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盧少川風塵僕僕而來,忽覺這座城市有種闊別已久的悲涼,他像個被人遺棄的孩子,千辛萬苦找到了回家的鑰匙,卻現一切都和從前不一樣了。
這變化好像是一晝夜之間完成的。
岳母家的小灰樓曾經是那麼親切,6年來每個周末他都會來這裡吃飯,而今再印入眼底時,彷佛一切都浸在向晚的薄暮蒼冥中,顯得那麼模糊,正隨著沒有夕陽的黃昏一點點地往下墜。
馬家氣氛凝重。
岳母趙亞茹從深陷的眼窩裡硬擠出一絲笑意,招呼女婿坐下,還問請假是否方便。
馬長海眼裡的淚搖搖欲墜,好像隨時隨地準備哭一鼻子。
盧少川在妻子身邊坐下,握住妻子的手,很涼,它瑟縮著,像一隻受驚的小動物。
馬麗梅看看丈夫,用慣用的極其爽利的口吻說:「你看咱媽,鬧個小病,連飯都不吃了,跟小孩似的!都不知道說她什麼好了,越活,心眼越小。」
盧少川眼中的馬麗梅很憔悴,彷佛一下子老了幾歲,盧少川知道妻子在強撐著,此刻佯裝的從容淡定,比昨晚電話里撕心裂肺的哭泣更讓盧少川心疼。
盧少川問了問岳母的身體感覺,又說了些人吃五穀雜糧焉能不得病的寬心話,試著去安慰趙亞茹。
趙亞茹很受用地聽著,不時點點頭,旁人的安慰是一劑五分鐘的迷幻藥,會讓人暫時忘記疼痛。
趙亞茹心中始終有個疑團――這絕症究竟是怎麼找上門來的?
想知道答案的又何嘗趙亞茹一個?
馬麗梅昨晚一宿沒合眼,她上網查有關癌症的一切資料,一條條地看過去,她也想知道媽媽這病是怎麼得上的,更想知道媽媽活下去的機會有多大。
「食管癌治癒率低,五年存活率不足2o%」
這句話在很多文章鏈接里出現,被不同的作者、機構引用著,好像他們事先商量好了似的,那一個個嚴謹客觀卻不苟言笑的字眼把馬麗梅的心撕扯得生疼。
「做手術吧,能維持個三年五載的就行了。」
趙亞軍昨晚在車上說過的話猶在耳邊,馬麗梅覺得舅舅很殘忍,她根本不相信媽媽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了,心裡還埋怨舅舅不該說如此喪氣的話。
從娘家門裡出來,已是繁星滿天。
馬麗梅低著頭看著地上並排鋪著兩條模糊的黑影,忽然覺得很冷,把身子緊緊靠向丈夫,盧少川默默地伸開胳膊攬住妻子的肩膀,兩個影子的輪廓彼此吞噬,合二為一。
兩個人就以這種親密的姿勢一同站在街口,一同坐在計程車里,一同走上樓梯,走進家門,在大門合上那一剎那,馬麗梅崩潰了。
她不停地哭,不出聲,盧少川認識妻子這麼久以來從沒有見過馬麗梅如此軟弱,從沒有見過馬麗梅流過這麼多眼淚,頭,衣服,枕巾,被頭,盧少川的胸膛,全部沾滿了馬麗梅一汪又一汪潮濕的滾燙的淚。
盧少川摩挲著妻子的頭,反覆地說:「我們要相信會有奇迹生。」
馬麗梅充耳不聞,反反覆復在哭泣和疲憊的假寐之間輾轉不休。
不知過了多久,馬麗梅突然驚醒,嗚咽著把頭埋在丈夫的胸前,「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
盧少川把瑟瑟抖魂不守舍的妻子抱得很緊,嘴唇貼著妻子濕漉漉的耳垂,一迭連聲地說,「別怕,有我。」
盧少川在眼淚的浸泡里忘情地吻著妻子,把一個男人,一個丈夫的熱和力通過唇舌傳遞給眼前這個讓他心疼的女人,像在孜孜不倦地舔干初生小鹿身上捲曲濕潤的毛,好叫它快點站起來。
趙亞茹的手術安排在五天後的星期二。
手術前一天的下午,趙亞軍夫婦帶了很多好吃的來醫院,一樣樣地擺在姐姐面前。
這是趙亞茹有生以來吃過的最豐盛的一頓晚餐,馬麗梅忽然覺得媽媽像在吃斷頭飯,心裡一酸,轉身來到門口,正遇上醫生來找家屬簽字,馬麗梅一眼認出他就是那天坐在高主任對面的年輕人,他胸卡上寫著「古野」兩個字。
馬麗梅把馬長海叫出來,「你簽,還是我簽?」
馬長海毫不猶豫地說:「你簽。」
馬麗梅跟著小古醫生走向醫生值班室,盧少川尾隨而至。
手術同意通知書的內容包括術前診斷、手術名稱、術中術后可能出現的並症以及各種可以預見或不可預見的風險,密密麻麻地好幾頁。
小古醫生說了一句,「你不會被嚇著吧?」,然後一條條耐心地念給馬麗梅聽,重點地方還做了解釋說明,馬麗梅很感激他。
「由於病灶位於食管中上部,有可能會切除聲帶,以後就說不了話了。」
聽到這句話,馬麗梅怔住了,她茫然無措地看看丈夫,盧少川堅定地點點頭,馬麗梅隨後也點點頭。
簽字時,手抖得厲害。
晚上,按照醫生的要求,馬麗梅給媽媽洗了澡,看到媽媽瘦得厲害,所有的骨頭都突兀地支愣著,皮膚顯得很薄,她這才覺忽略自己媽媽很久了。
馬麗梅輕輕地擦著媽媽的背,生怕弄疼了她,趙亞茹笑著說:「你使點勁啊,這一做手術,個把月不能洗澡,不定多臟呢。」
「媽,你怕嗎?」
「不怕,有你在,我一點也不怕。」
馬麗梅的眼淚無聲地滴下,她真想抱住媽媽大哭一場。
夜深了,馬麗梅坐在床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媽媽看,手術台是鬼門關,多少人上去下不來,馬麗梅很怕。
趙亞茹輕輕合著眼,從稀疏的睫毛縫裡吃力地看著三十歲的女兒,眼前閃過的都是馬麗梅小時候的笨拙身影,她邁出的第一個步子,她喊的第一聲媽媽。
一轉眼,馬麗梅上幼兒園了,肩膀上別著花手絹,烏黑的眼睛在同樣烏黑的齊劉海下眨著,「媽媽,我今天得了一朵小紅花。」
又一轉眼,馬麗梅長到她腰間了,穿著她親手織的阿爾巴尼亞針的紅毛衣,脖子上系著紅領巾,甜甜地說:「媽媽,我放學啦。」
再一轉眼,馬麗梅比她個子高了,長長的腿裹在緊身牛仔褲里,一邊伸著胳膊把四大天王的海報往牆上粘,一邊翻著白眼不耐煩地說:「媽媽,你不要再說了。」
……
趙亞茹在夢裡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