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沒想過會再見到齊昊堯,但世事難料,黑遲兒不過是上街逛逛嬰兒用品店,突然想吃個乳酪蛋糕,才上樓去喝下午茶。
孕婦嘛!有正大光明的理由可以嘴饞。
或許是因為學校都到了畢業時期,也因為鄰近學區,二樓的咖啡廳坐滿了人,幾乎全是成群的學生,禮物、花束堆成小山,大伙兒嘻嘻哈哈地推打玩鬧著,彷彿人生只有歡樂。
拎著兩袋可愛的小衣小褲,黑遲兒撫著肚子,看著那些學生們玩得厲害,不禁萌生退意,生怕學生一個不小心撞上她,但熟絡的侍者已經幫她找了人並桌而坐,她也不好拒絕。
「對不起。」黑遲兒點了熱牛奶與乳酪蛋糕后,擠出個笑,向坐在她對面的人打個招呼。
聞聲,對方放下雜誌,抬起頭來,愣愣地望著她,「小遲……」
齊昊堯記得她總是買這裡的蛋糕給他吃,她走了之後,他懷念她的一切,所以才循著地址找來了,但同樣的栗子蛋糕,不知道為什麼,現在就沒這麼好吃了。
黑遲兒也僵住了。怎麼會是他?!
齊昊堯溫柔的盯著她,婚後的她豐腴了些許。「你胖了點,這樣比較漂亮。」
他的溫柔讓黑遲兒不自在的別開頭,「謝謝。」
他變得更憔悴了,人也瘦了不少,一雙曾明亮的眸子如今布滿血絲,還有著明顯的黑眼圈。
齊昊堯苦笑了下,眸子移向她擱在桌沿的紙袋,上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印著嬰兒服飾品牌,讓他想忽視都不行。
「幾個月了?」他深嘆了口氣,輕柔的問著。
一提起孩子,黑遲兒的臉漾起了母性的光彩,輕撫著仍看不出凸起的腹部。「快三個月了。」
如今這個孩子是她唯一的希冀了,她可以沒有人愛,可以不需要丈夫,但她不能沒有這個孩子。
「三個月?!」齊昊堯微蹙著眉,推算回去,三個月前她還沒結婚,還沒跟他鬧失蹤……
話說出口,黑遲兒才驚覺自己多嘴了,心想這不是擺明著告訴他,孩子可能是他的嗎?
齊昊堯靜靜地望著她,「我可以摸一下肚子嗎?」
黑遲兒倏地站起來,木椅應聲而倒,引來眾人的注目。
「我已經是石太太了,請你自重。」
齊昊堯愕然。她在生氣!她對他生氣了!
黑遲兒急急掏出鈔票擱在桌上,快速拎起紙袋就要下樓離去。
齊昊堯不知哪來的衝動,竟失去了平日的沉穩,長腿一跨追了上去,跟在她後面下樓。
「小遲,不要走!」他一把抱住了她,緊緊將她箝制在懷中,不願讓她再一次從他眼前離去。
黑遲兒顫了顫。她曾經熟悉的擁抱、氣息……一切回憶又被勾起了,她怎麼能忘得了他?
「小遲……」
黑遲兒輕輕閉上眼,放縱自己靠在他懷中,眼眶已布滿了水氣。
齊昊堯輕輕地說:「我想你。」
黑遲兒頓時忘了呼吸,她不敢置信的瞪大雙眼,苦笑著,「你別跟我開玩笑了,你怎麼可能會想我?」
就連她捲入火場受傷,休息半個月當中,他都沒想過她,沒打一通電話給她,現在她嫁給了別人,他又怎麼可能會想她?
「我真的好想你……」齊昊堯深深嘆息著。
聽到齊昊堯的話,黑遲兒說不感動是騙人的,這是第一次聽到他說想她,五年來第一次。
「敘鷹說你愛我。」
這種事還要別人告訴他?!黑遲兒緊咬著下唇,默不作聲,一顆心又被狠狠地刺了一刀。
「小遲,你真的愛我嗎?」齊昊堯分不清他問這句話的意義何在,只是順從內心的疑惑。
「如果我說我愛你,那……你愛我嗎?」
齊昊堯沉默了。
黑遲兒悸動的心漸漸平息,她轉過身,冷靜的直瞅著他不會說謊的雙眸,「你愛我嗎?」
簡單的一個問題,卻讓齊昊堯擰起了濃眉,他思考了半晌,痛苦的說:「我真的不知道。」
又是「不知道」!他連自己的情感都弄不清楚了,只有兩個答案可選擇的問題,他竟答不出來。黑遲兒苦笑著。
「對不起,我該回家煮飯給我老公吃了。」說完她腳跟一旋,火速的招了輛計程車,坐進車內,逃難似地離開了。
齊昊堯看著黑遲兒又一次從他眼前離去,胸口一陣刺痛酸澀,他站在熱鬧的街道上,卻失去了人生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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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台下聚集的人群散去,柴山也燒盡了,將老柿樹燒成焦黑一片,黑蓮兒只怕再也活不了。
齊悔的心也隨著這一場火死去。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女人活生生被燒死,卻擠不過人群去救她!
天啊!他的痛苦不比她少啊!
他愣愣地走近,手腳並用地爬上了仍灼燙的炭火山,手被火紅的炭燙焦而起了許多水泡,他卻也不覺得痛,一身衣衫因而沾上了灰燼,顯得狼狽不堪。
「蓮兒……」
黑蓮兒全身焦黑乾枯,齊悔淌著淚,抱著已無氣息的她,緩緩走下炭火山。
「蓮兒……怎麼這麼傻……」
齊悔抱著黑蓮兒走回山間的住所,用手在母親的墳旁扒了個洞,扒得他指甲脫落,血流如注。
挖好墓穴,齊悔輕柔的替她拍去灰燼,她手心裡緊握的金鎖卻透著嘲笑的光澤,越擦越亮眼。
齊悔靜靜地的落淚,「蓮兒,你是齊家的人,就葬在齊家的地。」
齊悔輕輕將黑蓮兒放進墓穴之中,蓋上黃土,胸口空蕩蕩得喘不過氣,彷彿他也被埋入了土穴之中。
待將她安葬好,他用小刀在木板上用力刻下「愛妻蓮兒之墓」六個字。
拂去木屑,齊悔深深將木碑插上,然後取出了背上的箭,面無表情的將箭插進了自己胸口。
「蓮兒,我的心因你而死,永世找不回。」他的話,像是臨死前最後的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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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遲兒一整晚悶悶不樂,再駑鈍的人都有感覺,更何況是深愛著她的石棠棣。
無神的收了碗盤到廚房,黑遲兒不語的擠了洗碗精洗碗,憑著多年的經驗,順手將洗好的碗往旁邊一擱,直到整迭歪歪斜斜的碗盤倒落了,跌得碎裂,才將她喚回現實。
「小遲,你怎麼了?」石棠棣掩不住擔憂。
「我在做什麼啊?連個碗也洗不好……」黑遲兒叨念著,蹲了下去,急急忙忙要去撿。
「別撿了!」石棠棣立即道。
黑遲兒彷彿沒聽到,仍將碎片一塊塊撿起。
「別撿了,我來整理。」石棠棣使出蠻力,一把抱起她,將她放在沙發上,強硬的制止了她可能會傷害自己的行為。
「學長……」黑遲兒的歉意越來越深、越來越濃,淚水在她眼眶中打轉,眼看就要落下。
她不是個好妻子,不管在哪一方面,都不是個好妻子,現在她連唯一一樣能為他做的都做不好!
「小遲,不要哭,我不准你哭。」石棠棣不懂得如何安慰人,他不會溫言軟語,有的只是他的真心。
「學長,你不要對我這麼好,我不值得。」黑遲兒晶瑩剔透的淚珠滾落腮邊。
石棠棣漲紅了臉,「值不值得由我來評估,我認為值得就值得。」
黑遲兒看著石棠棣,悲從中來,投進他的懷中,「學長……」
石棠棣輕拍她,「別哭了,我不要看到你哭。」
「學長……」黑遲兒滿心的傷感一涌而上,淚腺一開便關不了,眼淚成串的拚命往下掉。
「我以學長的身分命令你,不準哭!」
黑遲兒愣愣地望著石棠棣,淚水忘了流下,「你……」
他還是像學長一樣照顧她,甚至也只當自己是她學長而已。
「小遲,我不要你哭,我要你笑口常開。」石棠棣不懂得花言巧語,他只能將真心赤裸裸的展露。
「學長,對不起。」黑遲兒用手背抹去淚痕,吸吸鼻子,擠出個笑,「我不哭,我不哭了。」
「小遲……」石棠棣頓了頓,才又接著說:「現在可以告訴我,今天發生了什麼事嗎?」
黑遲兒沉默了會兒,「我遇見他了。」
石棠棣心一揪,他早知道這天遲早會來。
「小遲,告訴我,你還愛他嗎?」石棠棣艱困的問。
黑遲兒不語,卻已是回答。她怎麼能說不愛就不愛?五年來,她是那麼樣的愛齊昊堯啊!
「你搬回家住吧!」石棠棣沒有氣憤,平靜的說。
「呃?」
石棠棣給了她一個微笑,「沒錯,明天我就送你回去,當然我也會簽妥離婚協議書。」
「呃……」黑遲兒傻住了。
「你走吧!」石棠棣仍是微笑著,「我希望你能追求到屬於你的幸福,永遠都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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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口空蕩蕩的,齊昊堯慌得不知所措,只好埋首工作中,讓自己忙到連飯都忘了吃,乾脆住在公司,也不回家。
又畫完了一份設計圖,齊昊堯站起來活動筋骨,洗把臉,準備再繼續下一份工作。
「齊先生,闕小姐來了。」
齊昊堯看著容光煥發的闕依人,「今天不用拍片?」
闕依人皺皺鼻子,「早拍完了。」
「是要看房子嗎?你的房子也差不多好了,再收尾就行了。」
闕依人笑呵呵的,「我來送紅色炸彈給你。」
齊昊堯發著愣。這次又是誰?
「我下個月底結婚。」闕依人擱下喜餅,喜上眉梢的解釋著,「結婚後我就退出演藝圈,專心在家相夫教子。」
一樣是突如其來的喜訊,但是,為什麼他的心不會不舒服?
齊昊堯由衷的道:「恭喜你,到時候我一定去。」
闕依人微側著頭,「你最近怎麼了?看起來氣色很差哦!是不是女朋友還在生你的氣?」
齊昊堯的目光暗淡下來,「她結婚了。」
「啊?!」闕依人錯愕,「什麼時候的事?」
「半個月前。」齊昊堯的胸口又痛了起來,一陣又一陣猛烈的抽痛,痛得他幾要語不成聲。
「你就這樣看著她嫁給別人?」闕依人瞪眼。
「我還能怎樣?」齊昊堯跌坐椅上,胸口痛得令他臉色發白。
「你--」闕依人氣結,「活該打光棍沒老婆!」
「依人,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只要一想起她,我的胸口就疼得受不了?」齊昊堯臉色益發慘白了。
「因為她離開你,對你徹底死心,不再愛你了。」闕依人毫不留情的說。
「依人,愛是什麼感覺?」齊昊堯迷惑地緊鎖著眉頭。
「就是很多、很多的喜歡。你喜歡她嗎?」
「我……」齊昊堯想了想,「我喜歡看到她,不管我再累,只要看到她的笑、聽到她的聲音、吃到她煮的菜,突然之間就什麼疲倦都沒有了,而且只要知道她在我身邊,我就覺得安心。」
闕依人漾起笑,「對了。」
齊昊堯又低下頭,「可是,如果她也喜歡我,為什麼她突然不理我,還嫁給別人?」
「你看到她跟她丈夫在一起,有什麼感覺?」
「我不高興,而且還覺得胸口很痛、很不舒服。」齊昊堯已經把闕依人當成心理醫生了。
「同樣的,她看到你跟別的女人在一起,也會不高興,也會心痛,也會很不舒服。你們認識這些年,她看過多少次你與其它女人在一起?一次一次的心痛,把她傷得太徹底,所以她才會狠下心放棄。」
齊昊堯怔怔地望著闕依人,「她還愛我嗎?」
「應該還愛吧!」
「那……我愛她嗎?」齊昊堯很不確定的問。
闕依人沒好氣的瞪向他,「這種事我怎麼知道?你慢慢想清楚願不願意失去她吧。」
齊昊堯沉默了良久才道:「謝謝。」
他會努力把一切都想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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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快晚上十點了,剛出嫁的女兒一聲沒吭突然將行李全搬了回來,任誰都不可能不震驚。
黑聖鯨瞪大了眼,「你們在搞什麼鬼?」
「爸,小遲以後都會住在家裡。」石棠棣仍是溫柔。
「你呢?你的行李呢?我來幫忙搬。」黑聖鯨誤以為是女兒、女婿都要搬回來住,還熱心的說要幫忙。
「爸,我沒有要搬,只有小遲一個人。」石棠棣臉上竟找不到一絲埋怨,他還是溫文有禮。
如果不能擁有,是不是該放她走?強摘的瓜不甜,他雖愛她,但他不要一個愛著別人的妻子。
「那你住在哪?」黑聖鯨本能的問。
「我還是住家裡。」
黑聖鯨回過頭,「小遲,你們怎麼了?是不是小倆口鬧脾氣,吵架了?」
「爸……」黑遲兒不知該怎麼回答。
「阿棠,你說,你跟小遲到底是怎麼了?是不是吵架了?吵架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爭啊!哪對夫婦沒吵過架的?人家不是說『床頭吵、床尾和』嗎?你們這……」黑聖鯨急了。
「我們離婚了。」石棠棣溫和的解釋著。
「什麼?離婚?你們……你們把婚姻當成什麼了?」黑聖鯨快氣昏了。「到底怎麼回事?一下子說要結婚,才結了婚又離婚,小孩子怎麼辦?」
黑遲兒出聲了,「爸,孩子不是學長的。」
「什麼?!」黑聖鯨跳了起來,「孩子不是他的?!」
「爸,讓學長先走吧!現在很晚了,他明天還要做實驗。」黑遲兒給了石棠棣一個感激的微笑。
黑聖鯨看著石棠棣,頓時不知道該用怎麼樣的態度對他,「呃……那你先回去好了,路上小心。」
「小遲,不管發生什麼事,記得我永遠站在你這邊。」石棠棣雖傷心,但仍願意為所愛的人付出。
「謝謝你。」黑遲兒給他一個擁抱,像兄妹一樣的擁抱。
石棠棣與黑聖鯨握了握手,「爸,再見。」
待石棠棣離開了,黑遲兒才解釋道:「學長知道我懷孕了,怕小孩沒有爸爸,所以向我求婚。」
黑聖鯨抓著頭,「我老了,越來越弄不懂你們這些年輕人在想什麼,他知道你懷了別人的孩子,還願意娶你……這種男人你還有哪裡不滿意?你居然又和他離婚!既然這樣,當初又為什麼要答應嫁給他?」
「我知道學長是個好男人,是我配不上他。」黑遲兒發自內心的說。如果她還繼續留在他身邊,只會傷他更深。
黑聖鯨嘆口氣,「孩子的爸爸是誰?」
黑遲兒不語,她之所以答應離婚且回家,主要不是為了與齊昊堯復合,而是不想耽誤石棠棣的幸福。
「你大了,什麼事都有自己的主見,爸爸不管了,也管不動了。」黑聖鯨又深嘆一口氣。
黑遲兒歉疚的看著父親,「爸……」
「很晚了,先去睡吧,明天再整理東西吧。」
黑聖鯨踱至妻子的牌位前,如同過去的二十三年,在睡前拈香,將今日所發生之事都告訴她。
黑遲兒低下頭,拎了隨身行李,一步步沉重的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