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你和滕醫生在交往?」
這個問題竟來自於向來以感覺遲鈍聞名、且常常以不知不覺為自任的糊塗藍蕾口中,可見當林以梅聽見她的問話時,臉上何以會出現一絲愕然。
「告訴我,是不是啊?」
「是不是什麼?」林以梅低頭邊看著手上的行程表,邊一手拿著筆在已結束的麻醉手術上打勾。
「交往啊!修文說滕醫生回來的第一天,和你一起消失了好久。」
林以梅頓了一下,淡然回答。
「沒有。」
「可是好多護士都說你和滕醫生看起來很親密的樣子,沒道理不是在交往啊!」最大的證明就是最近滕醫生對他們這些護士的態度明顯變得和善多了,而且也很少聽他在手術室里大吼大叫,這不是談戀愛了是什麼?至少她是這麼覺得。藍蕾對自己的推測頗為認同。
林以梅一聽,反射性地拿起手上的行程表輕敲挑。「做你自己的事。」她管那麼多幹嘛?
「可是——」
「沒有就是沒有。」林以梅飛快地打斷她的話。「不要用這種問題煩我。」她是不可能白痴到再犯同樣的錯誤——愛人,她有那麼笨嗎?愛人?哈!
「但是我以為——」
「沒有以為。」
「可是以梅,我覺得滕醫生對你好像很有意思,他看你的眼神和看其他人都不一樣,就像修文看我那樣,很溫柔、很依依不捨。」
「錯覺。」她吐出這二字,想就此帶過藍蕾愈來愈困擾她的問題,她的工作夠她忙了,不需要藍蕾再「好心」地加上一筆。
「但是——」堅持大概是藍蕾全身上下唯一的優點,只是對被堅持的對象來說不太算是件好事。「但是我不這麼認為啊,滕醫生他對你真的比對其他人好,而且不只好上一倍!」
「錯覺。」林以梅再次重複,她被四周的人對她和滕青雲關係的猜測早給弄煩了。其他人不像藍蕾這麼有傻膽敢上前來問她,但那一雙雙的眼睛早將他們心裡所想的全透露出來,就算不問她也清楚,只是大家心知肚明、心照不宜,日子相安無事也就罷了,哪知道藍蕾這大小姐會傻到親自擋住她的路東問西問。
「告訴我嘛——我們是好朋友、好姐妹、好哥兒們,你怎麼可以有秘密不告訴我呢!」
藍蕾嘟起嘴巴,真的是堅持一定要得到答案。
「別煩我,藍蕾。」
「可是我關心你啊,你都——」
「林醫生!」不遠處一個聲音打斷了藍蕾的話,須臾,一名麻醉科的助理護士跑來。「滕院長要你到院長室一趟。」
得救了!林以梅揚起一絲像是得到勝利的笑容,連招呼的話都不說就跟著護士往院長室的方向走去。
***
「什麼事?」打開院長室大門,林以梅一踏進門便是簡短的問著。對滕青雲,她從來沒有客套過,也虧滕青雲視她的不敬為無物,定力之夠倒也令人佩服。
滕青雲比比長沙發的方向,林以梅順著他的手勢看去,只見有個男人正坐在那兒,和她的視線正巧對上。
「以梅!」男人像見到熟朋友似的,幾乎是跳起來握緊她的手上下猛晃。「想不到你會在這裡工作!這樣一來我就放心了。」
什麼放心?林以梅不露任何疑惑的表情,因為她知道滕青雲會告訴自己站在面前的這個男人到底是誰,她並不急,只是——「放開我的手。」噁心!她向來不愛讓人緊抓著手不放,尤其是男人,滕青雲是她目前唯一能接受的特例。
男人沒有放開。「以梅!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
「你應該記得他的。」滕青雲飛快出口,打斷男人的話。「李傑,現任立法委員。」說話時,他仔細盯著她,觀察著她所有的表情。
李傑!這兩個字硬生生地打進她腦海,讓她所有的思緒碎成千萬片……李傑!他是李傑!林以梅更是使勁抽回自己的手,表情只能說是——沒有表情。
「以梅!」李傑錯愕於她的反應。「你不記得我嗎?我是李傑啊!」
「該記得你嗎?」林以梅別開臉,眼睛則對上自始至終都坐在一旁看戲的滕青雲雙眸,忿道:「你是故意的。」這一句話不是疑問,而是全然的肯定。
滕青雲皺眉,似乎很不悅於她的指控,只短短吐出兩個字:「巧合。」
好個巧合。林以梅回他冷然的一笑,轉而望向李傑。「做什麼?」
「你……」看樣子,李傑還無法立刻從兩人本該是完全熟悉,如今卻意外於她全然陌生的反應震撼中清醒,愕然的只能盯著她看——臉沒變、身形沒變,為什麼以前那個愛笑的女孩卻消失不見?難道——
「你……你還在恨我?」五年多前,他背棄她選擇另一個女孩,難道她還記在心裡?
「你沒有資格。」她冷淡平穩的語氣中是否真的代表她完全不被眼前突然出現的李傑和過去的回憶所震撼?這答案——就連以為她會有其他更多反應的滕青雲也不能理解。她表現得太冷靜,冷靜得出奇。
李傑聞言,渾身一震,不知道是因為她的話太出乎他意料之外,還是她的冷淡讓他不知自己接下去該說什麼,但是同時,一股後悔莫及的內疚感也油然而生,透過雙眼,他以充滿歉意的眼神望著對自己而言彷彿全然陌生的她,然而他所得到的反應是——兩潭死水般一動也不動的冷眼以對。
兩個人相互凝視的畫面看得滕青雲心煩。他皺了眉,看來自己對她的佔有慾已經強到連她仇視敵人他都會受不了的地步,當真是走火人魔。
「李委員有事找我們幫忙。」看不過她將視線投注在除了他之外的另一人身上,於是他出聲以結束兩個人的視線交集。
林以梅回過神,轉過頭看向滕青雲。「不關我的事。」
「他女兒要送來就診。」滕青雲完全不把她的話聽進耳里。「由你配合我。」
女兒?她又望向李傑。「你有女兒?」
李傑遲疑了好久,終於點了頭。「嗯,快七歲了。」
七歲?林以梅突然出聲大笑。
她的表現愈來愈怪異。為了避免衍生不必要的事端,滕青雲勉強自己開口:「看來今天不適合談你女兒的病情。」他平常懶得和人多說話,但是這個李傑……他說什麼也得和他虛應幾句,沖著林以梅的面子。
「不。」說出這話的人竟然是林以梅本人,這一點不只讓李傑意外,滕青雲更是感到訝異。「今天就談。」
「以梅!」李傑再抓住她的手緊握。「謝謝你!謝謝你肯救我我女兒!」
「放開我。」這回她順利地抽回手,走到滕青雲的辦公桌,並繞到他椅背後站定。「什麼事?」
「因為我女兒小芙她——」
「不是問你。」林以梅厭惡地別開視線,雙手搭上滕青雲的肩,再一問道:「什麼事?」
滕青雲好笑地瞥了眼李傑,可憐的男人,這樣的忽視對一個知名的立法委員來說應該算是侮辱了吧!他看到李傑被以梅的態度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心情倏然大好了起來——哼哼,男人原來也是會嫉妒的。他為自己做了心理分析,原先還以為自己會無動於衷,結果是出人意料之外。
「慢性心膜炎。」要自己配合她演戲?滕青雲眼神瞄向後方,對上林以梅的視線,他笑她——這做法太蠢,他滕青雲不屑為之。
林以梅回瞪他一眼,似乎是他的不合作惹惱了她;滕青雲則回她淡淡一笑,表示欣然接受。
這下子李傑反倒成了旁人,他呆站在原地,遲疑著該開口打斷他們的凝視,還是靜靜地再等一等。
算了!林以梅放棄,抬頭看向李傑。「這種病哪個醫院都能治,不用特地轉診到這來。」要她為他的女兒進行麻醉——沒有可能!
「但是——」一提到愛女的病情,李傑渾然忘了過去對她的內疚感,急忙的開口說明原因:「因為小芙的體質不適於一般麻醉藥物,所以——」
「你想到我的論文。」答案幾乎是肯定的了,她冷眼瞄向滕青雲,眼中射出譏諷。「巧合?」
滕青雲聳聳肩,他也剛知道而已。原來這個李先生不是慕他的名而來,而是為了林以梅,不過他倒很懷疑他為什麼知道她在這裡工作。
「你早知道她在我這裡工作。」還說什麼真巧!滕青雲瞪他一眼。政客的嘴巴永遠不能相信。
「這……」李傑頓時羞愧地低下頭,搭不上滕青雲的話,徒然呆立在原地。他開始懷疑自己為了女兒到這裡來找林以梅的決定到底是對、是錯。
為什麼看見他下不了台,她一點愉悅的感覺都沒有?林以梅雙眼焦距始終對著李傑,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對他謊言被拆穿的困窘,及滕青雲譏諷他讓他呈現的醜態一點也無動於衷,沒有特別開心,也沒有任何難過。她一直是恨他的吧?可是為什麼恨到最後,她竟然在剛剛見面的時侯記不起他的那張臉?
她在遲疑什麼?滕青雲一直注意著她的反應,如果她真恨他就不應該用這種眼神看他!她看李傑的眼神,讓他很火大。
難不成她對他——該死!
「這件事我們會考慮,你先回去。」看好戲的心情蕩然無存,滕青雲現在只想儘快把這礙眼的男人趕出他的辦公室。
理虧在先的李傑只能乖乖地說聲拜託之後摸摸頭離開,他怎麼也料想不到最後會是這種結果。
***
「啤酒醉不死人。」一進門,滕青雲幾乎是立刻抽走林以梅手上的啤酒罐。「要就喝烈酒。」說這話的他此刻正為自己倒了杯XO。
「晚上沒班?」林以梅回過頭,一手搭在沙發上,用下巴抵著。她疑惑他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
她還是住下來了,原因不明——其實她自己心裡清楚,之所以原因不明完全是自己不願去想;不過現實,也是有她的理由,她以前住的房子早在一年前就退了租,要她立刻找到合意的房子搬也太難為她,反正滕青雲並沒有要她搬出去的意思,她又何必自找苦吃。
再者,自從他們合住在同一屋檐下之後,滕青雲表現得完全像個君子,從不在他們兩個人的關係上添加暖昧的色彩——撇除心裡那份莫名所以的失落外,她和他像朋友似的相處方式倒令她有某種速度上的安心。
「調班……咳咳!」烈酒果然不適合他飲。滕青雲被喉中的辛辣嗆了下,皺眉緊盯手上的酒杯。「你呢?為什麼在家?」
「夜班取消。」他不在這一年裡,醫院新進了不少麻醉師,托他們的福,她的地位不再那麼重要,幾乎是到可有可無的地步,除非是很麻煩不能以一般手法麻醉的病人才用得著她,要不然其他麻醉師都可以解決的問題她很少插手。
「滕青雲。」她突然叫他的名字。
滕青雲回頭看她。
「你知道嗎?他女兒快七歲了。」真可笑!
「那又怎樣?」她給他的訊息太少,他不是神,又怎猜得出來她真正想說的是什麼。
「我和他是六年前認識的。」這麼說他應該懂了吧!林以梅自嘲地笑了笑,「我認識他的時侯,他就快成為一個孩子的父親了。」她一直以為是第三者闖入他們之間搶走他,想不到最後才發現第三者竟是她自己,可笑!
但更可笑的是,她今天居然認不出他的臉,還得他自報姓名后才知道他是誰。她明明恨得那麼深,恨到當年強迫自己只能記得滕青雲的好,來取代過去她和李傑的甜蜜,唯獨恨的感覺維繫她所有的情緒,恨到寧可封閉自己所有感情的觸角,做個什麼都無動於衷的人;然而為什麼到現在,她會記不得將她害成這模樣的李傑長相?
滕青雲算是聽懂了大概,除了氣李傑丟盡他們男人的臉外,更氣她當時頭昏腦脹地看上那等貨色的無知。
因為氣,也因為惱,他出口的話沒有一絲同情,反倒是嘲諷,「白痴。」
「我的確不聰明。」她也覺得當時的自己很笨。「所以我現在學乖了。」從沙發上站起來,她走向他,拿回自己的啤酒和著打死都不肯在他面前流下的淚,就口仰飲而下。
她知道自己現在最想做的事情是哭,但她十分清楚他不會借肩膀給她,任她以淚沾濕他的衣服,因此,她選擇往肚裡吞。
和著淚的啤酒——好苦澀。
「把全世界的男人看成那傢伙?」滕青雲嘲諷地笑問,又為自己倒了一杯酒,高舉敬她。「好方法。」他仰頭一飲而下,又連咳了數聲。
「不要諷刺我。」林以梅別過臉,為什麼他還是像五年前一樣,不停地往她傷口上戳刺,難道非得戳得她身心俱痛他才甘心嗎?「我受夠了你的諷刺。」
「是嗎?」如果受夠,為什麼還一而再、再而三在他的面前提起這件事?她明知道他最不想聽的就是她的唉聲嘆氣和自艾自憐——徒勞無功又沒有效率,浪費時間。
「是的。」她給予他正面的回答。「你知道我最受不了你什麼嗎?你總是板著一張臉,對任何事除了皺眉、冷眼旁觀之外就是不理睬,我不懂,難道對你而言沒有一件事值得你放在心裡、讓你在意?」
「你不也是如此。」滕青雲挑挑眉,她難道不知道罵他的同時也在罵自己嗎?
「我不一樣。」她必須承認,她的道行沒有他那樣高。「一直以來我始終記得一個人,在意一個人。」那就是你。這句話她選擇藏在心裡,她可以想像當她說出這話時他會是什麼反應——不屑一顧,她早知道的。
然而她卻沒想到這造成更深一層的誤解。「你只在意李傑,只在意恨李傑這件事。」
提起這件事,滕青雲的口氣依舊不悅,也依舊充滿嘲諷;但是譏諷她,卻也刺傷自己,明知提起李傑只是讓她更加深對李傑的印象,對自己根本沒有一點好處,但他還是提了。「當恨一個人會恨到忘了他的長相,不知道你是真恨還是根本忘不——」
啪!一記耳光硬生生地轟上他的左頰。
頓時兩人都被這動作震住,尤其是出手的林以梅。她呆然地看著高舉在半空的手,怎麼樣也想不到自己竟會出手打他。
她……打了他……林以梅抬眼望向滕青雲,發現他也正低頭俯視著自己,俯視的眼神依然冷靜平淡,沒有一絲起伏,就連驚愕,她都沒看見。
是沒看見?還是看不見?她自問。明明從他四周,她可以感受到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詭異氣氛,完全是因為自己方才的舉動而起,但是為什麼在他的眼睛里,她看不見一絲訊息?他甚至連生氣的情緒都吝嗇於在她面前表現。
鈴——鈴——電話鈴打破這場沉默,林以梅見他動也不動,於是在接電話前撂下一句:「你最好別再讓我聽見這句話。」之後,轉身便走開了。
她接起電話。「喂?」一聽見對方的聲音,是原本應該早忘了、卻在今天下午意外提醒她又讓她想起來的聲音,當下她只想掛電話。
(不準掛電話!除非你想讓黑澤醫院完了!)電話那頭的李傑如是道。
「什麼意思?」
(你還不知道嗎?黑澤醫院是黑街的專屬醫院,也就是黑社會的地下醫院,沒有執照,就連滕青雲也一樣是來歷不明的無牌醫生,你想若是我向警方提出這件事,結果會怎麼樣?)
「你!」他敢!但是為什麼黑澤醫院會和黑社會扯上關係?為什麼滕青雲有高超的醫術卻是個無牌醫生?她從來都不知道有這回事。顯然的,這些事給她的震撼大於李傑的要脅。
(要想黑澤醫院繼續存在,就救我女兒!)為人父親,有哪一個會對自己的子女見死不救?更何況他明知只要林以梅答應為他女兒做麻醉手術,其他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了,即使外科醫生不是滕青雲也沒關係,所以他不得不以此威脅她,是她逼他的!
(其實我並不願意用這種方法,但是如果你還是因為過去的事情而不願意救我女兒的話,我真的會這麼做!)
「你敢!」
(要試試看嗎?)隔著電話,李傑的膽子比較大。(我說過,過去負你是我的錯,但我不希望你因為這樣而害死我女兒。為了救她,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你——」她拿話筒的手緊緊握住,如果這話筒是李傑本人的話,相信早被掐死。「我答應!」除了答應,她還能怎樣呢?她不能因為私人因素而讓滕青雲的醫院就此畫下終點。「你明天帶她來!」
(好。)
林以梅頹喪地放下話筒,抬起眼對上滕青雲的身影,發現他正在看她,時間好像又回到接電話前的時候。
「我……我很抱歉剛才的事。」她打他,也許他說話太過刻薄了,但先出手的她似乎比他來得更理虧。「滕青雲,剛才的電話是李傑打來的,他——」
「不要在我面前提他。」滕青雲看向她的眼神充滿輕蔑,比起第一次兩人相見時來得更冰冷、更無情。摸著火熱的左頰,他終於讓她看清楚他眼底的訊息——強而濃烈的恨意!「從來沒人敢打我耳光,林以梅,你以為你有這資格嗎?」
「我不是有意的。」
啪!他一掌打上她左頰。「這個力道比你給我的還輕。」
他不是什麼男子漢,也從不認為自己是,有仇報仇——是他自小到大的行事作風,這讓他在黑街得以確立他的地位,儘管明知道這一掌打下去,只會打散他們之間的關係,只會將她更打離他所計劃的一切,計劃中他根本沒想到會有出手打她的場景,更沒有李傑介入的餘地。
哪知道這一切和他計劃中的過程一點也不符,該死!
「你……」林以梅撫著臉頰,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我……沒想到你會打我。」
「如果能打醒你,我不在乎多打一下。」為什麼?她為什麼還是不肯拋開過去!不肯忘記過去曾出現一個叫李傑的男人?為什麼不用他來取代那個叫李傑的男人?為什麼不肯……正視他對她的感情?
不願承認被她傷透心,他的自尊向來如此之高,說什麼也做不到在她面前承認自己被她傷了心,他做不到!
所以他目前唯一能做的只有——
奪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