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訂婚啟事
陸白府文定之喜
倫敦武士橋區陸瑞克之子陸格雷
倫敦W十四區白海倫之女白愛咪
謹向諸親友宣布文定喜事
這則泰晤斗:報上的訂婚啟事躍入白海倫眼裡時,她滿嘴的橘子汁竟然噴了出來。愛咪和格雷?怎麼可能?一定是有人開玩笑!不可能……
「怎麼了,海倫?」坐在餐桌對面的白老爹探詢地朝她皺眉。
她趕緊合上報紙,把那則啟翦夾在內頁,刻意保持不慌不忙的動作,把剛才噴出的橘子汁用膝上那條雪白的餐巾擦掉,若無其事地對著父親微笑。
「喝果汁嗆到了。」她隨口輕快地說。父親的心臟不好,她可不想讓他為這種事操心,畢竟這只是愛咪的某個朋友開的玩笑,為今天正是愛咪的生日。只不過,海倫的父親不會像她一樣覺得好笑。
「你真夠笨手笨腳的,海倫。」他站起來拿濕抹布。
這句話罵得她有點惱。「只是果汁而已,而且桌布洗得掉。」她悻悻地說,可是隨即又有點後悔,因為父親正用受傷的眼神看著她,責怪她沒來由的激動。
要怪的話該怪報上的那則啟事讓她失了態,她不得不承認事實如此,雖然她知道那只是一場胡鬧。
「對不起。」她嘆口氣,站了起來,「我該走了,今天我有三場婚禮。」話雖如此,在走之前她還是自動地開始清理餐桌上的東西,動作一如往常地乾淨利落。
「放著,海倫。」她父親責備地說,「你不在的時候我可以做這些。」
她朝他露出一個深情的微笑,為他體貼的提議,心裡忍不住仍為剛才的唐突而愧疚。很快地她把收拾餐桌的工作做完了。「別忘了今晚我們要和愛咪一起吃飯。」她提醒道,一面穿上那套剪裁極為合身的黑色套裝上衣,而底下那件高領的淺藍襯衫和她灰色的眼睛看來極其協調。
這句暗示他已經記不住事情的話似乎又冒犯了他,他連自己都不肯承認已經高齡七
十八了呢。「你以為我會忘記外孫女的生日啊!」
誰可能忘記呢?海倫笑著想,愛咪已經連提了好幾個星期,都快把他們逼瘋了呢。
今晚就他們三個自家人一起吃晚餐,明天愛咪才和她所有的朋友在城裡一家飯店舉辦一個宴會。這是為了方便外公幫她慶生的安排,讓他不必忍受嘈雜大型宴會的折磨。
在走向前門的途中,海倫在門廳鏡子前停下來看看自己的身影,倒不是出於任何虛榮,而是她每天在前往開在城裡的花店前,總是會先檢查一下自己的儀容。
短短的黑髮沒有任何泛白的跡象,大大的灰眼睛四周是長長的黑睫毛,小巧的鼻子略微朝上,使她看起來更顯年輕,她的嘴巴寬大而帶著笑意,臉色光燦潔白。多年來她吃夠了苦頭,然而在她風情萬種的美麗臉龐上未曾留下·點痕迹。
她甚至沒注意到自己的外表實在不像是個十八歲女孩的母親,也沒想過當年生下那可愛但有點調皮的女兒時,還比今天的愛咪年輕呢。以三十五歲的人來說,她看來差不
多只是愛咪的大姊而已。
「晚上見了。」檢查完儀容,她大聲對父親說,繼續走向前門,心裡已經開始想著今天的婚禮她該準備哪些盆景和花束了。還好婚禮都在下午舉行,否則她就必須在早上六點前趕到花店,而不是像現在的八點半,然後到晚上愛咪的生日晚餐時她大概會累垮了。
當打開那輛銀色「麥徹」牌小轎車的車門時,她才發現自己把那份折起的報紙帶了出來。這是出於下意識的動作,不過謝天謝地的是,她沒把它留在屋裡讓父親翻來看!
坐上了駕駛座,她刻意地又看了一遍那則訂婚啟事。沒有錯,她心情沉重地仔細讀著,是愛咪和格雷。而格雷又牽扯到陸瑞克……不知道瑞克是否看到這則啟事,他訂的晨報向來就是泰晤士報。
不管是不是惡作劇,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趕緊登一則澄清啟事了!
等她到了店裡,得儘快打個電話給愛咪,警告她發生了什麼事。毫無疑問,她的女兒會為這整件事笑翻了。如果男方換成是陸格
雷以外的任何人,海倫自己也可能覺得很好玩呢。
海倫把車停在花店的對街時,時間正好是八點半,她下了車,還帶著那份報紙。花店裡全職的助理珊妮,和兩個通常在周六來幫忙的年輕女孩,都已經等在店門外了。幸好三個女孩都不看察晤士報,只不過她猜想今天恐怕少不了要對一些朋友大費唇舌做解釋了,他們肯定要問那則啟事有沒有搞錯,為什麼沒有人早點告訴他們。
每天第一件事幾乎都一樣,就是當她打開門鎖讓大家進去時,店裡的電話鈴總是正響個不停,兩個年輕女孩會開始把盛花的桶子搬到外面,擺好在人行道邊。到了九點鐘時,店就準備妥當要開始營業了。珊妮直接往店鋪後頭走去,成箱的鮮花已經送來,她開始將那些鮮花紮成花束。
海倫打開放在電話邊的訂貨本,剛拿起一旁的筆,電話又響了,心裡一面想著,打電話來的可能又是哪個可憐的男人,忘了妻子的生日或結婚周年紀念日,想知道還來不來得及今天把花送到。這類一早就打來的電
話八成是憂心忡忡的男士,海倫總是為他們感到難過。
「白氏花店,有什麼我能效勞的嗎?」她微笑著回答電話,珊妮下午可以把花送到,男士的太太絕不會懷疑訂這些花的電話是她丈夫一早慌慌張張打來的。
「海倫。」
只有短短一聲,不過這一聲就夠明白了。
她握著話筒的手緊揪起來,用力得手指關節都白了,她直截地回應說:「瑞克。」
「你看過報了?」他還是用精簡得只有自己聽得懂的方式說話,可是這回已經足夠了。
這遊戲總要兩個人一起玩才好玩!「是的,」海倫同樣簡潔地說。
「我想我們該談談,你說呢?」他的語氣像下指令而非請求。
這是他一貫的風格,不是嗎?他下命令,然後人人爭先恐後地服從。
海倫嫌惡地挺直身體,「我覺得沒有必要——」
「我們的孩子認為他們可以宣布訂婚——除非是你一手安排的?」聽起來好像他突
然有了這個想法。
「當然不是。」她忿忿地說道。
「我想也不是。」他粗聲粗氣地應道,「既然如此,我想這則啟事足夠我們好好談一談了!」
聽到他話中有話的指責,她感覺自己的臉頰發燙。太可笑了,這整件事不過是個惡作劇,她又何必為拒絕跟這個男人討論它而感到羞愧?他故意要激她產生這種感覺的。
「這只是個玩笑,瑞克。」她不耐煩地告訴他。我們都被消遺了,她疲倦地想著。不管是哪些個搗蛋鬼乾的好事,他們絕料不到這個玩笑開得有多大。
「你憑什麼認為這是玩笑?」他生氣地反問。
她愣了一下。「我想我和愛咪的關係還夠親密到她會告訴我這類的事。」她嘲弄地說。
「是嗎?」瑞克輕聲反問。
她嗤之以鼻地輕哼了一聲。「好了,我不想再」
「我下午四點鐘會到花店去。」他倨傲地打斷她的話。
這就是瑞克的毛病,他的速度永遠比她快,比任何人都快!「今天下午我沒有——」
「到時候我們再談。」不等她反對,他又霸道地說。
「——時間跟你談。」她堅決地把話說完。電話那頭突然沉默了好一陣子,這使得海倫不禁覺得自己可能語氣太凶了一點。管他的,他甚至連讓她把話說完的禮貌都沒有呢!她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今天是星期六,瑞克。」她以平緩的語氣提醒他,「我今天有三場婚禮,而且——」
「而且我們的孩子剛剛才宣布了第四場!」他惡狠狠地接著她的話,「這比你或者我今天的任何事都重要!」他是在提醒她,他是個外科醫生,他的事可不比她少呢!.『我會在四點鐘準時到你花店去。」他又堅定地重複一遍,然後喀的一聲掛斷了電話。
海倫的手顫抖得太厲害了一不知道是因為氣憤被這麼粗魯地對待,還是害怕必須跟他面對面談話,她自己也不清楚——以至於笨手笨腳地試了三次才把電話掛好。
有一點是她能確定的:瑞克一定會出現
在這裡,就在他說的今天下午四點鐘整!瑞克向來言出必行,不管是多討厭的事——她當然有理由相信,如果不是為了愛咪和格雷的事,他肯定和她一樣不會那麼急著想和對方談話。這是一件令人想來就生厭的事!
這時候珊妮踱進這間她們所謂辦公室的小房間,臉上的表情告訴海倫她正在找今天的客戶訂貨單。當抬頭看見海倫一臉蒼白的樣子時,珊妮的表情隨即轉為關切:「還好吧?」
還好?還好?不好,一點也不好,陸瑞克的幾句話已經讓她方寸大亂。
「還好。」她略帶顫抖地回答,心想她騙得了誰啊?「我只是—一我得打一通電話,待會兒過去找你。」
一頭金髮的珊妮才二十齣頭,長得甜美可人,她可一點也沒被海倫的苦瓜臉給唬住。不過,在共事的兩年間,她們早已學會尊重彼此的隱私,所以珊妮只是關心地再看了海倫一眼,就拿著今天的訂貨單出去了。
海倫趕忙拿起電活,撥了愛咪的號碼,眼看時間過得飛快,心裡還一面掛記著下午的
三場婚禮。
電話那頭的鈴聲響了又響,終於一個睡意濃重的聲音傳了過來,她馬上聽出不是愛咪的聲音。接電話的是愛咪三個女室友中的一個,海倫不得不耐心地等她去找愛咪接電話。幾分鐘后,她又回來了,愛咪不在,對方猜測愛咪是一早就到圖書館去看書了。
海倫心想,八成愛咪是參加哪個通宵舞會到現在還沒回來吧,圖書館還得過十分鐘才開呢!愛咪還在專校主修英國文學,不過由於她能夠輕鬆地應付所有的課程,所以社交生活一向過得挺忙碌的。天曉得明天晚上的宴會會是什麼樣子!
海倫謝過那位室友,把電話掛了,看樣子她只好待會兒再試試能不能聯絡上愛咪了。以自己對女兒的了解,她猜想愛咪會怪她幹嘛為一個可笑的惡作劇大驚小怪。而且,她會同情海倫沒有必要對瑞克牽扯到這件事而激動,愛咪一向都覺得瑞克很迷人,但是她沒有海倫那麼了解他!
整個早上就在匆忙中度過,海倫和珊妮一起準備下午要用的花,珊妮開著那輛有篷
子的小貨車把婚禮的花送到各個教堂去,回來又繼續忙著其他的訂單。海倫則帶著花束和胸花,親自送到新娘家去。畢竟,那些新娘大都早在幾星期前就開始和她反覆討論研究,好不容易才決定花的顏色和款式,所以她覺得在最緊張的婚禮這一天派個陌生人去送貨似乎不妥。
在這個六月的下午裏海倫所看到的三個新娘中,一個顯然已經決心豁出去了:「反正要是行不通的話。總還可以離婚。」第二個則一副完全若無其事的平靜神情——主要是因為她和母親早上已經喝掉了大半瓶烹調用的雪利酒!而第三個新娘則哭個不停,因為她確定自己犯了一個大錯,而且已經來不及取消婚禮了。
到了下午三點五十五分,海倫開車回到店裡時,她的感覺就和第三個新娘一樣!
一整天東奔西跑已經夠累了,而瑞克五分鐘后就要到訪,她實在一點也提不起精神來。看樣子他是不可能在她外出的時候打過電話來取消約會的。
「有沒有電話?」她抱著一線希望問珊妮,
一面把壺子里的茶倒進杯子,她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一點滋潤,通常新娘家裡都是上下亂成一團,沒有人會想到要給一個辛苦的花匠準備茶水。
「業務電話,」珊妮聳聳肩,「還有幾個朋友打來的,說這個周末會再打到你家找你。」她輕鬆自若地說著,完全不知道為什麼海倫一臉驚慌,像看到鬼一樣。
海倫很清楚為什麼那些朋友打電話來,她也知道這個周末要忙著向朋友解釋了。
「那幾個新娘沒有決定要取消婚禮吧?」珊妮訕笑著問。
這種事發生過,而且不只一次,結果總是經過幾個星期後新娘終於克服了緊張,想通了她要嫁的人畢竟不是什麼妖怪,然後一些該籌備打點的事得從頭來過一次。
「沒有,、她們都很堅強。」她心不在焉地說,一面看著手錶,還差三分鐘就四點了,剛好能讓她再打一次電話給愛咪。她原來希望早上那個沒睡醒的室友會告訴愛咪她來過電話,也許愛咪回來後知道了這回事,只是累得不想回電話罷了。也許愛咪以為海倫只想
說一聲生日快樂,就算沒回電話也可以等到晚上再說。愛咪一向不是那種一板一眼的孩子!
宿舍里這會兒沒有人接電話了,如果愛咪睡著的話,海倫知道想叫醒她也是白搭,要是夠累的話,就算炸彈在她身邊開花也休想吵醒她。
她喝了一口珊妮泡的茶,感到舒服了些,然後匆匆走進辦公室,想在瑞克到達前先整肅一下儀容,她知道瑞克一定跟平常一樣一身光鮮,打扮得沒有任何瑕疵。
四點整,店門中的銅鈴響了,門打了開來一一海倫的神經也跟著繃緊起來!
她急躁地站起來,往前頭的店面走去,一面聽到瑞克渾厚的男中音。她為馬上就要再看到他而渾身緊張,雖然知道這是無法逃避的事,但她就是不情願現在看到他!
她站在辦公室門口望著他,在這漫長的幾秒鐘里他並沒有發現她正在注意他。
他的樣子跟海倫最後一次看到他時完全一樣,歲月似乎對他特別仁慈,黑色的頭髮在鬢邊處帶著些許灰白,使他顯得格外動人,
巧克力色的眼睛被長長的睫毛包圍著,鼻樑筆直挺拔,豐潤的嘴唇總是緊抿著,顯得薄了些,也少了些性感,方正的下巴,帶著一股堅毅。
今天他的穿著對他來說算是輕裝了,顯然他沒到醫院去,不過,海倫知道他身上那件短袖藍襯衫一定是絲質的,而黑色的長褲則剪裁得正好合他腰身,褲管中央筆直的褶痕沿著他修長的腿順勢滑下,一雙黑皮鞋也擦得雪亮。
高大而精瘦,他的身體散發著一種蓄勢而發的力量,一動起來,手臂和背部的肌肉便跟著鼓動著。
一個漂亮的男人,令人看了心動。
兩位星期六來幫忙的小女孩一定也完全同意這一點,她們正殷勤地忙著招呼他,完全無視於瑞克已三十九歲,足夠當她們兩人的爸爸了!
海倫也注意到,即使是對男人沒有太多好感的珊妮也用那種女性的好奇心打量著他。
「我姓陸,」他對珊妮說,聲音渾厚而沙
啞,一點也沒有稍早他跟海倫說話時的那種冰冷。「我是來找——」
「陸先生,」海倫圓滑地招呼道,以優雅的步子走向前,當他轉過來揚著眉看她時,她迎視著瑞克嘲弄的眼神,臉上帶著一股挑戰。
「陸先生?」珊妮喃喃自語地重複一遍,然後恍然大悟地看著他,「你就是——」
「房東。」海倫突兀地打斷她的話,「瑞克,我們到辦公室談,可以嗎?」
她握著店門的門把,等著他進來。
他略微點頭,當他意識到他已經讓她渾身不自在時,他眼裡的嘲弄就更明顯了。
海倫走在前面往小辦公室走去,他沒有給她別的選擇,他故意站在後面等著她先走。
她可以感覺到他的目光緊盯著她看,雖然早上出門時身上的衣服沒有一點瑕疵,可是現在她竟然還擔心自己的襪子有沒有跳絲。從店門到小辦公室的距離突然變得有一里長!
「是的,房東,」瑞克在她身後輕聲重複,一面把房門關上,發出一個清脆的喀聲,「而且也是你的丈夫,陸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