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妳賭誰?」

「這用說嗎?一杯星巴克,押老編逮到人就地正法。」

下午三點半,會議室的門準時被開啟,預先啟動的空調,已將七月的暑氣驅散了幾分。

十張椅子圍著長桌,男男女女陸續就位,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

主事者將文件資料跟工作分配表發下去,並不急著發言,舉步踱向會議室門口和櫃檯的總機小姐對看一眼。

「不要偷放水啊,看到她就叫她進來開會。」穿著藍襯衫的中年男子說道。

「呵呵,你想太多了,總編大人。」總機小天使的聲音和臉上的笑容一樣甜美,像廣告里喝著百分之百柳橙汁的陽光美少女。

「門口也不過就這麼點距離,她能逃過您的法眼嗎?」公司里還沒有人會穿牆呢。

「我想也是。」

推了推無框眼鏡,男子倚著門,似乎還不打算進去,完全無視於會議室里其他六名男女的等待。

「聽說我們的霹靂嬌娃又跟人卯上了是嗎?」看來等會又有好戲看了,先準備好瓜子跟花生米吧。

「沒錯,感謝卓大記者又為本單位惹出第N件麻煩。」想必她又故意在外面閑晃不回公司了,每次得罪了人,就拖到快下班才回來打卡。

不過,今天下午是每月一次的例行會議,憑他當她上司兩年的經驗,相信半小時之內,就會有個鬼鬼祟祟的人影從門口溜進來,假裝不小心遲到,然後匆忙地闖進會議室,讓大家沒時間審問她。

但,同樣的招數是不能用太多次的。

更何況,要訓人還怕沒時間嗎?孫猴子怎能妄想逃出如來佛的掌心!

「三點四十五了,我先進去,這裡交給妳把關。」

正要轉身,電梯門當一聲開啟,兩人不約而同看了過去。

一頭紅褐色長發的卓晴韻,黑亮的大眼賊溜溜地盯著玄關瞧,一手抓著側背包,遲疑地踏出電梯門口,走沒幾步,就看到會議室那尊「門神」。

「恭候多時了,卓大小姐,六缺一,妳還沒駕到大家怎麼敢開會呢?」

她馬上掉頭想走,「你們先開會,不用等我了,我有東西忘了拿……」

「妳什麼也沒忘,只是忘了例行會議三點半準時開始。」

在原地僵了兩秒,卓晴韻隨即回過頭來,乾笑了兩聲。

「噢,對啊,沒辦法,我太忙了。」

既然走不成,乾脆厚著臉皮裝死到底。

「瞧,都三點五十了耶,那就廢話少說,快進來開會吧。」男人說完徑自走向會議室。

經過櫃檯時,只見總機美少女依然甜甜笑著。

可惡!標準看熱鬧的表情。

中年男子故作嚴厲地端起主管架子,「妳以為我老人痴獃嗎?會當然要開,話也不能不訓。」

原本故作豪邁的步伐,猛然被這句話給定住。

卓晴韻翻了翻白眼,用力吐了口氣。

好吧好吧,作人要甘願,敢作就要敢當是嗎?她才不會連這點氣魄也沒有!

雖然實在不想聽老編的金剛經,但為了表現自己的光明磊落,她決定不再做無謂的掙扎,大搖大擺地站定在主管面前。

「是是是,咱們德高望重、不怒而威的總編大人在上,民女知錯了,人就是我殺的,看在小女子勇於自首的份上,可否從輕發落?」

不是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嗎?像她這般坦蕩蕩的君子風範,應該沒有人忍心責罰吧?

「說得倒好聽,剛才不知道是什麼人打算『落跑』?」

這丫頭挺無聊的,大家明明都在同一間辦公室工作,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廟啊。

「既然妳已經主動認罪了,本庭決定緩刑一小時,先給我好好開會去,會議結束后,該訓的一個字也不會少妳的。」落網的犯人還敢妄想有什麼好下場?

哇哩咧,這算什麼從輕發落啊?

「喂,我說老編,你很不夠意思耶!」既然來軟的沒用,卓晴韻的本性立刻現形。

「大家都是自己人嘛,同事一場,你也知道我的為人啊,怎麼可以胳臂往外彎,這麼不講義氣!」

哼,今天算她倒楣,裝死計畫失敗,反正被罵定了,乾脆先下手為強,否則等會讓老編一開口,就沒有她插嘴的餘地了。

「卓大女俠,有什麼不平之鳴,等開完會再吠,現在所有的同事都在等我們兩個,因為妳的惡意遲到,浪費了大家寶貴的時間,我勸妳最好是用最快的速度就定位。」

拿出長輩訓誡的口吻,不給她任何還嘴的機會,中年男子快步邁進會議室,省得她再啰唆。

唉,眾怒不可犯,她只好乖乖跟著走進去,在所有人好奇的眼神中落坐。

在場都是「銀河出版社」第二編輯小組的成員,其中文字編輯卓晴韻負責跑採訪,而她右邊的美術編輯杜可傑則兼任攝影,兩人經常要一起出公差,所以交情最好。

至於大家口中的老編--成學理,則是整個編輯部的總監,除了「東娛樂」八卦周刊另有負責人以外,所有音樂雜誌、偶像寫真書、歌曲樂譜等各種系列全都歸他管。

第二編輯小組包辦音樂主題的雜誌,內容範圍橫跨流行、古典,甚至地下樂團,每個月五日的下午三點半,就是例行的編務會議。

開會並不可怕,同事跟老編也不會咬人,之所以打算裝死,是因為今天上午去採訪的時候,發生了一點不愉快……

呃,好吧,是她說話太沖了,讓人家很不愉快。

她知道對方一定會打來告狀,看老編說話正經八百的模樣,就知道等一下肯定要倒大楣了。

「寰宇唱片的人打來了吧?」卓晴韻湊近杜可傑低聲問道,結果馬上被成學理的「青光眼」掃射,她只好趕緊低頭假裝寫筆記。

杜可傑憋著笑,趁總編不注意時,偏頭朝她做了個「活該」的嘴形,眼中充滿毫不掩飾的嘲諷。

「……」卓晴韻額上青筋微突,斜眼瞄向旁邊不知死活的傢伙。

於是今夏最偉大的流行--尖頭涼鞋,立即忠心護主,朝著杜某人的大腳狠狠踩下去。

雖然那雙馬丁大夫鞋堅硬如石,但卓晴韻這一腳可是毫不留情,而且她非常清楚,就算不痛不癢,視馬丁鞋如命的杜某人看到上面有一大塊污印,肯定也會氣絕身亡。

果不其然,那頭金銅色短髮猛地一甩,臉色難看至極的杜可傑死瞪著卓晴韻。

只見兇手靠在椅背上搖啊晃的,不但得意洋洋,還一副「怎樣?咬我啊!」的表情。

成學理今天效率特別好,迅速交代每個人負責的工作內容細節,簡單扼要地為資料跟數據作說明,在四點二十分結束散會,只花了剛剛好半小時,連一句廢話也沒有。

平常開會時總習慣和組員們閑聊幾句,但今天卻很有技巧地將話題控制在公事上,不讓大家有離題扯遠的機會,所有想打屁、開玩笑的人都給堵了嘴,只好悶悶地聽著、悶悶地討論著,然後悶悶地抱著文件夾起身走回辦公室,個個面面相覷。

某個心虛的人也抱著背包站起來,想混進人群中遁回自己的辦公桌。

「又打算畏罪潛逃嗎?」一陣緊箍咒傳來。

會議室只剩下兩個人了,卓晴韻知道沒得逃了,便站著等「開庭」。

成學理慢條斯理的收起資料,瞟了一眼待審的犯人,故意麵無表情、壓低嗓音道:「卓大記者晴韻小姐,妳自己招來吧,今天又是怎麼跟『寰宇』的人杠上的?」

「誰跟他們杠上了,我才被他們莫名其妙的作風擺了一道咧!」說到早上的鳥事她就火大。

前天明明就講好什麼都可以問的,她還事先把內容傳真過去給他們看,已經很尊重了,那個宣傳也說OK啊!

哪知道今天一到現場就什麼都不OK了,問課業也不行、問生活也不行、問緋聞更不行,只要稍微把話頭往這些方向帶,那個穿得像酒店媽媽桑的經紀人會立刻用她高分貝的破鑼嗓插嘴,什麼「這些不是重點」啦、「無可奉告」啦……哇咧,乾脆什麼都別問了,還廢話什麼!

這種訪問要怎麼作啊?根本沒得「訪」、也沒得「問」嘛!

既然要嚴密保護,何不一開始就發劇本,明白表示「指定題」有哪些就好啦,還玩什麼假民主!

說得很好聽,「把焦點放在專輯上」,是啊是啊,她也很想讓自己像個專業的記者,用很專業的口吻,問很專業的問題,然後寫出很專業的報導。

可、是、呢,這一切專業的前提,是要有一個也很專業的受訪者,能夠用很專業的態度,答很專業的答案。

如果不是那位可愛的小公主,在她提到流行樂壇風格的轉變,努力要引起雙方共鳴時,用水汪汪的無辜大眼望著她,毛毛蟲似的假睫毛搧啊搧的,一徑地朝她傻笑,笑得陽光燦爛、笑得如糖似蜜、笑得天真無邪、笑得……笑得……笑得她頭皮發麻、笑得她全身無力、笑得她滿臉麵線欲哭無淚、笑得她想掏出五十塊給她請她別再笑了……

若不是那招「奪命連環笑」,震得她頭暈腦脹、內功盡失,她本來是可以很專業地做完這個訪問的。

那個小妹妹以為自己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足以吸引媒體競相報導她的私生活?如果不是怕專輯內容乏善可陳,寫出來的採訪稿字數太少,恕她直言,誰鳥她下了通告去哪裡鬼混?她跟哪個小天王同車出遊關她屁事啊!

就在雙方你一言我一句,「橋」不出個結果的情形下,她當場將筆一擱,資料一收,簡單丟下結語,「今天的訪問到此結束,已經沒什麼好聊的了,不如提早收工吧。」說完便拍拍屁股走人。

媽媽桑經紀人當場變臉,簡直快氣爆了,卓晴韻離開不到三分鐘,她就火速打了成學理辦公桌上的專線。

「喂,成學理,你們家是怎麼教的?那個姓卓的是什麼態度?我在這圈子二十年了,帶過的明星比你們一家出版社的員工還多,從來沒有人敢在我面前掉頭就走的,她算什麼東西啊?一個小記者也有脾氣?比我家的小天後還大牌咧!她懂不懂什麼叫敬業精神?知不知道什麼叫敬老尊賢呀……」

魔音穿腦,似乎恨不得把電話線當引線,直接炸毀銀河編輯部。

雖然電話沒真的著火,不過第二編輯組的座位是最靠近總編的,恐怖女高音聲聲催魂、招招致命,大伙兒逃生不及,全都罹難了--

除了肇事者本人。

「我的媽呀,這老女人是拿著擴音器講電話嗎?」文編小薇雙手摀著耳朵。

「老編,你是不是按到免持聽筒了?」這麼大聲,想不聽都不行。

「靠!我就知道母老虎對上母獅子,准沒好事。」杜可傑抱頭伏在桌上咒罵。

按照慣例,本來他們倆應該是一起去的,但是「寰宇」那位媽媽桑堅持要用公司的宣傳照,換句話說,就是不信任杜可傑--雖然他為受訪者拍的照片屢受讚賞,但是對經紀人而言,費心塑造出的夢幻公主,是絕不容許有一點點瑕疵的。

這倒沒什麼好介意的,反正傳播界本來就充滿了形形色色的人,機車的程度更是一山還有一山高,不必去應付,他還樂得輕鬆呢。

但是卓晴韻脾氣沖、說話直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今天要碰面的又是有名的娛樂圈大姐頭,只要稍微話不投機,地雷肯定一觸即發。

果不其然,她人都還沒回到公司,同事們就被迫兩肋插刀了,真是夠義氣的傢伙,闖了禍還在外面遊盪!

如今法官正在質詢罪魁禍首。

「記得當初妳進來時我就說過,這個行業講究的是人際關係,妳可以不用八面玲瓏、也不需要逢迎諂媚,但是至少別到處得罪人,尤其是某些麻煩的人。」

「我沒有到處得罪人啊!今天從頭到尾我都沒有罵過一個字喔。」雖然心裡早已經把畢生所學的髒話都罵完了。

「而且我事前功課準備充足,交出來的稿子絕對貝,不會讓寰宇挑到骨頭的。」

「我沒說妳的報導不行,事實上,身為編輯部的負責人,我必須很公正地承認,妳的效率是第二組裡面最好的,內容也都有一定的水準。」雖然有幾次犀利毒辣得讓他冒冷汗,不得不要求刪改。

「但有時候對方不見得能欣賞妳的坦率俐落,反而很容易因為妳的直言不諱而耿耿於懷。」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老編,可是在我的觀念里,報導首重真實,身為一個記者,我認為沒有什麼比對讀者誠實還重要的。如果我採訪來的結果是A,最後登在版面上的卻是B,那跟寫小說有什麼兩樣?不如去當編劇算了!」

雖然她的想象力一向很豐富,但不應該是用在這方面吧?

「我也知道現在的媒體很雜,那是不是只要進了這圈子,就得要跟著起舞,合力把它搞得更爛?」

不講還好,一講她就火,口氣不自覺又沖了起來。

「說真的,晴韻,若以一個朋友的身分,我佩服妳的正直和勇氣;但是身為妳的上司,我忍不住為妳的敢言捏一把冷汗。妳應該明白,公司不是我家開的,花錢請人的老闆才是最大,即使我希望讓妳有自由發揮的空間,也不能左右上面的決策,而我實在不願意看到妳有朝一日為此丟了工作。」

這些陳腔爛調的老話,他已經不知說過幾回了,再啰唆下去,連他自己都覺得煩了,他又不是她老爸。

「別急著閃人,先等我交代完工作,談公事的時候,至少尊重一下我這總監的頭銜,OK?」

瞧她那一張不甘願的臭臉,難道要派她去採訪還要給她下跪不成?

「沒有啦,我怎麼敵對至高無上的總編大人不敬,小的還要受您的庇護,靠您混口飯吃呢!」

知道老編也幫她擋了不少炸彈,於是她態度放軟,但語氣卻怎麼也聽不出一絲敬畏。

「我要不爽也只是針對寰宇那些人罷了,我跟他們家的人八字不合啦!」

「喔?那很抱歉,我必須要告訴妳一個不幸的消息。」

成學理雙目含笑,似乎對這個不幸很高興,

「昨天下午敲定一個訪談,剛好就是寰宇的,看來妳跟他們緣分未盡,節哀吧。」

啥?現在是什麼情形?又不是愚人節,他在說哪一國的冷笑話?

「老編,你是故意的嗎?還是那個媽媽桑想整我?」

該不會是陷阱吧?先撂了一票人在那裡等著,然後再把她叫去痛扁一頓……

「妳想太多了,人家沒有那麼多的閑功夫。我敢打賭,妳一定不會拒絕這份工作,而且還求之不得。」成學理充滿自信,因為他非常清楚這丫頭的罩門。

「哼,少來了。」瞧他得意的咧,還賣關子?經過今天的實戰經驗,她已然十分清楚寰宇的難纏,跟他們的人打交道,鐵定不會是什麼輕鬆愉快的事情。

「下一期的專題人物是--作曲人SR。」

一聲驚呼,差點掀了銀河的屋頂。

機翼在夜空中劃過氣流,飛行於太平洋上方。

經過漫長的旅程,乘客們大多已熟睡,空氣中是沉穩的寧靜。

一雙秀氣的小手放下雜誌,穿著無袖洋裝的甜美少女轉頭覷了一下身旁的男子,發現對方也醒著,便伸手挽著他。

「快到了吧?我好想睡喔!」少女打了一個小呵欠,側頭靠上男子的肩膀。

「想睡就睡啊,還看什麼雜誌?坐這麼久不累才怪。」溫暖低沉的嗓音輕輕應道。

「就是睡不著才痛苦啊!」少女嘟起小嘴,說完,又嘆了口氣。

「等進了飯店,我就吞安眠藥,一頭倒在大床上,狂睡個三天三夜,這樣你也可以忙你的,都不用被我煩,兩全其美,你一定高興都來不及吧。」

少女說著抬眼笑望男子,結果挨了一記栗爆。「噢,很痛耶!」

「誰准妳吃什麼安眠藥?熱牛奶倒是可以叫一缸沒問題。」真是!

男子板起臉孔,低頭對肩上的小腦袋瓜提醒道:「妳別真給我卯起來睡,要去哪儘管跟我說,不要自己亂跑。還有。」大手握住小手,加了點溫度,也加了點力道。「我們可不是來觀光的,妳也不要想裝傻賴皮。」

「好、啦,我、知、道、了。」少女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這話他從出發前一路念到現在,奇怪,他平常挺悶的,今天怎麼這麼啰唆?

正想回嘴抱怨個幾句,就發現走道上有個人影正緩緩靠近。

厚,又來了……

從他們登機到目前為止,已經有五個空姐來來回回十幾趟,凈用些假動作來接近她身旁這名男子。吃飯的時候,那個看起來「很資深」的女空服員,還因為心不在焉,差點把果汁倒在她腿上,真搞不懂她們在興奮個什麼勁?

的確,她承認他有出色的外表,穿衣服也很有品味,所以她也喜歡看他,而且更喜歡聽他說話,因為他有一副天生的好嗓音,是那種能讓人安心的聲音。

但是這些女人未免也太不識相了吧,看也知道他是努力耐著性子在應付,竟還不停送秋波。

哼,她平常纏著他聊天的時候,他可是不假辭色,尤其一埋首工作,更是近乎六親不認。省省吧,搞不清楚狀況的小姐們,他是個絕緣體,發電廠可以停工了。

將腿上蓋的薄毯拉高,她將頭轉向窗外,裝睡好了,眼不見為凈。

身旁傳來他徐緩的呼吸聲,乍聽下竟有些像是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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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心相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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