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此時是日暮時分,方擎正在不遠處紮營,而潘若瑀踱到了一旁的沙丘上,呆坐著怔忡出神。
自從那一次試探的對話過後,又過了幾天。這些日子以來,她和他之間的氣氛是尷尬的,除了一些言不及義的公式化問句,他們幾乎不交談。
那段談話觸動了兩人不曾認真正視的盲點,意識到對彼此的動心,然而這樣的結果又讓他們感到心驚,都不約而同地想用逃避來處理。
潘若瑀低垂螓首,纖細的手指下意識地絞扭著。她開始懷念剛開始時,那段爭執口角不斷的日子,她寧願被他看似尖酸實則體貼的言語氣得發抖,也不要他用那種生疏有禮的態度對她。
一陣風吹來,她伸手取下了頭巾,閉眼仰首,迎著風,希望能將自己紊亂的心放逐在這陣風中。
原想來叫她用晚飯的方擎剛好看到這個畫面,他停下腳步,沒有出聲叫喚,就這麼靜靜地看著她,湛黑的瞳眸中有著一抹深邃幽離的情緒。
她亭亭的姿態猶如一株薔薇,美麗優雅且風姿綽約,即使是經過這些日子的辛苦行走,也無損她的美麗。他一直克制著將情緒壓抑,強迫自己做到寡言冷淡的地步,連口頭上的談笑也不許,深怕一不留神就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心。
這一次的沙漠之行很順利,沒有遇上沙暴,也沒有遇上水源短缺的危機,但他此時才發覺,最大的危險不是外在的事物,而是他自己的心。越是逃避,就發覺自己越是沈淪;共乘於駱駝上,他幾乎剋制不了想將她緊擁入懷的慾望,她對他的依賴和信任,此時都成了一種折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方擎沒有開口,轉身足下無息地走回紮營的地方。
他坐在火堆前,仰首望天,藉著觀測星象來釐清那紛雜的思緒。沒多久,就聽到她走近的聲音,在距他幾步之遙的位置落坐。
他沒開口,她也沒有,沉默像是一場拉鋸戰,兩人都不約而同地逃避著,想躲開對方,也想躲開自己的心。
潘若瑀拿出筆記,眼睛看著筆記本,心卻已經不知飄向何方。其實她最想做的是躲回帳篷,這麼做,可以避開這種兩人相對無語的尷尬,也可以藉著火光映照的他的倒影,在篷內肆無忌憚、無需隱藏地將他看個仔細。
「吃點東西吧!」方擎打開了僵局,將乾糧和水遞給她。
她伸手接過,低著頭一小口一小口地咬著,不曾看向他。
「要喝口酒暖暖身嗎?」方擎拿出一個水袋,在她面前晃晃,裡頭裝的是昨天所遇商隊送的奶酒。
潘若瑀想了一下,點頭。接過他遞來的碗,裡頭的液體是乳白色的,帶著濃冽的醇厚氣息。她先用舌尖輕嘗味道,那香甜的滋味在嘴裡泛開,不帶酒味的辛辣,令她立刻愛上了這種味道。
「我還要。」她將那一小碗啜飲完畢后,意猶未盡地又朝他伸出執碗的手。
「這酒後勁很強。」方擎警告著,看到她的手完全沒有縮回的意思,只好替她斟滿。
那種香濃的味道讓她愛不釋手,每多喝一口,她臉上的笑容就多一分。
當方擎察覺她臉上的酡紅並非火光所致時,她已雙眸醺然,水袋裡的奶酒被她喝去了一半。他急忙將她手上的碗接過,低斥道:「別喝了,你已經醉了。」他明知這酒不能多喝,然而心不在焉的他卻沒有阻止。
「那是我的!」潘若瑀跺腳不依地喊,此時的她像個玩具被奪走的小孩在撒嬌。她伸手去搶,卻被方擎用高舉的方式閃過,她發出一聲懊惱的低鳴,往前一撲,反而整個身子都掛在他身上。
只顧著不讓酒灑出的方擎就這麼被她撲倒在地,趴在他身上的潘若瑀卻依然伸長手想要搶回她的東西,完全不顧兩人緊密相貼的姿勢有多曖昧。
她的依貼讓方擎一驚,心跳倏地加快,怕喝醉酒的她為了奪酒不知會做出什麼更讓他心猿意馬的舉動,他急忙將碗還她,只見她高興地捧著碗,就這麼倚偎在他胸膛,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我還要。」醉態可掬的她嘟著唇,身子不安分地磨蹭著,更往上挪移一些,好讓自己能直視他的眼。
「沒有了。」方擎搖頭,咬著牙自我告誡她現在只是喝醉了,她的動作全是不經心的,用盡所有的自制力將蠢動的綺念慾望壓下。
潘若瑀盯著他的眼神不曾稍瞬,那雙盈滿醉意的眸子焦距渙散,反而增添一種迷濛的美感。
「你騙人!」良久,她不悅地嗔道,雙手在他胸膛一撐,坐了起來。
脫離困境的方擎急忙坐起身,用最真誠的口氣哄道:「真的沒有了。」背後的手則是趕緊將裝酒的水袋塞進行李底下,深恐被她發現。
「你都這樣,一路上一直都在欺負我,不是用話諷刺我,就是不跟我說話,也不讓我喝酒,回去以後我要跟昆恩講!」她語音一轉,一反剛才無理取鬧的模樣,此時的她帶著惹人愛憐的哀傷,但語末那孩子氣的控訴,卻又讓人忍俊不住。
方擎苦笑,輕喟一聲:「我沒有,是你自己不跟我講話的,是你在躲著我,記得嗎?」面對喝醉酒的她,他反而比較能說出心裡的話。
「我沒有!」她杏目圓瞪,雙頰氣鼓鼓的。「是你不好,什麼都不跟我講!」
「我有嗎?」方擎挑眉,身子前傾和她對視。
「有啊,好多好多,你都避開沒有回答,好奸詐!」她指責道。
「不然,你問吧,我一定回答。」方擎點頭應允,沒想到她的好奇心旺盛到連喝醉酒都不會忘記。「不過,都是我在答有點不公平,這樣吧,你問一個問題,我就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好嗎?」唇畔閃過一抹狡黠的笑。
相對於她對他的好奇,同樣的,他也對她的有所保留感到興趣。他總覺得她到這裡的動機並不如她所說的單純,趁此機會,剛好一併解決。
潘若瑀側頭想了想,然後用力點頭。這樣很公平啊!
「女士優先。」他做了個請的姿勢。
「你的頭髮可不可以剪掉啊?」望著他編成辮子的長發,她嫌惡地皺皺鼻頭。
「男生為什麼要留長發呢?我都不留了。」
「不能剪。」方擎搖頭,抬起辮梢在手中把玩,用眼睨她:「很難看嗎?」
她忙不迭地搖頭。「不會啊,別人留起來很醜,可是你留起來很好看,看起來有點斯文,又有點野性。」一番讚美后又如了個但書。「不過我還是覺得男孩子不要留比較好。」
「謝謝。」方擎淡淡一笑,醉酒直言直語的她嬌憨得令人心疼。
「你真的不打算剪嗎?」她期待地看著他。
他笑著搖頭,粉碎它的希望。「這是一項承諾,我不能剪,剪了,就會破壞承諾。」
「承諾?」她蹙眉念了一次,彷彿這是個很艱澀難懂的詞。「對方是女的?」
方擎挑眉輕笑。他喜歡她這種帶著酸味的問法!
「是不是啊?」他笑而不語的模樣激怒了她,潘若瑀不悅地插腰。
「沒想到你連喝醉了都這麼聰明。」這句明褒暗貶的讚美,等於間接回答了她的問題。
「我沒有喝醉。」潘若瑀不滿地咕噥抗議著,他的承認讓她心情倏沈,因醺然而愉悅的輕悅感覺在剎那間離她而去。她好像從雲端重重地落到地面,摔得她的心好痛、好痛——
她是傻啦?潘若瑀擰眉,搖搖頭,不悅地檢視全身上下。她不是好端端地坐在地上嗎?哪有從高處落下?身上也沒半點傷痕,又怎麼會好痛?她運轉著被酒精淹浸得有點遲疑的腦子,半晌,格格地笑了,她好像真的喝醉了。
「去睡吧!」她那酒醉的模樣讓他忍不住微唒,想將她扶起,卻被她一把揮開。
「你還沒問我問題呢!大家有來有往,我不想占你便宜。」潘若瑀嗤哼,仰首驕傲地說:「問吧!」
既然盛情難卻,他也就順水推舟了。「你為什麼想寫關於阿拉米人的事?」
「我想做給大家看啊,證明我是有考古學方面的能力的。」她想了一會兒才回答,臉上的神情微微一黯。
「有人不信任你的能力嗎?」方擎柔聲問道,想誘出最深層的原因。
潘若瑀微怔,將雙腿併攏起來,用手環住,下頷枕在膝蓋處,望著火堆的瞳眸,因回憶而逐漸迷離。
「很多人,他們都不看好我的發展。」許久,她才緩道:「同學、教授、我父親,還包括我自己,雖然我在學校的成績很好,但我從來都沒有實質的表現,不像哥哥可以參加考古的勘測。我父親從來沒有說過什麼,但我知道,在他心目中,我總是比不上哥哥,不像他一樣那麼有考古的天分……」
他想安慰她,伸出的手卻停在半空中。她所述說的是一個他不存在的世界,他完全不了解,又怎能隨便給予安慰?不管對她或對自己,這都是一種敷衍。「既然令兄有考古天分,為什麼會是你來走這一遭?」他收回手,繼續問道。
很明顯地,他看到她渾身一震,臉色瞬間蒼白,她環膝的雙手陷進臂肉里,用力的程度連指節都泛白。他知道,他觸碰到了最重要的關鍵,在此時,他選擇沉默,說與不說,都是她的權利。他不想逼問,不想她在翌日酒醒后恨他的趁人之危。
「我害了他。」她語音平板,神情僵硬。「那一年我七歲,哥哥十五歲。以前父親就常常利用寒暑假帶哥哥參加考古,不管我怎麼吵,他都說我太小,不帶我去,那一次很難得,父親第一次答應帶我到考古現場去。」
小時候不知道自己到底到了哪個國家,只知道這一次沒有被爸爸和哥哥丟在家裡,讓她雀躍不已。她還記得,那天天氣很好,她很興奮地纏著哥哥問東問西,哥哥也很有耐心地一一回答。
「等到他們開始工作,我才知道我不該跟來的。沒有人理我,就連哥哥也忙著跟在爸爸身邊認真地學東西,沒辦法陪我。我只好到處遊盪,看到工作桌上有一把十字弓,我就很好奇地拿起來玩,才七歲的我根本不知道那是個危險的舉動。而且大人們都忙著各自的工作,沒有人發現,也沒有人阻止我。」
她永遠都忘不了那把弓的觸感,很重、很重,像千斤重的大石,壓在她的心坎,緊攫住她的記憶,拋不去也甩不掉。
「也不知道是觸碰到了哪個彈扣,箭頭就這麼射了出去,射到旁邊其中一頭我們騎來的大象腿上。大象一直嚎叫著,叫得好大聲,我完全被嚇呆了,只能拿著弓,一直站在那裡。」恐怖的畫面歷歷在目,她眼眶已紅、聲已哽咽。
她數度想逃避,不去正視她不願回憶的過往,但一股不知來自何處的力量,卻支撐著她,給予她勇氣繼續面對。沈緬於回憶的潘若瑀不知道,曾幾何時,方擎已將她顫抖冰冷的手斂入掌中,默默地、堅定地傳導著他的熱度。
「大象暴躁地踏地,整個地面都一直動搖,它好像發了狂似地朝我直衝而來,我被嚇得根本跑不動,突然間,有人把我推開,那時候我只聽到我父親凄厲大叫,等我回過神,才知道,距離我最近的哥哥在千鈞一髮之際救了我。」她頓了一下,深吸了口氣,才續道:「哥哥閃避不及,被大象踏中了雙腿,自膝蓋處截肢,從此只能坐在輪椅上度過他的一生。」
方擎沉痛地閉上眼。這對她而言是怎樣的一個心靈折磨?
「沒有人怪我,他們都自責,卻完全沒有一個人怪我。」潘若瑀以膝抵額,淚流下雙頰。「是我害了哥哥,讓他沒有辦法繼承爸爸的衣缽,也毀了他的人生;是我破壞了父親的期望,他一心一意想將哥哥栽培成一個優秀的考古學者的。我闖下了大禍,卻都沒有人怪我……」她咬緊了牙,已泣不成聲。
「所以你選上了考古這條路,想要補償他們」方擎輕撫過她緊顰的眉,低聲問道。「他們的人生毀了,你也要犧牲你的人生下去陪葬?」
「不!」她倏地抬起頭來。「這不是補償,我闖下的禍不管我再怎麼做,永遠也補償不了的!」
「既然如此,你又何苦?勉強自己來這裡受罪,真是你所願嗎?」他凝望著她的眼,看到她心靈深處的悲痛,他亦感同身受,可是他無法見她就這麼被罪惡感緊緊束縛了人生。「你真想走考古學這一條路?你父兄想見你這麼做嗎?」
她看著他的眼驚恐放大,彷彿他突然間化為一頭噬人的怪物。她一直認定自己該這麼做,也一直堅持這麼做,而今他卻潛入了她的思想,想要挖掘她不願碰觸的真實。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不要——」她不住往後退。
「別欺騙自己……」方擎想碰觸她的手,試著安撫她,卻被她一把揮開。
「走開!」她握緊拳喊。
她是真心想要走考古這條路的,絕不是為了哥哥和爸爸而犧牲的!她想說服自己,卻發現她控制不了思緒。不知所措的潘若瑀只能往後狂奔,想逃離將她逼到無路可退的他。她怕,怕那種呼之欲出的蠢動感,像在說她過去的努力都是在犧牲忍耐,不是出於她的自願。
「該死的!」方擎低咒,急忙追了上去。在一片黑寂的沙漠中,要是失了她的蹤影,就是精諳沙漠如他,也無從找起。
狂亂的潘若瑀當然比不上他的腳程,方擎飛身一撲,將她壓制身下,任她怎麼用力掙扎,也不放手。
聽著她的哭泣聲,感覺身下的她害怕地顫抖著,方擎自責不已。他太操之過急了!但無計可施的他只能將雙臂收得更緊,氣惱自己無法安撫她受創的心。
慢慢地,她的泣音漸歇,轉為斷續的抽噎,激動的掙扎也平息了下來。再過了一會兒,方擎微撐起上身,發現她已睡著了,眼角還掛著來不及滾落的淚。他坐起身,輕柔地幫她撥開被淚濕貼在頰上的發,為她拭去淚痕。
「你不自己卸下這沉重的包袱,沒有人幫得了你的。」他對著她喃道,彷彿睡夢中的她聽得見他的聲音。
沉入夢鄉中的她是不會給他回應的,方擎靜靜地看著她美麗的臉孔,幽然喟嘆,然後動作輕柔地將她抱起,緩步朝營地走去。
隨著旭日東升,陽光普照,熱力四射。
潘若瑀坐在帳篷內,強忍著悶熱,卻還是躑躇地不肯出去。宿醉的頭痛讓她的眉頭深鎖,雖然這種感覺讓她痛不欲生,但此時還有另一件更煩人的事困擾著她,讓她無暇理會宿醉所帶來的不適。
是誰說在喝醉酒的翌日醒來,通常都會記不得自己在發酒瘋時做了什麼蠢事的?潘若瑀撫額呻吟一聲。為什麼她就偏偏記得一清二楚?
早上才一睜開眼,昨晚的情境就像電影倒帶重播似地,一幕幕清晰地在她眼前掠過,讓她聯想迷迷糊糊地把那一段當成夢境看待也沒辦法,因為記憶太過清楚,清楚到連她也無法哄騙自己。
天!在昨晚之後,她要怎麼面對方擎?她將臉埋入掌中,希望在此時此刻最好有一架飛機墜落,當場把她撞死算了。她為何會將那一段往事對他提起?就為了換他長發的秘密?那值得她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嗎?
那件事對她而言一直是一件禁忌,隨著成長,人們也越淡忘,周圍知道這件事的人也越來越少。但有時候、有些事情,即使沒有別人在旁提醒,也永遠無法忘記,就聯想將回憶抹擦得模糊一些也沒有辦法。
之前就因察覺到暗生的情愫而氣氛尷尬,如今,她又將深埋心底的過往向他提起——她怎麼會做出這種事?她昨天為什麼要喝酒?潘若瑀懊惱地低吟,卻都已無濟於事。
「你要是再不出來的話,很可能會被悶烤成人干。」此時,方擎的聲音在帳篷外響起。
看著那映在帳上的影子,她知道再躲下去也是無用,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總是要與他面對面的。一咬牙,抱著豁出去的心理,她將帳篷內的行李一把抓起,掀開帳篷走了出去。
「把東西拿過去一點,我要收帳篷。」方擎連看也沒看她一眼,隨手一指,就走過去開始拆帳篷,手腳俐落地收拾著。
手上提著睡袋和背包的她微愕,盯著他忙碌的背影,無措地站在原地。
方擎用力一系,將帳篷卷好,一抬頭,看到她還站在原地時,皺起了眉頭。「我帳篷都收好了,你怎麼還呆站在那兒?不快點出發的話,待會兒你就會熱得不想走了。」說完,他把捆好的帳篷往肩上一背,朝系駱駝處走去。
潘若瑀只能一直呆怔著,好半晌還無法找回自己的思緒。
怎麼他的反應像沒事人一樣?更甚者,遠比之前躲避她的態度好上許多,又回復到初見時那種直言不諱的輕鬆言談。
不可能的,他不可能在知道了這件事後,還能如此自若,他甚至苦苦逼著要她正視自己……思及此,潘若瑀心一凜,不敢再回想下去,趕緊將思緒捉回,深怕又誘出她極力想逃避的真相。
難道,昨夜那場酒後吐真言的鬧劇才是她的事,而她忘了真實發生的事,反將夢境當真?潘若瑀擰眉,頭痛欲裂的她也開始迷惑了。如果真是如此的話,也未免太誇張了些,比海市蜃樓的幻影還要叫人不可置信。到底何者是真,何者是假?虛實之間,她無法分清。
將一切物品都緊緊地捆在駱駝身上后,方擎轉身,看到她兀自苦思的模樣,讓他不禁莞爾。昨晚會如此逼她,是因為乍知這個消息的他一下子亂了方寸,不願見她就這麼沉溺於罪惡感中,才會躁進地反將她逼得崩潰。冷靜下來后,他就很明確地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感情總是使人盲目,分寸難走。感情?這個突然冒出的字眼讓方擎忍不住挑眉,而後溫柔一笑。是啊,在這片無情的荒地中,他發掘了情。但,是錯覺?還是真實?他竟逃避地不想去探究。
錯覺又如何?他要如何叫自己清醒,放任她背負過去的傷痛,在自我折磨中遊走?真實又如何?儘管在這裡他們心靈相系,但到了現實世界呢?飄泊的他和有著普通生活的她,會是適合的嗎?
望著她緩步走向他的身影,方擎唇畔噙著一抹淺笑,自嘲又帶著溫柔。自從遇上她之後,讓他無法控制的事就一一地接踵而來,他的精明不再,如今,也落到了逃避的地步。但不可思議的,他卻喜歡這種感覺,不願想太多那些會讓他卻足不前的現實考量。
至少在這些日子裡,就讓他暫時漠視自己的理智,狂放體驗對她的感情吧!
又是一天過去。潘若瑀抬頭望著轉為暗紫色的天空,悄聲地嘆了口氣。
在沙漠中,時間像遲滯又像是飛快。在行走間,只覺單調枯燥,時間過得緩慢;但驀然回首,才又猛然驚覺,這樣日復一日的舉動,已走過了恁多的天數。
這一路上,他們遇上了不少商隊和游牧民族,一面搜集她所要找的資料,一面修正尋找那一支阿拉米人正統後裔的方向。在追尋途中,有時有出乎她預估之外的驚喜斬獲,但也有一無所得的時候。
經過一番思考後,她已經非常確定那天她是真的對他說了那段往事。但最讓他想不透的一點,那晚曾逼著她正視自己的他,卻完全沒有再提過這件事。她抬頭望向星星開始顯露的天空,擰起了眉,對這樣的情況根本完全不得其解。
看到點點星子微微閃爍,她突然發覺,她幾乎是每天都會看著天空發獃的。這也怪不得她啊,在這空闊的沙漠中,很容易使人多愁善感的!她甩甩頭,決定不再自尋煩惱,既然他要故作不知,那她也樂得做只駝鳥。
潘若瑀轉身,往駐紮的營地走去,想到待會兒所要做的事,不由得眯起了眼笑,剛方的鬱悶一掃而空。
今晚停留的地方,是一個小型綠洲。這是一個移動性的綠洲,會因水源的豐盈或缺乏而存在或消失,因為這個原因,再加上它的規模實在過小,所以大型的商旅和游牧民族都不將它看在眼裡,不會將它視為停留的據點。
也因此,他們才能獨享啊!潘若瑀越想越雀躍。
以往在綠洲因為雜人太多,她只敢掬水凈臉和清洗手腳,雖說在這種乾燥的氣候之中並沒有那種汗濕黏膩的煩惱,她也知道在這種地區就是得入境隨俗,可是她還是渴望著能好好地洗一次澡。
終於,今天能讓她如願以償,她只要和唯一的閑雜人士——方擎約法三章,就可以好好享受這難得的沐浴之樂了。一直到潘若瑀走到火堆旁坐下時,腦海中還不住想像著待會兒可躍入池中一嘗睽違的清爽,臉上的笑意不曾稍減。
剛從池旁裝滿水走回營地的方擎,一眼就看到這副情景。他搖頭笑笑,他很清楚她心裡在想什麼,要一個在水源豐沛地區生活慣了的文明人,過這種缺水生活,是相當困難的一件事,他當初剛來時也花了很長一段時間適應。
會渴望洗澡的念頭,這也無可厚非,不過很遺憾地,今晚卻不能如她所願。他走到駱駝旁,將水壺系在上頭,為之後的旅行做準備。然後拿起其中一隻水壺,走到火堆旁,遞給她。「趁著可以隨時汲取時,喝點水吧!」
「謝謝。」她伸手接過,喝了一口,興奮的心思早已飄離,斟酌著該怎麼向他開口請他避開一事。營地雖然離水池有點距離,加上天色暗,能見度不高,但還是事先說好比較保險。
「今晚不準下水。」突然,方擎淡然的口吻殘忍地粉碎了她的計劃。
「什麼?」滿臉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潘若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甚至還沒開口,他怎會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而且還不准她去做?
告訴她她剛才聽到的只是風聲,不是他在說話!水池近在眼前,她只是想洗個澡而已,並不是什麼多緣木求魚的無理要求,老天爺,千萬別連這點小小的願望也不讓她實現——潘若瑀在心裡不住祈禱著。
「我說今晚不準下水。」方擎揚眉,直視她的眼,緩緩重複道,說得既清楚又簡潔,讓她想聽錯都難。「沙漠的夜晚很冷,那陡降的水溫你承受不住。如果不要命的話,儘管去沒關係。不過,我想,應該沒有人會傻到為了要洗一次澡而連生命都不顧吧!」怕她會不聽勸告,他最後還用激將法來壓她。
她當然知道他說的很有道理,只要一入夜,她就得披上兩條毛毯才能抵擋寒意,但是池水不是吸收了整天的光和熱嗎?即使氣溫降低,水溫也不會下降得那麼快啊,她應該還承受得住的。
「可是……可是……」潘若瑀想找理由來說服他,但「可是」了半天,腦中依然空蕩蕩地,什麼反駁的說詞也找不到。
「沒有什麼可是,你只有兩條路可選。第一,」方擎打斷了她的囁嚅。「明天晚一點出發,等池水回溫了才讓你下去。第二,假裝沒有池水的存在,就當成什麼都沒看到,明天天一亮,照著我們平常的時間出發。」講完了結論,他站起身,往他的帳篷走去。
潘若瑀目瞪口呆,他的話在她腦海中回蕩。
要她對這一池水視若無睹?這種會讓自己扼腕至死的事她怎麼可能做得出來!
但是,明天晚一點出發?聽前兩天遇到的商隊說,他們所要找的阿拉米人後裔就在附近——當然是以寬廣沙漠為標準的那種附近,如果再蹉跎時間,要是他們又遷徙了怎麼辦?而且要她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毫無掩蔽的池裡公開洗澡,她也做不來啊!
「當然,」半個身子已經探入帳篷內的方擎頓了步,又回過頭來對她補充道:「如果你堅持要凍斃在這個池子里,讓行程早點結束的話,我也是很求之不得的。
「看到她因他的話氣得牙痒痒的樣子時,他愉悅大笑,走進帳篷。
他是很清楚她的個性沒錯,懂得用激將法來制止她。不過,他忘了一點,有時,激將法用得太過也會適得其反的,尤其是當一個人對洗澡的渴望已到了無法忍耐的地步。
潘若瑀咬牙,臉上激動的神情轉為堅定。凍死?她握緊拳。她會證明給他看,她不像他所想的那麼柔弱,她會洗好澡而且毫髮無傷!
即使她是薔薇,也是一株耐寒的薔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