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再見一面……只要再見她一面就好……

即使沒了意識,沒了思考,心跳不再,支撐衰微元靈不散的是滅不掉的渴望。

當判官微笑的解釋救他的用意,以及相救的條件時,他以為是一場夢,眨眼即逝,直到抬起雙腿,一腳踢開棺槨,朝著她在的方向狂奔,一切才有了真實感。

再見一面,一面就好,哪怕是只能一眼,隨即灰飛煙滅也無妨……彼時處在混沌之中的他是這般想著。

如今,不只一面,而是相見一世。

一世啊!短如春夢,卻能圓盡心愿。

「往後就算尹宸秋再來,我也不怕了,誰來我都不怕了。」辛芙兒誇張的笑嚷。

冥思中的辜靈譽回過神來,鼓動的胸口暖烘烘的,全是因為她……

他懂了,原來凡人庸碌一生尋求的那份愛,魂飛魄散都要留住的愛,是得用血淚鑿入骨里,刻進髓中,烙心蝕魂。

愛,就是寧願失去一切也想獲得的自私。

愛,就是縱然明知不可為仍為之的執著。

辛芙兒樂不可支,拽著辜靈譽的胳臂繞圈圈,舉高讓她留派守在辜家、現今趕至的當歸,朗朗笑聲流泄在雲浪未平的荒郊野嶺,引來孤魂留步顧盼。

乍然風過,翻起掌中的生死簿,驚鴻一瞥,尚有一處新添的墨跡未乾,儒雅的判官笑望片刻,遂乃提腕執筆,寫下附註──

辜靈譽,壽元八十,宿緣盡時返歸地府,不得輪迴。

「嗚……嗚嗚……」

一根纖指戳了戳五體伏地的旺福,悄聲喊道;「旺總管……旺總管?」

旺福甩動肩膀,毫不理會,繼續放聲痛哭,「少爺啊……你怎麼會如此苦命啊……明明前兩天還好端端的,能跑能跳,怎麼一轉眼就倒下了……」

「旺總管?旺總管……」

「少爺啊……你的福分怎麼會這麼的薄……」

「我說,旺總管!」來者不耐煩的加重語氣。

「叫叫叫,不然是叫魂啊!要叫也不是叫我!」旺福扶起彎了一天一夜沒能打直的腰,往後瞪去,倏地愣住,「你……你……」

「你不認得我了?是我啊,辛芙兒。」辛芙兒咧開貝齒,露出燦爛笑容。

按照慣例,小跟班當歸繞在她的腳邊,不時仰首嗅聞。

旺福臉色大變,「就算你化作灰,我也認得,你居然還有臉回來!那日少爺的屍體是你送回府的,你悶不吭聲,掉頭就走,是什麼意思?夫人已經命令大內高手緝拿你到案,我勸你最好自己束手就擒……」

辛芙兒雙手負在身後,螓首微仰,涼涼的往旁邊一站,讓滔滔不絕的旺福將身後的人瞧個真切仔細。

霎時,綴滿白菊的靈堂不聞哭聲,卻聞哀號聲──

「鬼啊!」

不必清場,所到之處自然而然讓出一條寬敞活路,供兩人大搖大擺的踱過川堂,嚇暈的繼續暈死,呆成痴傻的咚一聲撲地,有人則是乾脆打開棺槨確認,不消片刻,辜家公子成活屍的悚聞傳遍大宅,甚至翻出紅牆之外,成了一則駭人聽聞的消息,淹沒整座京師。

「鬼大姊、鬼大姊……怪了,跑哪兒去了?」遍尋不著鬼影,辛芙兒納悶的返回漱玉閣,前腳未進,橫來一隻手臂,攔腰擄人。

「噓……」

她的眼角餘光瞥見辜靈譽暗示噤聲、觀望的眼波,被他抱入暗處,縮在金屏與閣門之間的狹隘空隙,以一盆半身高的紫蝶蘭充當遮掩,纖背緊靠著胸膛,露出一隻眼,朝鄰房窺伺。

辜夫人半坐在床沿,來回撫摸綉枕,背對的緣故,只隱約聽見微弱的啜泣聲,好半晌不曾言語,直至辛芙兒第二十三回推開朝她的耳畔吹氣的淫狐之後,傳來鼻音濃重的沙啞聲音。

「靈譽,是我害了你……如果那時候我別把你從她的手裡搶過來……也許你會快樂得多……」

辛芙兒怔忡,緩緩的回眸。

辜靈譽揚高眉頭,要她繼續往下聽。

「這些年來我一直很努力……縱使你非我親生,雖然我用狸貓換太子的手法騙過了眾人,可是我心裡一直對你和對她感到愧疚……我一直相信你在我的身邊會過得很好……她是失寵的小妾,而我是正宮夫人,不論換作是誰,應該都會和我一樣。」

原來如此。

兩雙對望的眼睛,默契十足的釋出相同的意緒。

當年辜夫人深怕失去正宮地位,不顧天理倫常,用計搶走了小妾的親生孩兒,逼得小妾懸樑自盡,小妾不怨天,不尤人,死前最後的心愿便是將實情告知孩兒。

「都是我害了你……」

幽幽的嘆息盤旋在風裡,盪入每一雙耳中,同樣哀怨、凄迷的細碎嘆息回蕩在辜家大宅深處,散不去。

歷經萬劫,終於心心相系的一雙儷人,攜手來到汲芳齋。

「酸酸……」時常流連的樹蔭底下的幽魂,悵悵向一臉泫然的辛芙兒招手。

辛芙兒悄然側首,推了軒邈長軀一把,示意他上前。

「去啊!」

辜靈譽斂鎖眉頭,踟躕不前,「可是我……」

「你不是告訴我,你想了解凡人的七情六慾,現在這也是其中一環。」辛芙兒回以堅定的笑靨,交扣十指,將勇氣自掌心渡予。「世間百態,人心無常,情,自然也有各種面貌,眼下這一種是親情,就像我和老爹那樣。」

「親情?」辜靈譽略帶迷惘的緩步上前,佇立樹下,與慘白鬼臉四眼相望。

「你是……」

「辜靈譽,我就是辜靈譽。」而今他終於能夠坦蕩蕩,無愧於誰的宣告。

女鬼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是辜靈譽,我一直在等的人就是你。」縱然相逢不相識,陰陽兩隔,她依然有種模糊的感觸。

原來未了的心愿是見自己的骨肉一面,盼了半世的渴望,竟然是讓自己的孩子知道一切來龍去脈,所以她終日佇立在樹蔭之下,等著他到來,沒想到等著等著竟忘了初衷,也忘了自己是誰,只記得是在等著一個人出現,等著見他一面。

織繭似的不斷的繞啊繞,無論身在陰,抑或身在陽,任誰都是在作繭自縛。

但是只要信念仍在,只要不曾放棄,只要堅持到底,總會有實現的一日。

伸出枯指,摸過玉白溫顏,總是慘綠的鬼臉剎那之間似乎不再那麼可怖,微笑不再駭人,母親的慈愛言說不盡,她淡淡的笑道:「你好就好,那麼我就可以安心的離開這裡,再也不必苦苦的等下去。」

辜靈譽揚起一直垂掩的炯眸,握住方要抽離、只剩枯骨的手掌,緊緊握住好一會兒之後,才鬆開指掌。

這一刻,他體會到人世間的情,可以複雜,可以簡單,其中包含了各種姿態,常言總說,人情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在他看來,「情」又何嘗不是?

「謝謝你,酸酸。」宿願已了,再也沒有理由留下,隨著黎明到來,飄然幽魂逐漸散成一道道光束,女鬼含著如願以償的淚水,跟隨黑白無常的步伐越過邊界下黃泉,再也不能相見。

而後,烏雲散盡之後的天,亮了。

綠池畔一朵牡丹繽紛綻放,生氣盎然。

辜靈譽偏首,彎眸微笑,辛芙兒眯細瞳眸,璀璨金芒映照之下,風中波動揚成一道黑幕的青絲,與他那雙黑得純粹的眼珠……呵,就像初次相見時的模樣。

噓,別跟他說,省得某人又自卑心作祟,屆時又鬧起彆扭,翻臉不認人,那她往後吃穿要靠誰?

「酸酸,你笑什麼?笑得這麼開心。」

「哈哈……沒什麼,只是……」她搔腮暗忖,一臉凝重。

「什麼?」

「只是想告訴你,其實我也很喜歡你。」她毫不扭捏的脫口而出,淤積胸臆的一句話恍若春雷,震蟄了靜謐早晨,貫穿雙耳,撼動心扉。

辜靈譽呆了半晌,渾身熱血沸騰,「酸酸……」

「欸欸欸,別蹭過來、蹭過去的,小心我把你……」

「一箭穿心。」這句話,糊在兩人廝磨的唇齒里。

「知道就好。」掩下長睫之前,喜歡嘴硬的人兒緋紅著雙頰,細聲咕噥。

但問相思盡頭是何處──

相守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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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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