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根據氣象報導,今年聖誕,歐洲將會有場罕見的暴風雪,哼哼,真是該死的好啊!
梅杜莎托腮凝神遙望著窗外的雪景。
偌大的前院湧進一陣車潮,全是散居各地的家族成員甘冒著被狂雪掩埋的風險,專程前來聆聽今晚公布的遺囑。
「你看起來很疲倦。」這句話,將靠在落地窗旁精神明顯恍惚的人兒喚回神。
梅杜莎皺眉循聲望去。那是張幾乎和席凡如出一轍的臉孔,只是少了點傲氣與冷峻,多了點弔兒郎當的調調,淺栗色的利落短髮外加一身皮衣、皮褲,飛車族似的打扮,耳骨上鑲滿一整排的釘針,令人不敢直視。
「洛伊?」她眨眨眼。又見到一位故人,不過帶來的衝擊性已薄弱許多。
「你看起來過得不錯,莎莎。」洛伊掃視過她全身上下,調戲般地輕吹了聲口哨,似乎也頗驚訝她的轉變,特別是她一臉深邃的煙熏妝外加彭松鬈髮。
「彼此彼此。」她挑起秀眉,對於他的現身感到有絲訝異,一直以為洛伊對家族的事早已經沒有興趣,料不到他還是在這個關鍵時刻出現。
「我還以為,你這輩子就此打算不回巴黎了。」
「是啊,我也是這樣認為,只是……」
「只是什麼?」洛伊學她挑眉,眉梢醒目的眉環因而輕晃。
「和你一樣,還是非回來不可。」她聳聳肩,有些逃避他十分神似某人的敏銳目光。
「怎麼,難道你不是因為捨不得席凡才回來的?」
「你、你開什麼玩笑!」梅杜莎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暗暗瞪了眼一臉嘲謔的洛伊,赫然覺得他的出現似乎並非為了那紙遺囑。
洛伊笑著說:「聽說你回來了,我特地趕在聖誕夜來看你。」
她狐疑地回瞅著她,「我們感情沒這麼深吧?」雖說洛伊對她干過的惡劣事迹不像席凡來得多,但他們兄弟倆是一夥的,炮口一致對外,甚少給她好臉色看。
「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你還惦記著啊?」繼席凡之後,再度出現譏諷她小心眼愛記仇的話。
她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無言以對。
洛伊繞過長桌,扳過鄰近的椅子,面向她而坐,仰首的不羈神態讓梅杜莎看愣了。
那模樣和另一張俊臉影像重疊,害她險些分不清在她面前的人究竟是洛伊還是……
「你知道,席凡.曾經到過台灣嗎?」
突來的一句話,劈得她眼冒金星。她背靠牆柱,驚詫萬分,嗓音微微顫抖,「你騙人……」
「他嘴上不說,其實我這個做弟弟的很了解,他對你還是有感情的。」
「……什麼樣的感情?」如果是親情那就免了!
洛伊故弄玄虛,「那你得去問本人,我可不能替他妄下定論。」
梅杜莎咬唇,「你是回來捉弄我的嗎?」兩兄弟根本一樣可惡至極!
「不,我是來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事?」
「我知道你的秘密。」洛伊忽然放輕音量,教人悚然。
剎那間,梅杜莎背脊發涼僵住,「你知道些什麼?」
「你想隱瞞的事情,我都知道。」洛伊笑得雲淡風清,和從嘴裡吐露出的震撼話語完全搭不上。
「你、你在說什麼,我完全聽不懂,我並沒有隱瞞什麼……」
「算了吧,那種事情對我而言不算什幺,但對席凡而言……」洛伊笑意倏斂,神色嚴峻。「你知道嚴重性吧,所以才打算帶著那個秘密遠走他鄉。」
梅杜莎渾身發顫,滑坐在地上,曲起雙膝瞪著自己的鞋尖。
「你怎麼會……」
「偶然情況下發現的,況且,要發現這件事其實並不難。」
「你告訴席凡了?」她猛然憶起席凡陰鬱的神色,莫非他……
「如果他知情,你想他還會繼續留在這裡嗎?」洛伊語帶嘲弄地反問。
梅杜莎垂掩著眼睫,遮去慌張的眸色,頓時鬆了口氣,但心中仍惶惶不安,她沒想過居然會讓洛伊發現,要徹底守住一個秘密實在好難……
「今晚,會公布最終遺囑吧。」洛伊眯眸眺向窗外穿梭來往的人影,有長老級己退休居住在瑞士的柯爾叔叔,還有掌管義大利分部的比利表叔,繼十年前盛大的喪禮后,就未曾再見到今日這樣家族成員齊聚。
梅杜莎沒有應聲,同樣順著他的目光瞥向窗外,心情惡劣得只想逃開這一切。
洛伊驟然起身,夾克上的鉚釘噹噹作響,尖銳刺耳。他朝她徽笑,宛若道別。
「我對這種事情向來沒興趣,也沒興趣拆穿你苦守的秘密,放心吧。」
他推開沾上片片雪花的落地窗,步出陽台,翻身跳下。
梅杜莎突然追出陽台,喊住已躍身輕巧落地的人影。「洛伊!」
洛伊未回首,只是微揚起手臂揮了揮。
她趁人影尚未走遠前連忙追問道:「你、你會恨保羅爸爸嗎?」
洛伊驀然停下腳步,轉過身投以淡笑。「這句話,你留著問席凡吧。」
梅杜莎攀在陽台欄杆上的雙臂縮瑟了幾分,雪花飄覆在她的容顏上,冰涼刺骨,她實在痛恨這種沉重的感覺。
旋身欲回到屋內,她曳地的蕾絲裙擺卻被人踩住,她頓失重心,摔進一堵胸瞠中,雙掌撲上熨整過的黑襯衫,勾人的男性氣息盪入胸臆,她皺眉暗自低咒數聲。
在她耳畔響起的性感嗓音飽含怒意,「現在,你能告訴我,究竟是什麼秘密嗎?」
慘了,這次她要用什麼理由開脫?
梅杜莎氣息不穩地猝然抬起慍怒的艷容,「你偷聽我們說話?」明明內心忐忑不安,但她仍得佯裝鎮定,再這樣下去,只怕她真的會得精神分裂症。
席凡隱忍滿腔怒火,冷冷地警告,「你真打算這樣玩下去?今晚就是最後期限,你以為能隱瞞到什麼時候?」他知道她又在使拖延戰術。
「對,過了今晚,你就不必再害怕我會搶走你什幺!」她也被他惹火了,憤惱地使勁狠拍他硬邦邦的胸膛。
席凡冷眼望著她狀似無理取鬧的舉止,犀利地說:「我從不害怕你會搶走我什幺,或者該說,是你很害怕自己會搶走我什幺。」
一句話,擊中了梅杜莎心底最深沉的恐懼。
她怒紅了眼眶,甚至弄不清自己是憤怒抑或是畏懼,她倉皇地推開他,想躲回自己的房間,但他不允許,從後方輕而易舉的追上逃避不及的她,攫過她纖瘦的肩頭,順勢攔腰抱起她,使她雙腿騰空。
梅杜莎尖叫掙扎,像個要不到糖吃鬧彆扭的孩童,劇烈的扭動身子想擺脫他鐵臂的鉗制。
「梅杜莎,給我冷靜點!」席凡在她耳邊低吼,兩人同樣暴躁,情緒嚴重失控。
「放我下來!」她拚命捶打橫在腰身上的手臂,要不是對他有些手下留情,她早就狠狠地以靴跟踢他的小腿骨,讓他當場斷腿!
驀地,有道詢問聲響起,「請問……現在是什麼情形?」
一群人傻眼的愣在大廳玄關處,瞪看肢體曖昧的纏一塊兒的兩人,覺得尷尬至極。
領著眾人進門,向來面無表情像雕像一般的管家杜森太太乾癟枯瘦的臉更是隱隱抽動了數下,震驚的程度不亞於身後的眾多老者。
梅杜莎停下掙扎的動作,然而橫在她腰上的那隻胳臂卻仍然絲毫沒有鬆懈的打算,剎那,她的雙頰漾起嫣紅,回覷著眾人呆愣錯愕的目光。
天啊,他們倆竟然在這麼多叔伯輩面前表現出這副狼狽的模樣!
尷尬的氣氛不斷的蔓延,彷彿有一世紀之久。
終於,席凡放開了幾乎化成石雕的梅杜莎,旁若無人的撫整身上的西裝,扣好琉璃袖扣,朝那群長輩微微頷首示意,接著便牽起身側人兒僵硬的皓腕,逕自將她拉走。
***
席凡拉著梅杜莎來到中庭銜接內院迴廊的溫室花園。
這兒的花凋零得差不多了,僅剩蕭索枯黃的草叢。
她困窘的甩開他的手臂,不懂他幹嘛無緣無故把她帶來這裡,而且,還是當著所有人的面這麼做。
「你瘋了嗎?剛才葛洛叔叔、柯爾叔叔還有最討人厭的瑞奇伯伯都在場,你居然在他們面前干出這種事!」
席凡慵懶地斜倚著圓頂涼亭的樑柱,低首點亮輕含在唇邊的長煙,那派難得顯現的閑適模樣讓梅杜莎看傻了。
此時她面前的席凡幾乎像頭正稍作休憩蓄勢持發的豹,充滿了懾服人心的魔魅魄力,害她心臟差點從胸中蹦出來。
他察覺她乍現的局促不安,抑不住地輕笑。「干出什麼事?」
她稍退幾步,拉開安全距離后才不悅地瞪著他,「你少明知故問,要是讓他們誤會我們的關係,那就……」
「誤會我們什麼關係?」他兀自微笑著,吐出的煙霧徐緩飄向她,煙味與來自他身上散發的古龍水香氣混在一起,甚是撩人。
她瞪大眼道:「你能不能認真點?這一點也不像你!」他平日那冷冰冰又一絲不苟的模樣到哪兒去了?
「怎麼樣才像我?」他挑高眉梢,神情邪魁誘人,「聽起來,你似乎很了解我,不如你來說說看,究竟我該是什麼樣的人?」
她不假思索地說:「剛才,你應該冷靜的放開我,然後斥責我,至少這麼做才不會讓那些人對我們這種……奇怪的舉動起疑。」
在聽見她說出「奇怪的舉動」時,他的眉挑得更高,唇角上揚的弧度也更加明顯。
假使她沒弄錯的話,這個男人正用眼神與笑容嘲笑她。
「我並不認為這種舉動有什麼奇怪。」
「席凡-司各特!」
「我很訝異你的法文中斷了十年還能如此流利,看來羅蘭家的廢物發揮了不少作用。」他踩熄了煙,跨步踱向她。
「威廉不是廢物,你少批評我的朋友。」梅杜莎下意識地住後退,直到後背撞上溫室周圍環砌的石牆后,她才發現自己己落入無路可退的窘境。
席凡剛毅的俊臉始終噙著睥睨的笑,筆直而修長的身軀如對獵物虎視眈眈許久般逐漸逼近。
梅杜莎驚悸的吞咽著口水,胸口急促的起伏。
倏然,透著涼意的指頭滑過她失神的臉,驚得她瞪大雙眸。
「你……」該死,他該不會是要扁她吧?她一再挑釁他,換作是以前,早就被整得慘兮兮,他怎可能讓她好吃好睡。
梅杜莎以為他要對她動粗,怕得閉緊雙眸,伸出手撥開他停留在她頰上的手指,雙臂更是迅速地擋在臉前。
氣氛凝滯良久,她的雙臂甚至因平舉過久而微微發抖,因為太過恐懼,她緊咬住下唇,就怕自己到時會在他面前喊痛。
「莎莎,你以為我會打你?」半晌后,一道低沉沙啞的嗓音回蕩在她耳邊。
「你、你廢話少說,要打要揍隨你便,我沒在怕……」
一隻大掌將她遮擋在臉前的雙臂順勢往上推,緊緊鉗制在她訝然又驚的小瞼上方,棕眸也將她雙眸中無以隱藏的畏懼瞧得真切。
她竟然會這麼想……俊眉狠狠的擰起,席凡神情異常陰鬱。
「看來,你對我仍不夠了解?」他修長的手指扳正她欲別開的瞼,專註的眸子微斂,面容冷峻得有些駭人。
「不然,你到底想怎麼樣?」他這種瞪法還真是嚇人,不過,她可不是被嚇大的。
「我說過,我想和你打個賭。」
「去你的鬼賭注!」她暴躁的仰首瞪著他,「過了今晚,我就將永遠離開巴黎,再也不回來這個鬼地方,要賭你自個兒賭……」
溫涼的拇指毫無預警的撫上她唇瓣,抹去她未竟的低吼。席凡垂首凝視,薄唇停在她唇前,幾乎與她唇抵著唇,互相補捉彼此失序的氣息。
「英文不是有句話是這樣說來著,Neversaynever,你說多了,事情反而不會如你所願的發展,甚至可能逆向而行。」
「你、你少詛咒我……」混蛋,要是真讓他說中的話,她豈不是完了?
「今晚,對你、對我,都將是難熬的一夜。」他太過深邃的眼神壓得她快喘不過氣來。
「或許吧,不過,我想第二份遺囑和第一份並不會有太大的衝突,再怎麼說都不可能影響你的王位。」她不置可否的冷哼。
「那是『你想』,但我想,情況絕不會這麼單純。」
這些話頗具深竟,他似乎預告著或是揣測些什麼,這令梅杜莎感到無比心焦。
席凡陡然抽身,還她自由,原本托住她下頷的手順勢滑過她垂墜於胸前的鬈髮,撩撥似的以指尖纏繞著幾綹烏黑的髮絲,半掩的俊目凝視著她,直望到她心慌。
「再見面,原來是這樣的感覺……」他沉吟道。
梅杜莎狐疑地回瞅著他,總覺得他似乎透過精銳的眸子想記住她的神態,又像是揣摩將來再次見面時該有的情緒,彷彿他們倆將會有一場亘久的離別……
離別?是呀,她就要再度離開巴黎,當然會有場離別,難不成他是提前緬懷她?會不會太急了點啊?可惡的傢伙。
席凡徐緩地收回手,定睛端詳著她,淡淡的噙著笑,之後便旋身離去。
他挺拔的背影隱隱著帶一絲孤寂,又優雅高貴得像黑暗王子,硬是觸痛了她的心。
去他的,連走路的樣子都這麼俊,難怪她從小就被他迷得團團轉,想討厭他的打算到最後都成了迷戀,她定性真差。
猛然憶起那本尚被扣留在他手邊的日記,梅杜莎的雙頰霎時染上紅霞,她捂住發熱的臉,掐了數下,咬住飽滿下唇,低咒了數聲。
可惡的席凡!她一定要想辦法把日記弄回來,徹底湮滅證據,免得將來變成他對付她的把柄。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一千、一萬個可惡都不是以形容她此刻惡劣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