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你是一個偵探呀？」王怡茹雙手捧著他遞來的名片，忍不住驚呼道。

孟一樊點了點頭，對她那充滿崇拜的眼神感到十分不自在。

哇！好酷的職業耶！王怡茹腦袋中馬上浮現了睿智的福爾摩斯、可愛的柯南、白痴的金田一、充滿中年魅力的古鈿任三郎……一籮筐的神探名角，她細細打量著他的衣著，「怪不得你老是穿著風衣！」

「這也不是我願意的呀！」這件風衣簡直就像個招牌，令他每每走在街上都有種招搖過市的感覺，當然，向他詢問過的人也不在少數。

孟一樊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這是我父親的衣服，偵探社的前輩們非要我穿不可，說什麼這衣服的材質很特殊，可防水、防火什麼的……天曉得是真是假，不過，它滿方便的就是了。」他欲展示內層玄機給她看，不料王怡茹揮了揮手道：

「我知道，上次我就偷看過了！」

「是嗎？」提起那一天，他還是有些小尷尬。

「這麼說，令尊也是個偵探嘍？」

「嗯，不過妳可能沒有聽過他……他的名字叫『孟紹齊』，一般人都稱他為『老孟』。」

兩人點的牛肉麵送來了，淡淡的白色蒸氣中，孟一樊微微一頓，又道：

「如果他還在人世的話，年紀搞不好都可以當妳祖父了。」

王怡茹聞言一愣，「你是說……他過世了？」

「嗯，他在我八歲那年死於一場空難。」他平靜地說道。長久以來在漢虎叔、鶯鶯姨及莫言叔的悉心照料下，這個傷痛已經淡了許多。

飛機墜海失蹤，一代神探老孟－－孟紹齊就這麼成為一個永恆的傳說。

「對不起，我不知道……」

「無妨，我不介意。」他對王怡茹一笑，率先拆開了免洗筷的包裝套。「吃飯吧，別想太多了。」

王怡茹乖乖的悶頭吃起面來，只是，她的食慾怎麼也壓不過好奇心，不一會兒，她忍不住又問道：

「這麼說來……我會在俱樂部遇見你，是因為你在調查嘍？你不是牛郎吧？」

「當然不是！我是因為我的目標剛好到那間俱樂部去消費，不得已，只好假扮牛郎混進去。再說，妳看過酒量像我這麼差的牛郎嗎？我連吃麻油雞都起過酒疹，妳信不信？」

王怡茹被孟一樊的話給逗笑了，她抓抓那一頭凌亂的秀髮，「說得也是……」

「對了，」孟一樊終於問出積壓在心頭已久的疑問。「看妳年紀輕輕的，又還是個學生……怎麼會出現在『那種地方』？」他是指那間「名媛俱樂部」。

「這還不都得怪我的姨媽！」說到那一晚她就有氣，王怡茹杏眼一瞪，「她真是有夠無聊又自私的，說得好聽是要幫我過二十歲生日，結果還不是自己想看猛男，害我那天……算了，提起那件事我就倒胃口！」她嫌惡的皺皺小鼻子，連忙扒了一口面，彷佛再不吃就真吃不下似的。

「那－－KTV酒店的事呢？」孟一樊故作清淡的問道。

「那是一場誤會！我朋友要我去代她的班，結果……我跑錯地方了。對了，孟大哥，那個痞子沒對你怎麼樣吧？」

「沒事，那些小丑我根本不放在眼裡！」

「真的嗎？那我就放心了。」王怡茹的笑容燦爛如花。好帥喔！若不是她急著「跑路」，她鐵定會留下來欣賞他修理壞蛋的「英姿」！

孟一樊只是靜靜地將她的喜怒收於眼底，她的率真單純真是令他欣賞及羨慕，她是如此不識愁滋味，不像他，總有忙不完的……

對了！他的case！孟一樊的心頭不由得一黯。

算算時間，離廖村宏給的期限剩沒幾天了，可他卻連半點明確的消息都沒調查出來……一思及此，孟一樊實在感到很挫折。廖村宏的妻子－－廖洪艾姿怎麼查都查不出有固定交往的情夫，前些天她好不容易去了「牛棚」，孰料一切卻毀在他那該死的爛酒量上！所以他連廖洪艾姿是和誰去、為誰去都還沒弄清楚，就在眾男女「杯底不能飼金魚」的呼鬧中－－掛了！

老天爺，他的一百萬哪！

「孟大哥！」直呼名諱太不禮貌了，於是她自作聰明地如此稱呼道。王怡茹見他失神已久，不由得好奇問道：「你在發什麼呆呀？面都涼嘍！」

「喔！」他忙回神，猛吞一口面，方發現面涼的速度並不如王怡茹說得那麼快，再加上辣椒助興，火燙的感覺卡在他的喉頭，讓他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嗆得他幾乎咳出眼淚來了。

面對王怡茹掩嘴偷笑的動作，他也只能裝作沒看見。麵條早在他發獃的時間中糊成一坨了，孟一樊食不知味的將之咽下，下肚后又化為團團糾結的心事。

「孟大哥，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王怡茹小心翼翼的問道。

「請講。」他答得十分爽快。

「當偵探是不是很有趣呀？」

這個問題從孟一樊接下「猛虎偵探社」以來，早不知回答多少次了。

「妳錯了，一點也不！」俗話說「隔行如隔山」，這一行的個中甘苦只有孟一樊了解。「我的上班時間不一定，有時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有時整天待在辦公室閑閑沒事幹；常常得四處奔波不說，遇見的人也千奇百怪，我接手偵探社到現在也不過一年多，上至警政署，下至黑道的四大幫派，我都有接觸過。當然，也曾因為調查而讓自己處於極度危險中，或者做出一些幾乎觸法的行為，說真的，這行飯並不好吃。」

王怡茹入神的聽著。

孟一樊難得找到聽眾，於是乾脆趁這機會把干偵探一年多來的心聲通通宣洩個徹底。

「很多人受到偵探小說的影響，誤以為當偵探就會有華麗的冒險、或浪漫的邂逅什麼的，根本就是鬼扯！妳知道有個叫『威海衛』的推理作家吧？就是書賣到快翻掉的那個？」

「知道。」嘿嘿，她也是他的書迷耶！「他好帥喔！每一次都破案破得好漂亮，我最喜歡他有一本書，說的是發生在教堂的連續謀殺案……」

孰料－－

「我最瞧不起的就是他！」孟一樊萬分鄙夷的喝了口香辣濃郁的牛肉湯，才又繼續批道：「自以為是的傢伙！每次都把自己寫得跟神似的，彷佛全部的警察跟其他人都是笨蛋，只要他一插手，所有問題都會迎刃而解……在故事裡，他靠著名氣調查時不但無往不利，還可以騙吃騙喝！哪像我們這些真正辛苦的小偵探，得像蟑螂一樣躲躲藏藏、苟且偷生……」

「呃……那不過是一些故事嘛！」尷尬……王怡茹連忙陪笑道。

「哼！故事？！那些寫故事的庸材每天蹺著二郎腿在冷氣房裡胡思亂想，他們之中有幾人真正試圖了解過我們這一行？故事裡所有的線索任其安排、所有人物的生死隨他高興，然而現實社會中哪是如此？他們根本不能體會我們所遭遇到的危險和變數有多大，只會在文字里不斷誤導讀者。聽著，偵探界里的狗熊永遠多過英雄！我敢說，十個偵探中能真正和大案子沾上邊，甚至成功協助警方破案的，恐怕連半個都沒有！泰半的人能靠調查外遇、尋人、企業調查等等混口飯吃就不錯了。」

「你也是嗎？」一出口，王怡茹便知自己失言了，看著孟一樊的臉色忽然一陣青、一陣白，半天答不上話，她真是恨死自己那張永遠快過大腦的嘴巴。「對不起！」她愧疚的低垂下頭。

殊不知她這一問，正好給了孟一樊反省的機會。

「沒關係。」再開口，孟一樊又恢復了平時的冷靜溫文。「很令妳失望吧？我承認我也是那群狗熊之一。」

「不！你不是！」昨晚孟一樊在KTV出手搭救的英姿仍深深烙印在王怡茹的心中，無論如何，他都是她的英雄。

「妳不用安慰我，反正我也不想幹了。」

「呃？」

孟一樊深呼吸一口，伸手拿起桌上的名片，「真抱歉，這張名片的有效期限恐怕剩沒幾天了，我忙完手邊的這一樁案子就要收手了。」

「可是……」王怡茹眨著寫滿不解的大眼睛，掀動的唇瓣欲言又止。

「妳不必為我感到可惜，反正，我本來就不喜歡這個工作。」憑孟一樊的敏銳，豈會讀不出王怡茹眼裡的訊息？「如果不是因為從小養育我的前輩們軟硬兼施不肯放手，我也不會堅持到現在。」

「既然你都堅持那麼久了，為什麼不繼續堅持下去呢？」王怡茹心直口快的問道。

這個問題答起來既簡單又複雜，他思忖了片刻－－

「因為我沒有說服自己理由。要賺錢，世界上比這輕鬆好賺的職業繁如星斗。論興趣，我一點興趣也沒有，從小到大我都不喜歡出風頭，也不愛多管閑事，更甭提冒險了。我現在的膽識、行動力，或者其它經歷、常識等等，都是因為我『要』成為一個偵探而存在，並不是我『想』成為一個偵探，妳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王怡茹點了點頭，不禁又問道：「那……如果你不幹偵探的話，要做什麼呢？」

「做什麼都好呀！」孟一樊攤攤手，有意無意的流覽了一下這家麵館。「其實，像這個樣子開一家小店賣賣牛肉麵、榨菜面也不錯，只要三餐有著落，日子能過得安穩愜意就好了，平凡就是福嘛。」

「到時候你的麵館開張，你一定要通知我唷！」王怡茹高興地幫他計畫著，「我覺得……就叫『老孟牛肉麵』怎麼樣？讓你在天國的老爸也能有參與感，這樣不是很好嗎？」

孟一樊一怔，「我只是隨口說說的啦，還不一定呢！」

「沒關係呀，你開麵館我就作跑堂，開商店我就當店員，反正我也要摻一腳就是了。不過……」王怡茹吐吐粉舌道：「其實，我最想當的還是大偵探身旁的小跟班。」

孟一樊聽了只是莞爾不語，他向來十分守信，因此從不輕易承諾任何事。不到片刻，他見兩人的面碗都已見底，便招來了老闆付帳，隨後便和王怡茹繼續說說笑笑的步出自動門。

孟一樊沒發現有雙銳利的眼眸一直目送他們的背影走出大門、走出巷口，直到消失不見為止。

中午時分，麵館里的客人當然不會只有一桌而已，雖是一般上班、上課的時間，但可別忘了這隱密美味的牛肉麵館是在啥「聖地」的隔壁－－

是羽廈女中呢！

「王－－八－－蛋！」傳說中書賣到翻掉的神探「威海衛」本尊－－蔚大小姐海薇火冒三丈的握緊粉拳，可憐手中那雙竹筷子，幾乎快給她捏斷了氣，當然，如果它有生命的話。

「好好一個偵探不當，要去賣牛肉麵？真他媽的沒出息！」

「好了好了，彆氣了！」蔚海薇身旁那唯恐天下不亂，素有「八掛女王」之稱的「學姊隨從」－－BMW見她心頭不快，趕忙逢迎諂媚地滅火道：

「哎呀，那種只能靠勞力的三流偵探哪能跟足智多謀的您相比呢？您就大人有大量，別和他一般見識嘛！息怒、息怒！」

「妳有沒有聽見他說我什麼？他說我自以為是、說我是庸材，還說我騙吃騙喝耶！」蔚海薇氣得直發抖。「真是他媽的不知死活的傢伙！」

咱蔚大小姐的脾氣向來就稱不上好，但平日還有點書香氣質的她若是連髒話都出口了，鐵定是氣到極點了。這次若非BMW冒著生命危險死命阻攔，那情況絕非只是蔚海薇自個兒對著空氣叫囂那麼簡單了。

「算了吧！」BMW像伺候老佛爺般的為她輕捶肩頭。「不過，人家他說的也是事－－」

低過零下的目光讓BMW不自覺倒抽一口寒氣。

「呃，我是說是與事實完全不符的謠言……對，我這個人向來說話簡潔確實，最討厭那種無中生有、加油添醋、沒事愛造謠的人了。那簡直就和狗仔隊一樣，最缺德……」

「是嗎？」蔚海薇斜托香腮，半嘲弄、半促狹的瞅了她一眼。「那我請問妳，妳上學期德育的九十分是打哪兒來的？」

「這……」啊、啊、啊……可愛的小烏鴉又輕盈地飛了過去。「蔚姐姐，妳就別笑話我了吧！」BMW連忙討饒，十分有自知之明。

「哼！」蔚海薇仍在氣頭上。「妳、妳去給我查那個叫孟什麼樊的傢伙是混哪裡的？」

「妳要幹什麼？」

「砸場子啊！難道我還送紅包不成？」

BMW臉色一變，「匠匠匠……匠子不太好吧？他是個大人耶！」

「人家我也十八啦！」新年剛過，只不過還沒滿而已。「可惡的傢伙！我從沒看過有人這麼大膽敢當面侮辱我……」

拜託！誰會想到書里的一介大偵探，會是個芳華不到十八的小丫頭？BMW雖如是想，但她可沒那個膽子明講，只好道：「算了啦，不知者無罪，咱們回去吧。」

算算時間，午休也快結束了，兩人結完帳，打道回「校」的路上仍可聽見蔚海薇心有不平的碎碎念道：

「偵探出身的竟要去賣牛肉麵？真是笑掉人家的大牙了！哼！下次就不要給我遇到，否則我鐵定關門放狗……」

人，愈走愈遠了……

難道，喜歡牛肉麵也是一種錯誤嗎？

此時牛肉麵店的老闆一臉無辜的捧著一本「威海衛」的新書站在廚房，回頭看向廚房角落堆得滿滿幾乎要翻爛的一套套推里小說，深深覺得自己「幼小」的中年心靈受到了創傷。

想當年他也有過要當「福爾摩斯第二之牛肉麵神探」的雄心壯志，只可惜……

唉！心事誰人知呀！

「妳想不想去什麼地方逛逛呢？」飯後，孟一樊姐此提議道。

「好呀！」王怡茹還是老話一句，她可是求之不得呢！只是，自認非常聰明慧黠又善體人意的她，隨即考慮到一個問題。「可是，你不是有案子在忙？這樣子不會耽誤到你的公事嗎？」

她說的雖然是事實，而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幾天下來他的調查工作進度確實落後許多，不過－－

「沒關係，反正我的調查也陷入了瓶頸，不如趁這個時候去散散心……我覺得和妳在一起滿愉快的，可以讓我暫時忘記那些煩人的事情。」雖然老套了點，但孟一樊可是說得誠心誠意。

「真的嗎？」嗚，好感動哪！認識她的人向來都只會嫌她吵說。

孟一樊微笑點頭道：「上車吧，看妳想去什麼地方？」

雖然媽媽說不能隨便跟陌生人走，然而，經過那荒唐的「一夜情」，再加上日前「英雄救美」的劇碼，他們倆早超過「三分熟」的程度了吧？

孟一樊的車穿過人潮洶湧的台北街頭。

「妳還沒說想去哪兒呢？」孟一樊從混亂的路況中偷空詢問，「想逛街嗎？還是……」

「真的什麼地方都可以嗎？」王怡茹小心翼翼的問道。

「當然……妳應該不會想去什麼佛光山、九族文化村之類太離譜的地方吧？」

「不會啦！」他未免也太瞧不起她的智商了吧！王怡茹有一點點遲疑的說：

「我是想去你的偵探社看看，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