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徽州
位在宏村的葉府是座一屋三進的宅第,處處可見門樓重檐飛角、粉牆黛瓦,各進皆開天井,也是典型傳統的徽派建築。
由於葉老爺與過世的元配生下三個女兒,便在府內套建了這處三合院式的雙層建築,中間是小廳,兩側有廂房,形成通風透光的天井,而樓梯則設在小廳兩側,閨房皆在樓上,可以不受干擾,也能憑窗遠眺。
這天,午時左右,小廳內傳出爭吵聲,葉老爺的續弦李氏不想介入葉家父女之間的爭執,便挺著六個月大的肚子,牽著自己親生的女兒芝琴往外走,現在的她只希望這一胎能生個兒子,好繼承葉家的一切。
「……二娘。」手上端了碗剛泡好的毛峰茶,葉家的三姑娘芝恩才穿過天井,見到李氏母女走來,便停下腳步招呼。
李氏瞧見元配所生的三女兒,不禁假惺惺地說:「要送進去給你爹嗎?不過現在屋裡吵得正凶,可得小心一點。」
「是,二娘。」年方十五的芝恩有張不算美麗,頂多秀氣的臉蛋,身形嬌小圓潤,但又不至於過胖,身上穿的是杏黃色寬袖大襖,下著同色長裙,鑲邊和刺繡相當樸素,也看得出是舊衣,上頭有著明顯褪色痕迹。
見芝恩舉步要走,已經八歲的芝琴仗著有親娘當靠山,根本不把這個最小的繼姊放在眼底,故意伸出右腳,絆了她一下。
芝恩低呼一聲,差點撲倒在地,雖然最後勉強穩住身子,可是端在手上的托盤和茶碗就沒那麽幸運了。
「你這孩子是怎麽走路的?」李氏佯裝斥責女兒,做做樣子,免得讓人以為她這個當二娘的唆使親生女兒欺負元配生的。「還不快點道歉!」
順著親娘的話,芝琴馬上道歉了,不過臉上可沒有半絲懺悔,只有捉弄的得意之色。「三姊沒事吧?我不是故意的……」
她不禁瞥了繼妹一眼,這種事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但現在這個家歸二娘管,跟她們作對,並沒有好處,萬一又鬧到爹那兒,也只會給他增添麻煩,那是芝恩最不希望發生的事。
「不要緊,是我沒有走好。」不只是二娘和四妹,就連府里的下人對她這個不受寵的三姑娘也並不是真的恭敬,但這些芝恩都可以忍受,只希望有一天爹能原諒自己,原諒她的出生害死了親娘。
「娘,三姊說是她自己的錯。」就不信繼姊敢拿自己怎樣。
李氏覷了下正蹲在地上撿拾碎片的繼女,又牽起親生女兒的小手。「既然是她自己的錯,那就沒咱們的事了。走,陪娘到花園散步。」
母女倆就這麽離開了。
嘆了口氣,芝恩將茶碗的碎片全都擺在托盤上,還不小心割到手指,連忙放在口中,把滲出的血珠吮乾,然後拿進小廚房,重新再泡一碗毛峰茶。
待她走進小廳,屋裡的氣氛十分緊繃,於是將茶碗放在几上,靜靜地站在一旁聆聽父親和二姊的對話。
「……不管爹說多少次,我都不會答應這門親事的!」葉家二姑娘芝蘭生得秀麗端莊,又具有大家閨秀的氣質,但脾氣可一點都不溫馴。
葉老爺不禁吹鬍子瞪眼睛。「這次要不是多虧雲二爺點醒,爹真的被最信任的手下給矇騙了,不知他們在背地裡用低價跟灶戶收鹽,好牟取厚利,萬一傳揚出去,爹這麽多年來擔任『場商』的信譽也毀於一旦……」
所謂的「場商」指的就是常駐在各鹽場的商人,以向灶戶收鹽為主業,直接控制鹽業生產,更與灶戶建立包購關係,對兩淮鹽業影響極大。
「那也不能為了報恩,硬把我嫁給他!」她不服地說。
「嫁給雲二爺有什麽不好?他今年二十有四,尚未迎娶正室,身邊連個侍寢的丫頭也沒有,更屬難得……」
眼看二女兒還是無動於衷,葉老爺更是焦急。「何況雲家不只是『運商』,雲二爺還是最年輕的『總商』,再說雲二爺的二叔還是四川太平縣知縣,若能結為親家,不只葉家,更是你的福氣。」
「運商」是擁有鹽引的行鹽商人,而「總商」更是官府從運商當中挑選出來的鹽商首領,可與鹽政官員交涉,是屬於半官半商的代表,朝廷只要有任何鹽政大計,也會與總商們商量,能夠擔任此重任的,皆是家道殷實、資本雄厚,而且辦事幹練之人,更是兩淮鹽運的重要核心人物。
「什麽福氣?」芝蘭有些氣不過地嬌嚷。「爹難道沒聽說過這位雲二爺的親娘守寡不過半年,就耐不住寂寞,和府里的下人私通,結果醜事被人揭穿,最後投井自盡的事?」
他有些語塞。「那、那不過是傳聞。」
芝蘭攥緊手上的絹帕,說得氣憤。「我已經拜託大姊夫查過,確實真有其事,所以一些有頭有臉的人家都不肯把女兒嫁過去,有那種婆母,就算已經過世,也會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的,枉費朝廷為了表揚雲家太夫人一生貞節,還御賜了塊貞節牌坊,卻因為媳婦失節而蒙上一層灰,更不用說雲二爺還有個發瘋的妹妹,要我去伺候那種小姑,還不如一刀殺了我……」
「雲家多的是丫鬟,不會要你去伺候的……」
她又露出嫌惡的嘴臉。「誰曉得她是不是天生的,萬一是天生的,雲二爺將來說不定也會生出個瘋兒子,那真是太可怕了。」
「不要胡說八道!雲二爺很正常……」葉老爺氣呼呼地說。
「那可就難說了。」芝蘭一臉不以為然。「我聽大姊夫提起過鹽場有個老灶戶,也跟正常人一樣,卻生了個瘋兒子,還指望他能夠傳宗接代,結果生出來的孫子腦子也有問題,一家三代就出了兩個瘋子,真是怪嚇人的,雲家已經出了個瘋子,難保不會有第二個。」
葉老爺被堵得無話可說,因為這種事誰也不敢保證。
「我還不如嫁給江蘇巡撫李大人的次子,他不是還在等待回覆,爹趕緊派人回一聲,要李家馬上來提親。」她是抵死也不願意嫁進雲家。
「你之前不是嫌他是次子,將來不會有出息嗎?怎麽現在又願意嫁了?」葉老爺大為頭痛。「教爹怎麽跟雲二爺交代?」
一直沒有出聲的芝恩開口了。「我嫁!」
葉老爺瞪向三女兒。「什麽?」
「既然二姊真的不願意,那麽就由我嫁過去好了。」她不想看爹這麽煩惱,這也是自己唯一能做的。
他不由得看向平日很少關心的三女兒,想起身子原本就孱弱的妻子若不是執意要把她生下來,也不會失血致死,每回見到這個女兒,就想到深愛的女人,心中難免有怨,因此這麽多年來,總是刻意忽視她的存在。
「你真的願意嫁進雲家?」他有些驚訝,原來這個三女兒已經到了可以論及婚嫁的年紀了。
芝恩用力頷首。「只要能幫上爹的忙,女兒都願意去做。」至於二姊顧慮的那些事,就算真的碰上了,終究是自己的孩子,她還是會照顧他們一輩子的。
「難得三妹有這個心,爹就快點答應吧!反正都是葉家的女兒,誰嫁過去都一樣。」芝蘭說得輕鬆。「這麽一來,我嫁進李家,三妹嫁進雲家,各有歸宿,爹以後也不用替咱們的親事操心了。」
直到這一刻,葉老爺心中不禁湧起無限感慨,以及對三女兒的愧疚。「這……爹得先問過雲二爺的意思再說。」
「是。」芝恩乖巧地回道。
芝蘭語帶嘲弄。「三妹總算做了件對這個家有助益的事,要不是為了你,娘也不會死,娘若是還活著,根本輪不到那個女人進門……」
葉老爺低斥。「什麽那個女人?她是你二娘。」
「那個女人之所以嫁給爹當續弦,圖的不就是咱們葉家的財產,等到肚子里的孩子出生,若真的幫爹生個兒子,這裡的一切都是她的了……」芝蘭愈想愈不甘心。「我和大姊將來還有娘家可以依靠嗎?」
葉老爺拍了下几案。「她生的兒子也是你們的親弟弟,是葉家的子孫……」
「爹現在只想有個兒子,已經把娘忘得一乾二凈了,就知道天下男人皆薄倖,有了新人忘舊人。」她嗤哼地說。
「你……」宛如被說中了心事,葉老爺臉色可比豬肝還紅,袖子一甩,腦羞成怒地出去了。
芝蘭也跟著站起身來,在丫鬟的攙扶之下,弱柳扶風地走到三妹面前。「你可別突然反悔,又說不嫁了。」
「二姊放心,只要雲二爺不反對,我一定嫁過去。」芝恩承諾地說。
她嬌哼一聲。「那就好。」
看著二姊步出小廳,芝恩並不後悔做出這個決定,因為她一直想要證明娘沒有白死,自己的出生,對於爹和這個家,絕對是有用處的,現在機會終於來了,只要這麽想,心裡就好過多了,於是把一口都沒喝的毛峰茶又端回小廚房。
「三姑娘,泡茶的事就交給下人去做,不必你自己動手,要是把手燙傷了怎麽辦。」正好進門的福嬸見狀,心疼地說。
芝恩一臉笑吟吟。「只是泡個茶,沒什麽……福嬸。」
「什麽事,三姑娘?」
「我說不定就要嫁人了。」就因為芝恩是福嬸帶大的,兩人情同母女,更沒有尊卑之分,從小到大,不管心裡有什麽事,都會跟她說。
福嬸被這句話給嚇了一跳。「嫁人?可是二姑娘的婚事都還沒定下來,怎麽就輪到三姑娘了?」
於是,芝恩把方才在廳堂里的事告訴她,聽得福嬸是火冒三丈。
「老爺怎麽可以這麽做?明明都是他的親生女兒,二姑娘不肯嫁,就讓三姑娘嫁,真是太過分了……」
她連忙安撫對方的怒氣。「是我自己願意的,不要怪爹。」
「三姑娘可千萬不要勉強。」福嬸是最清楚這位三姑娘的心病,都是因為太太死得早,否則不會受這麽多委屈。
芝恩笑不離唇,不讓別人看出自己內心的不安。「我並沒有勉強,只要能讓爹開心,不管做什麽,我都願意。」
「三姑娘……」福嬸眼眶泛紅地說。
「只不過我沒二姊生得好看,也不懂得琴棋書畫,更沒有纏足,就怕雲二爺不喜歡我……」
福嬸大聲反駁。「三姑娘千萬不要瞧不起自己,雖然你沒有大姑娘和二姑娘的美貌,但也是清秀可人,就算沒有纏足,你這雙腳也秀氣得很,誰敢說它們是大腳,相信那位雲二爺將來一定會慶幸娶到的人是你。」
「有福嬸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她笑吟吟地偎著對方豐滿的胸口,就像小時候那樣撒嬌。
輕撫著她的辮子,福嬸滿眼疼惜地說:「太太地下有知,一定會保佑三姑娘,讓你得到幸福的……」
「嗯。」芝恩也是這麽希望。
半個月後
一大早,雲景琛來到三房叔嬸居住的東來樓,被奴才迎進廳堂,並奉上茶水,在等候的空檔,不禁看向兩側中柱上貼的楹聯,只見上頭寫到「讀書好、營商好,效好便好;創業難、守成難,知難不難」,「幾百年人家無非積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讀書」,不只是所有徽商賈而好儒、崇文重學的思想,更是雲家的家訓,時時警惕在心。
片刻之後,雲貴川夫婦忐忑地走進廳堂,想到雲家的生意幾乎都是侄子在作主,即便是一家人,也鮮少見面,不禁暗暗揣測來意。
「三叔、三嬸近來身子可好?」雲景琛起身問候。
雲貴川面對外形高大嚴酷的侄子,被那雙宛如徽墨般黑的眼珠盯著,總有種無形的壓迫感,氣勢一下子矮了半截,枉費身為長輩,卻被一個晚輩壓制到連頭都抬不起來,還真是丟人。
「很、很好,我跟你三嬸都很好……坐!」他陪著笑臉說道。「聽說你昨天半夜才回來,怎麽不多睡一會兒?」
孫氏也連忙附和丈夫的話。「是啊,是啊!你每一趟出門辦事,都很辛苦,既然回來了就好好休息,不用急著來請安。」
「這是應該的。」雲景琛看著兩位局促不安的長輩,嗓音低沈,帶著魄力,彷佛只要他開口說了就算數。「除了請安,還有件事要稟明三叔和三嬸。」
聞言,雲貴川夫婦不禁納罕地對看一眼。「什麽事?」
「侄兒打算娶妻,近日便會請媒婆上門提親下聘,並擇日迎娶。」他的口氣並不是請求同意,而是告知。
最先叫出聲來的是孫氏。「你要娶妻?!」
還以為侄子沒有成親的打算,或許一輩子都不會娶,只想專心栽培兄嫂留下的兒子,她和夫婿也就不便過問,甚至催婚,心想這樣也好,將來少個人分雲家的財產,他們三房或許可以拿得比較多。
雲景琛嚴肅地看著她。「三嬸沒有聽錯。」
「是哪一戶人家的千金?怎麽之前都沒聽你提起?」因為事前完全沒有預兆,雲貴川也難掩吃驚地問。
「是葉明遠葉老爺的閨女,和咱們雲家也算是門當戶對。」他不認為家世有值得挑剔的地方。
就在一個多月前,葉老爺主動提出兩家聯姻的事,並打算把二女兒嫁給他,雲景琛想到大哥、大嫂都已經過世,侄子謙兒還小,自己又經常不在府里,的確需要有個類似娘的女人在身邊照料謙兒,何況他也欣賞葉老爺的為人,以及做生意的原則,終於認真考慮娶妻的必要性。
「原來是他……」由於兩家都是徽商,又是從事有關鹽運的生意,雲貴川自然認識。「葉老爺是個講求誠信的商人,和咱們也算是門當戶對,記得他和過世的元配生下三個女兒,當初我和你三嬸在幫景行物色對象時,也曾經考慮過葉家的大姑娘和二姑娘。」
孫氏硬擠出笑臉,表示替他高興。「不過葉家的大姑娘似乎已經嫁人了,那麽就是二姑娘了,聽說她才貌雙全,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這兩年上門提親的媒婆,都快把葉家的門檻給踩平了,也算配得上你。」
「說得沒錯。」雲貴川點頭如搗蒜。
雲景琛的回答卻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侄兒要娶的是三姑娘。」
直到幾天之前,他又與葉老爺一塊喝酒談事情,對方在席間吞吞吐吐地說出已經把二女兒許配給江蘇巡撫李大人的次子,聘禮也收下了,可否由三女兒取代,見他說得心虛,雲景琛心裡自然有數,恐怕是這位葉家二姑娘不肯下嫁,她也不是第一個,沒什麽好驚訝的。
他當然也私下派人打聽過,葉家的大姑娘和二姑娘都是眾所周知的美人,自然是心高氣傲,不是家大、業大就看得上眼,更重視的是夫家的聲望,偏偏雲家並不像外表那麽風光,還有一些不想讓外人探究的不堪過去,令原本有意結親者,最後也都紛紛打了退堂鼓。
「什麽?你要娶的是葉家的三姑娘?」孫氏嘴巴張得好大。「可是……可是聽說她不過是中等之姿,並無出色之處……」
對於侄子的決定,雲貴川同樣百思不得其解。「你三嬸說得沒錯,咱們也曾經請媒婆探聽過,都說葉家的三姑娘樣貌普通,根本比不上兩個姊姊,而且據說沒有纏足,哪有一個大家閨秀的樣子,唯一的優點就只是性子溫順,人也孝順,娶這樣平凡的女子,實在太委屈你了。」
雲景琛卻有不同的見解。「一個過於聰慧的女子,便懂得算計,心眼也跟著多,就算生得再美,侄兒也沒興趣。」
這位葉家的三姑娘就算姿色平凡,那又如何?他要的女人可不是空有一張漂亮臉蛋,以及懂得琴棋書畫就好,而是願意代他照顧過世兄嫂留下的兒子,幸好對方年紀尚輕,若能好好調教,相信假以時日,必定能夠勝任雲家二奶奶的角色,他這才答應葉老爺的要求,改由葉家三姑娘嫁進雲家。
「既然三叔和三嬸也認為她性情溫順,人又孝順,侄兒也取了庚帖,合過八字,並無不妥之處,那麽便是最適合的人選。」雲景琛不為所動地說。
「你也不用急著成親,可以再慢慢挑……」雲貴川忍不住勸道。
孫氏巴不得他別娶。「是啊!一定有更適合的對象……」
「這門親事已經決定了。」他堅持地說。
「快勸勸他……」孫氏朝坐在身旁的相公使了個眼色。
在妻子的逼迫下,雲貴川只好硬著頭皮開口。「景琛,我看還是先緩一緩……」
「侄兒一旦決定的事,就不會更改,由於祖母卧病在床,二叔一家人又遠在四川太平縣,所以這門親事就有勞三叔和三嬸多多費心了。」說完,雲景琛便起身告辭,轉身就走。
待他跨出廳堂,孫氏就沖著夫婿發飆。「既然他都已經決定好了,還來跟咱們說什麽?根本是存心要氣死咱們!」
面對妻子的怒火,雲貴川也很無辜。「咱們是長輩,當然要來說一聲……」
「他有把咱們當做長輩看待嗎?」她氣得咬牙切齒。「你這個當三叔的真是一點出息也沒有,只要面對他,就像個縮頭烏龜似的!」
他一臉難堪。「我……我……」
孫氏愈說愈生氣。「當年要不是你一連捅出好幾個樓子,逼得才十七歲的他不得不出面收拾殘局,從此大權旁落,咱們三房只能仰他鼻息過日子,就連景行想插手生意,還得看他臉色……」
「這也不能怪我……」雲貴川反嗆回去。「要怪就要怪你,當年大哥在外地出了意外過世,留下大嫂和三個孩子,你是怎麽欺負他們孤兒寡母的,也難怪景琛記恨在心。」
她不禁抱怨連連。「你竟然怪我?我還不是為了景行著想,不把他們母子壓著,咱們三房永遠出不了頭,等到景琛成了親,到時又生了兒子,就算分家,大房還是分得最多,你和景行又能得到什麽?都怪你這個當爹的沒用!」一面說著,孫氏一面掄起拳頭往夫婿身上揮過去。
「不要打了!」雲貴川抱著腦袋,一路逃出廳堂。
待雲景琛回到居住的肅雍堂,就見小廝慌張失色地跑過來,陽剛俊挺的臉龐不禁一沈,似乎已經猜到出了什麽事。
「二爺回來得正好!」見到主子,阿瑞像是看到了救星,指著小跨院的方向嚷道:「大姑娘……大姑娘又跑出來了……」
聞言,雲景琛立刻往位在東側的小跨院走去,當他跨進小小的院門,已經聽到小妹的叫聲。
「……我要出去……你們統統走開……」一名年約二十的纖瘦女子披著糾結雜亂的長發,不只臉蛋,連身上的襖裙也髒兮兮的,還赤著腳,可以看出那是一雙沒有纏布的天足。「放我出去好不好?我會很乖的……」
張嬤嬤和兩個丫鬟全守在院門前,生怕讓她跑出去,二爺一定會把她們統統逐出雲家,或轉賣給別人。
「大姑娘乖,快跟咱們回房去……」張嬤嬤用哄小孩子的口吻說道。
她揮舞著雙手。「我不要回房!放我出去!」
「亭玉!」雲景琛大喝。
見到這個體型高大、表情又嚴厲嚇人的男子,活像是看到鬼,亭玉趕緊要找地方躲起來。「哇……不要打我……我沒有做錯事……」
雲景琛瞪向負責伺候的奴僕。「怎麽讓她跑出寢房的?」
「大姑娘咬人……」其中一名丫鬟捧著明顯烙下齒印的手腕,哭腫眼皮地說。「咬了人之後就……乘機跑出去了……」
張嬤嬤心想再這樣三天兩頭跑出來鬧一次,誰也吃不消,只好建議。「二爺,還是把大姑娘綁起來吧!」
「不準綁她!」亭玉是他同父同母的親妹妹,可不是豬狗畜生。
她也不想這麽做,但是真的好累了。「可是……」
「亭玉,過來!」雲景琛命令道。
亭玉躲在盆景後頭,搖了搖頭。「不要……不要打我……」
「我不會打你的,過來二哥這兒。」他板著臉。
雲景琛威嚴的語調、不容抗拒的眼神和姿態,讓她有些畏懼,猶豫了片刻,才從盆景後頭走出來。
「你……你真的不會打我?」亭玉一面走著,一面害怕地問。
他口氣篤定。「不會!」
「也不會罵我?」她不放心地問。
「二哥保證不會罵你。」雲景琛看著小妹一步一步來到面前,想到她在六歲之前,明明一切正常,是那麽純真可愛,比起大哥,她更喜歡黏著自己,可是莫名地生了場病,就突然發瘋了,不禁無奈又難過。
亭玉怯怯地看著他,就怕這個長相可怕的男人會突然伸手打人。「那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放我出去?」
「你不可以出去。」他斷然拒絕。
她馬上後退,癟了癟嘴。「你也是壞人……」
「亭玉!」雲景琛伸手要抓她,讓亭玉以為他要打自己,馬上驚叫一聲,開始四處逃竄。
「不要打我……救命……」亭玉大聲呼救。
張嬤嬤和幾個丫鬟試著攔住她,還被揮了幾拳、踢了幾腳。
「亭玉,不要再胡鬧了!」雲景琛喝斥一聲,看準她逃竄的方向,一把捉住小妹的手腕,小腿脛馬上被踹了兩下。
「二爺,再這樣下去不行啊!還是先把大姑娘綁起來……」張嬤嬤不敢靠近,就怕連自己也遭殃。
雲景琛將妹妹的雙手反抓在身後。「聽二哥的話!」
「放我出去!我要出去!」亭玉尖叫。
他將小妹拖進寢房內,按坐在椅上。「亭玉,二哥真的不想把你綁起來……乖乖聽話好不好?」
「不要把我關在這裡!我要出去!」她又抓又踢地叫道。
阿瑞想要制止大姑娘的舉動,可是又不敢亂碰,只能朝身旁的丫鬟們吆喝。「還不快點幫忙!」
這聲吆喝讓丫鬟們回過神來,紛紛過去抓住大姑娘的手腳。
亭玉叫得更凄厲。「放開我!放開我!救命……」
「阿瑞,去拿條繩子過來!」雲景琛實在無計可施了。
「二爺……」
雲景琛低喝。「快去!」
「是。」阿瑞趕緊去找了條繩子給主子。
他也不想這麽對待親妹妹。「只要亭玉聽話,二哥就不綁你……」
「不要把我綁起來!我會聽話的……」亭玉哭著嚷道。
阿瑞聽得好心酸。「二爺,這麽做好嗎?」
「要不然你來守著大姑娘!」張嬤嬤瞪道。
「可是大姑娘好可憐……」阿瑞實在不忍心看她被綁在椅上。
見小妹哭得像個孩子,雲景琛把繩子抓在手中,就是下不了手,最後又把它扔開了。「別哭了,二哥不綁就是了……」
亭玉哭得聲嘶力竭,好不傷心。
「是二哥不好……」他難得流露溫柔之色,摸了摸小妹的頭。「讓丫鬟幫你換件乾凈的衣裙,把臉擦一擦好不好?」
她沒有回答,只是一直哭著,整個人蜷縮在太師椅上,不過經過這番折騰,似乎累壞了,一下子就睡著了。
雲景琛便要張嬤嬤和丫鬟們不要吵她,好好地守著,等到小妹睡醒,再幫她更衣,並喂她吃東西。
待他離開小跨院,不只臉色,連心情都異常沈重,打定主意,就算傾家蕩產,也要尋到名醫,治好小妹的瘋病。
春天接近尾聲,也為葉家帶來喜訊。
「爹、二娘。」芝恩聽到丫鬟來報,說老爺有事要找她,請她下樓,便趕緊放下正在縫補的裙子,來到樓下,才踏進廳堂,除了父親,李氏也在。
葉老爺已經很多年沒跟這個三女兒面對面說上幾句話,甚至看清她的長相,總覺得有些生疏。「你先坐下來再說。」
「是。」她回道。
待芝恩落坐,葉老爺清了下嗓子。「爹再問一次,你真的願意嫁給雲二爺?」或許心裡覺得愧對女兒,才想聽她親口說。
她一愣,不過還是點頭。「女兒願意。」
「真是太好了,能嫁給雲二爺,可是你上輩子修來的福氣。」李氏原以為這個貌不起眼的丫頭,頂多嫁進普通人家,就算是不錯了,沒想到能高攀上富甲天下的雲家,還真是世事難料。「再過幾天雲家就會來下聘,然後擇日迎娶。」
芝恩沒想到對方會同意由自己嫁過去。「爹,這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爹也問過雲二爺的意思,他同意讓你代替芝蘭嫁過去。」他也沒想到雲二爺會答應得那麽爽快。「只不過……」
「只不過什麽?」她屏息地問。
葉老爺皺了下眉頭。「因為雲家目前的生意都是雲二爺在作主,又必須經常出遠門,除了一切從簡,也希望迎娶的日子愈快愈好,原本爹還打算讓你和芝蘭同一天出嫁,看來是不太可能了。」
「就是因為這樣,二娘真怕來不及幫你張羅嫁妝,希望你不要見怪。」李氏惺惺作態地說,其實心裡巴不得留給自己的親生女兒。
芝恩並不聰明,但也沒笨到聽不懂二娘的意思,想到二娘進門這麽多年,向來不敢招惹大姊和二姊,唯獨不把自己放在眼裡,她已經習慣了。「不敢煩勞二娘,就算沒有嫁妝也不要緊。」
「該有的還是要有,爹都會幫你準備,要不然會被夫家瞧不起的,你娘在地下有知,也會怪爹偏心。」如今這個女兒都要嫁人了,葉老爺才後悔過去沒有善待過她,想要補償。「你……千萬不要勉強,要是真的不想嫁給雲二爺就實話實說,爹會想辦法,絕不會委屈你。」
感受到父親的關愛之情,芝恩的眼眶不禁泛熱,爹終於不再怪她、怨她,就算因此犧牲自己的幸福,也都值得了。
「女兒沒有一絲勉強,是真的願意嫁給雲二爺,畢竟他幫了爹的忙,咱們理當要報恩。」至於嫁過去之後,無論是好是壞,也都是她的命。
見女兒這般孝順,葉老爺更是慚愧。「沒有就好、沒有就好。」
於是,就在五天後,雲家托媒婆送來聘禮,並將迎娶日期等事項寫在紅箋上,待女方父母同意,便返回覆命。
芝恩聽說日子就訂在一個月後,到時就要離開從小到大熟悉的家和親人,獨自到另一個陌生的地方生活,心裡多少有些恐懼不安,卻又無人可以分擔和傾訴,只能一個人默默承受。
「三姑娘睡了嗎?」戌時左右,福嬸前來敲門。
她躺在床上,怎麽也睡不著,聽見聲音,連忙起來應門。「我還沒睡。」
「還沒睡正好……」福嬸左看右看,確定沒有被其他人瞧見,這才拎著包袱進房。「三姑娘快過來坐著。」
「什麽事?」芝恩見她神秘兮兮的,不解地問。
福嬸先將包袱放在桌上,然後解開上頭的平結。「這是太太生前親手幫三姑娘縫製的嫁衣,終於可以把它交給你了……」
「這是……」她拿起細心保存的紅色嫁衣,感動得差點說不出話來。「是娘親手為我縫製的?」
「太太知道自己身子不好,可還是堅持要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來,但似乎也猜到有可能熬不過這一關,於是親手縫製這件嫁衣,若生下的是女兒,就交給她,若是兒子,便留給未來的孫女……」福嬸一面訴說經過,一面用袖口拭淚。「這十幾年來,一直由我保管著,也不敢太早拿出來,就怕會被大姑娘和二姑娘搶去,她們已經擁有太多,三姑娘什麽也沒有,絕不能讓給她們。」
芝恩將它緊緊地攬在胸前,熱淚盈眶。「福嬸,謝謝你……」這件嫁衣對她來說意義重大,知道娘並不後悔犧牲自己的性命,只為了生下她,還替她設想這麽多,心底的內疚也能減輕些。
「三姑娘,我相信太太一直都在你身邊,看著你長大,也會陪著你出嫁,你不是一個人。」她濕紅著眼說。
「娘……」芝恩懷抱著母親對她的愛,也掃去了心底的懼怕和不安。
就算出嫁,她也不是一個人,還有娘會陪著自己。
她不再害怕,會努力做好一個妻子的本分。
還有,絕不會讓雲二爺後悔娶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