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夜極深了,天氣也愈來愈冷。
玉璇柔情滿目依依望著天磊,他緊緊抱住了她,兩人都避免去提到訣別的事,只是彼此臉兒相偎、鬢髮廝磨,只想多延長此刻相憐相愛的甜蜜,誰也不提該回去的話。
「噗!」的一聲,一團樹椏上的積雪掉落下來,打熄了原本放在玉璇腳邊的宮燈,燭滅燈熄,頃刻間玉璇和天磊的四周暗了下來,只有地上的白雪反映黯淡而稀薄的星光。「呀!燈熄了。」玉璇惆悵地說。「我看不清楚你的樣子了。」
「玉璇,但得兩心相照,無燈無月何妨?」天磊很豁達地說。
雪花輕飄飄地直落,風也漸漸大了,玉璇雖然穿著厚而暖的狐皮斗篷,但是在雪地中實在站太久,凍得兩頰紅通通,一雙手卻是暖的,因為天磊一直溫柔地握著她的手。
「哈啾!哈啾!」一陣夾雜著細雪的寒風吹過,王璇忍不住簌簌地打起哆嗦,並且連打了幾個噴嚏。
「怎麼了?」天磊著急地將玉璇拉進他的皮裘內,將她密密實實地裹在懷中。「你的臉好紅好冷,身子也在發抖,可不會是凍著了吧?」
「沒事兒,我好得很呢!」玉璇逞強地鑽出天磊的懷抱,雙手張開如一隻翩然的粉蝶在雪地上繞了一圈。「你看,天磊,我可以在雪地上跳舞哩!」
「玉璇,你別使性子。」天磊急急拉回玉璇,伸手在她額上一摸,觸手火燙,嚇了一大跳。「好燙!你發燒了,不行,得叫綠雲快點送你回去。」
玉璇剛才一直忍住昏沉虛浮的不舒服,就是不想分離,現在聽見天磊說了出來,重重踱著腳,往後退了一大步,一疊聲喊著:「我不!我不要回去!我不要離開你!」
「玉璇,別任性了,你在發燒呀!」天磊兩手搭在玉璇肩上。「我不要你生病受苦,聽我的話回去,好嗎?」
天磊又往前一步,想拉近玉璇,她用力一甩,臉色凄然的一笑。「天磊,我只有今夜可以和你相守在一起,之後你就要離開了,也不知何年何月能再重會,難道你連最後一刻,也不肯讓我多留戀一下嗎?」
「玉璇,你知道嗎?你在發燒,我的心卻是在發燙呵!」天磊撥撥玉璇額前的亂髮。「別教我為你擔心,好嗎?快回去吧!」
「我不!我永遠不離開你!」玉璇一頭撲進天磊懷中,大哭起來。
他們兩人情意纏綿地擁抱著,彼此都明白,分離的時刻已經來臨了,再有千萬個捨不得,也還是終須一別。
「我先點燈,送你到園門口,再讓綠雲送你回去。」天磊彎腰拿起地上的宮燈,依依難捨地說:「回去以後好好躺著,如果明天還不好,一定要趕緊請大夫過來看看,知道嗎?」
玉璇沉默地點著頭,過了一會兒才問:「你什麼時候走?」
「三月吧!或許更早一點,總之天氣一暖就走,我不和你道別了。」天磊感傷地說。「王爺那邊我會留封書信,但他一定會很生氣,你替我對他說,謝謝他三年來的照顧,我對他很抱歉。」
「你多保重。」玉璇靠在天磊的肩上,凄凄地說。
「你送給我的那件紫貂背心,我會帶著,無論走到哪兒都帶在身邊。」天磊微笑著說。「穿著它,就像帶著你在身邊一樣。」
玉璇的淚本來已經幹了,聽了天磊的話,幾乎又要落淚,但她強迫自己忍住,也微笑著說:「嗯,等你回來時,我再給你做一件龍袍,慶賀你復國登基。」
寒風陣陣大作,天磊嘆了口氣,不能再留住玉璇了,那會加重她的病勢,狠心拉起她的手,往園門口走;玉璇又慟又悲,只覺得自己的心也一度一度的寒冷下去,彷彿她的心就要結成冰了,可是她知道即使結冰了的心,也還是感覺到離別的傷痛。
沿著花園中的小徑,天磊半攙扶著玉璇走到扇形的園門,突然間他停住了腳步,機警而不安地朝四周看了看,黑暗中只有寒風呼嘯而過,帶動起的樹影幢幢,玉璇不知道為什麼天磊一下子緊張起來,她往前跨了一步,天磊卻用力一扯,將她摟在身側,他摟得好緊,彷彿恨不得將她嵌進自己身體里才好。
「怎麼了?」玉璇膽怯地問。「有什麼……東西……什麼人……」
「都出來吧!不必裝神弄鬼了。」天磊對著黑黝黝的前方冷笑著說。「再不出聲的話,休怪我不客氣了。」
「點燈!」一聲大喝之後,四周驟然亮起了無數的火把,將雪地照耀得比白晝還光亮,王府里的侍僕、守衛一手一把持火地圍成一個圓圈,將玉璇和天磊困在圓心中央。
接著人群讓開一個缺口,四名青衣轎夫抬著兩乘軟兜轎過來,寶親王和靖國夫人笑眯眯地下了轎,尾隨在後的紀嬤嬤不明究理,居然搶先報功地說:「王爺,我可沒騙您吧?郡主和世子真的戀愛了呢!您老就等著辦喜事,明年趕著抱個白胖孫子。」
「哼!天磊,你好哇!三年來我待你不薄,當你是親生的孫兒一般,還打算將寶親王的爵位傳給你,而你……你居然是這樣子報答我?」寶親王又氣又傷心。「你怎麼能做出這種敗壞倫常的事?你、你們、簡直是要活活氣死我!」
「王爺,請你原諒我,我也不想這樣,但是感情的事,不是我自己可以控制得了。」對於自己傷了寶親王的心,天磊覺得愧疚,但他絕不後悔。「可是我是真心愛著玉璇——」
「你給我住口!休在我面前說這種無恥言語,玉璇是你名分上的妹妹,兄妹怎麼能相愛、成婚?這成何體統!」
「我本來就不是玉璇的哥哥!」天磊強硬地說。「王爺,我是西突厥國的王子,這個身份絕不更改,我也不打算留在王府繼承你的爵位。我只想請求你,將玉璇嫁給我,等我復國成功,我會以西突厥國新君的身份,正式迎娶她做我的王妃。」
「什、什麼?」寶親王沒想到天磊居然說出這種話,胸口一陣狂怒。「齊天磊,你、你說的是什麼鬼話?有膽子你就再說一次!」
「不只一次,十次、一百次,王爺,我都要明白清楚地告訴您,我要娶你的孫女兒,也就是玉璇,我現在並不是徵求你的同意,因為玉璇本人已經同意了,我只是告訴你這件事實而已。」天磊回頭溫柔地望著玉璇。「但是我不會留在王府當你的繼承人,我要帶她到西突厥國去。」
「玉璇,你答應嫁天磊?」王爺更吃驚了。「你別忘了自己答應過我的事!」
「爺爺!您別逼我!」玉璇哀求著。「我真的好愛天磊,今生今世只有他才是我傾心所許的唯一戀人。」
「齊天磊!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混蛋!」王爺氣得全身顫抖。「你竟敢勾引我的孫女兒!」
「哎呀!王爺,您何必生這麼大的氣呢?不過白白傷自己的身子罷了。」靖國夫人在一旁火上加油地說。「我早說過,番邦來的人都是狼子野心,不安好心,您偏不信,這可不是應了我的話?幸好咱們發現得早,還來得及補救。」
「補救?」
「為今之計要避免這件事傳出去,成了貴族豪門間的笑柄。」靖國夫人獻計。「所以還是儘快讓玉璇和永煌兩人成親,只要他們小倆口成了親,旁人就不會說閑話了。」
「這倒是好法子。」王爺認真地考慮。「那天磊呢?怎麼辦?」
「西突厥國現任的國王和皇上有協議,為了大明和西突厥的邦交,王爺可不能放他走,他回去興動大兵,皇上一定不高興。」靖國夫人說。「我看先把他關起來一陣子再說。」
寶親王垂頭考慮,他實在喜歡天磊,也很賞識他,要他下令關住天磊,實在有些捨不得,其實如果天磊不是西突厥國的王子,哪怕他是無家世背景和功名的平民,憑他的才華和人品,說不定寶親王都會同意成全他和玉璇間的愛情。
「爺爺,求求你不要關住天磊,放他走!」玉璇渾身火燙,頭疼欲裂,她很吃力地吐出完整的句子。「我……我什麼都答應你,他有很重要的事必須回西突厥國……你放他走吧……爺爺……」斷斷續續的話還沒說完,玉璇眼前一片昏天黑地,整個人軟軟地向前倒了下去,栽在潔白如絮的一堆積雪上。
「玉璇!玉璇!」天磊、寶親王、靖國夫人同時搶上前。「你怎麼了?」
天磊動作最快,抱起玉璇,滿臉焦灼地說:「快!快請大夫,她在發高燒!」說完抱著玉璇,直奔她的繡房而去。
「發高燒?」寶親王臉色一變,搶上前看看玉璇,回頭大聲吩咐:「快!快請大夫!立刻去熬薑湯過來,快!快呀!」
一群人呼前擁后地伴著天磊,將玉璇送回她的繡房。
*************
轉眼三月,寶親王府的內院里樹樹梨花白,在春風裡翩翩翻飛,舞出滿天的銀晶爍爍,密密繁繁的白色花瓣,飄飄曳曳落英似雪,落在地上積出一層又一層不會融化的花雪,彷彿是去年冬天璀璨甜蜜的記憶仍不肯褪去,化作梨花回來招惹。
仔細看!
白色的花雪中透著桃紅,那是玉璇的紅赧赧的雙頰,她的病勢反反覆復,拖了一個多月還不見全好,她倚在一株梨花樹下,頭上、肩上都是落下來的梨花碎瓣,染得一身馨香。玉璇悵悵然地望著眼前的花雪,又想起了天磊,病中一直沒見面,她猜他已經走了,但是病中昏昏沉沉的,卻總感覺到有一雙深紫羅蘭色的眸子在凝視著她。
和天磊真正見著面的日子是屈指可數,但總有許多東西讓玉璇想了又想,思之不盡,彷彿她和他自太古之初就已經很親很親,一直親到地老天荒,有數不清的記憶可以思念。
「小姐!小姐!你在哪兒?」綠雲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神色慌張地拉住玉璇。「不好了!」
「什麼事不好了?」玉璇漠然地問,自從和天磊在梅花園中一別,她總是無精打采。「你先歇口氣再說吧!」
「不!小、小姐……是、急、急、急事兒。」綠雲急得都結巴了。「世、世、世……」
「是什麼呀?有話好好說清楚,你光是急也沒用。」玉璇搖搖頭說。「先歇歇氣,過一會兒再說。」
綠雲急得臉漲紅了,掙扎半天好不容易大聲迸出:「世子被王爺關起來了!小姐,你得想個法子才好。」
「什麼?綠雲,你沒說錯?」玉璇清麗的臉龐霎時慘白,她抖著唇間:「爺爺為什麼關住天磊?關在哪裡?他不是走了嗎?」
「沒有呀!」綠雲帶著哭音說。「那天郡主生病,公子抱著你回到繡房,後來王爺逼著世子答應不能對你有非分之想,而且要安分地留在王府,但世子說他不想留在王府,說等小姐的病一好,他就回西突厥國去,王爺很生氣地大罵世子不識好歹。」
「啊?他向爺爺這樣說?」玉璇聽得驚心動魄。「爺爺怎麼對付天磊?」
「都怪靖國夫人那老妖婆!」綠雲皺著眉說。「王爺都是聽了她的調教,才下令把世子關了起來,要他好好反省,如果他死不悔改,王爺就考慮把世子送到西突厥國,讓現任的西突厥國國王把他殺了。」
「不!爺爺怎麼能這樣?」玉璇一陣暈眩,幾乎站不住。「我得去和爺爺說明白才成。」
「小姐,王爺已經在準備訂婚的儀式了,他打算下月你的身子養好了,就要你和靖國夫人的兒子訂婚,如果你不嫁,他會用中止夫人的醫療來威脅你。」綠雲焦慮萬分地說。「我看王爺這回是鐵了心,他不會聽你的話。」
震驚、憤怒、傷心,種種情緒一股腦兒兜上心頭,讓玉璇氣得渾身發抖,她一聲不響就朝院門跑了出去,氣沖沖地跑到王爺的書房前,也不管守衛的阻攔,舉起手「砰砰砰」的一陣亂敲。
「郡主!郡主!」
幾名守衛爭相想上來拉她,看見玉璇臉色青白得怕人,有一種絕決的凄美,都不敢阻止她。
「讓她們進來吧!」寶親王突然推開門,站在屋內瞅著披頭散髮的玉璇和惶惶不安的綠雲。
書房裡還有靖國夫人,她正拿著一張長長的紅梅箋,和王爺商議著請客的名單,見到玉璇進來,一時間四個人都僵住了。
「唷!是玉璇來了。」靖國夫人皮笑肉不笑地說。「以後你可就是我們梁家的人了,我一定好好疼你,對了,我也正要去找你呢!嫁妝都辦得差不多了,打算讓你自己看看,還少什麼沒有,好叫人趕著再買添上。」
「爺爺,玉璇求求您,放了天磊吧!」玉璇一開口,大顆大顆晶瑩的淚珠就潸然滑下,一串串珍珠般摔破在地毯上,印出一個又一個濕圓的印子。「你要我怎麼樣都可以,只求您放他走吧!」
寶親王不回答,轉頭對靖國夫人說:「琦兒,你先出去,名單你先斟酌著辦,回頭我再和你談。」目送靖國夫人出去以後,他才回到書桌后坐下。
玉璇佇立原地,只是默默流淚。
「唉!玉璇,爺爺是為你好。天磊的身份這麼複雜,你跟著他不會幸福。」寶親王端詳著她,痛心地問:「我真不懂,他留在王府里有什麼不好,享不完的榮華富貴,寶親王的地位也不見得就不如番邦小國的王位。」
「爺爺,不是的,他還有父母大仇未報呀!」
「那是他國內的糾紛,我管不了。」
「爺爺!平時您不是也很寵愛天磊,拿他當嫡親的孫兒一樣看待嗎?」玉璇哭著哀求。「你怎麼忍心這樣對他呢?」
「我也不願意如此。」寶親王面無表情地說。「可是他做出這種大乖倫常的事,我無法再像以前一樣疼愛他了。不過反正你的婚禮已經在籌備了,只要你出嫁了,天磊也沒什麼心思可想,我再慢慢地勸他回心轉意,留下來接受皇上冊封為下一任的寶親王,到時候我自然會放他出來。」
「天磊不會肯的,他不是個貪慕榮華富貴的人。」
「他一天不答應,我就關他一天;一年不答應就關他一年,除非他一輩子不想出來,否則他總會答應。」
玉璇哽咽地說:「爺爺,你好狠心!」
「玉璇,爺爺一切都是為了你好,以後你就會明白。」
「爺爺,你的意思我知道了。」玉璇止住淚,臉上出現溫柔而堅毅的神色。「你無非是要維持寶親王府的面子,還要一個繼承人,那很容易,全部由我一個人來承擔就是了。」
「你?」
「對,爺爺,只要你肯放天磊走,我就答應你,留在寶親王府,依你的意思嫁給靖國公的兒子梁永煌,不過我不出嫁,而是招贅他到王府當駙馬,由他來繼承寶親王的爵位。」玉璇抬頭看著寶親王,眼中有著她對天磊無悔的深情。「這樣可以了吧!你沒必要再關住天磊了。」
寶親王想了一下才說:「玉璇,你真的同意這樣做?你可都想清楚了嗎?我放了天磊出去,他就再也不能回到王府,更不用妄想和你成親;我是絕對不可能同意你嫁到西突厥國去的,如果你要我放天磊走,你這一輩子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我想明白了。」玉璇肯定地說。「我不要天磊一生鬱郁地守在王府里,他本來就該是海闊天空、凌翔九霄的大漠飛鷹,硬將他束縛在牢籠中,就算是金鑲玉砌的豪華牢籠,他也不會高興。」
「玉璇,你這痴丫頭!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是天磊呢?」寶親王深深地嘆息。「你想過沒有,這樣子為他犧牲,值得嗎?他是西突厥國的王子,就算我答應你嫁給他,也許以後他三宮六院、嬪妃無數,早將你拋在腦後了,你、你現在放他走,將來一定要後悔的,這不是太傻了嗎?」
「爺爺,你問我為什麼對天磊這樣痴情?我自己也不知道,不過我不會後悔。」玉璇哀傷地說。「因為愛情本來就是痴心的、是執迷不悟的、是無可理喻的、是刻骨銘心的,我就是拋不開這顆心,割不斷這一縷情絲。」
「你這樣對他,可是他呢?他卻忍心拋得下你,這算什麼?」
「爺爺,他沒有拋下我,他說了會回來接我。」玉璇悲切地說。「是你不許他回來接我。」
「哼!那當然,我絕不會同意讓你嫁到西突厥國,你們說什麼也沒用。」寶親王生氣地說。「天磊想娶你,門兒都沒有!」
「爺爺,那麼你同意我的要求,答應放了天磊?」
「玉璇,你真想清楚了?不反悔?」
「是,我不反悔。只求爺爺應允玉璇,這件事要瞞住天磊,不能讓他知道我和爺爺之間的協議。」
「好吧!我答應你就是了。」寶親王同意了。「不過天磊走了以後,我要你立刻和梁永煌成親,你可別打著想用拖延戰術的如意算盤,想等天磊回來娶你,就算他再回來,我也不會讓他踏進王府一步。」
「放心吧!爺爺,我遵守承諾。」玉璇傷心到極點,表面上反而鎮定如常。「那您也要依約定立刻放了天磊。」
*************
天磊走了,從寶親王府他只帶走了自願追隨他的白昭青,其他什麼都不帶,但是玉璇的心和靈魂卻自動跟著天磊一起走了。
離開王府的過程十分匆促,王爺派人監視著天磊,不准他和玉璇告別,最後天磊只能拜託小花匠阿強送來一封短箋,簡單數句話,重申他對玉璇絕不相負的誓言和今生相守的盟約,字跡潦草極了,可以想見提筆時的倉促。
玉璇無限珍惜的一遍又一遍讀著箋上的內容,終於承受不住的一頭栽進被窩裡,哭了起來,只覺得這無情世界驟然間冷清無比,她所愛的人,母親彩依夫人、自小一起長大的好友夢芙,都離她好遙遠,而天磊此去更是生死未卜,也許他會永遠永遠走出她的生命之外,只留下玉璇一個人在王府里,過著漫長而孤獨的一生。
綠雲難過地看著玉璇改變了,她變得不愛玩鬧嬉笑,也不愛作夢幻想了。整天窩在房裡睡覺,愈睡愈是疲累消瘦,真是發斷一身人憔悴,綠雲知道,玉璇的改變是因為這個世界待她太無情,她也無情地對待這個世界,又或許玉璇的情,早已全部系在天磊身上,他走了,也就帶走了她所有的感情。
只有一次,玉璇流露出強烈的悸動。
那是靖國夫人送來一扇桌上放著賞玩的四摺玉石屏風,上面手繪著蘆花秋景,妙齡少女長裙曳地、巧笑嫣然,依依傍著身邊一位風流自詡的五陵少年,那少年的眉宇竟和天磊有三分相似,要很仔細才看得出來,而玉璇居然激動得落淚,時時趴在桌上看得出神,整個人都痴了。綠雲請她去吃飯,怎麼也催不動她,仔細一看才發覺她在流淚。
「小姐,你真不該答應王爺的條件,當初既然決定用你自己來換公子的自由,現在何苦糟蹋自己?」綠雲嘆氣。「一輩子長得很呢!你這樣子下去,往後怎麼過日子呢?」
「綠雲!」玉璇可憐兮兮地睇著綠雲。「我忘不了他。」
「那怎麼辦呢?」綠雲無奈地說。「王爺今天又在催了,叫你去看看嫁妝呢!府里今天又從杭州新請來十六名女裁縫過來,說是為小姐縫新衣,聽說要準備一百套以後參加宴會用的禮服,看來成婚的日子不會太遠了,別忘了!這是你自己親口答應王爺的。」
「你說的對!」玉璇慘然一笑。「我知道我自己答應的事,我要遵守約定。可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心,綠雲,當初我真不該來金陵。」
「小姐,要是夫人知道你現在受的苦,不知有多心疼和捨不得。」綠雲也紅了眼圈說。「夫人如果在這裡,絕不會讓你嫁給一名白痴。」
玉璇也不答話,獃獃地望著天空發愣,從此以後她更疏慵了。
*************
寶親王府倒是喜氣洋洋地辦起喜事來了,一共三十六名女裁縫一天到晚忙著縫製嫁衣,光是各式禮服就足足有一百套,絲的、綢的、緞的、堆滿幾大間的房間;而各種首飾珠寶更是不可勝數,遼東的珍珠、南海的玳瑁、敦煌的翠玉、西域的彩色寶石,閃耀生輝,成堆成堆看得人眼花撩亂。
只有玉璇彷彿是不相干的旁觀者,置身在這一片熱鬧之外,冷眼相覷,完全無動於衷,靖國夫人以她未來婆婆的身份,親自送過來大批的珠寶首飾和綢緞衣料,其中最令玉璇刺心的是一隻純金的雙喜戒指,王爺一定要玉璇戴起來,她沒有反抗,柔順地戴在左手手指上。
「小姐,婚禮的日子已經決定,就是七夕那天。」綠雲來報訊時,驚訝地發現玉璇更冷漠了。「你真的要嫁給梁永煌嗎?你一點都不覺得委曲嗎?」
「對我來說,嫁給天磊以外的男人都是委曲,既然這樣,又何必在乎他是不是白痴呢?」玉璇無意無緒地說。「嫁給誰還不都是一樣嗎?有什麼差別?」
「小姐,你別這樣!」綠雲忍不住抱著玉璇哭起來。「夫人要我跟著到金陵來服侍你,可是你現在瘦成這模樣,又憔悴又蒼白,我對不起夫人。」
「綠雲,這不干你的事。」玉璇突然鄭重其事地交代。「不過,我結婚的真相,你千萬不能讓我娘知道,她太疼愛我了,要是知道我嫁給梁永煌這樣的人,只怕會受不了刺激。」
「小姐!難道要瞞著夫人一輩子?」綠雲難過地說。「她早晚都會知道,還是一樣會傷心,你雖不是夫人親生,但卻是她最珍愛、最寶貝的女兒呀!」
「別再說了,綠雲。反正這件事絕對不准你泄漏給我娘,否則以後我永遠不跟你說一句話。」
「好吧!我不說就是了。」綠雲過了一會兒才說:「小姐,你不要認命,你可以逃走,王爺不準世子來找你,那你就自己去找他呀!」
玉璇的心一下子撲通撲通劇烈地狂跳,拋下一切去找天磊,這個念頭早在她腦海中回蕩過千百遍了,想一回、徘徊一回、衝動一回、又抑制一回,但每次都是她自己心內翻騰,不像這次是從綠雲口中說出來,讓玉璇感受到比以往更大的震動。
「這怎麼可能?」玉璇的聲音微顫。「我怎麼可能去找天磊?太不可能了。」
「二小姐,只要你下定決心,一定有辦法的。」
「綠雲!」玉璇緊緊拉住綠雲。「告訴我!有什麼辦法?」
*************
「嘻嘻嘻!辦法就是我來替你當新娘子,我一上花轎,你就可以逃出去了。」遠從岳陽城趕來的趙夢芙,笑盈盈地站在玉璇面前。「這主意不錯吧!你打算怎麼謝我呀?」
「夢芙!」玉璇抱住夢芙,激動得要落淚了。「你怎麼來了?」
「我怎麼來了?虧你還問呢!」夢芙指著玉璇的鼻尖告訴她。原來綠雲不忍心玉璇日漸憔悴,寫了一封求救信給玉璇自幼一起長大,一年前才舉家搬往岳陽城的摯友夢芙,向她說明事情的原委,並請這位素有「女諸葛」之稱的夢芙小姐想想辦法,夢芙當然義不容辭,立刻專程趕到了金陵,前來解救玉璇的困境。
夢芙繼續說:「你遇到這麼大的困難,竟在信里一句也不提,老是說王府里的生活很好,王爺對你很好,你說,你心裡根本沒把我當朋友嘛!要不是綠雲看不下去,寫信來說了實話,你被折磨死了,我都還不知道原因呢!」
「原來這就是綠雲的法子,去向夢芙姐姐搬救兵,其實我也怕你為我擔心,才不提那些難過的事。」
「不提就沒事了?哼!你這人就是這點不好,什麼事都是自己一個人在心裡盤算,所有委曲往自己肚裡吞,真是壞毛病!」
「夢芙姐姐,下回我一定改過,這次你就救救我吧!」玉璇一向很信任夢芙的聰明機智,果然她一到就想出了法子。「我擔心我走了,以後爺爺就不會再讓葉大國手去醫治我娘了。」
「你這人真是的!出了這種事不告訴我已經不應該了,竟還想瞞著彩依嬸嬸,她一直以為你在王府里當千金小姐呢!」夢芙不客氣地數落玉璇。「我已經都告訴嬸娘了,她一聽急得半死,說要你賣身來治她的病,她寧可死也不接受!你苦,我們還一直以為你在王府當郡主享福呢!」
「什麼?你怎麼能告訴我娘?她、她的病體有沒有影響?」玉璇急得臉色都變了。
「放心吧!王爺叫不動葉大國手,而且現在就是有十條水牛也沒法子把他從彩依嬸娘的身邊拉開呢!」
「咦?」
「有件事你大概不知道,那個宣稱要獨身一輩子的葉大國手,第一次到你家去看病,就對彩依嬸嬸一見鍾情,不但天天上門去治病,每回去都送花、送補品、送衣料,對嬸娘千依百順,好得不得了呢!」
「真的?那太好了,我不用擔心娘了。」玉璇笑逐顏開。「夢芙姐姐,幸虧你來了,你真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我要來的時候,彩依嬸嬸交代我轉告你,勇敢地去追尋自己的夢想,不用擔心她,過兩年她身子調養好了,就到西突厥國去探望你,或者你和齊天磊的生活安定,也可以回去讓她看看。」
「娘對我真是太好了。」
「說真的,你那位情郎真的是外國王子啊?長得什麼模樣兒?」夢芙想起她和玉璇在蘇州逛街時的趣事。「沒想到你真的看上一個『番邦王子』,我從前說的話還真准咧!」
「討厭!」玉璇羞紅了臉,半羞半嗔地說。「夢芙,你這人一開口就沒好話,儘是打趣人家。」
「咦?剛才不是才有人說我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怎麼才一會子工夫,我又成了討厭鬼?」夢芙故意說。「好!我不惹你討厭,我走就是了。」
「噯、噯,別嘛!夢芙,你不能走啦!」玉璇的眸中滿是懇求之意。「你走了,我可怎麼辦呢?」
夢芙噗哧一笑說:「和你開玩笑的,瞧你緊張成這樣子。」
「對了,夢芙,你說要代我上花轎,難道你要代我出嫁嗎?」
「想得美哦!我還沒那麼偉大呢!這只是移花接木之計,讓你順利逃出王府罷了。」
這時侍立一旁的綠雲忍不住插嘴問:「夢芙小姐,快告訴我們,你的計劃到底要怎麼執行?」
於是夢芙向玉璇和綠雲商量,她接到信之後就派人通知了在西突厥國的齊天磊和白昭青,並且商量出一招「移玉換柱」的計策。首先夢芙以玉璇閨中密友的身份來探望即將出嫁的玉璇,王爺當然要留夢芙住在王府中,參加玉璇的婚禮,但夢芙真正的目的卻是要在大喜之日,假扮新娘,和玉璇交換身份,婚禮雖在王府舉行,但是依習俗,花轎必須到王府外頭的街上繞一圈再回來。
「所以上花轎時,我們兩人一起坐進去,再交換衣衫,等花轎抬到大街上,白昭青和他的手下會混在看熱鬧的群眾間,故意惹起一場混亂,你就乘機溜下轎子,和他們會合,他會護送你去西突厥國,和你的白馬王子齊天磊團聚。」
「怎麼?你見到天磊了?他好嗎?」玉璇追問。
「我沒見到他,只派了人通知他,齊天磊和西突厥國那位叛主自立的國王正在作戰,雙方目前勢鈞力敵,打得不可開交,所以他無法親自來接你,就派了白昭青代替他來。」
「喔,是這樣啊!」對於無法得知天磊更詳細的近況有些失望。「不知道他現在好不好?」
夢芙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急什麼呢?馬上你就可以見到情郎了,不過再等上幾天,現在那麼想他做什麼;存心讓我這沒情人可想的看了眼紅啊?」
「討厭!」玉璇紅了臉,突然想起一件事。「對了!我要是逃了,那你這個假新娘怎麼辦?難道真的拜堂成親?」
「啐!死沒良心的小壞蛋!」夢芙也紅了臉,嗔惱地嬌叱說。「我為你犧牲這麼大,你卻取笑起我來了,真是過河拆橋、忘恩負義的傢伙。」
「沒有嘛!人家是關心你怎麼脫身呢?」
「我哪像你這麼沒用?只會在繡房里發愁和哭泣。」夢芙胸有成竹地說。「我去勘查過了,這場婚禮是招贅,所以新娘子的花轎回到王府之後,新娘子先到新房休息,而新房設在王府最高的百尺樓,後窗一開就是一座小樹林,我往下一跳就是了。」
「啊?那太危險了,你會受傷的。」
「喂!你可太小看我了,才三層樓的高度,難不倒我!」夢芙說。「我小時候常爬樹,是全村最會爬樹的人,你忘了?」
「夢芙,我真不知道怎麼感謝你才好。」
「誰教我們是朋友呢?」夢芙笑著說。「對了,這幾天你放寬心,好好享受最後幾天當郡主的日子,以後你離開王府,可能再也回不來了呢!」
「不!我會回來的,爺爺的年紀大了,我和天磊會合之後,一定會回來求得他的諒解,畢竟爺爺只有我這一個孫女兒。」
「嗯,這樣最好,我想你和天磊慢慢求王爺,他總有一天會接納你們,能嫁到外國去當王妃,這也是件榮耀的事嘛!」
「唉!我現在不敢想以後的事,只盼望爺爺發現新娘子不見了,別生太大的氣就好了。」
「不想那麼多了。」夢芙拉著玉璇的手,坐在象牙床上。「來!告訴我,那位讓你如此生死相隨、傾心相戀的外國王子,是什麼樣的人?到底有什麼好?能讓你這麼愛他?」
「討厭!他有多好?我怎麼說得上來嘛!」玉璇雙頰酡紅,水汪汪的雙眸閃爍著幸福的光彩,羞答答地垂著頭說,「在我看來,他處處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