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計程車在山路上顛簸了近半個小時,裴灝終於找到照片中的地址。
如同陳舊照片上的景象,眼前這棟平房建築彷彿在時間中停止了,除了外觀上稍微腐舊、剝落之外,一切幾乎都與照片里的景象無異。
平安孤兒院——紅漆大門旁的石牆上掛了這個門牌。
下了車,裴灝緩緩走近門口,卻開始猶豫該不該推開這一扇門……
這扇門后,隱藏著他所有的秘密。
只要打開了這扇門,就能知道答案。只要打開這扇門……
終究,裴灝還是沒有行動。
他開始不了解自己這樣的行為究竟有什麼目的?
這個冷夜袂跟他非親非故,既不是他的親戚,也不是他的朋友,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個設計綁架他的卑鄙小人罷了,自己為什麼要這麼關心他?
他的過去關他何事?裴灝無從參與,也不想參與。
對他而言,冷夜袂只不過是個普通的陌生人!
他不應該如此在乎一個陌生人的一切,他不應該……
「哎呀,有客人!」
就在裴灝猶豫不決的時候,緊閉的門扉忽然咿呀的一聲被拉開,從屋內走出了一位五、六十歲的老婦人。
「你是來找誰呢?」
「我是、我是替夜袂送信過來的。」
老婦人突如其來的問話讓裴灝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他隨即想起自己來此的目的,趕忙從懷中拿出那封信遞給她。
「是嗎,夜袂是不是怎麼了?否則怎會請你替他送信過來,他是不是生病了?」老婦人捧著信封,擔憂地問道。
「他只是有點事被絆住,所以請我替他拿來。」裴灝隨口瞎掰一個理由。
「沒有生病就好,夜袂這孩子每次都不懂得照顧自己!」老婦人滿風霜的眸子里隱隱泛著淚光,輕撫著信封的手指正悄悄地發抖。
裴灝只是看著並不開口。
「看看我,居然忘了招待你……你是夜袂的朋友吧?我都還不知道你的名字。」親切地詢問他,老婦人的臉上泛出和藹的微笑。
「我姓裴。」
「裴先生,你要不要進來坐一下?」
「不、不用了,我只是——」
「你就別客氣了,我們很少看見夜袂的朋友來,你就把這裡當成自己家一樣,不要客氣、不用拘束。」
他倒是能明白像小鬼那樣討人厭的性格,當然是交不到什麼朋友的,裝出一副能洞悉人性的樣,教人看了就覺得難以親近。
「可是我——」
「夜袂這孩子總是忙著賺錢,所以身邊沒什麼朋友,這孩子其實是很孤單的,還要請你多多照顧夜袂。」
忙著賺錢?老婦人越說,裴灝越不了解。
那個小鬼是常常看不到人影啦,住在他家一個多禮拜,他們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早上七點整他就出門,偶爾會到凌晨一、兩點才能再看到他,裴灝雖然懶得探究,可並不代表他不好奇。
「能不能請問一下,夜袂為什麼要忙著賺錢?他有什麼生活上的困擾嗎?」好奇心人皆有之,只是在於多寡而已。
裴灝給自己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卻忘了好奇心是能夠殺死一隻貓的。
「夜袂沒跟你說嗎?唉……他這個孩子之所以這麼拚命的賺錢,還不是為了這個孤兒院,再過不久這個孤兒院就會被拆除了,他為了不讓這個孤兒院被拆掉,才會這麼辛苦的賺錢、打工,把每個月的薪水都寄給我們。」
「是嗎?」
「為了我們,這孩子根本無法兼顧課業,高中時期還曾經休學一年呢!」
休學!?那麼他現在還在讀書了?沒想到一個才十九歲的小鬼竟然就背負著這麼大的壓力。
如果是真的,那一切的疑問就能夠銜接上了。
他的早出晚歸、那通嘈雜的電話,以及他之所以綁架他的原因……可是有一點他仍然想不通,住在他家這麼一段不算短的時間裡,他似乎從來也沒看過冷夜袂打電話到他家勒索,或者是要錢的舉動。
既然他在打工,就表示他很需要錢。
而他綁架他,不正代表著他想錢想瘋了,可是……
裴灝為自己想替他的罪行開脫的念頭感到可笑,什麼時候他竟然也學會了關心身邊的其他人?如果說,這就叫作關心的話……
「那他的父母呢?」
「夜袂是個孤兒,從小在這裡長大。」
在那一瞬間,裴顱腦海里突然閃現那天在浴室里的身影——
被水打濕的他,身上簡便的衣褲早已浮貼的黏在身上,勻稱纖瘦的優美骨架毫不吝嗇地展露在他的眼前,一頭的利落短髮也不聽話的沾覆於姣美的臉龐周圍,呈現出一種楚楚動人的視覺感受。
然後,是那一雙邪艷、燦亮的野性眸子。
在那雙無瑕完美的漂亮眼瞳里,他看見了隱藏於其中的炙人烈火,他看見了在那烈火之下寒澈冰冷的瀲灘清泉,恍若黑洞般的魔樣眸光,早已在兩人視線相交的那一刻掠奪了他的靈魂。
該死的!
他竟然無法遺忘那雙眼睛,帶著迷魅的性感,又似冷漠的嘲弄,狠狠印上他的心口,烙下了永難抹滅的熾心詛咒。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冷夜袂失去了表達內心真正情緒的資格,僅僅剩下那一雙眼睛還留存著生命的象徵。不相信人的態度、冷眼冷語的嘲諷和原先不應該屬於他這個年紀的成熟。
所有的答案都出現了,這就是原因。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身後突然傳來冷夜袂驚愕的嗓音。
「夜袂?」
「夜袂!」
正在屋外對話的兩個人,同時被這個聲音的主人給打斷。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冷夜袂衝上前去揪住裴灝的領子,鏡片下的艷瞳燃燒著熊熊烈火。
「我——」
「夜袂!你這是做什麼,裴先生是特地幫你送東西過來的。」老婦人急忙拉住冷夜袂的手。
「他——」冷夜袂還想說些什麼,卻被老婦人打斷了。
「裴先生很擔心你的,而你這是什麼態度?」
「阿姨——」
「跟他道歉,夜袂。」
「可是,阿姨——」
「道歉,夜袂。」老婦人的態度堅決。
「對不起。」
冷夜袂知道自己如果堅持不道歉的話,是絕對沒有辦法脫身的,百般思量下還是只能硬著頭皮跟他道歉。
他雖然是道歉了,可是裴灝卻看見在那雙低垂的美眸中,隱約閃現的不滿以及敵意。
***
回到家后,冷夜袂的怒氣終於爆發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
關上門,冷夜袂再也忍不住心中積壓已久的怒火,確定門板已經密合緊閉后,他趁著裴灝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他緊握的拳頭早已朝著他的俊臉狠狠揮過來,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根本令人無從閃躲。
裴灝硬生生的接下他這一拳,強勁的力道讓他的背脊重重地撞上門板,發出沉重悶厚的響聲。
「你說啊,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扯著他的領子,冷夜袂幾乎無法剋制自己想要殺死他的衝動。
他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他只是一個陌生人,他沒有權利了解他……
他沒有資格!
一直以來,他這麼努力地將自己隱藏起來,為的就是不想讓任何人發現他的秘密。身為一個孤兒,他早已看過太多偽善者的臉孔,讓年紀小小的他變得開始不相信人,開始學著用漠然武裝自己。
可是他的秘密,卻在此時變得透明了。
「我沒有任何意思。」裴灝只是靜靜凝望著他。
「你該死的!」冷夜袂揚手毫不留情的甩他一個巴掌。
他的力道又狠又猛,瞬間就讓裴灝俊美的臉龐浮現出一處青紫,他的嘴角因閃避不及而不慎咬破,艷紅的血跡從他唇邊緩緩流下。然而他那雙凜冽蒼冷的深邃眸子卻更加陰沉,幾欲將人吞噬。
「你……你為什麼會知道那裡?你為什麼要到那裡去?」冷夜袂的聲音幾乎是從牙縫間迸出來的,字字都帶著深刻的憎恨。
「我……」
「你憑什麼?憑什麼——」
他幾乎是瘋狂的嘶吼,就像一隻負傷的野獸,拒絕任何的善意,將自己完全裹覆在自身建構出來的防護網內,彷彿渾身燃燒著激烈的火焰,志意灼燒著所有意圖接近他的人。
「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終於,冷夜袂放開了他。
冷夜袂用力甩開裴灝的衣領,狼狽地退離他幾步,刻意在兩人之間留下一個難以逾越的距離。他不願意讓他看見自己眼底逐漸凝聚的淚霧,不願讓他看見自己如此脆弱的一面。
緩緩地,他退至牆角,讓自己不自然發抖的身體緊貼著牆,感受自身後傳來冰冷卻堅強的支柱。冷夜袂蜷曲起身子,精緻無瑕的臉孔深埋在弓起的膝蓋之間。
他只想一個人靜一靜,否則……難保他不會殺了他。
「你到底在害怕什麼?」
裴灝的嗓音從身邊傳來,聽起來很近,卻又像在很遠的地方。
「我……」伸手掩去大部分能見的視覺範圍,冷夜袂拒絕讓他的身影出現在自己的視線之內。
彷彿是惡意的,他原欲出口的話被手臂上猛然傳來的撕裂痛楚,狠狠哽噎在喉頭。
是裴灝!
只見他毫不憐惜地扯開他置於臉上的手,那強勁的力道幾乎令人昏厥。在冷夜袂還來不及反抗的時候,眼底已經深深烙印出他詭惡的身影,那個他急欲逃離的高大黑影。
可是冷夜袂並不打算屈服,即使手臂因他的力道傳來強烈的痛楚。
「告訴我,你到底在害怕什麼?」無情的黑眸攫奪住他痛苦的表情,裴灝渾厚的嗓音里凈是聽不出的權威。
「我沒有害怕,我只是恨……我現在只想殺了你!」
裴灝霸道地將他壓靠在牆邊,迫使他在毫無支撐的情況下,陷入他沉重的吐息中。冷夜袂知道自己無法抵抗,只能任由他的指尖撫觸自己脆弱的五官和纖細優美的頸窩。
「讓人知道你是孤兒,有這麼痛苦嗎?」
「……」他只是不語。
緊咬著牙,冷夜袂幾乎可以感受到隨著他加重緊握手腕的力道,口腔里蔓延開來的腥濃血味也益加明顯,不經意咬破的纖薄唇瓣緩緩浮出斑斑血痕,在他如玉的醇潤肌膚上渲染成一片刺目的艷紅。
凝望著他的倔強,裴灝緩緩放開了禁錮的枷鎖。
急喘著氣,冷夜袂全身緊繃得難以移動。
裴灝伸出手揩去從他美麗唇邊流下的艷血,看著那血沾在夜袂鮮少接受日晒的蒼白肌膚上,恍若是在冰冷雪地中恣意綻放的優雅薔薇,冷艷絕俗、無瑕嬌艷,完美得動人心魄。
他是綻放在寒冷雪地里的薔薇,在污穢地獄里的純白天使……
「你為什麼這麼痛苦?」
「我沒有。」搖了搖頭,冷夜袂同樣冷睨著他。
「你在騙人,是在騙我還是在欺騙你自己?」質問的語氣冷冷地從裴灝的口中逸出,冷冽的眼眸一瞬也不瞬地直望向他的瞳眸。
「我沒有。」
「為什麼不承認?」
裴灝挑起劍眉,若有似無地露出了淺淺笑意,伸出手輕輕鉗住他俊秀的面容。
「無論有沒有,我都毋須向你承認。」甩開他的禁錮,冷夜袂怒瞪他。
「你打算繼續這樣欺騙自己多久?你打算繼續這樣隱瞞自己多久?痛苦的感情隱藏起來,它難道就會自己消失不見?你明明就在害怕,害怕有人發現你的過去、害怕自己的軟弱會無法隱藏。」
夜袂那雙漂亮的眸子開始隱約燃燒著熊熊烈焰,狠狠地盯著他。
裴灝不怒反笑,冷峻的嘴角出乎意料之外的泛起溫柔的笑容,只見他紳士地伸出寬闊的大掌,相當斯文有禮地盈握住他空閑的一手,低緩的嗓音繚繞耳際,攝人心魂。
「這樣的生活,你不累嗎?」
此時此刻,他性格中隱藏的霸道再也無法隱藏。
裴灝一直是這樣的人,從來不在意別人的想法,高傲、霸氣得令人憎恨。他是個絕對惟我獨尊的霸王,卻又教人不得不折服在他的領導之下。
這樣的自信,令冷夜袂反感……
像他這樣的人,怎麼會知道他的痛苦?
像他這樣的人,怎麼有資格介入他的生活,指責他的不是?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他的嗓音平靜,不見起伏。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尤其不要來自他的——那幾乎殘酷的同情,只會讓他從此陷入無邊的憎恨地獄中。
「所謂的同情,是這樣的——」
裴灝捧起冷夜袂的臉,給了他深深的一個熱吻。
那個吻充滿了挑逗的肉慾,彷彿為這凝結的氣氛增添些許媚惑,裴灝幾乎狂傲的侵略讓冷夜袂無法招架。
而他……卻始終凝望著他,深邃邪肆的眼眸里始終清晰浮現著他的身影。
一直都只有他……
裴灝並不清楚自己這麼做的原因為何,可是他清楚的知道心裡有一方角落正隱隱作痛;原先平靜的心湖在那一瞬間因他泛起波波漣漪,那樣的波瀾蔓延久久難以平息。
許久,裴灝才緩緩離開他的唇。
「我並不是在同情你,我只是憐憫你。」
「你——」
「你真是個可憐的傢伙,從頭到尾只有你在同情你自己。」
「沒有!」
「是你為自己設下了這麼多的阻礙,你害怕讓別人親近、害怕受傷、害怕別人知道你的身份……你害怕太多太多事了,所以從頭到尾,沒有一個人同情過你,真正同情你的只有你自己。」
自己……在同情自己?
一直都只有自己在同情自己?
「不對!你根本就什麼都不懂,你這種生活在幸福家庭里的人,你懂些什麼?這個社會並不像你想象的單純,你可以說得這麼容易,那是因為你被保護得太好了,你根本什麼都不懂。」
話一說出口,冷夜袂才猛然發覺原來自己在嫉妒……
嫉妒,是人生來最原始的情緒反應。
見不得別人好、看不得別人幸福、看不過別人擁有一切,既然奪不走別人所有的也不可能取而代之,除了羨慕便只有嫉妒了。
他愕然發現,自己竟然嫉妒他……心中的酸楚逐漸掩蓋過所有的理智,一股從心底直衝而來的憤怒連他自己都驚愕。
裴灝是何其幸運!
他擁有了眾人所希冀的一切,他是「裴氏」的二公子,生下來就毋須為生活煩惱、操心,像他這樣的豪門公子哪裡能夠了解他的痛苦?所以他才可以在他面前如此高談闊論。
像他這種人、像他這種人……
「滾!你滾出去,我再也不要見到你,永遠不要。」
「我會離開你的視線、遠離你的身邊,就如同你所希望的。」
「滾——」
裴灝看了他一眼,並沒有多說些什麼,他起身緩緩退到門邊。
最後,他只說了一句話:「如果不是真心的,永遠不要說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