以沒必要要賣他的面子。「有仇報仇,是黑街的作風。」
「但是交給我,我會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傢伙是黑道介入政商兩界的證據,他需要他來作污點證人。「他涉嫌黑道奪標政府工程的貪污案。」
「為什麼知道他在這裡?」這是他的疑問,司徒鷹未免太過神通廣大,連他這間小醫院的事也一清二楚。
「李傑要求我救他一家,還有,你以為我會把爆炸當作有人放鞭炮嗎?」早在李傑提出要求的時他就開始注意黑澤,接連幾次的爆炸他怎麼可能不知道。
巽凱在一旁聽得氣悶。媽的!他就不能把它聽成鞭炮聲嗎?
滕青雲想了會兒,才道:「可以,但是--」霎時,一道血口自犯人手臂劃開,汩汩鮮血直流。手術刀的銳利眾人皆知,傷口雖不如一般刀器的寬,但深度絕對比得上任何一種刀。
「滕青雲!」司徒鷹趕忙按住犯人傷口,怒吼:「你是醫生!」醫生怎麼可以傷人!就算他是黑街的人,基本道德還是該有的吧!
「醫生就不能傷人嗎?」滕青雲瞥了他一眼,踏著原來的腳步離開,現在該是找她算帳的時侯了。
他說過的,等手術結束后他不會放過她的。他向來說到做到!
***
抱歉,沒有給你跟我算帳的機會。
一直以來,我始終以為自己會恨人;但到頭來,可笑的是,我根本不會。相信嗎?我不會恨他,甚至在五年後初次相見的那一刻,我真的記不起他的長相和他的人,一直到後來他自我介紹后我才知道。
想了好久,我才知道,原來最恨最氣的人是自己--恨自己的無知愚蠢,氣自己的看不開,氣自己用冷漠當保護色,天真的以為只要這樣,就什麼事都不會再發生;然而你終究是出現了,對我而言,你是過去,我是難忘的過去,我無法理解為什麼,但現在似乎不需要理解,我們之間什麼也沒有,不是嗎?
離開,是為了讓你恢復以前的滕青雲,也是為了自己,該面對的還是得面對,不是嗎?再怎麼逃離躲避它還是存在,況且,有我在,只會讓人更不安定,那又何必呢?
但是不管如何請你相信,我過去的記憶中最美好的一段真的有你,那是我唯一珍惜的,今後我也會一直珍惜下去。
不過,就這些你恐怕不會信吧!
林以梅
滕青雲握著手上的信,狠狠地捏成一團。
***
同樣是花東海岸,同樣是自然純樸的風貌,同樣是一輪明月高照,只是--風月無情人暗換,它自有它一定的規律變遷;而人則會隨著時間改變自己的心境,一天一天不同,一年一年迥異,然後是一季一季的巨變。
重新踏上這片海灘,為的是面對她的過去,林以梅很清楚自己來這兒的目的,這幾天的思考早達到她所要的,但卻始終移不開腳步離去,這是她和他第一次相遇的地方,腳下踩的便是當年她打算跳海的石塊--如今卻讓她眷戀。
其實她早知道了,不是嗎?一個感情受傷的女人在遭到打擊的時候遇上一個對她好的男人還能怎麼樣?除了再度陷入愛情的泥沼外又有何選擇,那年滕青雲的出現不就正好是這樣的情況?
女人很笨,但壓下重新面臨愛情的機會選擇離去的她更笨!
離開后才知道的啊……是不是太遲了?她雙手伸進長袖薄外套裡頭取出一張被折了不知有多少次的紙張,他離開台灣之前留給她的字條她沒有丟,但被他問起的當時她說不出口,他知道她的過去,知道她的弱點--這成了讓她急於逃開他的原因,她怕他,怕他在她將感情投入的時侯拿她過去的事打擊她,她知道自己沒有勇氣再面對一次感情的打擊,那才真的會讓她死。
「還想死嗎?」身後熟悉的聲音響起,震醒她遊離的思緒。「這次休想我再救你。」她不會又這麼想不開了吧?
林以梅緩緩轉過身子,愣愣地看著他。「你……」
「不相信我會找到你?」滕青雲嘲諷地一笑。「你太低估我,也太高估你自己。」早在得知她離開后他就知道她會到哪裡去,果不其然,一切正如他所料。
她搖頭,她想說的不是這個。「你……你……」
「你想問什麼?是我怎麼找到你?還是我為什麼找你?」
「你……為什麼找我?」是的,她就是想問這個,她不懂,他們之間劍拔弩張的關係根本和仇人沒兩樣,他還來找她做什麼?
「我說過的,休想我會放過你。」他滕青雲要算的帳沒有人逃得過。
「但是我--」
「我曾跟你說過,信不信情慾有演變成愛情的一天……」話未落完,他先出手攬住她的腰,這回她休想再逃開他!「現在如果說愛你,你信不信?」
「我……我……」為什麼?為什麼他要在這種情況下告訴她他愛她!?他明明只會嘲弄她,諷刺譏笑她對過去一切的看不開想不透,他對她有愛情?怎麼可能!但是……她信啊!她真的相信啊……
「見到我讓你很難過?」滕青雲舔去她臉上的淚。「所以你哭?」
「不……不是。」她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他自己真正想說的話。見到他除了吃驚,她還……還……
「我逼你面對現實、逼你正視自己的問題,一步步打擊你刻意裝出的冷漠的表象。我一步一步追你,從這個海岸追到台北,再從台北追到這裡,前前後後五年多的時間,你還是不肯相信我?」
她點頭,旋即又搖了搖頭,她的反應連滕青雲都看不出她給的答案到底是什麼,只見她最後昏眩地搖搖欲墜倚進他懷裡,到現在為止,她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口。
「還是不相信我?」
「不……我信……我信……」她手上抓著的紙條早被他突然的出現嚇得滑離她的手心,她渾然不覺手上少了東西,因為她的雙手正環住滕青雲的頸項。「我……抱歉,你……我……」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說不出來也無妨,我知道。」滕青雲收緊雙臂,輕笑了聲。他終於還是追到這顆易碎又傷感的心,她終於還是他的。
薄薄的紙條任憑海風一吹,倏地捲起飛揚在半空,滕青雲眼尖地看到,唇角又是揚起一笑。不是說丟了嗎?愛撒謊的女人。他忍不住再度收緊雙臂,他猜得到她重複看了不少次,紙張的摺痕他不是沒注意到。
白紙黑字,明明白白映入他的眼。
信不信情慾有演變成愛情的一天--但我真的愛你。
一本書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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