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晨光熹微,小白狐躡手躡腳的躍上軟床上搔癢似的蹭著佯睡的可人兒的白皙嫩滑的臉。

羽睫稍顫,朱唇微啟,撫摸著小白狐柔比天鵝絨的毛髮輕問:「昨夜與我相伴的就只有你一個,對吧?」

嗚嗚的鳴叫,昂高的頭顱好像在邀功。

他如魅的一夜未現,是不能來還是不想來?如果不能來,那以前的夜夜守護又如何解釋;答案昭然若揭。

布滿血絲的雙眸紫黑的陰影無不透露著她的無眠事實。側身看著原屬於他的位置,空蕩蕩的;枕上平流無痕,被下冰涼無溫,說明什麼呢?

縈兒翻過身繼續佯睡。一日之計在於晨,才是五更天,馮繚已開始張羅打點一切準備,忙裡忙外進進出出的不可開交。直到翻騰著的紫紅的朝霞向著蘇醒的大地投射出萬紫千紅的光芒,直到發覺縈兒抱著小白狐坐在床沿打量自個。

「小姐,什麼時候醒的?」馮繚拍拍胸口有點被嚇到,尤其是小姐看她的眼神,那麼熱切,那麼嫻靜;怪怪的,不習慣。

她用衣袖拭去額上的汗珠子,燦笑著自做猜想:「一定是小姐突然間不習慣,對吧?」

「嗯,知我著,小繚姐也。」是啊,不習慣,不習慣沒有他的懷抱的夜晚。

坐在梳妝台前跟從前一樣任小繚姐為自己梳各式各樣的挽鬢,不同的是縈兒從黃銅鏡看到小繚姐的辛苦。

造化弄人,明明年紀相仿,一塊長大,可是,卻是這般的差異。其實,自己已經很幸福了,為何還要自憐自艾呢?

馮繚巧手的在梳成型的雲鬢插上最後一支紫靈釵,笑吟吟的自賣自誇道:「我家小姐真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大美人。」

「我家小繚姐不也是可靈可俐、手巧心潔的俏佳人。」

馮繚燒紅了圓臉,嬌嗔道:「小姐,你又取笑奴婢了。」

「小繚姐你害羞啦?臉兒全紅彤彤的,勝似」如捻青梅窺小俊,似騎紅杏出牆頭「的懷春少女。」縈兒站直身子調皮的刮刮馮繚的臉。

「小姐!」馮繚臉皮薄,可是縈兒是小姐她只能氣呼呼的跺腳以示「憤怒」。

「好啦、好啦。不說就是了,瞧你生氣的小樣子。」縈兒畢竟是把握分寸的人。

「小姐就會欺負人,不理你了。我去準備早點。」馮繚假裝生氣好掩飾自己的羞赧,旋身而去。眉態間儘是女兒家的嬌滴。

坐在早點面前獃獃發怵。饅頭、芝麻蜂蜜包、純精肉小籠包、白果糕、鵪鶉蛋、鮮肉青團、苣筍豆乾、綠豆紅棗湯、紫香糯粥、雪末清粥、麥仁飯、薏仁紅棗湯、黑大豆豆漿,應有盡有。

不吃,白費全叔和小繚姐的心思;吃,自己卻如嚼雞肋索然無味。

再看看懷裡的小白狐嗷嗷待哺的樣子,吃得津津有味,不亦樂乎。

半晌后,停下筷箸,靜靜的等小繚姐吩咐人收拾碗筷。

「小姐,你不吃啦?是不合口味還是身子不適?」馮繚看著一小碗的清粥還剩大半碗,其他一概未碰為難的問縈兒。小姐本來食量就小,現在更小如此下去能行嗎?

馮繚又勸:「要不小姐再吃點吧,就一點點。」

縈兒知道小繚姐心疼自己,也不好多說,「那好吧,小繚姐你也累了,先回房休息,不用伺候我。」想想小繚姐未天亮就忙到現在,肯定是累壞了。

「是,小姐。」說完就聽話的走出門。

縈兒見小繚姐走後,又輕舀一勺鮮肉青團喂到小白狐張開的嘴裡。「乖,還要不要?」與生俱來的母愛發揮得淋漓盡致。

自撿到小白狐后縈兒就經常和它玩耍,一些傷心的話不敢對小繚姐說,怕她擔心,那時又還沒跟娜赫較好,於是,不開心時總抱著它向它傾訴。而小白狐亦通靈性般的,不吵不鬧,充當她的聽眾。

縈兒慈愛的笑著,笑靨中熠熠閃耀母愛的光輝;有小繚姐、娜赫、全叔、小白狐相伴此生,有曾經美好的愛情回憶此生,也許自己該滿足了。

知足常樂哉,知足常樂。

低頭,看到小白狐仰高的頭顱,就知道饞嘴的它還沒飽。又舀一勺紫香糯粥,溺愛的寵著它,誰讓它憨頭憨腦的模樣叫人喜愛不已。

「小姐,那個,姑爺來看你了。」馮繚急忙的跑回來,怕是才出輕塵居就瞧見他的吧。

縈兒一聽,心跳不由得加速,眼神迸發出閃閃亮彩。他來了,是來解釋昨天的事嗎?因為國事繁忙所以拋下她在大皇殿內,所以昨夜沒現身。思至此縈兒不經意的甜甜一笑,說到底,自己是貪婪的,貪婪他的愛,貪婪他的心。

沒想到…沒想到…

「還有,還有阿依娜王妃也來了。」馮繚期期艾艾的補添一句,越說越沒氣,說到最後聲音都成了蚊芮。

瞬息萬變,縈兒的眼神飛速般黯淡下,殘留在嘴角的笑凝固著還來不及收起,好諷刺的一幕啊!縈兒覺得她的血液的溫度降到冰點,一定是天氣反常所致,要不然自己為什麼如置身於冰天雪地,冷得發抖呢?

「是嗎?該來的還是要來的,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心好痛,痛得喘不過氣。

這不是自己成全的果實嗎,是時候檢驗成果了;原來自己沒相像中的偉大,自己也會嫉妒;傻縈兒為什麼當初要退出讓步,你釀的苦酒你自己喝。縈兒心中一遍遍的反覆吶喊。

不能哭,不能示弱,不要讓任何人憐憫,逝去的愛情眼淚拴不住;既然不愛了,也要給彼此保留尊嚴。不能哭,不能哭,就是不能哭。

縈兒不斷的堅強自己的心,抬起高貴的頭,擠出最美的笑,準備迎戰。

「小姐,你要是不想見,奴婢攔住他們,就說你有恙在身不便待客。」馮繚知道縈兒的心不好受,可憐的小姐,姑爺怎麼這麼快就移情別戀了呢。

雖然小姐出走的日子裡,阿依娜王妃有機可乘;可是,姑爺不是天天領著騎隊外出找小姐嗎?不對、不對,這些日子他們倆確實親近了許多,有宮女還見到阿依娜王妃清早從尊天樓出來呢,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不是乾柴烈火還有什麼,難道是商量國事?鬼才信!馮繚的腦袋飛快的旋轉,想找出姑爺和阿依娜王妃沒什麼的證據,卻…唉!事實勝於雄辯。

「小繚姐,你吩咐收拾桌上的碗筷吧。」冷冷的聲音說不盡的脆弱,卻有那麼的堅強。

「是。」馮繚正想叫人整理,就聽見外邊的人畢恭畢敬的喊道「奴婢見過王、奴婢見過阿依娜王妃」和「奴才見過王、奴才見過阿依娜王妃」,兩種聲音摻合著傳進耳朵。

「小姐,怎麼辦?」馮繚心一驚差點摔壞盤子,沒想到姑爺這麼快就到了。可桌上的碗筷還沒收拾呢,該如何是好?

縈兒看出馮繚的苦惱,「放著吧,不用收拾了。」

看著進屋的來人,岑輒在前,阿依娜在後,兩人的腳步不急不慢,彷彿心有靈犀般配合得完美無缺;郎才女貌,簡直是天作之合。好刺眼的畫面,卻是自己一手成全的果實。

岑輒進門一看,懷裡抱著小白狐的縈兒好美,水剪雙眸,花生丹臉,雲鬢輕梳蟬翼,娥眉淡拂春山;朱唇綴一棵夭桃,皓齒排兩行碎玉。意態自然,迥出倫輩,有如織女下瑤台,渾似嫦娥離月殿。不過,將來抱著他們的孩兒就更美了。

不對,總覺得差點什麼,差在哪兒呢,岑輒一時想不出。

她太瘦了,瘦得風一吹就必須緊緊擁著,牢牢守著。

阿依娜站在一旁,看著岑輒從進屋眼睛就沒有離開過縈兒,只不過她一直低著頭沒發覺。看著呆看著心上人的岑輒,恐怕他連來這裡的目的都拋諸腦後。沒辦法,既然將自己脫下水,岑輒也不能讓她唱獨角戲,但是一個人投入的遊戲不好玩,要玩就要熱熱鬧鬧的。

阿依娜勾起深不可測的笑,清清嗓,緩緩放下一句話,好提醒主謀的岑輒來這的原意。「解憂王妃出宮才不過半月怎麼這麼快就忘記宮中的禮儀。」意思是責備她不跪見王。

縈兒聽罷站起身,冷冷的福福身。「臣妾參見王。」這意味什麼呢,耀武揚威的阿依娜王妃是岑輒的新寵,而自己則是棄婦。

並不是自己忘記宮中禮儀,而是對自而言從來就沒有這項禮儀。從一開始,她和岑輒間就不是不平等的,他們不是宮中的王與王妃,他們只是尋常百姓間的夫妻。百姓又怎麼會有這項禮儀呢?愛情逝了,約定也逝了。

合乎禮儀的話語從她口中吐出,是那樣的隔閡冷漠彷彿在宣誓著兩人的關係如黃鶴一去不復返般,只剩白雲千載空悠悠。岑輒心煩的揮揮手道:「免禮,平身。」

一物剋一物,她是他命中注定的剋星;在縈兒面前他引以為傲的自制力總消失得無影無蹤。

好不容易把膠黏在她身上的視線移開,卻又落在桌上的早點上,天殺的!她竟然吃那麼少!不行!她不能再瘦下去!

「你打算活活餓死自己是嗎,餓死自己事小,丟烏孫國臉面事大。」口不擇言的怒吼道,該死的他在說什麼,話剛出口他就後悔莫及。

他沉下臉輕輕坐在她身旁,端起縈兒吃過的小碗清粥欲親自喂她。

縈兒卻別過頭,咬緊唇瓣,強忍著泉涌的淚硬生生把它逼回去。愛情逝了,他的溫柔體貼也隨之葬進無底的黑洞,從前不捨得對她大聲說話的,現在竟然朝她吼叫,何其諷刺啊!

「不要咬你的唇瓣。」岑輒耐下性子。

縈兒依舊不理他,更加用力的咬緊唇,生怕一鬆開淚水也隨之潰出。不能哭,不能哭,就是不能在他面前哭。縈兒心裡一次次告誡自己。

「我說不要再傷害自己,你聽見沒有!」忍不住的又吼叫起來。她的一舉一動總能左右他的情緒。

一夜夫妻百夜恩,他呢?縈兒抬起頭直視他,逼回的淚潸然落下,緊閉的櫻口溢泄出絲絲啜泣聲。

汪汪的淚水熄滅了他的怒火,伸手心疼的拭去滑過縈兒臉龐的晶瑩水珠兒,扯著沙啞的聲音哄她:「不哭了,乖,吃完它好嗎?」若果有人在一年前預告:他會在一個女人的淚水面前束手無策,他肯定會視之如履,現在他完全信了,那個女人就是縈兒。

一勺,一口,兩眼對望,款款深情,旁若無人。

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是朝她大吼大叫的岑輒,還是喂她喝粥的岑輒。陷入沉思的縈兒卻突然被阿依娜的出聲拉回現實。

「解憂王妃被王喂幸福嗎,我可被他煩死了,他喜歡我豐腴點天天都這樣喂我。」炫耀的語氣不知為什麼聽起來帶著酸酸的味道。

在一旁被當作透明人的阿依娜有點不甘心,既是清楚他們間看不到其他人,醋意仍慢慢發酵流動在血液中。

縈兒別過頭,不願看到自己的模樣;心善則美心惡則丑,她肯定很醜吧。

而岑輒殺人的眼光則射向阿依娜,雖然請她幫忙刺激縈兒可也不能胡扯,將來縈兒追究起來怎麼辦?

阿依娜不客氣的回瞪他。眸波流轉,俯在他耳邊竊竊私語道:「別忘昨夜的話。」

瞬間,空氣中瀰漫的溫柔氣息攝回,散發著洌洌冷光,千鈞一髮之際,阿依娜提醒了他,該死的,本應冷酷才行,卻又…縈兒我的愛,我的恨啊!溫柔鄉英雄冢。不願再眷戀,怕多一秒自己就會情不自禁的攬住縈兒的纖纖蜂腰、含住縈兒的漣漣紅唇,再也放不開。

思至此,旋風般拔腿而去,阿依娜則尾隨追上,留給輕塵居的只有一片愕然不解。

三個人的路真是九曲十八彎。

「小姐,醒醒,醒醒,姑爺請小姐過去鳳凰台觀看錶演。」馮繚彎腰俯在縈兒耳邊輕輕喚醒熟睡的她,語氣中卻有千百個不願,小姐好不容易睡著還要去看什麼表演,估計是去看姑爺和阿依娜王妃的卿卿我我,爾儂我儂,受氣還差不多。

出走至今夜夜難眠,竟然在岑輒走後睡意襲人,沉沉的眼皮一合便入夢。半睡半醒的縈兒眯眼任馮繚「擺布」,迷迷糊糊中只聽見她驚呼道「小姐,你的臉色、唇色都好蒼白,病了嗎?」說罷摸摸縈兒的額頭探探體溫是否異常,滾燙的體溫讓馮繚縮縮手。

「小姐肯定是發燒了,鳳凰台就不要去,我去叫御醫。」體質弱的小姐一生病就像在鬼門關走一回,這是她遠嫁烏孫第一次發燒,以前專為小姐診治的宮廷前御醫宏醫師又不在,該如何是好。

「不用了,小繚姐,胭脂、唇紅顏色深一點,遮掩。」荏弱的聲音帶著堅決的語氣。連說句話都氣喘吁吁的氣若游息狀態並沒有說服力。

「可…」馮繚還是放不下心,哭喪著臉。

「我去意已決。」虛弱的她連講話都「惜字如金」。

在馮繚的摻扶下徐徐步向鳳凰台,映入眼帘的自己竟是「觸目驚心」的一幕:阿依娜狐媚眾生的依偎在岑輒懷裡,時而掩嘴鈴笑,時而撩撥髮絲,時而攀附他的脖頸,時而佯裝生氣粉拳相對;而岑輒卻是一言不發任阿依娜撒嬌,縈兒覺得岑輒看阿依娜的眼神有絲絲異樣,應該是溺愛吧。

事實就是事實,不要逃避。後悔來鳳凰台的縈兒,心灰意冷的轉身欲走,也許他並不希望我來打擾他們的鶼鰈情深。

卻在轉身之際聽見熟悉而又冷冷的聲音,「解憂王妃真是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來人給王妃置座。」

縈兒閉緊雙唇,柔荑抓住衣袖,無力的癱坐在離他們不遠的位置上。

她不知道真正的事實是:岑輒緊緊的盯著入口處守候她的芳蹤,根本就沒留意阿依娜的盛裝。

阿依娜亦遠遠瞟見縈兒的倩倩身影,知道該是時候粉墨登場了。

「主角姍姍來遲,好戲開鑼。」於是便在岑輒懷裡尋找利攻易守的方位,千嬌百媚的偎傍在他身上。「你說,縈兒會有怎樣的反應?」自從和岑輒成為知己后,她私底下便喊她做縈兒。

岑輒不語,灼熱的眼神直逼縈兒,死寂的心見到她后又活躍起來。

絲毫無泄氣的阿依娜再接再厲,眉掃春山,眸橫秋水。藕臂環繞到他的脖頸后哈著氣嫵媚的問:「如果這樣的話,你的她會做何感想?」邊說邊窺視著縈兒的反映,驀然發覺他們的「特邀觀眾」分神了,雙眸聚焦的不是他們而是台中的水袖舞!

「放手。」冷酷無情的聲調彷彿將人打入黑暗地獄,永不翻身。對其他女人仁慈就是對縈兒殘忍,他寧可負天下人也不願負縈兒。

得到這般回應,阿依娜訕訕然的鬆開藕臂,掄起粉拳捶打的銅牆鐵壁般的胸肌,「有異性沒人性的男人!你的眼、你的心就只有縈兒。」佯裝生氣的她凄然一笑,他連吃醋的機會都吝嗇得不肯施捨於人。愛上他,註定的結局是神女有心,襄王無夢。

一幕幕親昵的畫面如同利劍擊碎縈兒的心成片片,怕自己承受不了太多而在文武百官面前失禮的她,毅然選擇眼不見心為凈,強迫自己全神貫注的觀賞台中如天外飛仙般的舞蹈。

越是聚精會神越是心不在焉,縈兒覺得昏昏沉沉、目光渙散、難以集中;胸口像火燒般悶熱,渾身卻像冰凍般發涼,兩股極端勢均力敵的佶抗著,將她置身於「水深火熱」。

胭脂掩住鵝臉的蒼白掩不住懨懨的病態,馮繚全都瞧在眼裡,急在心裡,豆大的汗珠不斷的冒出。進退不得,只好期望舞宴快點結束,好讓她家小姐不要再受折磨。

台中的舞蹈充溢著濃濃純凈,灑滿了春光。少女的神情歡愉暢然嫵媚俏麗,嬌羞無邪,情竇初開,心扉悄啟,盡情盡興,如醉如痴,樂而忘返,她們舞姿古樸別緻,韻律獨具,袖子運用有別常規,若來若往,若仰若俯、羅衣從風、長袖交橫,重心微傾生新韻,節奏洒脫步均衡,舞姿流動綿延,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美感。

在動態中大膽運用藏族牧區民間舞蹈動律,展示了漢魏舞風的奇妙瑰麗,再現了民間古補的踏歌風格。舞蹈始終在運動,如行雲流水;旁側三道彎體態打破了以前一提漢風三道彎就塌腰撅臀的做作之態,靜態中含著一種自然的動感,同時也頗居妖媚之美。

漢代女樂舞者以纖腰輕身為美,舞蹈機迅體輕卻又節奏感極強,兀動赴度,指顧應聲,舞者時而綽約閑摩,時而紛飆若絕,時而翼爾悠往,時而迴翔竦峙;軼態橫出,瑰姿譎起,交長袖,手足並重,委蛇姌裊,雲轉飄忽。

散序六奏未動衣,陽台宿雲慵不飛,中序擘騞初入拍,秋竹竿裂春冰拆,繁音急節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鏗。聽曲曲仙韶促拍,趁畫舸飛空,雪浪翻激。

高山流水的伴樂湊然而止,雷鳴掌聲隨著少女的翩翩離去湧向高潮。

「此舞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賞。」

「願散千金財,但求天仙舞。」

「原是昭陽宮裡人,驚鴻宛轉掌中身,只疑飛過洞庭春。按徹梁州蓮步穩,好花風裊一枝新,畫堂香暖不勝春。」

「羅袖動香香不已,紅蕖梟梟秋煙里。輕雲嶺上乍搖風,嫩柳池邊初拂水。」

「紅牙摧拍燕飛忙,一片行雲到畫堂。眉黛促成遊子恨,臉容初斷故人腸。榆錢不買千金笑,柳帶何須百寶妝。舞罷隔簾偷目送,不知誰是楚襄王。」

……

嘆觀為止的美贊、絡繹不絕的奉承、笑容可掬的慈藹、居心叵測的諂媚、不苟言笑的黑臉…世間萬態盡顯眼底,岑輒冷眼掠過。卻為那含愁含恨,猶如西子捧心;欲泣欲啼,宛似妹喜剪髮的容顏駐停。

她又神遊太虛去也!難道她看不出台上的舞班是她故土徐州首屈一指的舞班子——蘭儇閣嗎?他雙手捧獻的真心她踐踏在腳下,縈兒我該給拿什麼討你的歡心?

「既然大家雅興高昂,不如我們吟詩助興吧!」不知從那兒傳來的起鬨竟得到在座將相的連連拍掌、頷首贊同。

「聽聞解憂王妃素好吟詩,不如請王妃一展才情,為在座起頭。」阿依娜不緩不慢的「建議」。

此時周身無力的縈兒艱難的站直身子,離開座位的她失去支撐,雙腳一軟,差點站不穩,顫抖的聲音不卑不亢的吟道:「舞對寒食春風天,玉鉤闌下香案前。虹裳霞帔步搖冠,鈿瓔累累佩珊珊。娉婷似不任羅綺,顧聽樂懸行復止。飄然轉旋迴雪輕,嫣然縱送游龍驚。吳妖小玉飛作煙,越艷西施化為土。嬌花巧笑久寂寥,娃館薴蘿空處所。妍媸優劣寧相遠,大都只在人抬舉。李娟張態君莫嫌,亦擬隨宜且教取。」

「既然姐姐都大方獻藝了,妹妹豈能不附和一詩?」阿依娜煙蛾斂略不勝態,風袖低昂如有情,「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水袖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爧如羿射九日落,嬌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絳唇珠袖兩寂寞,金粟堆南木已拱,瞿塘石城草蕭瑟。玳弦急管曲復終,樂極哀來月東出。」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縈兒的詩娟婼細秀,阿依娜的賦氣勢磅礴。

「全詩氣勢雄渾,沉鬱悲壯;語言富麗而不浮艷,音節頓挫而多變。」評詩是對文人騷客的尊重,就算縈兒再怎麼乏力她也要一字一句的評。

「濃墨重寫舞蹈飄然、嫣然之初態,但詩人立意並非僅於描寫舞之華采飄逸,其著意表達的是詩者本身的曲高和寡、孤芳自賞。姐姐,你覺得妹妹的愚解如何?」阿依娜咄咄逼人的發起攻勢。

「曲高寡和」、「孤芳自賞」暗指縈兒不屑於岑輒的愛慕,不甘與岑輒結髮。

縈兒豈會聽不出她的潛台詞,囁嚅著櫻桃小口欲言又止,剛想反駁,「我……」

卻……

岑輒怒吼一聲:「散宴!」便氣急敗壞的拂袖旋身而去。他怯弱了,不敢親耳聽縈兒的當眾拒絕,他臨陣逃脫了,閉上眼虛幻縈兒與自己的美好景象。

本來只是想懲罰懲罰縈兒的不乖,卻弄巧成拙,賠了夫人又折兵。不僅傷了縈兒,還搭上自己原本自信縈兒還愛著他的心。

阿依娜見狀亦步亦趨的跟著岑輒,花容失色的她沒想到他的中途打斷,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蒙蒙,不知何事的文武百官眾鳥作散,魚貫湧出鳳凰台;王陰騖的臉讓百官縮頸、眼跳,山雨欲來風滿樓,保住項上人頭要緊。

鳳凰台上,空曠無人,環視四周,縈兒凄然一笑,頹然合閉雙眼,宛若雨後玫瑰、風中百合,同樣的纖弱,同樣的令人憐惜。

只覺眼前模糊一片,耳朵嗡嗡鳴響,瞬間倒地。灰濛濛的天,一陣狂風,一片枯黃的葉,盤旋、盤旋,落地。

「小姐!小姐!來人啊!快來人啊!」馮繚抱著縈兒的嬌身坐在地上,她的求救喊叫消失在呼呼狂風中,無人聽見,無人救助。

風過,無痕。

當夜,縈兒便發起高燒、昏迷不醒,馮繚這時才切身體會到何所謂人情冷暖,何所謂鉤心鬥角。

一下午的功夫,宮中的人全都知道解憂王妃失寵了!個個明哲保身,誰也不願去伺候縈兒,生怕她帶穢氣自己永無高升之機;誰都不敢去服侍縈兒,就怕陰晴不定的王懲治他們以做殺雞儆猴之戒。

連平日交好的公公宮女都支支吾吾,面有難色;更不用說其他,熱嘲冷諷、袖手旁觀、趾高氣揚,說到底都是牆頭草,哪邊吹風哪邊倒!馮繚無可奈何,家家有本難念的金,況且為奴為婢的他們?

馮繚知道宮中唯一的依靠就是全叔了,知天命的全叔經不起折騰,但,沒辦法!

「全叔!全叔!」馮繚終於還是跑去全叔那求救,她邊大口大口的喘氣,邊拍打雕花木門叫醒入睡的老人家。

「丫頭,什麼事,這麼急?」全叔一聽馮繚的慌忙語氣就知道發生大事了,要不然也不會三更半夜的吵醒他。披上外衣的他衝出門口劈頭開問。

「嗚嗚嗚…小姐…小姐病了…嗚嗚嗚…」找到依靠的馮繚哇的哭出來,傾瀉所有心中恐慌,哽咽的拼出大意。

果然是大事!入幕楚王府多年的全叔深知楚王府有三大事:其一武帝下聖旨,其二縈兒小姐生病,其三王爺大壽。

縈兒生病非同小可,每病一回,楚王府定是通宵達旦,人翻馬亂折騰一回。

「那御醫幫小姐把脈治病沒有?」見得世面多的全叔遇事不慌,處事不驚的問。

馮繚搖搖頭,「公公宮女們知道小姐失寵,都不肯去傳御醫。嗚嗚嗚…全叔…該怎麼辦…小姐…」腦子停止運轉的馮繚把全叔當成救命稻草。

「什麼?!小姐…小姐失寵?算了算了,往後再問;我去找御醫,丫頭你回去照顧好小姐。」老人家畢竟吃過的鹽比馮繚吃過的米多,走過的橋比馮繚走過的路多,他沉穩的指揮安排分工。

「哦,我馬上回去。」馮繚粗里粗氣的用手背抹掉淚水,吸吸哭得紅紅的鼻頭,踉踉蹌蹌的跑回輕塵居。

全叔好在身子硬朗,不費九牛二虎之力就找到御醫院。可難題在於,全叔不懂烏孫語,當值的御醫不懂漢語,雞同鴨講眼嚕嚕。全叔只好用肢體語言,可還是沒辦法溝通,情急之下,全叔拉起那個御醫直奔輕塵居。

終於將御醫拉到輕塵居,怎知那御醫一看是縈兒就奪門而出,嘰哩呱啦的講了一大串,驚惶失措的樣子。

全叔眼疾手快的抱住那御醫的大腿,死死不肯放手,「求求你,救救我家小姐,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只要你肯救我家小姐,老身下輩子結草拉環以抱您的大恩大德…」忠心耿耿的全叔不管他怎麼用力掙扎,就是抱住,口中還念念有詞的求他。

而馮繚亦「撲通」跪下,哭著求他:「御醫,我家小姐奄奄一息,危在旦夕。只要您為我家小姐治病,馮繚什麼都聽您的,你說東馮繚不敢向西,你說西馮繚不敢向東。」

雖是語言不通,可任何人都看得出全叔、馮繚想表達什麼;並非他狠下心不肯救人,只是得罪了王下場是誅九族,他並能因為解憂王妃一人而害了族人啊!自己愛莫能助啊!

醫者父母心,當初從醫志不在揚威四海、名滿天下,而在於杏林春暖、懸壺濟世。可他卻屈服於淫威之下無能為力,愧對師門!愧對先祖!愧對自己!更愧對病患啊!

那御醫反跪在全叔、馮繚面前,又嘰哩呱啦的說一通,雖是聽不懂,但也清楚他的難處。

全叔嘆一聲氣,「算了,丫頭,咱不難為他,聽天由命吧。」瞬間,生龍活虎的全叔衰老了十歲般.

那御醫也不再多留,瘋狂的跑出輕塵居,似乎看清了什麼似的,撕破所有生活的偽裝,他的世界不再安寧。

「丫頭,你好好看著小姐,我去燒熱水。」

那夜,殘月如弓。

縈兒的渾身發熱,飽滿的額頭、欣長的脖頸、雪白的胸口、無瑕的香背、稚嫩的手心處處沁出薄汗,馮繚茶拭了又冒出,紗衫換了又濕。可意識模糊的縈兒卻緊緊裹住棉被,冷得顫顫發抖,彷彿置身於冰火二重天。

直到三更天,翻來覆去的縈兒才平緩呼吸,漸漸昏睡。

一夜,馮繚不斷的擦拭、換衣、敷毛巾、掖被子,而全叔則煮白粥、燒熱水。

在深邃微白的天空中,還散布著幾顆星星,地上漆黑,天上全白,野草在微微顫動,四處都籠罩在神秘的薄明中。一隻雲雀,彷彿和星星會合在一起了,在絕高的天際唱歌,寥廓的蒼穹好像也在屏息靜聽這小生命為無邊宇宙唱出的頌歌。

山坳映著吐露青銅色的天邊,顯示出它的黑影;耀眼的太白星正懸山崗頂上,好像是一顆從這黑暗山坳里飛出來的靈魂。

靈魂?飛的該是岑輒的魂吧。

斜倚在蘭軒上抱酒痛飲,欲一醉方休;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心好痛!痛得他清醒,痛得他無法入睡,痛得他連醉的感覺都沒有;這種煎熬令他痛不欲生。

縈兒,我將明月幻化成你,同樣的遙不可及,同樣的可遠觀而不可褻瀆;同樣的皓潔,同樣的美。凝望著月,凝視著你,你的笑、你的淚、你的柔情似水、你的所有。腦海盤旋的是你的弱柳纖影,耳邊回蕩的是你的天籟鈴音,鼻息流串的是你的馥馥幽香。

望月,無眠。你是否也在望月,是否也在無眠?允許的話,我希望你不要望月,不要無眠,捨不得你,捨不得你。

仰首痛飲一壺瓊漿,偃仰嘯歌,良辰好景虛設,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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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憂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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