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雪花紛飛,落在蜷伏於噴水池旁的小小身子上,緩緩消融成一攤攤水漬,導致她的發頂與肩頭一片濕意。

細雪是如此潔白,逐漸鋪滿大地。

拚命呵氣摩挲發白的小手,絨布粉紅色小洋裝下的身軀冷得直打哆嗦,她仰頸望向夜空,只見雪花不斷落下。

驀地,一道修長的少年身影徐緩地踱未,雙手插於口袋中。夜己深,看不清他的神色,只隱約能窺見少年英挺剛毅的五官線條。

女孩讓零下的溫度凍得無法言語,動作遲緩地偏首看向來者。

「……席凡,我可以進去了嗎?」小巧蒼白的臉蛋抬起,蹙著細彎如新月的眉,迷糊無主的焦距蒙蒙如一波蕩漾月光,淡淡卻足以清晰呈現的戀幕,除非視而不見,否則不可能忽略。

「莎莎,你知道我為什麼要罰你嗎?「少年正逢青春變聲期,嗓音已不若從前那般輕細,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充滿磁性的低嗓。

梅杜莎傻傻地搖搖頭。她怎麼可能會知道啊,她猜不透這個陰陽怪氣的大哥。從小兩人就聚少離多,之前他才讓保羅爸爸送去羅蘭特種軍校,已半年沒有踏進家門,今天一回來,馬上迫不及待地找機會整她,看來經過半年的訓練,他本來就詭譎難測的性格益發明顯。

席凡沉默了半晌才又出聲,「很簡單,因為我就是討厭你,厭惡你這個來路不明的妹妹,你的出現根本是司各特家族之恥。」在青春驟變最複雜的階段,他幾乎連自己的心都無法掌控,永遠說著與內心所想嚴重相反的冷酷言詞。

他從未思索、探究過,他對她的複雜情感以及和她的關係,究竟該滯留在什麼樣的狀況會好些,更從未發現,在傷害她的同時,籠罩在他心頭的陰鬱就益發濃厚。

梅杜莎的眼眶不禁發熱,不過她始終隱忍住。「保羅爸爸說,我是司各特家族的榮耀,你別胡說!」

他倏地彎身,利落地蹲在雪地里,與她那張蒼白無血色的小臉相平視。

梅杜莎驚詫得下意識往後退,然而發麻的雙足無法合作,整個人向後跌坐在雪地上,頓時渾身又濕又玲,差點凍僵,她急忙扭動著欲爬起身。

他靜靜睇視著她笨拙遲緩的動作,同樣凍僵的冷峻臉龐雖然噙著笑,雙掌卻不由自主攏緊又放鬆,鬆開又緊握,矛盾的內心拉鋸困擾著他剛強的意志。

終於,他伸出手,她誤以為他是想乾脆將她推倒省事,登時愣嚇得呆愣,孰料他伸來的胳臂竟然圈住她輕顫的肩,環扣住后將她往懷內拽扯。這突來之舉震撼了她,驚懾的心神在瞬間完全被他迷魅的氣息鉗制。

僵透而發育未全但己顯露出嫜婷曲線的馨香身軀就這麼靠著他的胸瞠,聆聽他平緩如鐘擺晃蕩的心跳聲,一聲聲透過耳膜傳進她悸動的芳心。

他是故意的,她知道,卻不由自主的因他這個舉動而心緒紊亂。

似摟像擁,註定要令女人心碎的他輕而易舉便能在無形中營造出暖昧氛圍,讓獵物心甘情願困死他懷中。

抿成一直線的薄唇如鐵一般冰冷,抵在她耳畔呼出的熱氣化為白煙,迷濛了她的視線。

「你等著吧,一旦保羅離開,我一定會讓你過著很凄慘的日子。」

「你、你這個魔鬼!他是我們的爸爸,你怎麼可以詛咒……」虛弱疲軟的聲音自她唇間流泄而出,是那樣脆弱惹人憐惜。

「你確定他是『我們的』爸爸?」席凡譏諷的語氣意有所指。

聞言,梅杜莎眼角忍不住溢出淚水,她急忙抬起僵硬的手抹去。

他始終冷漠無情地看著她,淺色的瞳眸如同一雙精銳冷酷的豹眼,雙眸深處蟄伏著一股深幽晦澀難以窺探的混亂情緒。

沒錯,他對她的厭惡確實是出於妒恨,嫉妒她能得到保羅的不藏私,將畢生鑒定之能傳授給她,更看不慣保羅對她的百般呵護。

更令他無法忍受的是,他對她竟然無法完全狠下心來!甚至在見到她被他傷害后露出的軟弱無助時會有種自我厭惡感,他痛恨這樣矛盾不幹脆的自己,卻無法遏止這種詭譎的情感。

爾後,席凡終於狠狠地揪住她綴滿白色蕾絲的衣襟,嘶地一聲,她耳邊傳來撕裂的聲響。他推開兩人過近的距離,卻是用極為冷酷野蠻的手勁,她己能揣想到他這半年來到底受過什麼樣的訓練。

捏緊她纖細的皓腕,俊美的臉龐湊近她的鼻尖,他連吐出的鼻息也激不出一絲暖意,寒冷得教她直覺想躲開,但始終抵不過他仍抓在她衣襟上的強硬力道。

狂雪陡降,幾乎將他們倆覆蓋,成為兩個雪人,僅著一襲單薄黑色戰鬥服的席凡卻連眉頭都不曾皺過一下,彷彿整個人己和這漫天風雪融為一體。

他微眯著雙眸道:「莎莎,你聽清楚了,我永遠都不可能把你當成妹妹,像你這個卑劣、來歷不明的女孩,根本沒有資格接受保羅的鑒定訓練,你,搶走了我和洛伊的權利,我一定會讓你付出代價。」

他明白,心內隱晦難解的騷動,可以肯定是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感覺,儘管這種認知使得他對她的感受更加複雜矛盾。

梅杜莎咬唇忍住破碎的哭聲。她根本就不希罕什麼鑒定訓練,她對藝術品一點興趣也沒有,為何要遭受這種對待?

妹妹?太可笑了,她從來就不願被冠上這個稱謂,她想要的是……

「席凡-司各特!放開她!」一聲滔天怒吼隨著尖銳刺耳的煞車聲傳來。

不消片刻,一名身型高壯、宛若貴族的銀髮男子敲著裝飾用的細拐杖朝他們奔來,向來儒雅的面孔頓顯猙獰,他揮舞著金屬制的細杖,毫不猶豫便朝席凡的手掌擊去。

猝不及防地,細杖頂端的鈍角看似無害,卻因使杖者失控揮舞的力道而驟然劃破席凡的手背,血滲了出來。

剎那問,雪花沾上了絲絲血痕,更飛濺至錯愕微愣的梅杜莎頰上,驀然,她心底陣陣抽痛翻攪。

她要的,是一個女人渴望從一個男人身上得到的感情……

***

窸窣細碎的聲響回蕩在室內。

猛然翻被起身,梅杜莎睜圓雙眸瞪視著前方。冷汗自她飽滿的額上滑落,她目光渙散,無法對焦,腦海還浸淫於方才那回憶式的夢境中,久久無法回魂,返回現實的似乎只有身軀,心魂卻始終還留在夢裡。

發顫的手指輕撫上汗濕的額頭,彷彿仍心有餘悸般,腦悔內仍深烙著彼時染血的雪景,她猶記得他手背上的那道傷。

臭變態席凡,記得當時他連吭都不吭一聲,若無其事的轉身就走,根本不管保羅爸爸的咆哮與怒斥,狂妄高傲得像尊寒冰雕成的塑像。

「可惡,這個變態男人,連作夢也不放過我。」伸手抹去汗水,她狀似劫後餘生般猛喘息,繼而又抽拍胸口安擾失序的心跳。

梅杜莎幽幽嘆口氣,正想再度躺回枕上時,黑暗中乍聞另一道均勻的呼吸聲,她驚詫地梭巡周遭,己習慣了幽黑的眼裡赫然映入一道人影。

對方毫無聲息,靜靜佇立於床尾,背對著窗子,讓人看不清面容。

「你……」待她看清對方微側的面容后發出訝然的驚呼。

「印象中,你好像從沒喊過一聲哥哥。」席凡譏嘲的口吻,比窗外的雪景更為森冷。

登時,梅杜莎雙頰浮現一抹淺淺的紅暈。她方才的咒罵該不會讓他聽見了吧?

「彼此彼此,既然我們都不曾將彼此當兄妹,那又何必互相虛偽?」她不甘示弱的頂了回去。「你在我的房間里做什麼?」

如果她沒有判斷錯的話,此時應該已經過了半夜,白雪紛飛的冬夜裡,他放著溫暖的被窩不睡,潛入她的閨房,未免太過詭異。

「你喊了我的名字。」席凡徐緩地踱向她。

「我、我喊了你的名字?!」喔,都怪那該死的夢!

「怎麼,你好像很懊惱的樣子,莫非是作了什麼奇怪的夢?」輕如躡足的步伐頓留在床側,他以矗立之姿睥睨著一臉防備的她。

在深幽的黑夜,他俯睨的姿態正好可以隱藏臉上的神采。寧靜的夜晚,因為她的出現而不再平靜如昔,相距著一扇門,他無法控制自己,踏進有著她的房間,特別是在聽見她在夢中低喊他的名字時,那一聲聲無助彷徨的呢喃震懾了他。

面對她,是一場無止盡的拉鋸追逐戰,從前他不得不刻意漠視她的一切,如今,他卻想一寸寸地挪進她心裡,看透她所有的心緒。

梅杜莎緊揪住被子,清清喉嚨,慌亂地找尋開脫的借口。「對,超詭異!我夢見你被怪獸吞了,就這樣,你別亂猜。」她死都不會告訴他,自己夢見了過往之事,而且竟然直到現在仍為他當時受的傷而心痛。

霎時,床沿塌陷了一塊兒,席凡坐了下來,專註地凝睇著滿是錯愕的她,大有一種他時間很多,能無止盡和她耗下去的閑適慵懶模樣。

眸光糾纏著,梅杜莎從來就猜不透他如深壑般不見底的心,更別說他深沉難以捉摸的思緒,一個有能力撐起整個家族運行的王者,她當然看不透他。

而他,正定定地、直勾勾地,帶著一種近乎掠奪的熾熱眸光凝視著她。

望著梅杜莎,席凡心思紊亂,始終平穩的呼吸與心跳逐漸步調不一。對於她,他始終很難下任何定論,他們之間,非親非友,似敵又似不是。

他是保羅的長子,理當繼承司各特家族的一切,卻得和一個外來者平起平坐,這大概是他對她最初敵意的起始;再者,自她來到這兒后,保羅幾乎把全副心神擺在她身上,甚至只願意把品鑒技巧傳授於她,對她的疼愛幾乎超越常理。

他突然的沉默,反而令梅杜莎難以適應。「為什麼不說話?」才回到這個己然十分陌生的家不到二十四個小時,她仍有些茫然無措。

席凡終於啟口,「為什麼肯回來?」

梅杜莎回得乾脆利落,「想把一切徹底了結,我受夠了司各特家族,也受夠你老是像只嗜血的餓獸虎視眈比地瞪著我。」

「你把我形容成野獸?」倏眯起的陰鬱瞳眸迸發出充滿危險的光彩。

她瞬間頓了下,連忙改口,」你明知道我意思,我受夠你老是防我像防賊,話像我會搶走你頭上的皇冠……」糟糕,這樣說會不會太刻薄了點?

聽出她話里的嘲諷,席凡不怒反笑。「原來,你是這樣看待我。」

「討厭我,好像是你每天醒來后的固定課題。」她輕哼口要翻從前的舊帳,那可是罄竹難書。

「那從現在起,不談以前的我們,只談現在的我們。」

。沒什麼好說的。」她輕聳雙肩,一副瀟洒的模樣。「待聖誕夜律師公布完遺囑,當晚我便能在律師的見證之下拋棄我在家族裡的股份與繼承權,我和你,從此兩不相干。」

很湊巧地,聖誕夜也正是她的生日,保羅第一份遺囑是這樣規定的,待他去世十年後的這一天,她方能決定拋棄自己的權利與否。

「看來,在回來之前,你都已經計畫好一切。」聽見她這番話,他應該高興,但,興奮的情緒卻不若預期中熱烈。

「是啊,為了不掃你的興嘛。」她輕輕打了個呵欠,懶洋洋地頂回去。

「十年不見,你變了很多,我幾乎快忘記以前的梅杜莎。」那個柔弱愛哭的俏麗女孩,轉瞬之間,已是燦爛綻放的嬌艷薔薇。

席凡緊鎖的目光使得她沒來由的心跳加速,她知道他必定是因為無法適應面前變得如此頑強不馴的她,所以感到迷惑,這些本就在她預料之中。

畢竟,就連她自己也沒想過能蛻變成今日這模樣,這還真是多虧了棲居在威廉古堡的這些年以及白雪和威廉兩怪咖的日夜熏陶。

你幾乎不再怕我。」這是他能輕易察覺出的最大轉變。

「錯,我還是怕你怕得要死啊。」豐盈的唇揚開一抹笑,她嘲謔地說。

「你變了……」席凡眯細銳眸,赫然發覺她己然陌生得不復記憶中的軟弱,完全超出他能掌控的範圍。

「這句話你要說幾遍?我累了也聽膩了,請你離開我的房間。」梅杜莎無奈地扯著散亂的蓬髮。

席凡瞥過她蹙起的黛眉和疲倦的麗顏,忽然沉聲問道:「你,曾經想念過我嗎?」

一句話,讓梅杜莎徹底僵住,驚愣的瞪圓了明眸,「你、你是不是吃壞東西了?」向來只在乎自身利益是否受損,不管他人死活的席凡,竟然問她這種怪問題?

「怎麼說,我們也曾經住在同一個屋檐下。」雖然他們的關係冷淡得好比房客。

「你現在是禮貌性的問候?會不會嫌晚了點?」心跳不禁失速,她更想問他,知不知道這樣曖昧迂迴的問法會害她死了很多腦細胞?

俊臉上多了些微陰鷙,他略微沉思著說:「我只是想,或許,你逃離司各特家的原因,並不那麼單純。」

梅杜莎驀然屏息,小心翼翼地反問:「不然你覺得是為什麼?」他幾時關心起別人的事情了?真是詭異。

「你剛才,不只是喊了我名字。」席凡役有回答她,反而岔開話題。

她心虛了下,顯得有些焦躁。「不然我還喊了什麼?怪獸別吃我?」

他卻微微一笑,俊美非凡,刻意挪近上身,在離她幾公分之處才停下,深邃的眼裡潛藏著戲謔,不知是有心抑或無意,形成一種曖昧的氛圍。

梅杜莎呼吸變得短促,支在身後的雙掌頻頻往後挪移,一瞬間,她忽然覺得空氣稀薄得幾乎快人令窒息,而他卻將詭譎的氣氛無限延伸。

他性感的薄唇若合若掀,勾起神秘的微笑,這種鬆懈平和的神態是她前所未見的,看來,她對他又何嘗不是也全然感到陌生了呢?

「你再不說……」就滾!

豈料逐客令還來不及下達,喜愛發號施令全權掌控的席凡便搶了她的話尾。

「你喊的那句,還真是動聽。」他的熱息輕吐在她唇前,使得她的心深深悸動。

「別再耍我了!其實我根本就沒有喊你的名字吧!」抵死不認就對了,誰知道這男人說的是真還是假,萬一被他蒙了,她豈不是很冤?

「不,你有。」黑暗中的俊容揚起耐人尋味的淺笑,他終於公布謎底。「你喊的那聲『席凡,別走』,真是令我意外。」

梅杜莎當場有如一座雕像,體溫火速竄升,窘澀得差點窩囊地鑽進被窩裡當起鴕鳥。

「你騙人!我怎麼可能……」

「你生氣的時候,很像魔女。」他突地冒出這一句,殺得教人措手不及。

她先是一愣,旋即微挑黛眉,一派大方。「是啊,我本來就是魔女。

溫熱的指尖驟然纏上她散於胸前的幾綹鬈髮,席凡凝視著她充滿個性的及腰蓬髮,心底有種複雜得無以名狀的感覺,那是種糟得會令他失控的特殊感覺。

「你是不是對我隱瞞了些什麼?」他敏銳的眼如虎豹般梭巡,緊鎖她神情的變化。

「我跟你不熟吧,有必要對你說什麼秘密或是隱瞞什麼秘密嗎?」梅杜莎若無其事地回視他欲探索她內心的目光。

「既然討厭我,為何在夢裡教我別走?」他微笑,軟化了冷硬的臉部線條,卻化不開凝眸深處的冰冷。

她被惹煩了,隨口敷衍。「也許是夢裡你要跌進火海了,所以我才教你別走。」他幾時變得這麼啰唆了,都怪她沒事作什麼爛夢。

驀地,席凡嚴峻的唇飛揚得益發充滿深意,「不只是這句,你好像還說了別的……」

「什麼?!還有!」梅杜莎驚跳起身,差點迎面撞上他,若不是他出手壓下她的雙肩,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想知道你還說了什麼夢話,明晚到我房裡來。」他口吻淡然地輕聲道。

「現在就告訴我!」想讓她焦急到明晚,門都沒有!

他深深望著她,眸色略顯迷離。「不,我發覺,我和你還有很多事情尚未釐清。」

沒錯,他們從前是水火不容,但基於共同繼承的效力仍存在,他絕不可能動她,想必她也應該很清楚這一點。

家族中不乏反對他的勢力,只要她與那些反對勢力拉攏,便可以牽制他,但她沒有,而且毅然決然在保羅下葬后遠走他鄉。

她的離開,有那麼一段時間,確實令他放心不少,甚至感覺到威脅已徹底消失。

但,為何午夜夢回時,他總會不經意憶起她的容顏,還有她不甘願被他欺負卻又不敢吭聲的怨懟眼神?

一切都亂了序,包括十年後的不期而遇,她震懾人心的轉變。

房內響起一句怒吼,「說話啊!」梅杜莎仍舊像個張牙舞爪的午夜魔女,兇巴巴地瞪著他。

席凡斂眉,淡淡瞥過她略帶嫣紅的雙頰,剎那間,思緒變得紊亂無章,有種莫名的渴望與壓抑許久的異樣悸動不安的作祟。

下一秒,梅杜莎忽然錯愕的愣住。

溫涼的一記輕吻,烙印在她飽滿的額頭,像臨睡前天使給的祝福一般。

不,他是魔鬼,怎麼可能會是天使?

愣然地撫額,她呆望著他起身離去,他甚至向她道晚安,往日的敵意與不愉快的回憶彷彿皆不曾存在過,兩人之間像突然乍生許多敵對以外的可能性,曖昧的氛圍像一杯不慎傾倒的咖啡,不斷漫過彼此曾經畫下的界線。

「席凡!」見他挺拔的背影將要離去,梅杜莎忽地喊住他,心底直發慌。

他側過身,倚著門慵懶地看著她。「你相信嗎?看到你回來,我竟然有些開心。」

霎時,隱在幽暗之中的一雙媚瞳竟微微泛濕,但她仍倔強地嘴硬。

「你不用這樣拐我,無論如伺,我都會把繼承權讓給你,你不必使出這種手段來……」

「晚安,莎莎。」不待她說完,席凡已逕自掩門離去。

看傻了眼的梅杜莎,懊恨又苦惱的將臉埋進羽絨枕里呻吟。

她真蠢,居然像個笨蛋一樣慌亂無措,或許他變了,對她的敵意也不再那樣深,但他內心對她的排斥怎麼可能消失?方才的晚安吻也許只是他一時心血來潮,根本算不上什麼……

喔,現在還有個很嚴重的問題——

明晚究竟要不要去找他問清楚她還說了什麼夢話?真是該死!

***

名副其實的白色聖誕即將到來,雪花飄飄,像天使振翅時灑落的羽毛,彷彿是一種祝福與幸運即將降臨的預兆。

更正,應該是壞兆頭才對。

長桌上,一張慵懶的麗顏被白皙的雙掌輕托著,狀似一夜未眠的黑色煙熏妝外加鮮紅欲滴的飽滿唇色,和一頭經過髮膠肆虐的叛逆蓬髮,襯以一襲絲質全黑長及足踝的洋裝,梅杜莎整個人看來猶如黑暗魔女,正坐在王位上審視著人間的混亂。

對座,席凡仍舊如往常一般,深色亞曼尼西裝搭配深赭色領帶,一頭長褐發束在頸后,僅存一綹不聽話的髮絲垂墜在眼眸前,略微遮住他過於精明而明澈的眸光。

耳畔,蕭邦輕盈華麗的圓舞曲悠揚地飄送著,這是屬於席凡式的早餐規矩。蕭邦是保羅生前最喜愛的音樂家,家中不時流泄著夜曲、圓舞曲等浪漫的曲調,顯然如今席凡也養成了這個習慣。

至於她那名義上的二哥洛伊,據聞,他在她走後沒多久也不知道「野」到哪裡去,似乎專門參加一些他認為刺激的恐怖活動,或是和一堆成天反政府的法國青少年廝混在一塊兒,擺明了不顧家族事業,自己另有主張。

「吃你的早餐。」這是今早的第三次警告,席凡甚至不用抬臉便能知道對座的人又在神遊太虛,顯然她對昨晚的夢話有多麼在意。

恍然回神,梅杜莎胸中充滿被人下令的不快,慍怒地抓起刀叉,泄恨似地切著瓷盤中流淌著奶油的煎培根與荷包蛋,卻仍控制不住的頻用眼角餘光覷視對座的俊臉。

席凡捕捉到她防備性極濃的覷視,唇畔勾起淡笑,亳不遮掩的讓她看個清楚。見狀,梅杜莎登時一愣,心跳加劇,左手一滑,叉子險些將嘴刺傷。

他瞥見她這副呆相,朗朗地低笑,軟化了臉上冷峻的線條。這回,她差點噎死自己,心跳以每分鐘破百的速度躍動著。

一大早就笑得那麼曖昧誘人,是恨不得全世界的女人都餓虎撲羊嗎?和他同處在一個空間中簡直是自尋死路,心若不是沉淪就是徹底淪陷。

與他同桌吃飯的日子己塵封在記憶中,可是,在這當下,她與他竟然能相安無事地面對面共進早餐,這畫面實在虛幻得教人……

「你應該還記得,聖誕節過後將會有一年一度的盛大拍賣會。」席凡姿態優雅地拿起雪白浮鏤著花邊的餐巾,擦拭唇角。

「當然記得,每年一到聖誕節,保羅爸爸根本不可能有時間待在家裡。」她意興闌珊地托著細緻無瑕的臉蛋,瞟向席凡。

席凡眉宇微擰,一股悶氣衝出胸口,驅使他下意識地低吼,「說話時不要眨眼睛。」

梅杜莎傻住,「為什麼?我又不是洋娃娃,怎麼可能不眨眼?」難道要她拿膠帶把眼皮貼起來?

席凡微微側開臉,原本爽朗的神情瞬間陰沉許多。「我應該早點把你找回來,省得你變成這種德行。」熟悉的那股濃濃的自厭感覺驟然湧起,他就是無法抑制對她的矛盾情感,要恨抑或是要愛的界線一旦模糊,什麼都弄不清。

「哪種德行?」她交疊起雙掌,笑得燦爛,眉眼儘是慧黠。「是怕我丟司各特家的臉嗎?放心,再過幾天,我和你就能正式永遠分離了。」

席凡面無表情地回望著她的燦笑。每當她以促狹的口吻說就要正式脫離司各特家族,或是就能與他毫無瓜葛時,他的心緒總是特別雜亂、煩悶。

但,她的離開,不正是他長久以來的想望嗎?

「不說話,代表你默認啰?」她實在無法習慣他突來的深深凝視,他那雙棕瞳像是以兩團寒冰鑿成,極寒之中包裹的卻是兩團火炬,彷彿快看穿她的心……

「別在我面前偽裝自己,我知道,你越表現得不在乎,就代表你越在乎。」他突來的這番話似乎頗有弦外之音,而他已經厭倦她刻意堆疊的保護網。

梅杜莎輕嗤,「我對你有什麼在乎可言?我恨不得趕緊遠離這裡的一切,有什麼好在乎的?」

「那麼,你究竟在乎什麼?」他輕問,神態卻像極了質詢,幽邃的眼眸直勾勾望進她眼底深處,像要掠奪什麼似的充滿陰戾之氣。

「我只在乎……」她倏然止住話,垂下眼眸,豐唇微抿。「我什麼都不在乎,我只想快點回台灣。」夠了,她絕對不能露出任何令他起疑的蛛絲馬跡。

妯絕對不能泄漏那個秘密,絕對。

席凡捕捉到她掩睫瞬間掠過的異樣神情,赫然站起身,長腿迅速跨了幾步欺近她。她毫無防備地抬起眸,眸中蕩漾著淡淡的水波,像是閃爍著淚光。

「莎莎,你究竟隱瞞了什麼?」他陰鬱地俯視著她,心中對她疑惑更深。

「沒有,隱瞞的人應該是你才對。」梅杜莎繼續使出老招數,打哈哈岔開話題。

「我隱瞞什麼?」

「其實你是同性戀吧?」她問了一個令人噴飯的問題,但表情卻再正經不過,因為這個問題已盤桓在她心中許多年,只是苦無機會問出口。

「是誰跟你說我是同性戀?」席凡淡然地問。

「我很早就發現了……」梅杜莎瞪著他,以為他想狡辯,連忙拿出證據。「你十六歲生日那天晚上,我親眼看到一個半裸的男人從你房間里走出來!我沒近視也沒青光眼,你別想跟我瞎掰說是我眼花看錯!」低喝到最後,她幾乎莫名的激動。

她的語氣太過氣憤,甚至連自己也不得不懷疑,她幹嘛說得像是埋怨?怪了,她應該是用嘲笑的口吻說話才對……算了、算了,這個節骨眼哪還管得了那麼多?

「你確實沒有看錯。」他不甚在意地任由她漾起得意的微笑,繼而又抖出更大的內幕,「不過,那是因為洛伊的男友走錯房間,被我趕出去時正巧讓你撞見。」

她倏地瞪大雙眸,詫異得差點跌下椅子。「你、你胡說!」拜託,她還一度想過要把威廉「引薦」給他呢。

席凡性感的薄唇噙著笑問:「不然,要不要試試看?」

梅杜莎氣悶又衝動地回了句,「試什麼?怎麼試?」

「很簡單。」看見他勾起的笑,梅杜莎霎時愣住,唇錯愕地微張。席凡卻在瞬間斂起慵懶的神態,半眯起的棕瞳掠過一絲詭譎,深邃的眸子掃過那張豐盈的菱唇。

他優雅勁瘦的身子壓低,重心傾近,她剎那間渾身僵硬,瞪圓了雙眸,臉色泛白,對接下來的事難以置信。

屬於他的迷魅氣息霍地席捲全身,梅杜莎猛然回神,下意識想推開他,無奈雙臂己讓他禁錮在大掌之中。

她從不知道,那張總是吐出冷漠話語的薄唇,吻起人來竟然如此狂烈,自他唇上傳來熾熱滾燙的溫度,幾乎灼痛了她被吮吻得略微紅腫的唇,她越是掙扎,他吻得越是瘋狂。

「唔……放開……」

梅杜莎含糊不清的字句被一張彷彿渴了許久的邪惡薄唇吞噬,他使終不肯鬆開她,這個吻更有逐漸加深的趨勢。

想吃人啊?這麼個吻法,像是渴望已久似的,他該不會是欲求不滿所以隨便找個人下手吧,這個男人那麼輕視她,怎麼可能會對她產生什麼渴望?

她緊閉的水眸總算鼓起勇氣微微睜開,怎之一望之下,她的思緒、整顆揪緊的心全慌了。

英挺如雕像的臉龐微噙著笑,澈亮的瞳眸里竟不再冰冷如昔,取而代之的是一縷淡淡的柔情,他吻得用心,彷彿欲藉由這記深吻來取悅她似的。

很可惜,她一點也無法享受這個稱得上是纏綿悱惻的吻,有的只是滿心的疑惑。

察覺她心思已飄遠,席凡緩下動作,半晌后才徐徐抽身,與她拉開些許距離。

兩人同樣氣息紊亂,呼出的氣在冰冷的空氣中凝為水霧,一片蒙蒙的白霧瀰漫在他們之間。

「此吻可證明,我不是同性戀。」席凡一派輕鬆地整了整領帶。

見狀,梅杜莎幾乎僵住,「你吻我……就只為了證明你不是同性戀。」天,她的初吻竟莫名其炒的「慘死」在這樣的情況下!

驀地,他展開雙臂,撐在桌沿與她的椅背上,輕而易舉如蛛網捕蝶般將她困在能感受到他溫熱氣息的範圍內,甚至近到兩人的瞳眸中只有彼此的身影。

「我只是解開你的疑惑罷了,你不必小題大作。」他幽深的棕瞳直勾勾地盯著她紅腫如莓的唇瓣。

她氣惱地回吼,「小題大作?見鬼的小題大作!有哪個哥哥會跟自己的妹妹嘴對嘴親吻,只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同性戀?你以為現在是在拍低級的亂倫。片嗎?」

「莎莎,你從來就不曾當自己是我妹妹啊,我也不曾承認過是你的哥哥,所以這個質疑基本上並不成立。」狡獪的銳光掠過席凡迷人的棕眸,閃耀如星辰。

梅杜莎狠狠地咬唇。好,她自己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反被將了一軍,這個男人經過這麼多年的修練,已經從妖晉級為魔,她早該有所覺悟才對。

看她標緻的臉上滿是苦惱,陷入沉思中,席凡忍不住放柔了神情,唇角緩緩揚起笑意。

莎莎,這個小名早己不適合這個儼然成熟且擁有萬般風情的女人,她不再忍氣吞聲,不再畏縮膽怯,她的轉變確實令他措手不及,甚至激蕩起原本壓抑在他內心深處的複雜情感……

半晌后,席凡睜開半斂起的眸子,慣常的疏離與冷漠彷彿一張面具,回到他英挺高傲的臉龐上。

「後天晚上,律師公開遺囑后,你得繼續留在巴黎。」

「為什麼?」梅杜莎驚呼。

席凡整了整衣袖,做然的氣質極具魅力,舉手投足間總蓄滿了迷人的優雅,無怪乎這個男人早在十幾歲少年時期便是女人注意的目標。

注意到她迷惘而追逐的目光,他輕抬眸注視著她,兩人眸光彷彿無止盡的糾纏。

「往後,不論你在哪裡,都要定時向我回報你的行蹤。」

「我不是犯人。」梅杜莎瞪著他道。

「你是,而且是我的犯人。」席凡說得理所當然,彷彿她是屬於他的所有物。

「席……」

「討論己經結束。」絲毫不給她抗拒的機會,他轉過身不再看向她錯愕的臉,跨開長腿便走。

討論結束?他們甚至從來沒有過直正平等的討論!他總是試著堂控一切,而現在竟然還把歪腦筋動到她身上來!

原以為能平靜無波的將一切結束,為什麼她反而有種越來越難脫身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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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球里的梅杜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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