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少福晉......少福晉......」
「唔?」朝露囈應了一聲,有隻手正輕輕搖著她。她竟然趴在桌上不知不覺睡著了。
「你是誰?」她迷迷糊糊地看著臉前這張友善的小臉。
小男孩兩隻有精神的黑眼一直滴溜溜地瞧著她,稚氣未脫的小臉很討人喜歡,頭上還綁著小髻,大概只有五六歲。
「小猴子。」
「原來你就是小猴子?小猴子你好。」朝露笑著點點頭。
她見他一會兒搔搔頭,一會兒踹踹腳,無一刻安靜,不禁失笑。難怪他會被叫做小猴子。
「小猴子,你找我有什麼事呢?」
見朝露這麼親切,小猴子也不怕生,上前挨得更近。
「大廳有人找你。」他用稚嫩的童音說道。他小小年紀,心中的權威尺度完全是以對他凶不凶來衡量。
「是嗎?你怎麼知道的?」
「我聽到的,先跑來告訴你。」小猴子伸著小臉驕傲地宣布。接著他看到桌上完整的飯菜。
「少福晉,你不吃了嗎?」
「嗯,不吃了。」她每餐下箸前都得小心翼翼,不是飯里有沙,就是菜有餿味,不然就是在菜葉里看到小蟲,弄得她每餐都只吃幾口。
「那......我可以吃嗎?」他眼睛直盯著桌上的雞肉。
「可以啊。」
朝露幫他在椅凳上坐好,只見小猴子扒了一口飯到嘴裡,嚼了嚼又吐了出來。
「有沙子。」他苦著小臉道。
「咦?你以前飯里沒有沙子嗎?」朝露疑惑道。她以為王府里的人早已經習慣了。
小猴子搖搖頭。
朝露心中疑雲漸生。這是怎麼回事?
「小猴子,你有吃過有酸味的菜嗎?」滿容告訴她,因為愛惜食物不肯浪費,所以有時飯菜會有隔夜的餿味。她還強調,所有的人都是這樣吃的。
「沒有。」小猴子想了一下,又搖搖頭。
朝露懊惱地顰起柳眉,開始回想她生活里不尋常的待遇。她只是生性單純善良,並不代表她愚昧遲鈍啊。
「你每天洗澡都洗熱水嗎?」
這次小猴子卻猶豫起來。
「我沒有每天洗澡。」他一副坦白認錯的模樣。
小猴子的童言讓朝露忍不住笑了出來,原本已經醞釀在心中的怒氣頓時被驅散了。
「你要吃饅頭嗎?我的饅頭裡面沒有沙子。」小猴子張著純真的眸子,遞出緊緊捏在手中的半塊饅頭。
「好啊,謝謝你。」朝露笑著拿過饅頭。她有需要找馬嬤嬤好好談一下了。
「我下次再帶來給你。」小猴子覺得被天仙一般的朝露青睞是一種無上的光榮,開始在她身旁興奮地跳來跳去。
李增走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一幕。他驚得白鬍子一抖,連忙使眼色給孫子,如此放肆成何體統!小猴子看到了爺爺,自動地乖乖站好。
「少福晉,大廳有人要見您。」
「誰呢?」
「多拉爾忠勇公府的小少爺。」
朝露詫異眨了眨眼。海都蘭?她跟他沒什麼交情啊,找她做什麼?
朝露一進大廳,果然見海都蘭背著手正在欣賞一盆蘭花。
「海都蘭?」
「喔,朝露格格,好久不見。」海都蘭轉過身來,咧著嘴沖朝露微笑,一張頗英俊的臉龐容光煥發。
「你來找易堯?」
「不是。」他搖搖頭,上前一步,「我專程來找你,敘敘舊。」
「敘舊?」朝露覺得好笑,「我記得我們已經快一年沒見過面了。」
「沒錯,格格記性真好。我們上一次見面是去年的端午。想不到能讓格格記住在下,真是三生有幸。」
他們見面的次數用一隻手指頭都可以數出來,每次朝露都被他近乎輕浮的誇張言語弄得尷尬萬分。交淺言深實在不是她的風格,所以每回見到他,她總是草草找了借口迴避。
可能是她近來少與熟人談天,而易堯從那次交談后好幾天便避不見面,她實在悶得慌,所以對海都蘭今天的誇張言辭只覺好笑,並不感到討厭。
「不用客套了,收起你的魅力吧,那對我起不了作用。」
「可惜。」他搖頭惋惜,「想不到你說嫁就嫁,我本來以為我還有一點機會哩。」
「海都蘭,注意一下你的言行,我現在已經嫁給易堯了。」他實在本性難改,朝露無奈地正色警告。
不想海都蘭卻反而跨向前,使得朝露趕忙向後退了一步。每個人都對他人設有不同的親密距離,而他已經逾越了。
「格格,你是不是過得不快樂?」海都蘭微彎下腰,湊著眼睛,放肆地審視她。
「胡扯。」她輕斥,微微變了臉。
「是嗎?」他拖長了尾音,「那我怎麼看不到新嫁娘應有的喜悅?」
朝露輕蹙起眉頭,他說得太露骨了:「你自己也尚未娶妻,怎麼判斷別人快不快樂?」
「我沒娶妻是因為我一直在等你。」海都蘭聳聳肩。
「拜託!你別瞎說好不好!」
「我講真話卻沒人相信,難道你不知道我在聽到你嫁給易堯時心都快碎了?」
他亦莊亦諧的話語竟讓朝露有點不知所措。這個人在挑逗她嗎?
「我現在很快樂,也很滿足。」她慎重地說道,不讓他有一絲誤解。
「你快樂就好。」海都蘭別有寓意地看她一眼,接著直起身子,拋開令朝露緊張的話題,東南西北與她聊開來。
一直到送走海都蘭,朝露還頗納悶他奇怪的言行。
可是縱使疑雲曾在腦中誕生,她也任它流泄而過。反正有人陪她聊聊天也不錯,更何況她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
「少福晉,您找奴才?」馬嬤嬤被召喚到朝露面前。
朝露看著眼前這位高瘦的女人,她瘦長的臉上顴骨高隆,眼神銳利,給人一種不易親近的刻薄感覺。
「馬嬤嬤,我想跟你提一下,我的飲食可能要你多費點心了。」講得含蓄,是因為在她的成長背景里並不太需要疾言厲色,只要一個眼神,底下的奴才莫不誠惶誠恐地遵辦。
可是,她發現這裡好像不太一樣。
只見馬嬤嬤惶恐地道:「奴才回少福晉,奴才一天要管的事可多了。少福晉是在怪奴才督導不周嗎?其實奴才也有做奴才的難處,有時講了他們,不見得有用,卻惹來一大堆怨言,總讓人嫌,讓人討厭。少福晉您高高在上,是沒辦法體會下人的苦衷。」她的神色雖然恭謹,卻毫無一絲愧疚及改進的誠意,反把問題怪在朝露頭上。
朝露愣了愣,她才講一句,這奴才竟回了一大車。
「滿容在我飲食動手腳,在服侍上疏懶,這事你是不是應該關切一下?」朝露忍著怒氣,不再客氣了,直截了當地說。
講得這麼白,馬嬤嬤再裝迷糊就不像了。
沒料到馬嬤嬤卻四兩撥千斤地反道:「滿容這丫頭的體貼細心奴才是信得過的。少福晉,您看她不就把小王爺服侍得穩穩噹噹的?奴才從沒聽小王爺抱怨過。是不是少福晉對事情的要求嚴苛了些?」她可是老精明了,對付單純的憨格格有何困難。
朝露倒抽了口氣,聽到這裡,她全明白了。本來以為滿容故意刁難地,沒想到原來是奴才們集體讓她難堪。
胸中的憤怒讓她氣得顫抖,她一怒而起。
「你太過分。」
「奴才不敢。」馬嬤嬤馬上低下頭去。
她的態度完全是謙順有恭,可是愈是如此,愈是諷刺地彰顯出她實質桀傲的可惡。
馬嬤嬤對滿容的作為一直很清楚,卻故意睜一眼閉一眼地縱容地。誰教這個皇格格這麼沒尊嚴地自個兒跑進王府來。這事已變成笑話傳遍了整個北京城,她連上個街,耳旁聽到的都是人們議論紛紛的取笑聲。滿容的怠慢剛好合了她的意,她本來就不想討好這位不順眼的少福晉。
「你......」朝露氣得亂了章程,一時間竟拿她沒轍。
「你們不怕我到小王爺面前告你們一狀嗎?」
「少福晉,我們做奴才的都是瞧主子的臉色做事,小王爺那麼精明睿智,有什麼事能瞞得過他的眼睛呢?」
什麼?
像遭重物擊中般,朝露整個人差點站不住腳,體內的膽汁迅速湧上了喉嚨。
原來......易堯一直知道奴才們在欺負她?他一直放縱他們而不聞不問?難怪這些奴才敢明目張胆地騎到她頭上!
「你走吧!」朝露愕然後,心中陡起一股酸楚,就像她吃過的餿菜一般,又苦又酸又凄涼。
馬嬤嬤走後,她悲從中來,忍不住伏在桌上飲泣起來。
偌大的扶影樓回蕩著她的泣嚀聲,蕭瑟中挾帶一股凄涼,屋外斑駁的綠竹恰如點點淚痕,無言訴說這郁愁......
淚是流了,卻始終不見有人來關懷......
良久,她醒悟到這婚姻是自己爭取來的,易堯也是自己選的夫婿,她對自己的選擇應該要有信心才對。奴才要怎樣對待她都無妨,她要忍耐,相信她的表現易堯一定也會看到,只要能守在易堯身邊,什麼樣的委屈她都能忍受。
只是......易堯的心......她真的守得住嗎?
凄惶地縮進被窩中,她無助地望著桌上跳動的火花,透著冉冉上升的薄煙,在腦中描繪易堯的臉孔,那閃爍不定的火苗就像易堯的捉摸不定......
他......會不會像這白煙,離她愈來愈遠?
曲橋的一端,易堯咬牙強迫自己站住腳。
才不過幾天,他已經活像個窩囊的男人,迷戀起自己的老婆。他對她的關心與注目,遠遠超過當初的設限。
你該不會愛上她了吧?!
愛?
他的心震了一下,有點被這個念頭嚇到。
愛上她?他不是才對毓豪誇下海口,說朝露絕對沒有進駐他心房的本事?他猛然一甩頭,將這荒謬的念頭驅逐出腦海。他怎麼可能會愛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