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看著兩人之間的眉來眼去,更加惹得萬姿文怒火中燒。早該猜到的,難怪中午就一直覺得這尾護士小狐狸特別眼熟,原來早在來美國踏上的第一家餐廳就已打過照面;莫怪乎當時她一直覺得未婚夫神色超乎尋常,原來!早八百年前她就已經踏進狐狸精的範圍了!而這範圍竟遠及約莫四、五年之久,看眼前的小孩便不難猜測他們有多久的「姦情」!

「威,你要考慮清楚,區區一個服務生或小護士連替你提鞋也不配!千萬不要被來路不明的狐狸精給騙了一輩子!」她不甘心,離披婚紗只差臨門一腳了,說什麼都不輕易讓出向夫人寶座。

「注意你的用辭,姿文。」

「你說誰是狐狸精?」鍾應伶憤怒的質問同時和向乙威的警告一併出口,像只隨時準備撲向敵人的母貓,蓄勢待發。

她本來不想鬧大的,她一向避免跟人起衝突,可惜今天萬姿文踩到她的地雷了。自從八歲那年父親丟下她和卧病的母親,跟個不知名的野女人私奔后,「狐狸精」

這類的名詞一向就令她深惡痛絕。凡是有關奪人夫之類的品種她一律唾棄有餘,怎料今天會平白無故被冠上這等低賤字眼!

心火愈燒愈旺,別以為她是好欺負的,論先來後到,她還是個進過禮堂的前妻呢!比起這尾戒指沒套牢的未婚妻至少提早出現五年以上,誰才有真正的資格罵別人狐狸精啊?

「姓萬的,別仗著你挂名未婚妻就可以站在這裡撒野,有種在罵人之前先打聽清楚,免得知道后嚇得屁滾尿流!」鍾應伶火大開葷了!

萬姿文著實被她這股氣勢震懾了好一會兒,待回過神重新咀嚼這段話,差點沒氣到嗆死,惱道:「你罵我什麼?」撒野?屁滾……她尖聲大叫。「你竟敢這樣罵我?憑你這種人也敢罵我!你有什麼名堂值得委屈我去打聽?憑什麼……」惱羞成怒的程度已幾近歇斯底里狀態。

「死三八、臭八婆、濫蝴蝶、瘋婆子、大花痴、笨女人……」欲罷不能,鍾應伶罵上癮頭,看來她的粗話本事也不是三天兩頭才練得。

在旁觀戰的父子檔,嘖嘖嘆為觀止,好不佩服!

「你……可惡!給我住口!」萬姿文氣得渾身發抖,怒極下,伸出纖纖玉爪攻向鍾應伶。

鍾應伶輕巧閃身,險險躲過。同一時間,向乙威迅速躍出餐桌擋到她身前,大掌抓下萬姿文出襲的五指功,微微使力,他凜著臉道:「鬧夠了嗎?容我介紹,這位是我兒子的母親,是我前妻,鍾應伶。開口之前請放尊重,下次我可不會輕易饒恕隨意侮辱我兒子母親人格的人。」警告似地說完,他放鬆力道放開箝握,轉身摟過鍾應伶。難得她無心反抗,溫馴地偎近他懷中,狡黠朝萬姿文露出勝利的笑容。

這對「前夫妻」真是懂得適時相互利用,各自心懷鬼胎。向乙威是趁火打劫,伺機抱得美人歸;而鍾應伶則是藉此耀武揚威,乘機提升地位出出風頭,逞逞一時快慰!各取所需,兩人都不覺誰有吃虧。

可憐了當場被他們宣判無期徒刑的姿文小姐,這一刺激直下油鍋煉獄,她不可置信地道:「她……她就……就是……跟你離婚了五年的前妻?」

她無法相信,也莫怪她不敢相信。除了鍾應伶的樣貌跟以前她所看過的照片完全不符以外,就連向乙威的態度,最是超乎她所想像之外。

不該是這樣的。據她所知,向乙威一向最忌諱別人在他面前提起他前妻,連問都沒人敢問。全公司(包括海內外的部門)皆知,若有人膽敢在他面前問起,或不小心提到任何有關「前妻」的字眼,那個人就可以開始考慮後路了。階級連降三職等還算小罰,就怕前途將是從此慘淡無光。大家都相信,向乙威應該是憎恨他前妻的,沒有人知道其中原因。但由他這般敏感痛絕的態度來判斷,不難猜測有朝一日若讓他有機會碰上他前妻這號傳說中的人物,定會發生一場聳動世紀的分屍謀殺事件!

可……可……現在……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萬姿文覺得她才是那隻昏倒在鋼琴上的貓。搞不清楚究竟是誰在騙誰,她究竟又被多少人耍了?

眼看面前恩愛異常的兩人,她實在無法聯想向乙威有可能會拿把刀砍了他前妻。他看起來甚至是根本捨不得放開她的,而且還如膠似漆!最令人眼紅的是,他們早珠胎暗結,孩子都生這麼大了!她招誰惹誰被耍著跟他訂婚?又拿什麼子兒跟人家競爭?

她好怨呀……

怕弄糊臉上精緻完美的妝,萬姿文一滴眼淚也不敢掉出來;僅用她一雙哀凄無限的大眼,苦情悲絕地怨瞪那對黏皮糖似的人影,像要用眼神報復似的,千刀萬刮尚不足泄她心頭一整窩的鳥氣。

「我們的確離婚五年,最近這幾天才湊巧遇見。你知道我爸住院的那家醫院吧?那剛好是她服務的單位。

真是意外的巧合!我們才會再度碰面。這幾年我們是互不來住,也失去聯絡。跟你差沒幾小時之前,我也才知道自己有這麼一個兒子活在世上。」基於道義或責任,向乙威認為有必要稍做註解。畢竟曾訂過婚,她也白白浪費了一年的時光。若讓她含冤帶恨地一直以為訂婚前就被欺騙,對她而言,可能是永久的傷害,一輩子都無法釋懷。而對雙方來說,更不是彼此所樂見。

嗚咽一聲,萬姿文終究崩潰地哭了起來;不惜哭花了整張臉,宣洩積怨已極的委屈。她哭得肝腸寸斷,教人好不同情。

「前夫妻」倆面面相覦,向乙威適逢今天第二度面對眼淚、他真的沒轍。倒是鍾應伶反應最快,瞥見老闆已經發覺不對地向這頭蠢蠢欲動,暗叫不妙,迅速推著向乙威坐回位置,反手搶過桌上「特調」開胃酒,討好地趨近姿文小姐,軟言勸哄。「不哭了、不哭了!乖,事實上姊姊我是不會跟妹妹你搶向夫人的寶座的,你就別傷心了。來,喝了這杯酒壓壓驚、提提神,擺個最美的笑給未婚夫瞧瞧。他這個人啊,最討厭愛哭的女人了,我就是太愛哭才被他休掉的。」極盡安撫,使出渾身解數,她刻意忽視向乙威滿臉的不贊同,哄到萬姿文依言灌下整杯酒。

直等到老闆觀望了半天才撤退的腳步離開這圈禁區,向乙威、鍾應伶,連同奇奇算在內,才敢放鬆地吐出一口氣。

呼!總算好險。

「你是說真的?你不跟我爭是真的嗎?只要我不哭,他還是會給我機會?」萬姿文怯生生地提出疑問,猶帶一絲希望地向鍾應伶尋求有效的保證。

鍾應伶敢打賭,身後的向乙威必定快發飆了,再不離開他的暴風範圍,難保他不在兩分鐘內鬧翻整間餐廳,硬逼她收回剛才的「勸酒話」!

「呃,有什麼問題你就問他吧!我想你也餓了,不如坐下來跟他們一道用餐。我還忙,必須工作——」她敷衍著準備開溜,不料身形才移動,下一秒——

碰!

槍聲響起,一顆子彈凌空襲來,險險從她耳際掃過,顯然方才她僥倖在轉身時湊巧躲過第一波攻擊——

「危險!」

碰!

第二聲槍響與向乙威的警告同時出聲,不及細想,鍾應伶伏低的身子轉眼被向乙威抱著滾離桌腳,他迅速地撲向她並護著她躲開攻擊。

嘩!

餐廳喧然,頓時陷入恐慌氛圍中。只約略聽聞兩聲不容置疑的槍響從前方大門處傳來,卻不見發射子彈的槍手。現下躲的躲、藏的藏,能逃的便逃,就怕被突然冒出的失心瘋恐怖份子當成索命標靶。

鍾應伶被壓在地上,動彈不得,眼角運巡餐廳內任何一處歹徒可能藏身的方向。輕輕地,她試圖推開向乙威的壓護。

「讓我起來,歹徒的目標是我,你這樣會很危險的。」不小心說溜嘴,她警覺地瞄向身上向乙威的表情。

他回她一句悶哼,眉頭皺得死緊。額上冒著汗,臉色似乎有些白,她怪異地推開他些微距離,這一看——

「啊——」萬姿文首先用尖叫反應,驚駭無比地指著向乙威。「他……他中彈了……」在場少數幾位懂中文的員工全嚇白了臉,紛紛搶著躲進廚房避難。

瞪著眼前源源冒涌鮮血的傷口,鍾應伶幾乎無法思考,累積了多年醫護的經驗,此刻她卻怎麼也冷靜不來。「天……你中彈了……你中彈了!快放開我,抱著我你會更危險……」她慌得哭著想推開他,一手顫巍巍地按向他傷口,黏稠腥紅的熱液讓她控制不住理智開始狂亂。

「別動!你這樣會讓我更痛,也會讓我們更危險。」

向乙威咬牙低吼,騰出一隻手拉下趴伏椅子上的兒子,塞進安全保護範圍。

「讓我出去引開他們,他們的目標是我,你的傷口再不處理……」她說不下去,雖然已經確定子彈僅僅從他右肩貫穿而過,但若不趕在有效時間內治療,失血事小,發炎更嚴重。

向乙威不為所動,依然伏在她身上,拉直了全身神經細胞注意餐廳內的所有動靜。

眾人屏氣凝神地傾聽,喧然舉寂,噤聲觀望歹徒的下一步動靜。時間在窒人的沉默中流逝,一分一秒試煉著每個人的耐心。

歹徒似乎在射出兩發子彈后便沒下文了,不見任何持槍威脅殺人的歹徒竄出,更不聞第三發子彈響聲,是歹徒開槍后便逃逸了呢?抑或是仍躲藏在暗處。

詭異瀰漫在空氣中,恐懼更腐蝕人心,餐廳內連汗水滴落的聲音都教人魂飛魄離……

「啊——」萬姿文響徹屋頂的尖叫聲第二度劃破沉寂,嚇得眾人沒命似地更往角落縫隙塞,唯恐躲慢了,此生非死即殘。

向乙威更將手上兩條命根子——鍾應伶和奇奇,摟得死緊。非常時期的緊要關頭,不得不陪著眾人風聲鶴唳。

等了老半天,尖叫聲稍歇息,不聞第三顆子彈來襲。眾人怯怯探頭望向發聲源——

只見萬姿文滿臉痛苦表情,扭著身體滾落地板,這情形無異使得人疑雲橫生、驚恐至極——

她也中彈了嗎?什麼時候被暗算?

暗處的槍手握有滅音手槍?

「救……救命……」她發出微弱求救訊息,扭曲的臉上冒出豆大冷汗,可憐兮兮地望向全場唯一的老同鄉,祈禱這對「前夫妻」不計前嫌,如今她己求助無門了……

「我……我想……上廁所……」她虛弱地宣布。

鍾應伶心底暗叫糟糕,藥效發作了!她心虛地將眼神瞟向四周遊移,不期然仍是碰上向乙威一對瞭然的目光。沒勇氣迎視他眼底的指責,她訥訥地開口提醒:「危機……還沒解除,你傷口……不痛嗎?」她故意分散他的注意力,仔細地審視他的傷口,所幸子彈似乎沒傷及大動脈,血流的速度也減慢了。

向乙威痛得已沒力氣計較,無法當場揭穿她歹毒的惡行,這筆帳暫時只能記著了。

「唔……」等不到好心的志願義工願意伸出援手,萬姿文忍不住了。低嗚了聲,管不了埋伏的危機,身體的不適逼得她火燒屁股地沖向遙遠的洗手間。

呼!解脫。

她得以宣洩一番,眾人耳朵繃緊的神經也得以休息,子彈似乎也歇腿去了。老闆從廚房探出頭顱,斟酌決定解除危機,找來一把擴音器,從容站上發言台,嗯哼!宣布——

「啊——」熟悉的女高音尖叫聲第三度響起。

眾人相覷觀望廁所方向,評估此次叫聲是否又是放羊小孩的老把戲。

「啊——」尖叫持續,頻率由遠而近,叫聲漸由廁所移出,歇腿觀戲的眾人悻悻然等著尖叫女前鋒現形——

哈利路亞!

全場同時倒抽三大口涼氣,姿文小姐竟已落入歹徒手裡!

「不準動!誰敢過來我就殺了她!」臉上套了絲襪的持槍男子押著姿文小姐移出廁所藏身處,操著令人懷念的台灣國語放出場面話。

七成以上的美國人民皆苦惱溝通不良。

「有話好說、有話好說,這位大哥要錢的話我可以開支票給你!子彈無眼,犯不著殺人觸法。」老闆操著廣東國語出面談判了,算準了再過不到兩分鐘就有警員來支援,說什麼他都得防止餐廳出人命,這可攸關往後餐廳的生計與名譽啊!

「哼!」歹徒冷哼,不屑接受賄賂,撇頭看向餐廳角落,他媽的!歹徒暗啐。這會兒哪裡還有鍾應伶的蹤影?一家子三口人早已趁著尖叫之亂而逃之夭夭了!

行動失敗,歹徒氣極,抓人質的手泄恨般地用力。

可憐萬姿文差點斷氣,早已無力發聲尖叫。

「姓鐘的,這只是警告,老子下回不會讓你活著開溜!」

歹徒押著人質移向餐廳門口,臨出門前不忘對空氣放話。直撤離到餐廳外空曠的停車場,凌空開了聲空炮彈,將人質朝地上一丟,大轉身逃逸無蹤。

咻——

姿文猶如風中殘燭,呆楞楞望著空無一人的停車場,冷颼颼的晚風襲來,無限凄涼。

怨啊……

那歹徒既然針對鍾應伶而來,幹麼抓她當擋箭牌?她招誰惹誰來美國被嚇這一遭!慘遭池魚之殃不說,最丟臉是廁所上到一半,屁股沒擦就被挾持,這……傳回台灣去她還能做人嗎?

嗚……怨那死沒同情心的向家三口子,逕自顧地落跑,狠心丟她一人被挾持,太……太沒人情味了!再怎麼說都是她做了人質才得以讓他們逃跑成功,況且大家同是來自台灣小島的老同鄉,丟她一人在這裡吹冷風未免太沒道義!

不甘心啊……

萬姿文坐在地上品嘗人情冷暖,捶胸感慨遇人不淑,細數那前夫妻倆欠她的條條罪狀,愈想愈不甘……

忽地,刺眼車燈直直朝她照來——

「快上車,快!」是鍾應伶!

賓士跑車緊急在萬姿文身前十公分煞車。

不由分說,車門一開,在她仍沒反應過來前,三兩下已被拖上車,揚長而去。

比拍動作片還來得親歷其境!

萬姿文尚且還沒回魂,傻楞楞地望著身旁駕駛座的女特技員——鍾應伶,腦筋仍無法消化剛才的一連串過程。

「坐好!綁上安全帶,我們要快些趕到醫院去。你有空的話,不妨挪出一隻手去後面替他止血。」鍾應伶邊專心開車邊吩咐。

萬姿文這才回神注意到後座的父子。向乙威橫躺、眼睛半閉;他兒子奇奇正跪在他身上用力按壓他右肩不斷冒血的傷口。

美目霎時間熱淚盈眶。

姿文小姐單細胞的多愁善感又開始發酵。

他們來救她了!

他們沒有拋下她!

他們不顧有流血愈來愈多的生命危險,回頭來接她!光為了這個理由,前面所有關於他們一家三人的罪狀都可以一一赦免了。

太感動了!

她就知道只有中國人才懂人情味。

伸出纖纖玉手,擠了老命也要把血止住!

如果萬姿文猜得到,造成她拉肚子的原因,是因為喝了那杯滲了瀉藥的開胃酒,她大概會後悔太早特赦了鍾應伶的罪,並且早已跳身逃逸。

現在的她,被人使喚利用了還力圖感恩回饋地幫忙止血。

不是鍾應伶特別有良心,更不是因為同是台灣人而拉她一把。說穿了,只不過臨時需要多個幫手而已。畢竟她得專心開車,而奇奇年紀小力氣又不大,待會兒若想單獨處理向乙威的傷口,要搬運他龐大的體型可不容易!

這件事可不能鬧大,她希望隨後而來的警衛人員把這件槍擊案當作瘋子闖關來處理。這種私人恩怨別人插手不來,風聲一過,幾個禮拜就隨著人們遺忘而雲淡風清。她是這麼算的,去醫院不是要送向乙威去急診醫治,只是需要回她熟悉的病房單位,搜刮幾樣救急的醫療用品。她檢視過他的傷口,子彈直接穿透肌肉組織,所幸沒殘留彈片碎骸或傷及筋骨要害,只是血流得多了些;只消止血包紮外加補充幾瓶點滴體液,相信就不會有大礙。她的專業急救判斷向來不會錯,戰地護理的豐富經驗不是唬人。

看著拚命幫向乙威止血的姿文,鍾應伶決定不跟姿文計較之前的口頭恩怨,對她重新評估一番。也許心裡多少是對她有些過意不去,人家無冤無故被卷進她個人的事件中,被歹徒嚇得魂還沒附體,就又一頭被牽著耍得團團轉;這對一個單獨前往異鄉又語言不通的千金小姐而言,這可是畢生一大夢魘呢!

唉!鍾應伶嘆息,無聲在心底對她說抱歉,感慨仍是多拖了個無辜者蹚進她的渾水來。向乙威已經夠令她頭大,現在姿文大概也已脫不了關係!當作給嬌嬌女一番磨練吧!若不是身不由己,她相信自己會很樂意多交她這個女性朋友的。就看在她是向乙威的未婚妻分上,說什麼都得盡到地主之誼好好照顧人家。而且……盡量避免讓她波及危險,這得好好構思計劃一番。如果可以,她必須鼓勵向乙威儘速帶著萬姿文回台灣,遠離這個是非區。

思及此,心頭不由得又浮起淡談愁緒。已經有五年,她不曾也不準自己再度陷人這種感傷的低潮情緒;那容易使人脆弱、失去生命。

割捨……做起來簡單,要欺騙自己卻不容易;像是注射了嗎啡仍無法止痛的癌症瀕死期,除了要對抗無邊上癮的思念離情,還得用力壓抑絕望意念不斷侵襲。

往事不堪再回首,她甩了甩頭,努力揮去這番思緒。不期然,發現肩上不知從何時起竟覆了只厚實大掌,恍然明白,後座負傷的男人,一直緊緊地、牢牢地、用著他僅存的意志力,向她證明他的決心。

尚存餘溫的熱度,穩穩由他掌心傳來。不安分休息的他,撐著車門和兩分力氣,從靠窗的這方空間伸手訴說感情。像要將她全身重量都依入這隻手掌來承受,是支持,也是保證,無聲地堅持為她遮風擋雨……她聽到了,她聽到他的誓言,從掌心傳進她的心底,是絕不妥協的心意。

她不禁顫抖,斷線的珍珠沿著臉龐滑落。今天第二度,她允許自己再次展現脆弱。這鐵血據傲的男人,負傷中仍不斷堅持他強悍的溫柔,怎能不被打動?就這回吧!讓她短暫釋放她許久不曾流露的溫馴,享受片刻被保護的嬌柔吧!等今晚過後……不知道能否還有機會再次擁有……

任由大手靜靜為她拭去收不住的熱淚,模糊中,醫院在望。輕輕按下大手,不著痕迹地將之推回後座。車子於停車場停妥之前,她已恢復平穩自持。沒多拖時間,煞住車的同時,一腳已跨出車門,臨走前吩咐道:「你們全留在車上等我,我馬上回來!」僅稍回頭瞥了向乙威一眼,不再耽擱。

「咦?為什麼不直接送他去急診呢?」萬姿文疑惑的問句追在後頭。得不到答案,纖影已沒入電梯中。

「媽咪很快就會回來的。」一直乖巧默不吭氣的奇奇,出奇堅定地回道,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他小手仍盡責用力地按住父親受傷的部位,不顧整雙手已沾滿殷紅,一刻也沒移開。

姿文又急又懊惱,無計可施下只好留下來等了,繼續協助奇奇止血的工作。她懷疑地問:「小朋友,你知道你媽咪到底在做什麼嗎?再這樣讓他流血下去,可是會死人的!」怪不得她烏鴉嘴,這輩子還真是第一次看人中槍,又流了這麼多的血;到現在她還沒昏倒,連自己都正在懷疑這是個奇迹。

「媽咪說她會回來,她就一定會回來!」奇奇肯定無比地說道,小臉已皺起一絲不耐煩。這表情像極了向乙威生氣前的樣貌,彷彿非常厭煩別人對他們的質疑,是火山爆發前的預兆。萬姿文噤聲不敢造次,實習約一年的未婚妻下來,別的沒學會,察言觀色倒是看得快。這小孩將來一定不簡單,小小年紀就有虎嘯生風的架勢,連她這麼大個人都已經畏懼七分了,少惹為妙!

於是乎,她乖乖等了。

倒是看到已經痛到右肩幾乎全麻的向乙威,微眯半歇的眼瞼下,一雙深思究判的眸光是直勾勾注視著兒子的。驕傲、憐惜、不舍、瞭然……種種情緒在他內心翻湧。他已經約略領悟了某些事,看奇奇遇事的冷靜及見血的反應,如果他猜得沒錯,這孩子跟著鍾應伶,必定經常遇上這種事,而且是習以為常。他痛心,他們母子倆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多久了?早在奇奇出生后?抑或更早,在他尚未出生前?

如果鍾應伶真是瞞著他,獨自一人帶著痛苦的秘密與他離婚,他懷疑這輩子是否能原諒鍾應伶和他自己……最好都不是,不要讓他發現她想盡辦法跟他離婚是為了隱瞞他而獨自涉險,要不他可能再也控制不住,會想親手扭斷她的小脖子,和舉槍自縊一百次!

他會查清楚!今天的事件已經給了他一條線索,這點小頭緒也許對五年前的他而言會稍微棘手,對五年後現在的他來說,要調查個前因後果簡直易如皮毛。明天!頂多不出十二個鐘頭,「向氏」情報網必定會查個水落石出,他只消靜待石毓主動跟他聯絡。不會太久了,他篤定!

「啊!她回來了!」姿文首先看見由電梯跑出來的鐘應伶,她手上抱著大紙箱,匆匆忙忙跑來。

的確是快去快回,前後不超過五分鐘!

抵達后,她先將箱子放置車尾行李箱,從中取出幾樣用具后迅速鑽進車子里,動手調整向乙威的姿勢。擺妥之後,她直接命令:「姿文,你先幫我脫掉他的襯衫。」

裝作沒看見姿文一臉的糗紅,她忙碌地摸索旗袍腰側的暗袋。

「你車裡有沒有準備水?」這次她問著向乙威,從暗袋裡掏出一顆膠囊,看來是準備拿來喂病人的。

他嫌惡地皺起眉,仍是不甘不願地舉起一隻手指指向礦泉水的方向。他們心知肚明,向乙威這輩子最最痛恨吃藥。

鍾應伶聳了聳肩,伸手取過礦泉水,無辜又堅持地將膠囊遞到他唇邊,哄勸著:「這顆葯可以預防你的傷口發炎,而且也可以讓疼痛減到最輕。吃了它,你才會好得快,要不然再過幾小時你可能就發燒昏迷了。乖,它有膠囊包裝不會苦的,吞下去之後,包準你明天又是一尾活龍:「她諄諄勸誘。

萬姿文真是膛目結舌!嘖嘖不信地看這天下奇觀。

向乙威大人曾幾何時這麼像個賴皮的小孩子?區區一顆里了膠囊的消炎止痛藥,需要這樣死皮賴臉地誘哄半天,然後還得捏著鼻子如臨大致地被喂服吞下!太……

太教人跌破眼鏡了!再看看他兒子,仿如一副感同身受的苦瓜相,真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很好,現在我們得開始了!」趁著她發獃,鍾應伶已迅速剝除向乙威身上最後一件上衣,二話不說地開始清理傷口上的血漬。

「你……你要自己來?醫院就在這裡為什麼不直接送他去醫治?萬一……萬一傷口感染或繼續流血怎麼辦?」萬姿文不可置信地怪聲大叫,驚恐地看著向乙威皺緊眉頭忍著痛。

「如果你再不幫忙我替他包紮傷口而杵在那裡哇哇叫,他傷口發炎的速度就更快了。現在能不能請你幫我打開那罐紫紅色的藥水遞給我?」鍾應伶沒空多做解釋,直接教她做事才能讓她乖乖閉嘴。

倒是一旁的奇奇動作比較快,在鍾應伶說完后早已先一步遞上她需要的藥水罐了。這行為立即獲得雙親投來溺寵眼神的獎賞,他呵呵咧嘴理所當然地承接。

萬姿文不服了,她繼續怪叫:「喂!喂!搶功勞可不是這般搶法,我又不是不做,幹麼搶我的工作做?」

看來她的心智成熟度真的有待評估,這會兒倒跟個孩子計較起來了!不過也罷,至少接下來她會努力搶著協助處理傷口了!

只見這一大一小兩位流動護士,一會兒搶繃帶、一會兒奪紗布,搶著看誰最快呈上卿點用品,忒地效率十足!鍾應伶順利加快治療速度,毫不拖泥帶水;沒多久,在繃帶尾端綁上固定的活結后,宣布大功告成!

吐了一口氣,鍾應伶抹去滿臉的汗,開始收拾殘局,不忘繼續叮嚀:「血已經止住了,但不能大意,待會兒回家至少要吊個五瓶點滴才能安心。不要跟我吵,你流失的血還得補回來呢!我可不希望讓你軟趴趴地隨時昏倒。好了,我們先送姿文小姐回飯店吧!今天也夠她累了。」

說完,拿起最後一件沾血的絲質襯衫,朝停車場內標明垃圾分類的感染區一丟,全部搞定。她拍拍屁股,啟動引擎迅速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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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有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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