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轉眼要過年了。
日子在窮極無聊中踉蹌行走,歪歪斜斜,又似乎端端正正,和曾經的過往沒什麼區別。
盧少川一直住在書房,晚上抽煙再也不忌諱什麼,早晨馬麗梅起床時,都能聞到從緊閉的門縫裡攥出的絲絲煙縷。
除了不在一起住,這對小夫妻的生活並沒有走樣,吃飯,上班,逛街,購物,準備年貨。
可是盧少川的父母不期而至,楞是把冷戰的夫妻硬逼到了一張床上。
生活中處處充滿戲劇。
盧少川對父母的突然到來也感到詫異,馬麗梅手腳輕快地把二老的行李搬進書房,給他們漆上茶,然後利索地紮起圍裙做晚飯。
一小時后,飯菜上桌。馬麗梅最擅長的幾道菜:紅燒肉閃著油潤紅澤的光,肥而不膩;嫩綠水亮的小油菜炒香菇,涼拌白菜心,還拿出了媽媽給做的肘子,切成薄片,結結實實碼了一大盤子,細細剁成茸的薑末蒜末里加上白糖、醋、老抽和香油,調勻了澆汁兒,香味四溢。
馬麗梅取出四副碗筷,把燜好的米飯挨著盛滿,一碗碗地擺好。
這些活兒,馬麗梅做得駕輕就熟,遊刃有餘。
婆婆細長的眉眼裡流著笑著,看著馬麗梅忙碌,安心享受兒媳婦的殷勤。
都說城裡的女人嬌生慣養,不做飯不洗碗不收拾屋子,看來也不完全是真的。
馬麗梅和婆婆一起生活的時間幾乎可以忽略,一年裡僅有一次,跟著盧少川回去過年。家裡老老少少一大片,根本輪不到馬麗梅張羅忙乎,頂多是包兩個餃子。
馬麗梅包得很快,樣子也不難看,村裡人都驚奇,圍在邊上看,邊看邊誇獎,馬麗梅就笑。
公公看著眼前熱氣騰騰的米飯,不禁皺眉,默默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只去夾菜。
馬麗梅看出端倪,試探著問:「爸,是不是米飯硬啊?」
婆婆怪不好意思地一笑,說:「老頭子,毛病多!麗梅,家裡有面沒有啊?少川他爸吃米飯胃不舒服。」
馬麗梅一窘,「我不知道……要不,我給爸烙張餅吧?」
婆婆去搶圍裙,「要不我來吧。」
盧少川把媽媽按到座位上,「媽,你坐,讓她去吧,她會做。烙張餅也不費事。」
馬麗梅在廚房聽丈夫的話,心裡咯噔一聲,好像被絆了一跤。
馬麗梅想到剛結婚那年,回到盧少川的家時,眾目睽睽之下,盧少川經常這樣指手畫腳,「馬麗梅,去倒茶。」「馬麗梅,去做飯。」「馬麗梅,去給客人拿瓜子。」
馬麗梅對於這種驅使很不滿,半夜裡掐著盧少川的脖子悄悄吼:「我怎麼變成馬麗梅了?你在家裡是這麼叫我的嗎?再敢叫我全名,饒不了你!」
盧少川恍然大悟,趕忙解釋,「我要叫你老婆,多丟人啊。」
馬麗梅當真琢磨起來,老公老婆,在別人面前這麼叫,是挺肉麻。可是又應該叫什麼呢?麗梅,少川?活像一對相敬如賓的模範夫妻,可是假模假式;梅,川?能讓人酸掉大牙,噁心死人不償命;馬麗梅,盧少川?怎麼聽怎麼像一對革命伴侶……
馬麗梅和盧少川在外人面前就常常不稱呼對方了,在家庭內部,盧少川心情好時會叫「馬老師」,跟馬麗梅吵架時直呼全名,通常情況下都叫她「哎」,唉,這個「哎」,算什麼啊,好像見不得人似的。
馬麗梅不滿意,聽說別的夫妻情侶都起個昵稱,就要去盧少川動腦子,盧少川憋得腦子都快長痔瘡了,只想到了一個――大壯,待正正經經喊出來時,卻遭到馬麗梅仔仔細細一頓狠捶。
馬麗梅想到這裡,笑了,把金燦燦的餅切成小塊,端上桌。
公公沒用筷子,下手去抓,馬麗梅假裝沒看到。
大家都沒話,晚餐十分鐘之內就結束了。
馬麗梅去給公公婆婆準備洗澡水,找睡衣和拖鞋,她從衣櫃里拿出自己一套半新不舊的給婆婆穿,拿出盧少川的給公公。
二老洗完澡,都帶著愜意的笑把身體攤在沙里,公公點上一支煙,閉著眼睛享受。
盧少川也抽。
馬麗梅近日來已經適應了煙味,並不覺得格外嗆人。
她聽了一會家常,倍覺無趣,就去書房鋪床。
公公見馬麗梅走開,開門見山,告訴盧少川,小兒子年後要結婚,讓盧少川拿出錢來備彩禮。
盧少川一口應承下來。
馬麗梅在書房豎著耳朵,聽得真真的。
父母回房去睡,盧少川和馬麗梅一前一後進了自己的卧房。
「我弟弟結婚要用點錢,你不反對吧?」
馬麗梅邊拉窗帘邊低聲說:「你好像不是在徵求我的意見,而是通知我結果吧。」
盧少川湊上來,「我知道該先跟你商量一下,可是我爸開口了,我來不及……」
「要多少錢啊?」
「兩萬。」
馬麗梅倒抽了一口涼氣,兩萬。他們家的存摺上整好兩萬塊錢。
馬麗梅和盧少川結婚6年,卻並沒有多少積蓄,錢,都花到這房子上了。
說起房子,馬麗梅也是一腦門子官司。
6年前,馬麗梅原本打算先買房子再結婚的,攢夠付款,然後老老實實當房奴,她不願意搭人情借錢。
可是盧少川家裡等不及,他們絲毫不能理解為什麼馬麗梅家裡明明有個用來結婚的房間,卻非要買房子不可。
馬麗梅的父母也打算讓他倆住到自己身邊,可是馬麗梅覺得,既然過上自己的日子,那就痛痛快快地搬出來,不要蹭著老人的便宜,況且在自己娘家住,盧少川未必心裡痛快。
盧少川不反對買房,但他拿不出錢來。
盧少川上班以後,就開始負擔兄弟姐妹上學的學費,每月還要拿出幾百塊寄回老家去,再翻翻兜,所剩無幾,比臉還乾淨,能把小偷氣死。
對此馬麗梅頗有微詞,可是也不好說什麼,只能把不滿倒給自己媽。
馬麗梅的媽媽不止一次地告訴她,養兒防老,天經地義,盧少川給他家裡花錢,做妻子的決不能阻撓。一個人要是忘了本忘了媽,那還靠得住么?
馬麗梅想想也對,盧少川的確是個正派人,除了要接濟老家,她挑不出任何瑕疵來。
後來,趙亞茹拿出3萬塊錢,馬麗梅差點哭出來,這是爸媽的棺材本。
盧少川要借同事和同學的錢,馬麗梅不許,她跑去找自己舅舅,拿到5萬塊錢,馬麗梅還認真地寫了借條。
房子終於買上了,小戶型,兩室一廳,8萬塊,足夠付。
暑假裡,酷暑難耐,高溫桑拿天,馬麗梅揮汗如雨不辭辛勞,親自指揮著裝修,把自己的小家裝扮起來了。
為此,馬麗梅瘦了十五斤,胳膊上被曬得爆起了皮,盧少川很心疼,也頗自豪:馬麗梅是過日子的一把好手。
除了還銀行月供,馬麗梅就把剩下的錢攢起來還給舅舅,6年來,還得差不多了,還剩媽媽3萬。
這2萬就躺在馬麗梅的存摺里,她準備年前去交給媽媽的。
前塵往事歷歷在目,馬麗梅想得出神,半晌不說話,盧少川輕輕咳了一聲,「我知道,咱們也沒多少錢,可是……先給我家應應急好嗎?你也聽說過,村裡辦喜事,少一分都不成的。我不想爸媽太為難。」
盧少川用懇請的語氣說著話,還情不自禁地握住馬麗梅的肩膀,她倒向丈夫的懷抱,盧少川把妻子抱得很緊,很緊。
馬麗梅頓時眼迷濛而淚潸潸。
有時候,女人所求的,只不過是一個自肺腑的擁抱。
盧少川心裡激蕩著前所未有的感動,不是所有女人都能像馬麗梅這樣,愛錢,卻不把錢放在第一位的。他無法用言語表達對馬麗梅的感激,只好用行動。他一遍遍吻著妻子的臉龐,額頭,終於捉住了她顫抖著的嘴唇,帶著蠻力將長舌探進去,吮吸不止。
馬麗梅快要暈倒了,她和盧少川第一次接吻的情景浮上心頭,那時的盧少川就像現在這樣,臉上帶著炙熱,滾燙的嘴唇碾過她的肌膚,把她的舌頭快要被吮出血來。
少男少女,嘴唇和舌尖帶著電,通向的是靈魂的震顫。熟男熟女,嘴唇和舌尖也帶著電,通向的卻是蓬勃的慾念。一旦觸碰,它就像開閘洪水,飛流直下三千尺,不可遏止,不可挽回,不可停歇。
馬麗梅和盧少川順理成章地糾纏在一起,分不清是誰的軀體,分不清是誰的手臂,撫摸,探索,深入,壓迫,箍緊,廝纏。
馬麗梅腦子裡突然旋過可怕的幻覺――盧少川不會馬上就不行了吧。
果然。
**遊戲戛然而止,結束得太突然,馬麗梅就好像在攀爬珠峰的過程里一腳蹬空,墜入萬丈深淵,汗像雨後的苔蘚冒出來,還帶著聲響。
身上的壓力突然消失,馬麗梅像死魚那樣直挺挺地仰面躺著,雙腿分開,這姿勢在沒有男人配合的情況下,看上去竟然是如此可笑與粗鄙。
盧少川又去陽台抽煙。
馬麗梅光著腳走過去,從背後抱緊丈夫,「沒事的,你行的,我等著。」
盧少川的心臟跳得很快,馬麗梅的手覆蓋在上面,也不由自主地跟著顫動。
把煙頭丟進花盆,盧少川轉身回到床上,「睡吧。」
那寂寥的聲音,讓馬麗梅的心刺痛了起來。
從今之後,她比盧少川更害怕陽痿,因為她怕聽到丈夫無助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