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朝露腦中一片轟然,痛得想吐,雖然眼冒金星,意識卻很清楚。她用力格開易堯遞過來的手,徑自掙扎站起來。
她的動作讓易堯沒面子極了。身旁除了滿容,已經有幾個奴才圍過來了。
他訕然縮回手,惱羞成怒地問:「你又在做什麼?想在走前耍耍威風嗎?」
朝露強忍住腦中嗡嗡劇響,怒瞪道:「為什麼你對我的成見這麼深?我在你心中真的這麼不堪?」
易堯皺了下眉頭,悶聲問:「你有沒有摔傷?」
「你也會關心我?」朝露苦笑一聲,笑得凄涼,「你的關懷會不會來得晚了些?」
易堯的臉色緊繃起來,眯著長眸沒答話。
朝露太陽穴傳來像巨雷般敲打的悶痛,驅動她盡泄心中的不滿。
「小王爺,不必在這時候浪費你虛偽的關懷,如果你有多餘的心思,不妨整頓一下你身邊的奴才。所謂狗仗人勢一點都沒錯,你身邊的人都跟你一個樣兒,無情無義、沒有人性......」
「住口!」易堯怒喝。
在一旁的奴才聽到朝露罵他們,個個氣得不行,敢怒不敢言,一雙雙眼睛全怒瞪朝露。
「我偏偏要說!你這郡王府是人世間最醜陋的地方!我替你感到羞恥!」
「可惡!」易堯下顎緊縮,她的侮辱讓他怒火陡熾,失控地咆哮道,「你已經是我的下堂妻,有什麼資格在這裡放肆!」
他話一出口即後悔了。何必在這個時候再讓她難堪呢?
聞言,朝露孱弱的身子受創地向後晃了一下,原本蒼白的小臉更加慘無人色。
耳側響起一片奴才的嘩然聲,似乎剛才侮辱他們的人立刻得了現世報,每個人都幸災樂禍地瞧著她。有一個較輕浮的人甚至開了口,音量剛巧讓朝露聽得一清二楚。
「她怎麼好意思還待在這裡?」
這是刁狠兇橫到了極處的挖苦。
朝露從沒有像此刻這麼羞愧自己的存在。
心裡激越、感憤、委屈、凄苦、憤懣五味雜陳,悲愴不能自勝。沒錯,她幹嗎要在這裡自取其辱呢?
看了一眼這個曾讓她刻骨銘心的男人,她黯然背過身去。臨走前,她輕輕對易堯說了聲:「謝謝你。」
沒有高低起伏的聲調,一如她臉上的表情,虛茫而空洞。
「你......」易堯一驚,上前想拉住她,腳下卻只跨出一步。
她的眼睛一如他第一次遇上她的時候一樣美麗,只是那熠熠流煥的神采不見了,只剩下一片木然,連一絲悲哀都找不到。
露兒......他把她的名字喚在心中。
他如願地趕走她了,做到了他的初衷。可是他竟嘗不到一絲絲勝利的滋味,反倒空虛得心慌,那種不踏實的感覺像是被蝕光了心房的無措與不安......
圍觀的奴才一鬨而散。他回過頭對仍跪在地上的小猴子道:「起來吧,少福晉走了。」
小猴子搖搖頭,低垂著臉,小聲說:「爺爺說,要我跪到他回來。」
易堯一愣:「是你爺爺罰你脆的?」
「嗯。」小猴子點點頭。
易堯傻眼了:「那少福晉在這裡做什麼?」
「少福晉在幫我扇風。」
「什麼?」他一陣愕然,看來是誤會朝露了。他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起來吧,我會跟你爺爺說的。」
他伸手拉起小猴子的同時,無心地順口問了句,「少福晉為什麼對你這麼好呢?」
小猴子認真想一想,仰頭道:「因為我常給少福晉吃我的饅頭。」
易堯狐疑道:「你的饅頭?為什麼?」
「因為少福晉的飯里有沙子。」小猴子揚著清嫩的童音,「還有,她的菜也不能吃。」
純真的童言讓易堯猛地站住腳,眉峰緊緊擰了起來。這......
「常常嗎?」他聽見自己變了調的聲音。
「嗯。」小猴子點點頭。
易堯但覺心頭一窒,冷靜的自持在瞬間化為澎湃的浪潮,一顆鼓脹的心大力收縮,逼得不舍、心疼隨著血液四處亂竄。
朝露她......她為何什麼也沒說?她竟然不信任他到這種地步?
易堯又氣又怒。該死的奴才!該死的她!
雖然他一味想報復,可是乍聽到朝露受此待遇,心中還是充滿矛盾的不忍。
迅速跑進扶影樓,只見整座樓靜悄悄地,沒有一絲人氣,彷彿這裡從沒有人住過。他轉身到大門,劈頭問守衛:「有看見少福晉嗎?」
「回稟小王爺,有。少福晉走了。」守衛畢恭畢敬地回答。
「走了?」他倏地大吼,「你們為什麼讓她走了?」
守衛們吃驚地互望一眼。他們印象中的小王爺一向沉穩,可是現在他們竟然清楚地在他眸底看到一抹焦惶之色。
「回小王爺,少福晉......她......她拿著小王爺的休書......」
易堯覺得雙腿有些虛浮,沉重的心緊緊壓著正在痙攣的胃......
「爺,要奴才去尋找嗎?」
「不必了,我知道她到哪裡去。」他無力地搖了搖頭。
她回去了,回到她來的地方去了。
一想到她已經回宮去,他整個人好像被馬蹄踐踏過般,全身力量急驟消失......
易堯知道再也騙不了自己,他根本早就愛上了她。
那種摸不著邊、找不到定位的情緒,正是想恨她卻又愛上她的矛盾。心念既不能整合,在無從適應下,他選擇了更加殘酷地對待她,全盤否定她的影響力,也否定了自己的心......
乾清宮裡,易堯對著當今皇上甩下馬蹄袖,行禮如儀。
玄燁看著眼前這個氣度蘊宏的年輕人。
易堯一身便裝,天青色套扣褂子罩著銀月白長袍,袖子外翻,露出雪白的裡子。
他沒有穿晉見的朝服,玄燁知道他藉由挑戰體制來傳達對自己的不滿。他沙啞地開口:「朕今天叫你來,是要和你談談露兒的事。」
果然......
易堯不露聲色,全身戒備著。
「露兒她......她......」玄燁似乎不勝唏噓地輕搖了下頭,「露兒......她還好吧?」
易堯一下子抬起頭看玄燁。他在玩什麼把戲?
覷眼研究眼前這個讓他憎恨入骨的人,他赫然發現這位駕馭宇內的第一人,眼底竟沒有他熟悉的矍鑠精神,倒有卸下防備面具后的疲憊神態。
見易堯沒接話,玄燁徑自接著說道:「朕不得不承認虧待了你們......」
易堯十分震懾。
當今皇帝正在對他認錯?!
他......正在坦誠面對自己的錯誤?
玄燁接下來的話更是讓易堯驚駭到極點。
「誰知道露兒的性子真的這麼倔。告訴她......唉!」他嘆口氣,抬眼瞧易堯,「朕讓她回宮了。叫她有空就回來看看她額娘吧,朕不生她的氣了。」
易堯講不出話來,他的人明明就在乾清宮裡,但覺腳下虛空得如萬丈深淵,心也一下子直落下去......
難道朝露說的全是實話?
太多的激動讓他驚駭。朝露的啜聲,朝露的泣訴,朝露的惶恐,朝露的忍辱......全像鞭子似的一下又一下朝著他的心猛抽,疼得他一瑟一收一縮......
饒是他再怎麼會隱藏情緒,仍控制不了眸底激越的驚色。
「回宮來當差吧!朕需要你......」玄燁欲言又止,看著這個曾經是自己跟前的將才,輕聲道,「易堯,對她好一點。朕知道她從小就愛上你了。」
這不是做皇帝的在跟臣子講話,而是一個為人父者在為心愛的女兒請求。當他卸下皇帝尊嚴時,充其量也只不過是個平凡的父親,一個鍾愛著自己女兒,期望女兒能得到幸福的父親。
易堯艱澀地點點頭,一點也沒留心玄燁訝然的眼神。他草草行禮退了出來,驚慌得一刻也待不下去。他要趕緊找回朝露。
朝露她......為了愛他,竟然不惜自絕於皇室?
而他......卻絕情地趕走了她!
她去了哪裡?一個自小被嬌寵在皇宮深苑的格格,她又能上哪裡去?
心灼的煎熬像千萬螻蟻沿著他的脊椎緩緩爬上頭皮......
記憶中,他不曾為任何一個人如此心慌過。這種陌生的感覺,是不是就叫做「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