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難得冬天有這樣暖暖的陽光,院子的空地上曬著一排繡花小鞋,深藍的、,大紅的、圓頭的、尖頭的,清一色高高的木頭跟,看起來玲瓏可愛。
月兒忙得不亦樂乎,用揮子揮掉鞋上的灰塵,將鞋墊一一取出,掠在樹梢間的細繩上。
「喲,月兒,哪兒來的這些古董?」赫連走到她身後,微笑著問。
這些鞋子看樣子有些年了--絲線繡的花不再光鮮亮麗,被歲月濾去奪目的色彩,剩下古樸的典雅。
「這原是長寧公主穿過的繡鞋,前些日子格格叫我把它們找出來,今兒太陽大,所以就趁著空閑清理清理。」
「妳家格格……想念娘親了?」否則為何忽然想起要整理娘親的東西?
「不,格格說她要穿這些鞋子。」
「穿這些鞋子?!」赫連不禁詫異,「她有那麼多漂亮的西洋鞋,怎麼忽然想穿繡鞋了?」
「格格說,既然嫁了人,當然還是守些規炬比較好。老是穿著西洋鞋,會讓旁人笑話咱們宣親王府。」
難為素來任性的她居然會這樣想,他不禁心頭一暖。
「這些鞋子雖然漂亮,但畢竟舊了。」月兒嘟著嘴埋怨,「我叫格格乾脆買新的算了,她卻說什麼那樣又要花銀兩,還是節省些好。王府里又不缺這幾兩買鞋的銀子,偏偏她總是那麼儉樸,好像生怕別人說她太奢侈了似的。唉!為了尋找這些鞋子,累得我腰都酸了……」
「好好好,」他不禁笑了,「月兒姑娘,以後海瑩如果有要用銀子的時候,儘管背著她來向我要,行了吧?」
「多謝貝勒爺。」月兒一聽,立刻興奮地跳起來。
「海瑩她……好些了嗎?」說話問,他朝屋裡望了一眼。
「格格昨兒中的毒已無大礙,不過今兒不知給誰寫了一早上的信,這會兒累了,睡著了。」
「寫信?!」赫連蹙了蹙眉,向月兒做了個手勢,低聲道:「我進去瞧瞧她,不必通報了。」
「我這兒有一堆活兒要忙,還沒工夫替您通報呢!」月兒調皮地一笑,「貝勒爺,您快進去吧,咱們格格受了委屈,正需要您安慰。」
「鬼丫頭!」他敲了她一記腦門,轉身掀起門帘。
房裡很靜,陽光自窗子一角流泄進來,將昏暗的空間照亮。
海瑩似乎睡得很沉,連他坐到她床邊也不知曉,眼眸緊緊閉著,均勻地呼吸。
赫連笑了笑,打算找本書看看,不打擾她的好夢。
書架在桌邊,找書的時候,他發現了桌上的信箋,是用洋文寫的,箋底印著若隱若現的花樣,她用鵝毛筆寫了一大串潦草的文字。
赫連忽然有一絲好奇,很想知道她到底寫了些什麼。月兒說,寫這信花了她一早上,可見這信對她來說很重要。
她不知道,其實他是懂英文的,以前阿瑪曾想把他培養成一名外交大使,所以他跟隨一個精通洋文的老師學習了兩年。後來因為娶了她,他對英文就更為重視了,從被迫學習逐漸變成自個兒俏俏地學。
眼睛不由自主朝那信瞄了一眼,只這一眼,就讓他目不轉睛。
親愛的菲利普……
這信竟是寫給菲利普的?他心一顫,迫不及待向下讀。
親愛的菲利普,你還好嗎?
你託人送來的咖啡豆我已經收到,又可以聞到昔日最喜愛的香味了,真好,下午無人的時候,我細細研磨那些褐色的小豆子,想起了兒時在你家的情景,想起了你漂亮的母親。她總是穿著一條綉著雛菊的圍裙在廚房裡忙這忙那,為我們做好吃的點心。
我們那時候很頑皮,常常把喝剩的咖啡倒進貓咪的牛奶盤子裹,害那個懶惰的小傢伙一整天精神亢奮地上跳下竄。
前幾天晚上,我夢見自己回到了大不列顛及愛爾蘭王國,與你一起在莊園裹策馬馳騁。我們奔過長滿三葉草的山坡,躍過粉紅色的薔薇叢,馬兒最後還飛過了你家那堵爬滿石南花的高牆。
菲利普,我懷念從前的日子,在這兒,我根本不可能騎馬,還被周圍很多人當成一個怪物。我知道,他們一直在用異樣的目光打量我,在心裡悄悄地嘲笑我,把我視作馬戲團的小丑。但我仍然竭盡全力討好他們,努力改頭換面,當好一個大清國的普通女子。
這一次你捎來的皮鞋,我沒有穿,因為我在學習穿我們大清國的繡鞋,就是那種鞋跟在腳掌中央、穿起來讓人重心不穩的鞋子,它讓我的腳疼痛腫脹,我扶著牆壁慢慢練習走路,就像剛學走路的孩子一般。
但我並不覺得委屈,那日在天津決定留下來,我就早已預見到現在的情景。記得船要開的時候,你問我會不會後悔,當時我回答說不會。然而,昨天發生了一件事,讓我真的好後悔,後悔沒有跟你一起遠走,以至於現在得面對傷心和憂愁。
可是,儘管後悔,但如果讓我重新選擇,我大概還是會選擇留下吧!因為,我那樣愛他……
信寫到這裡,彷佛有什麼傷心的事讓寫信的人沒有力氣再寫下去。
那個他字有些模糊,墨漬似乎被滴濺的淚水暈開,但赫連仍可以看到那是個「他」字,並且知道,這個他是指誰。
赫連從不知道,為了愛他,她如此辛苦。
這些日子,看她操持家務、孝敬長輩,似乎一副很開心的樣子,沒料到……她竟是在強顏歡笑。
如果沒有他,現在她可以坐在菲利普家的廚房裡,無憂無慮地品嘗美味的咖啡,如果沒有他,現在她可以騎著馬兒在原野上盡情馳騁。但現在,為了他,她在此地獨自傷心。
赫連緩緩走近床邊,掀開被子一角看她的足掌。
嬌嫩的肌膚被磨破了,浮現一個個紅腫的小泡,而足踝處似撞到什麼,一片瘀青。
他的心像被震裂般的疼。讓她遭受如此折磨的罪魁禍首不是別人,正是他--愛新覺羅赫連。
如果不是因為愛他,她怎麼會如此委曲求全,甚至遭人陷害?
他比那雙摺磨她的鞋子更加可惡吧!
腦中一片轟隆隆的聲響,他如遭雷擊般獃獃地坐著,過了好久好久……
「你來了。」
終於,一個聲音將他從愣怔中拉回現實。
海瑩醒了來,撐起身子坐起,打量著神情奇怪的他,「發生什麼事了?」
他沒有回答,深邃眼眸睇著她,目光似幽潭,讓人看不清他的想法。
「赫連,到底怎麼了?」海瑩覺察到他的不對勁,卻輕輕握住他的手。
他沒有給她觸碰自己的機會,身子一閃,她的柔荑撲了個空。
「你還在懷疑我?」海瑩很自然地想到昨天的事,「全家上下都把我當兇手了,不如把我送到衙門去算了!」
「我決定奏請宗人府封玉梅為側福晉……」半晌過後,赫連終於開口。
「什麼?!」她錯愕的睜大眼睛,「你要封她……這麼說,你真的相信她?」
「不論昨天的事誰是誰非,玉梅懷有身孕畢竟是事實,我不能讓將來的兒女有一個出身低微的額娘,所以必須給玉梅一個名號。」
「既然你已經決定了,那……我也沒什麼可說的。」她的心霎時如同浸在冰水裡,喉間有什麼苦澀的東西,讓她哽咽了。
「得給玉梅騰個安靜的地方養身子,我覺得妳這個院子比較幽靜,窗外又有梅花,讓人神清氣爽……」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忍住心中的疼痛,殘忍地道。
「讓她住我這兒?」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那麼請問,我該住到哪兒去?」
「還記得我們當初的約定嗎?」目光投向窗外避開她的眼神,赫連語氣故作清淡,「現在該是結束的時候了。」
「約定?」海瑩覺得自己的腦子一片空白,「什麼約定?」
「我們當初約好要合力破壞散這樁霸道的婚姻的,記得嗎?」
「霸道的婚姻?」她的身子頓時僵住,「你現在仍覺得它是霸道的?」
「約定終究是約定,理當要奉守承諾。」
「是嗎?既然你那樣看重自己的信譽,那之前我們之間發生的事,該怎麼解釋?」
「那不過是一個男人面對一個女人時情不自禁做的事罷了,並不代表我會因為違反約定,一輩子跟妳一起走下去。」
「我還以為……」海瑩的眼裡蓄滿淚水,「我還以為你有一點點喜歡我……」
「我再喜歡妳,也不會勝過喜歡自己的孩子,既然玉梅現在已經懷有身孕,而妳又跟她水火不容的,我只有讓妳走了。」
這話太過絕情,他不知道是如何道出的,甚至,也聽不清自己說了些什麼。
海瑩怔住了,覺得自己彷佛化為石像,不敢相信前日還擁著她暖暖入眠的丈夫,今日竟變成了薄情郎。
她很少哭的,這會兒卻禁不住淚流滿面。而且,還有一股巨大的恐懼,自心底油然而生。
她在怕什麼?一向天不怕地不怕,怎麼突然渾身瑟縮,直打哆嗦?
再也不能否認了,她終於意識到,自己再也離不開他。
曾經那樣心高氣傲要尋個一心一意愛自己的男子,但這樣的男子到底在哪裡?她尋不到,反而落入他的情網,成為俘虜。
這樣的下場是可悲的,因為即使對方背叛了你,你也不忍心對他絕情,甚至甘願放棄自尊。
明明昨日聽見他仍寵愛著玉梅,氣得一肚子火,極想立刻把這個負心漢一腳踢開,然後逃離王府遠走高飛。但一夜過後,當她冷靜下來,卻發現自己離不開了。
她捨不得,真的好捨不得。為了他曾經擁抱她時的溫存,她的腳下便如同生了根,不忍心與他恩斷義絕。
「赫連。」莫名的,她聽見自己輕輕地說:「如果、如果我把她的孩子當作自己親生的一般看待,你肯讓我留下來嗎?」
「什麼?!」赫連愣愣地看著她,「妳說什麼?」
她說了什麼?呵!她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
這是在委曲求全,向他乞求嗎?像狗一樣乞求他讓自己留下。如此自輕自賤的事,她從前根本不敢想象自己會去做。
但現在,她眼睜睜看著如孔雀一般傲視世間的自己,消失無蹤,剩下的,只是一個低微的她--低微地乞討愛情。
「赫連,可以嗎?」她輕輕地觸摸他的衣袖,「讓我留下來,我會把玉梅當妹妹一般與她平起平坐,再也不跟她爭執,她生的孩子,我會比誰都疼愛,只求你,讓我留下來。」
「為什麼?」赫連彷佛終於聽懂她的話語,難以置信地問:「為什麼?」
「因為……」吸了吸鼻子,她讓自己的聲音盡量清楚一些,「因為我捨不得離開你。」
他明白了!明白之後,心像被閃電擊中。
他從不知道,原來她這樣愛他,愛到可以放棄自尊,而對她那樣高傲的女子來說,放棄自尊比什麼都難。
他只覺得自己的胸口化成一片水域,一片漫漫的透明色,那是被她的痴情融化掉的。
忽然,他想到她在信中的話--那些繡鞋,讓我的腳疼痛腫脹,我扶著牆壁慢慢練習走路,像學走路的孩子一般……
她用如此痴情待他,他又拿什麼回報呢?
不,他不要她再受這樣的苦,不要她為了自己變成委曲求全的女子,她應該做回那驕傲的孔雀,綻放任性的笑顏,在奔騰的馬兒上瀑發飛揚。
他愛她,不正是因為這一份夏日般明媚的感覺嗎?如果她縮在王府的角落裡失去了自我,他怕有朝一日自己真的會不再愛她。
還是留一段美好的回憶,放她走吧……
「已經晚了。」下了決心,赫連冷漠無情地回答,「我已經答應玉梅不再留妳,她現在有孕,我如果食言會讓她傷心……我不能讓她傷心。」
「那你就捨得讓我傷心?」海瑩忽然摟住他的脖子,想拚盡全力最後一搏,主動將櫻唇貼上他的面頰,「赫連,你就捨得讓我傷心?」
柔軟櫻唇惹得他一陣酥麻,差一點就回吻她了……但他發現原來自己的自制力如此之好,竟能抵抗住她的誘惑--
雖然,沒有人看見他的手緊緊握成了拳,也沒有人知道,他的身子疼得難受。
他猛然一推,將她推到床的角落,倏地站起身,背對著她。
「妳走吧,最好今天就走,馬車已經替妳備好了。」他強迫自己道出冷凝的話語。
不能看她,哪怕是再看一眼,他一定會改變主意。
海瑩終於沒有再爭辯什麼,良久良久,他忽然聽到一陣啜泣,啜泣之聲越來越大,最終化為聲嘶力竭的痛哭。
她拉扯著他送的十字項鏈,劃得脖子滲出血來,因為疼痛,她終於有理由哭出聲了--名正言順哭個夠,呵!真好。
項鏈斷了,落在地上發出清亮的聲音。
赫連微微側過眸,瞧見她梨花帶淚的模樣,想衝上前抱住她,極盡溫柔地安慰她……但他此刻什麼也不能做,稍微有一點流露自己真心的舉動,就前功盡棄了。
她是個像原野上的風那樣自由的女子,如果束縛她,到後來,她會慢慢枯萎。
看了那封信,她霎時明白了。他不該把風鎖進屋子裡,而應放它回到空中,任它翱翔。
這是最好方式--愛她的方式。
海瑩沒有帶走昂貴的嫁妝,只收拾了一些貼身衣物和書籍,帶著月兒匆匆離去。
做為一個有骨氣的女子,她一刻也不願意多待。
她走後,赫連悄悄地回到她的房中,看著人去空樓的寂靜景象,忍了好久的淚水終於滑落而下。
他送給她的首飾,全數都留在盒中,他輕輕挑起那條金色的項鏈,看十字墜在斜陽下晃蕩,心也隨之縹緲。
一直坐到夕陽西下,暮色重染,他忽然聽見背後有沉重的腳步聲響起。
「混帳東西,你到底幹了什麼?」宣親王的怒喝聲隨後傳來。
「阿瑪,您回來了。」赫連沒有轉身,低低地回。
「你小子趁著我不在,居然做出這樣胡塗的事,你……你存心想氣死我!」
這些日子,他奉聖上之命到江南辦一樁重要的事,忙得連惠福晉的生日都沒能趕回來。今兒總算功德圓滿地回京,本想高高興興替妻子補過生日,卻聽聞了兒子休妻的事,頓時勃然大怒,趕來別院將兒子訓斥一頓。
「我怎麼生了你這麼一個沒有腦子的兒子?瑩瑩是什麼身分,那個叫玉梅的又是什麼身分?瑩瑩用得著跟她計較,在大庭廣眾之下毒害她?要想除掉一個身分低微的小妾,用得著堂堂格格親自下手?」宣親王指著赫連的鼻子,氣得渾身發抖,「你就為了那麼一個小狐狸精把瑩瑩休了,你到底在想什麼?你說!」
「玉梅懷了孩兒的骨肉,孩兒不想她有所閃失……」赫連垂眼道。
「呸!你騙誰呀?總管告訴我,玉梅最近跟府中的王二甚好,那個孩子是不是你的都還不一定,你就急著當人家的爹?」
「那是以訛傳訛吧!孩兒相信玉梅……」
「你相信她還要撥銀子打發她回山東老家?你小子少跟我裝蒜,分明是你用玉梅當休妻的借口!」
「孩兒沒有……」
「瑩瑩有什麼不好?」宣親王打斷他的狡辯,「為了你,她收斂了自己的性子,明明不適應這兒的生活,卻努力讓自己適應。她的轉變,連玄德駙馬都感到驚奇,娶了這樣的妻子,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我沒說她不好。」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這樣做,就是為了跟我唱反調。從小到大,你就喜歡忤逆我的話,連我誠心誠意替你娶來這麼一個十全十美的媳婦,你也不領情……」話語到了無奈處,宣親王不由得深深嘆息。
「阿瑪,」既然阿瑪這樣想,不如將錯就錯吧!「其實有件事,一直沒告訴您,我跟海瑩……海瑩格格一直都是在演戲。」
「演戲?!」宣親王眼眸一瞠。
「我們都不滿意這樁婚事,所以約好一旦找到有利的時機,就休棄對方。」
「胡塗!」宣親王高聲責罵,「你難道看不出來,瑩瑩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喜歡上你了?假戲已經真做,你怎麼可以這樣狠心把她休棄?赫連,我知道你一直怨恨阿瑪沒好好照顧你額娘,所以一直反抗我,設法讓我難過。可是,你又知不知道,我對你額娘並非你想象中的那樣無情。」
「並非我想象的嗎?」赫連苦澀一笑,「既然都說到這兒了,阿瑪,我也想問一句,額娘這些年長守孤燈,到底是誰的錯?」
「我承認自己的確有負於她,但天下男人有哪個不是三妻四妾的。」宣親王幽幽嘆一口氣,「我已經為她做了最大的補償。」
「補償?阿瑪,恕孩兒眼拙,孩兒怎麼看不出來您到底在哪兒補償了額娘?」
「你怎麼從來都沒想過,為什麼我身邊有那麼多女人,卻惟獨你額娘生下了你們兄弟倆?」
「大概是阿瑪的女人太多,所以『僧多粥少』吧!」赫連微諷。
「嘿!你以為阿瑪我真的這樣沒用?」
「不然呢?」
「告訴你吧,那是因為我讓其它女人都服了特殊湯藥,讓她們一輩子都休想懷上孩子。」
赫連身子一震,不由錯愕地抬眸。
「惟獨你額娘,我讓她生了你們哥倆。」宣親王苦笑,「誰說我對她不痴心?只不過,男人的痴心有時候並不表現在身體的專一,他們對待最心愛的女人,有自己獨特的方式。我雖然不能一輩子獨寵你額娘,但我讓她得到了一輩子的保障,如果她在我心中沒有至高無上的地位,我會為了她這樣做?」
赫連望著阿瑪離去的背影,久久不能言語。
他一向把阿瑪看作朝三暮四的花心漢,誰知,在阿瑪內心深處,有著如此深藏不露的愛戀,雖然,這份愛戀表現得殘酷而扭曲。
額娘大概也是隱隱猜到了這個事實,所以才沒有怨恨阿瑪吧!
雖然額娘沒有得到阿瑪的整個人,卻得到了阿瑪的心。但只擁有虛幻的心,並不能令一個女人滿足,所以,額娘仍舊不快樂,選擇躲進佛堂,對阿瑪的放浪眼不見為凈。
他們本可以是世上最幸福的一對,但卻如此隔閡過了這麼多年。
赫連不知道此刻是應該繼續痛恨阿瑪,還是應該同情阿瑪--同情這個不能管束住自己身體的男人。
呵,其實他沒有資格責怪阿瑪,在對待愛情的態度,他也同樣逃避。
明明愛一個人,卻捨得放她走,還要對她說出那些傷人的話語,他難道就是對的嗎?
也許阿瑪說得對,男人對待愛情,有自己獨特的方式,有時候,男人的愛情並不一定建立在長相廝守上。
他好傻,為了一個根本不值得讓他如此憎恨的阿瑪,竟跟海瑩訂了愚蠢的約定。
如果沒有婚姻作假的約定,他就不會納玉梅為小妾,也就不會有借口休棄她……他真的好傻!
「貝勒爺!」一聲輕盈的呼喚將他從沉思中拉回現實,往聲音來源看去,竟發現月兒笑咪咪地走進來,「貝勒爺,原來您跟格格在騙我呀!先前我還以為您真的把格格休了呢,害得月兒傷心得落淚……咦!我家格格呢?」
「妳家格格?」赫連詫異地看著她,「海瑩不是跟妳回娘家去了嗎?」
「回是回去了,不過,格格又回來了呀!」月兒比他更加詫異。
「回來了?!」他一怔,「海瑩在哪兒?」
「這話該我問貝勒爺您呀!今兒下午我跟格格回家坐了一會兒,格格就說要自個兒先回來,她應該早就到了……」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妳給我說清楚。」赫連一把抓住月兒單薄的肩,用吼的問。
難道……她失蹤了?
他只是放她自由,並非希望她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怎麼可以這樣對他?難道,她不知道如果她真的出了什麼事,他會悔恨不已嗎?
阿瑪先前的話,再加上月兒現在傳來的訊息,讓赫連覺得自己的腦子快要爆炸了。
香山的紅葉已謝,樹梢上、小徑上,覆蓋著一層輕盈的白雪,呈現出一種銀裝素裹的清麗。
海瑩獨自走在山間,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只覺得前路茫茫,卻無處可退……
原以為只要拿著一紙休書,就有理由回家,有理由一輩子跟著阿瑪,再也不離開。
誰知道,阿瑪並不歡迎她。
嫁出去的女兒如潑出去的水--這是中國古往今來的觀念,即使開明如阿瑪,也沒有擺脫這觀念的束縛。
何況,阿瑪一直看好她的婚姻,甚至懷著一種盲目樂觀的心理,不肯相信她真的被休了。
從王府出來,海瑩就直奔回家,但當她推開未出閣前的閨房,卻發現一切傢具器物皆覆上一層厚厚的白布,灰塵在空氣中瀰漫,房內沒有一處乾淨的地方,就連一把可以坐下休息的椅子也尋不到。
院中,僕人們不知為了什麼事忙碌著,奔進奔出,弄得人心惶惶的。
她手足無措地站在角落,怱地有一種感覺湧上心頭--這兒似乎不再是她的家了。
阿瑪看到她雖然驚喜,但沒有絲毫留下她的意思。
「瑩瑩,家裡亂得很,都沒能招呼妳喝杯茶。」接著他指點著下人們從庫房中拾出一隻大箱子,然後心不在焉地說:「等我忙完了這陣,再叫吳嬸煮妳喜歡吃的點心。」
「阿瑪。」海瑩輕輕地道:「我喝不喝茶不打緊,反正以後有得是時間……一
「唉!阿瑪這次出去,恐怕以後沒什麼機會跟妳喝茶了。」玄德駙馬沒在意她的話,只是嘆了一口氣。
「怎麼,阿瑪又要到歐洲遊歷去了?」怪不得家裡亂成一團,原來是在準備行李,「那正巧,孩兒也可以收拾收拾,跟您一塊去。」
「妳跟我一塊去?」他彷佛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妳都嫁人了,要出門也該讓赫連帶妳出門,哪能跟著我這個老頭子。」
「阿瑪……」休書揣在懷中,遲疑了片刻,她咬牙拿了出來,「我跟赫連已經不再是夫妻了。」
「什麼?!」他有一會兒吃驚,但隨後不以為然地笑笑,「小兩口又吵架了?」
「不是吵架,是好聚好散。」
「你們兩個玩的那些鬼花樣,阿瑪還能不清楚?又是在嚇唬我們這些大人的吧!」
「不是嚇唬你們,是真的……」
「算了吧!」玄德駙馬揮揮手,「自成婚那日起,你們就鬧得翻天覆地的,本以為這樁婚事沒救了,誰知道,你們又莫名其妙地恩愛起來,害我們這些大人白白擔心。如今再說你們吵翻了,誰信?好了,放羊的小孩,謊話說第二遍就不靈了,妳吃了吳嬸做的點心就回去吧,免得赫連到時候來找我要人。」
「他不會再來找我了。」海瑩黯然神傷,「他現在要當爹了,心裡只想著末出世的孩子和小妾,不會再想著我了。」
「赫連的小妾懷孕了!」他終於知道女兒為何今天看起來悶悶不樂,「這是喜事呀!瑩瑩,妳不要這麼小氣。」
「我知道這是喜事,我也一直告訴自己不要小氣,但赫連他不給我機會……滿腹委屈化為淚水,「他不想要我了……」
「肯定是妳亂使性子,赫連不耐煩了,所以只好嚇嚇妳。」
「阿瑪!您怎麼都不肯相信我呢?要我說多少遍,您才會讓我留下?」
「任妳說多少遍,我都不會把嫁出去的女兒留在家裡。」他搖搖頭,「況且,這房子馬上就要賣了,所以,就算我真的想,也不能了。」
「賣了?!」海瑩抬起迷濛的雙眼,臉上一片愕然,「阿瑪,您怎麼可以把祖上留下的宅子給賣了?」
「因為阿瑪這次出洋,就不打算回來了。」玄德駙馬言語間似有不舍,「過慣了閑雲野鶴的日子,回來朝廷多少有些不適應,想一想,還是外面的生活愜意些。阿瑪打算到法蘭西鄉間買一幢宅子,在那兒終老,反正妳現在有了婆家,我也可以無牽無掛了。」
「把宅子賣了,那……兩個姨娘住哪兒呀?」阿瑪早些年娶的兩個小妾一直留在宅子里等他回來,如今他來了又去,竟然還要把她們的棲身地給賣了?
「我打算把她們倆一塊帶去。」
「呃?」
「這些年,夠為難妳兩個姨娘了,妳額娘活著的時候,她們沒能得到我的寵愛,妳額娘去了,她們又苦守空閨等了我這麼多年。我想,這次應該把她們帶在身邊,好好照顧她們,就算是一點補償吧!」
聽了這話,海瑩知道自己再想跟著阿瑪出洋,也沒有理由了。
是呵!阿瑪是該好好照顧兩個可憐的姨娘的,她沒有理由再夾在中間,影響他們快樂的晚年生活。
兩個姨娘從沒有喜歡過她--看到她,便想到了她額娘,想到因為她額娘而受的苦,怎麼可能喜歡她?
所以,她還是快快離開吧!以免礙了別人的眼。
但她能上哪兒去呢?
娘家已經沒有了,婆家又不可能回去。她這才知道,什麼叫走投無路。
從宣親王府出來,她幾乎沒帶什麼貴重的東西,除了那時候赫連送她的白虎皮披肩。
保暖的披肩有那麼多,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偏偏只挑了這一條,大概因為對他有份難以割捨的牽挂,裹著這條披肩,就像他仍在自己身邊似的。
就這樣披著它,辭別了阿瑪,說是回婆家去,卻神志恍惚地來到了香山。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到這來的,只知道既然無處可去,走到哪兒便算哪兒。
天色漸漸晚了,四周飄起雪花,林間小雪,本該是令人佇足觀賞的美麗景緻,但這會兒又餓又累的她,根本沒有心情欣賞。
前面有一座小小的尼姑庵,海瑩用盡最後的力氣,爬上那高高的台階,坐到庵門前。
望著地凍天寒,她不由感嘆自己身為堂堂格格,為何淪落到乞丐一般的下場?
該怪她太任性了吧!如果不是因為任性,如果沒有追逐一場完美的愛情,或許,現在她可以留在王府里,哪怕身邊有一個不愛她的丈夫,但至少有一個可以棲身的地方。
可她就是這樣執著於自己的理想,渴望擁有身心專一的丈夫,這又有什麼辦法呢?
虛弱地閉上眼睛,幾乎要進入夢中去了,忽然,她聽到庵門咿呀一聲被推開,一個清麗的少女帶著滿臉詫異的表情,站到了她的面前。
這少女大概是前來吃齋的遊客吧!看她的衣著,應該出自大戶人家。
海瑩迷迷濛蒙地抬眸,只覺得來人非常眼熟,似乎在哪兒見過。
是呵!她不該忘記的,也忘不掉……
她的臉見過一次,就該記得,她的名字,更該記得--綠竺,赫連曾經摯愛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