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忘了是誰曾經告誡過她,雖然鄰近藝術學院不遠,但這一帶聚集大量新移民組成的幫派勢力,無形中成為一處罪犯的自治區,除非有特殊原因或者經濟狀況困頓,學院的學生甚少混跡於此。
菲菲咽了口唾沫定神,逐一著環繞著她的每張陌生的笑臉,惶惑目光最終返回熟悉的白皙俊顏。
夏爾挑著眉,顯露出些許不耐煩,臉上清楚寫著有屁快放的輕蔑警告。
倉皇的垂掩雙睫,她指著急救箱上的標示道:「那些藥水好像已經過期了。」
「欸,這玩意兒真的過期了。」皮耶煞有其事地湊近箱蓋瞄了瞄,眾人一個勁兒的猛笑。「夏爾,你可別把好不容易抱進獸籠的可口小鹿給弄死了。」
夏爾揚唇涼涼的回道:「怕什麼?又不是要你吞下去,況且蠢蛋通常都活得比尋常人還久,你放心吧。」
「我不是蠢蛋,我是菲菲。」
「我知道你叫什麼,蠢蛋。」
「才不是……」她的抗議中止在某人蓄意抽緊紗布的惡劣舉止上。
末了,夏爾俯首張嘴咬緊紗布上的結,然後揚眸回應她的傻眼相瞪。
真可怕,讓他那雙藍眸鎖定,簡直象是一記雪球朝她迎面砸來,明明暖氣強得令她想脫下笨重的大衣,一與他對焦,裹在毛襪里的腳趾都凍得蜷起。
皮耶吹了聲口哨,調侃道:「還以為這輩子沒機會看你在床上以外的地方跟女人進行『辯論』,這還真是破天荒頭一遭。」
「閉嘴,老傢伙。」夏爾側身一橫,不著痕迹的將浮沉於眸中的一絲彆扭強制抹去,故作毫無所謂。
皮耶不顧身旁一雙藍眸冰冷的掃來,嘻皮笑臉的黏近菲菲。「菲菲……我可以這樣喊你吧?」
「可以。」菲菲輕按著傷掌點點頭。
「隨便讓陌生人搭訕,不是蠢蛋是什麼?」夏爾睞著正對皮耶靦覥微笑的圓潤臉蛋,嗤聲咕噥。
「別理他,這小子又夢遊症發作。」皮耶朝菲菲擠眉弄眼,與她拉近距離。
「夢遊?」菲菲移動目光,卻讓皮耶巧妙的挪身阻擋,不讓她有機會再與夏爾眼神交流,傳遞訊息。
「不不不,在這裡我可是頭兒,任何事我說了算,夏爾小老弟也是歸我管,你是不能隨便搬救兵的喔,知道嗎?」皮耶賊兮兮的笑道。
菲菲遲疑地點頭,獃獃的看著皮耶興高采烈的介紹一班老中青。
「來,從順時鐘方向開始,分別是埃里特、亨利、沙諾……最後是我,皮耶。」
「你們好,我是菲菲。」眼花撩亂的記著每個人的長相與名字之餘,她拘謹的向眾人逐一頷首,並自我介紹。
向來被歸為拖垮社會的一班敗類,讓有禮貌的小傢伙這般鄭重對待,頓時個個趾高氣昂,裝模作樣了起來。連菲菲自己也沒能察覺,一個不經心的小小舉動瞬間擄獲了眾人的心,老中青一面倒地決定拯救誤闖獸欄的可愛小鹿。
「可愛的小傢伙,你是怎麼纏上這個壞東西的?」
菲菲一愣。「呃,我……」
「鬧夠了沒?這個蠢蛋跟我沒有任何牽扯,你們少在那裡搧風點火。」夏爾冷哼一聲,徑自褪去大衣,坐到畫架前執起畫筆與調色盤,將自己與滿室的喧鬧徹底切割,讓意識跌入靜謐無聲的繽紛繪畫世界。
「你可真是走運,這個時間碰上夏爾。」聽完前因後果的皮耶深深笑嘆了一口氣,瞧見菲菲滿眼疑惑,遂解釋道:「從我認識他以來,我還真沒看過他睡過一次像樣的覺,非得把自己累垮或是用酒精麻痹意識才能看見他倒下,這種時間,他還會在大街上讓你逮到機會偶然巧遇,想必是心情極度惡劣。」
「為什麼?」聽得認真的白皙圓臉納悶地一偏,格外專註。
皮耶瞬間一愣,飛瞟了那個孤傲的坐影一眼,隨即戲謔地道:「因為精力旺盛啊,哪像我們這些老東西,連抱著裸女都會打盹兒。」
栽入斑斕色彩中的背影剎那間略顯僵硬,菲菲悄然一瞥,不願戳破皮耶轉得牽強的黃腔玩笑,其實只是為了替少年掩飾個人秘密,卻欲蓋彌彰。
「皮耶先生……」
「嘖,什麼先生不先生,喊我皮耶。」
「皮、皮耶。」菲菲漾開羞澀甜美的笑容,瞧得眾人心花怒放,象是全都坐上時光機,返回純真無邪的青春年代。「請問這裡是你們的繪畫工作室嗎?」
「當然不是。」埃里特代替垮下了老臉的皮耶答道。「這裡啊,可是窩藏罪犯的巢穴,你進得來,可能出不去羅。」
「幹嘛嚇唬小傢伙?」搭著皮耶肩頭的亨利笑得和藹可親,拿過一罐尚未打開的果汁充當賄賂品,親熱地湊近她。「來,可愛的菲菲,喝這個解解渴。」
菲菲不好意思拒絕,覷了一眼亨利雀躍的笑臉,尷尬地拉開瓶蓋,將果汁往嘴邊送,然而一隻大掌冷不防地從旁攔截,喧鬧聲中突兀的響起一句極冷的怒罵。
「讓你喝你就喝?真是蠢到不行的笨傢伙!」夏爾惱火的搶過她仍握在手裡的瓶蓋,迅速旋緊,將果汁砸進垃圾桶,冷著臉掉頭警告這班老東西,「別拿摻了奇怪東西的飲料給她喝,我可不想負這個責任。」
「欸欸欸,你今天也太過度敏感了吧?這飲料根本沒問題,分明是你自己心裡有鬼吧!」亨利一臉受傷地捧著胸口高聲抗議。
「給我起來。」夏爾不甩他們,扯過菲菲未受傷的那隻手往門口的方向瞟,驅逐的暗示意味十分濃厚。
「喔。」菲菲當真聽話地起身,但又瞬間讓皮耶壓回原位。
「難得帶人來,何必這麼掃興?看看人家的手都傷成什麼樣子了,還不都是你乾的好事!」皮耶存心杠上夏爾,一夥難得慈愛心泛濫的老傢伙幫忙當後盾撐腰。嘿嘿,此時不杠更待何時?
「你們這些老傢伙真是……」
「噯,你看過小老弟的技術嗎?肯定沒有對吧,來,過來這邊。」
榮登賊窟最受歡迎的可愛小鹿張著大眼,遭人連拖帶抱的送到整齊疊起的畫作前方。
雷諾瓦、林布蘭、賀杜德、米勒、莫內、竇加……一幅幅名家的繪畫藏身於髒亂的舊公寓里,宛如星輝燿燿,綴亮了灰暗的空間。
每一幅畫作的主題多以花卉為主,純真的百合、高貴的牡丹、小巧的鈴蘭、自傲的孤挺花、烈烈欲焚的向日葵、絕艷的罌粟、雍容典雅的鬱金香、生氣盎然的野雛菊,彷佛瞬間讓人雙眼裡填滿了幾世紀以來的斑斕迷艷。
深深一嗅,幾可聞見恬柔沁脾的馨甜香氛,儘管不懂得鑒賞,但她知道這些畫作並不象是贗品。
「漂亮吧?這些可都是夏爾的傑作,他的技巧簡直是顛覆整個偽畫界的一大神跡,只可惜偽畫界的第一高手法蘭柯.德拉貝尼已經老死牢中,哼哼,否則連他都要肅然起敬。」
「偽畫?這些都是偽畫?」菲菲驚異地指向那疊世界名畫,看著一臉極冷極臭的夏爾,輕聲問:「這些都是你畫的?」
「怎麼,難不成你想報警捉我?」夏爾回以猙獰的假笑。
菲菲搖搖頭,「不是,只是覺得奇怪。」
「奇怪?這些畫哪裡奇怪?」
無視夏爾的瞟睨,皮耶偏要插進他們的對話里湊熱鬧。深諳小老弟脾性的他直覺感應到這隻小鹿斑比肯定腹藏玄機,否則,一向重度厭惡青澀小女生的小子不會如此舉止異常。
晃動一頭及肩黑髮的小腦袋瓜略偏,她盈軟的目光定在皮耶後方的昂立頎影,含著淡淡落寞的語調輕聲嘆息,「這些畫感覺好落寞,好黯淡,作畫的人好像是刻意強迫自己畫出這些美麗的花卉,並非出於真心喜歡。」
明明厭惡一切現狀,為何要強裝陶醉於這種墮落的沉淪?
簡短的一席話,猶如無形的尖刃,刺穿夏爾心中的一幕冰牆,無動於衷的俊秀臉龐為之震懾,藍眸越過眾聲喧嘩,與她澄澈的眸光交會,在兩人皆無語的氛圍中,時空彷佛剎那凝止。
因為他太害怕失去,所以不願再擁有會被奪走的那份依賴心;因為太害怕會遭受再次背叛,所以寧願將內心封鎖在白皚皚的冰天雪地里,也不願讓任何綠意有萌生的機會。
而她,不打一聲招呼,甚至毫無警訊,便從另一個完全不相關的地方擅闖他早已決心棄置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