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隨著黑晚兒的婚禮一日日逼近,瀰漫黑家的喜氣也益發濃郁,全家人幾乎天天都在談論她的婚事。
「晚兒,伴娘找好了沒?」黑聖鯨突然想到。
黑晚兒喜孜孜地笑道:「爸,我的伴娘當然是姐,還需要找嗎?」
「對呵!你們姐妹倆從小就處得好,記得你小時候,還常說要小遲結婚時把捧花丟給你咧!結果沒想到先結婚的是你這傻丫頭!」黑聖鯨笑呵呵地說著,語氣中凈是掩不住為父的喜悅與驕傲。
黑遲兒也想起了從小。妹妹與她之間特殊的情感,恍若有條線緊緊將她們綁在一起,或許這就是雙胞胎。
黑晚兒抱著姐姐,「姐,那就先讓我把捧花丟給你啰!」
黑遲兒心底深深嘆了聲。她拿到捧花就一定能沾到喜氣嗎?如果沒接到呢?
「姐,你什麼時候把男朋友帶回來給我看看?」黑晚兒笑咪咪地問。
「小遲有男朋友了?!」黑聖鯨開始計畫一次把兩個女兒都嫁出去,這樣會更熱鬧。
「我說過我有男朋友嗎?」黑遲兒苦笑。
她與齊昊堯能算是情人嗎?
「我一直以為你有耶!」黑晚兒錯愕。
黑遲兒輕笑著,「你從什麼地方『以為』?」
「感覺啰!我們是雙胞胎嘛!」黑晚兒睜大了眼睛。
黑遲兒側著頭,「好吧,改天我交了男朋友,再帶回來給你們鑒賞一下。」
她只能這麼說,心底卻不免期待著有一天齊昊堯會變成她真正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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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暗了,卻仍不見黑蓮兒的蹤影,齊悔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想不顧一切衝進黑族村落。
幾個月來,她第一次來遲了。
她在哪?為什麼還沒來?
齊悔來回走動著,就在他決定不顧一切衝進黑族時,黑蓮兒終於姍姍前來,一張小臉憔悴、無血色。
齊悔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一把將她擁進懷中,「我以為你再也不來了!」
靠在他充滿安全感的懷中,黑蓮兒忍不住哭了。妹妹被關進了黑房,她想救又無能為力,族裡也沒有人可說話,就怕同族人為了能脫籍而出賣她們姐妹。
「怎麼了?」齊悔急匆匆問道。
「小菊出事了……」黑蓮兒簡單的把事情說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
只因前人在明永樂靖難起兵壞了事被打成賤民,他們黑族代代只許賣唱、當吹鼓手、戲子、扎紙人紙馬,或當媒婆、穩婆……幫人家婚喪娶嫁,已經三百多年了,代代傳承下共出了九十四個節婦,還有兩名烈女。某個地方官聽聞了這檔事,說是節婦、烈女滿百便替他們一族拜本上奏,為全族脫籍。
眼看就要滿百,多年前族內的長老們早下了決議,哪家在這上頭出了事,全都得死。
齊悔突然心領神會,「這就是你要我等一年的原因。」
他沒有說出口的另一句話是「難道我不及你妹子重要」。
「我與菊兒自幼喪母,姐妹倆互相依偎的情感外人很難了解,我說什麼也不能看著她出事不管啊!」想到妹妹可能遭遇的後果,黑蓮兒打了個冷顫,不敢再想。
齊悔看著她,驀地心頭有著不祥預感,「蓮兒……」
黑蓮兒看著他,輕聲說:「近日族長可能也派了人跟蹤我,以後我們每隔一日在這見吧!」
齊悔點頭,輕吻了吻她的額際,「你當心。」
黑蓮兒推開他,返身走了幾步又回頭,深深嘆了聲,才又轉身快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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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舊是忙碌的一天,幸好晚上沒課,可以休息一下。
石棠棣當然不會放棄這樣的機會,打聽到黑遲兒晚上沒課,馬上約她吃晚飯。
下了班,黑遲兒搭捷運到鬧區,走入一旁小巷寧靜的餐廳中。
石棠棣早已到了,一手持著行動電話,另一手拿著筆在萬用手冊上飛快的書寫著。
黑遲兒不打擾他,在一旁坐下,翻過菜單確定要點的菜色后,他還在講電話,但手停了下來。
有些無聊,也有些好奇,黑遲兒拉長脖子瞄了瞄他的萬用手冊。石棠棣歉意的打個手勢,乾脆把冊子推至她面前,省得她等得發悶。
黑遲兒隨意翻了幾頁,眉頭輕蹙起來,他的行程表上,幾乎每隔一周便有個星星記號,旁邊還寫了兩位數字,讓人猜不透這是什麼意思。
「對不起,剛才同學在跟我講碩士班的事。」石棠棣笑開了嘴,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
「沒關係,我也才剛到。」黑遲兒難掩女人天生好奇,「對了,你這個星星是做什麼用的?」
石棠棣顯得有些窘,「那個……」
難得看到爽直的石棠棣也有害羞的時候,黑遲兒忍不住追問,「是什麼啦?快說嘛!」
石棠棣紅赧著略黑的臉,訥訥地說:「就……提醒我買花……」
黑遲兒聽得發愣。難怪了,她桌上的花只要快凋謝,他又送上新的,而且更大束,連助理都看得雙眼發亮。
「你……怎麼這麼傻?」她既感動又感慨地說。
石棠棣鼓起勇氣,握住了她的手,「小遲,你可不可以……給我個機會?」
黑遲兒愕然,剛回過神想抽手,卻見齊昊堯從他們身邊走過,帶著另一個女人,走至她前方的座位,還朝她微笑。
「小遲,我真的很喜歡你。」石棠棣剛毅木訥的臉漲得通紅。
黑遲兒心一沉。若說齊昊堯在乎她,他又怎麼會看到別的男人握她的手都沒反應?
不!她不要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誰說愛人是幸福的?她累了,寧可尋找一個避風港,不用多金,不用俊帥,只要一心一意待她好。
看著石棠棣,她突然說:「好。」
石棠棣卻呆了呆,不確定的問,「你說什麼?」
黑遲兒抬高了頭,看到前方的齊昊堯也在注視她,她深吸口氣,努力漾出笑顏,對石棠棣說:「你真是只獃頭鵝!」
石棠棣又愣了片刻,才驚喜的瞪大了眼,「小遲,你……你是說真的?!」
望著石棠棣喜形於色的模樣,黑遲兒卻開始後悔了。她是不是不該拿他填補心中的空缺?
「小遲,我……我不會辜負你的!」石棠棣無比認真的承諾著。
黑遲兒看到前方的齊昊堯也正望著她,她隱隱揚起解脫似的酸澀笑意,朝石棠棣重重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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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昊堯靜靜地看著黑遲兒將手擱在那個黝黑男人手中,說不出心頭奇特的感覺是什麼,也分不清他是高興還是生氣。
他不明白,為什麼活到三十三歲了,他可以很理性的去做任何事,就是不能了解左胸腔內的那顆心?
他的心不會痛、不會酸,甚至可以說沒有喜怒哀樂的情緒起伏,好象對什麼事都沒有感覺。
若不是心仍跳動著,他幾乎要以為自己沒有心。
齊昊堯點了根煙,靜靜抽著,不想再去思考他天生器官的構造是否有問題,還是神經短路了。
「昊堯?」女伴喚了聲失神的人。
齊昊堯溫柔的微笑著,「選好想吃什麼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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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回到家,黑遲兒便後悔了。
她怎麼可以答應石棠棣?她喜歡的明明不是他啊!
然而,話說出口,便收不回來了。
她無法忘掉當她答允時,石棠棣臉上的狂喜。
就這樣吧!
她累了,不顧一切的愛著不愛自己的人太累了,她不想再繼續下去。
就單單純純的被愛吧!
也許這樣才是幸福。
愛過一場就夠了,她不要再一味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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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著星期日休假,黑遲兒收拾了這五年來斷斷續續從齊昊堯家帶回的書,打包裝箱,駕著父親的車前去歸還。
掏出戴了近五年的鑰匙項鏈開了門,她有些慶幸,也有些遺憾,他並不在屋內等著她。
悵然若失的陸續將三箱書搬進書房內,一本本歸回原位,心想是不是這樣,她失落的心也會歸回原位?
黑遲兒自嘲的笑了,她心知肚明。
難免有些傷感,黑遲兒拿著三個空箱,將頸上的鏈子取下,輕輕擱在玄關,回過頭再看一眼屋子。
或許他不在,是上天對她的一種仁慈吧!
苦笑著旋開大門,映入眼帘的,卻是剛回來、正在一大串鑰匙中挑著屬於大門那把的齊昊堯。
黑遲兒胸口微酸,靜靜地站在原地,與他相對。
齊昊堯低下頭,看著她沒有表情的小臉,也默不作聲,只是走進,關上了大門。
黑遲兒倉皇地別開頭,拿起擱在玄關上的鑰匙遞給他,試著裝作無所謂,「還給你,以後我用不著了。」
齊昊堯沒有收下,仍盯著她不放,一雙清澈的眸子直視著她,「笑一個給我看。」
黑遲兒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胸口酸得讓她幾乎忍不住投進他的懷抱。「可以了嗎?」
「你不想笑就別勉強。」齊昊堯淡淡地說。
一串晶瑩剔透的淚奪眶而出,黑遲兒還是忍不住哭了。五年的感情豈能說斷就斷呢?
齊昊堯心一動,輕輕將她摟進懷中,給予她些許慰藉,低啞的問,「你這是何苦呢?」
黑遲兒緊緊地摟了下他,然後深吸口氣,推開他,「我要走了,這鑰匙你給用得著的人吧!」
齊昊堯仍是不收,輕輕地摟住她,在她額上烙下溫柔的一吻,低聲問,「我們還是朋友嗎?」
黑遲兒不爭氣的淚如雨下,惱怒地捶打著他的胸口,「我們這算哪門子的朋友?哪個朋友會上床的?再好的朋友我也不會跟他好到床上去……你到底把我當什麼了……我從來就不想當你的朋友……你懂不懂啊?」
齊昊堯不吭一聲,任由她捶他、罵他;微擰起眉,他將她摟得更緊了,體貼的輕拍她的背。
黑遲兒滿臉淚痕,她緊咬著下唇,用力推開他,他慣有的溫柔只會讓她更痛苦、更無法做抉擇而已。
齊昊堯溫柔的眼布上了心疼,「小遲……」
「不要在這個時候對我好!」黑遲兒哭喊著。他溫柔的模樣,讓她好不容易才放棄的心又動搖了。
齊昊堯仍柔情的望著她,「先別哭了。」雖然他始終分不清對她的特殊感覺是什麼,但他不忍見她哭泣、傷心的模樣。
黑遲兒「哇」地一聲大哭。他永遠都不懂,她要的不過就是他的心啊!
齊昊堯擁她入懷,輕輕用吻替她拭淚,「我不喜歡你哭。」
他不喜歡她哭,卻總惹得她哭啊!
這些年來,每每見到報章雜誌上有他的消息,她總忍不住想去看,但看了又如何?看他帶著不同的美麗女伴出席各種大小場面,她表面上裝作若無其事、不痛不癢,心卻在泣血啊!
她緊緊擁抱他,即使他就在身邊,為什麼她還是感覺不到他?他的心、他的靈魂,到底在哪?
齊昊堯溫柔的吻上她顫動的唇,「小遲,別哭了,好不好?」
「你愛我嗎?」黑遲兒終於問了,問出了她問過自己千萬次的疑問,膽戰心驚的等著他回答。
她不要單方面的愛情,一個人的付出太累也太痛苦了,她寧可快刀斬亂麻,一次痛到底,也不要看著心漸漸龜裂破碎。
齊昊堯疑惑地瞅著她,「我不知道。」
他這一句「我不知道」,徹底讓黑遲兒灰心了。
什麼叫做不知道?愛就愛,不愛就不愛,兩者擇一而已,怎麼會有個答案叫做不知道?!
黑遲兒不發一語的掙脫他的懷抱,頭也不回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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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黑遲兒躲進被窩,無忍無可忍地痛哭一場,一個晚上把二十餘年積存的淚水流盡,幾乎讓身體虛脫。
隔日起床,才發現兩隻眼睛腫得睜不開,一張臉浮腫發紫,簡直判若兩人。
她於是打電話去公司請假,老闆也光火了。之前火災意外鬧得太大,他不得不讓她請假;銷假后,她還是三天兩頭不上班,若每個員工都像她這樣,他的公司也甭想撐到年底,直接關門大吉算了。
黑遲兒能體諒老闆的難為之處,於是識時務的提出辭呈,讓老闆另請高明,她也要休養一陣子,好把心上的裂縫黏合。
過了一周,臉上的浮腫消了,她的心卻還是有許許多多的小裂痕,很難完全沾黏妥善。
談戀愛像吃鴉片,讓人不知不覺上了癮,沉淪在忽悲忽喜的起伏情緒中,卻又狠不下心戒掉;若真要戒除,還得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身心折磨,才能忘得了。就算真忘了,日後仍偶爾會想起關於他的一切,他的生日、他的習慣、他的味道、他的聲音……只要遇上與他某部分相似、同樣職業、有他口頭禪的人,又都會提醒著撕裂的心--曾經愛過。
心仍痛著,黑遲兒有如行屍走肉般在家過了一周,面對家人關心的話語,她更是不知如何是好。
若不是石棠棣聽說她病了而前來探望,黑遲兒幾乎忘了她答應要當他女朋友了。
「你怎麼了?氣色很差哦!」石棠棣和煦溫暖的輕問著。
「大概是之前太累了。」黑遲兒避重就輕的回答。
關於那一段過去,她只想藏在心底,當然,她也不認為該告訴石棠棣,以免他心中存有疙瘩。
這麼做或許很自私,但她真的這麼認為。
「別太累了,我會心疼的。」石棠棣揚起嘴角,溫柔的說。
黑遲兒看著石棠棣溫柔深情的模樣,胸口一緊。為什麼她愛的人不是他?那麼她就不會為愛痛苦掙扎了。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我會保重自己的。」
石棠棣微發愣,憨厚的外表下,一顆細膩的心已感受到了一抹異樣。她怎麼了?受到什麼打擊嗎?工作不順遂?還是……失戀了?
但他只是給予她一個可依靠的肩膀,什麼都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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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著族民不注意之際,黑蓮兒悄悄躲在五爺屋外,想偷聽族長與各房領事們究竟打算如何。
「關於菊兒,你們有別的意見嗎?」是五爺的聲音。
黑蓮兒耳朵貼上土墻,要聽他們將妹妹怎生處理。
眾人一片嘆氣,但都沒有吭聲。
「那就照咱們前幾日的結論,將菊兒處以火刑,我再向上報她是遭凌自盡。」五爺的語氣中找不到一絲遺憾與傷感。
她的親祖父竟笑了,「菊兒報上去后,就只差兩個了。」
脫籍是全黑族人的夢啊!但她不要失去妹妹!她不能看著妹妹一屍兩命啊!
聽到他們的決議,黑蓮兒震驚得什麼也不管了,起身準備悄悄離開,但眼一瞄,前方几個族民走過,她不敢輕舉妄動。
「聽說隔壁村有個自小犯心疾之人,二十歲了尚未娶親,算命的說他過不了二十五……」
「族裡還有誰到了可成親的年齡?」
族內的烈女已近百,為了湊出最後三個,以求全族脫籍,大伙兒都不擇手段了。
翻了翻族民的名單后,有人說話了,「蓮兒也十七、八了,就讓她嫁過去吧!」
瞬間,黑蓮兒彷彿不能呼吸。他們竟要讓她……
天啊!為什麼?
大伙兒開心的笑著,「蓮兒嫁過去后,等那個心疾的男子病死了,咱們黑族就有九十九個烈女了。」
黑蓮兒腦袋一片空白。他們竟還笑得出來!
「還有,聽說上游有個老頭病得厲害,但還有幾個錢,他的兒子想替老頭娶房小妾來照顧他。」
「哎呀!就小梅吧!小梅也十六了!」
「還有小蘭啊!小蘭剛滿十五,也可以成親了!」
「丹丹幾歲了?該有十五了吧!」
「對了,昨兒個聽人說石村有個小娃怕養不活,想討房媳婦沖沖喜……」?bI&'H
一群人提出了待字閨中的女娃名字,就為了能脫籍,什麼親情都沒了,熱烈的討論著哪裡還有病得快死的男人。
黑蓮兒越聽心越寒,突然明白這就是她們黑族女人的命。
為了能脫籍,在那些男人眼中,她們的命算什麼?
她沉靜的走離五爺屋外,走入林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