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崔家書房。

「少爺,您到底在找什麼?」

越過被推倒在地上的書堆、散亂一地的紙張、五顏六色的活頁夾,管家王伯頭疼地目睹任性小少爺繼續往櫥櫃里翻找東西。

嗚嗚……小少爺把書房搞得這麼亂,等會兒他要收拾到民國幾年啊?

「找一份文件。」

崔紹祈答得含糊,雙手卻毫不停歇地拚命將成迭的文件一張張拿起瀏覽后往身後一丟,任其飄飄然地落在地毯上。

「什麼樣的文件?我可以幫您找……」趕緊將少爺扔來的文件收攏成堆,再靠牆角擺放,減輕他等會兒收拾到腰折腿疼的痛苦。

「看起來很不重要的文件。」

崔紹祈思索片刻,繼續將手上的紙一張一張抽出來閱讀:

「是手寫的,上面有我的簽名,還有一個叫史蔚琪的名字。」唉,他當初到底將這寶貴的賣身契扔哪了?

「是這張嗎?」王伯彎腰拾起一張爛爛的便條紙。

崔紹祈咕噥著放下手上的紙迭,轉身探向王伯手中的紙片:

「哪有可能這麼容易就被你找到?我找了一個上午耶……天啊!王伯!你太厲害了!真的是這張啊!」

歡天喜地取來這寶貴的紙張,崔紹祈對依舊狀況外的王伯又摟又抱。

「太感謝你了!王伯!下次請你吃雞排!」說完立刻風風火火地跑出門。

「……雞排?」

王伯眉毛打結地目送小少爺飛奔離開。

小少爺剛剛說……雞排?

著手開始收拾亂槽糟的書房,王伯的腦海中還是纏繞著一個世紀之謎--

為什麼是雞排?

氣喘吁吁地一路奔到生科館,崔紹祈興奮地抓著選課本,查明生科系大一此時的上課教室后,三步並兩步、興高采烈地奔向教室外頭,一副熱切期盼、迫不及待的模樣。等候幾分鐘后,還不住伸長脖子往教室門內探看,引來學生一陣奇異的注目。

教室內,正在講課的教授似是說了些什麼,學生在一陣哄亂中紛紛起身,走向門口;崔紹祈睜大眼睛,朝往自己眼前經過的學生們掃視,尋找一張慣常冷淡的臉蛋。

等候片刻,終於瞧見史蔚琪落在人群最後頭,單肩側背著背包,視線定定地落在前方,未曾偏移。算是清秀的五官上頭,沒有喜怒哀樂的痕迹,整個人透出稍稍漠然的氣質,雖不若寒冰,卻也與人維持著些許距離。一雙眼瞳清亮澄澈,不曾透出女性該有的嫵媚眼神,卻閃耀著慧黠聰穎的光芒。

明明不是漂亮的女生,此刻卻緊緊攫住他的視線。

或許是那股不具侵略性的自信,或是眉宇問充盈著的聰慧,讓她平凡的臉龐上平添引人注目的光彩。

第一次發現,內在的光輝也能煥發至外表,形成迷人的氣質。

原來,比起美麗的女子,聰穎的女性更是別具魅力……

傻愣愣地恍神片刻,待崔紹祈回過神來,史蔚琪早已走了個老遠。

「喂--史蔚琪!」

趕緊放聲大喊,一面拔腿往前跑。幸好走在前頭的史蔚琪聽見他的大吼聲,及時停下腳步,沒讓他多跑太多冤枉路。

「幹嘛?」

史蔚琪轉過頭來,口氣不慍不火地。剛剛其實早就瞧見崔紹祈佇立在教室門口的身影,還傻乎乎地發著呆,連自己走過他面前也沒發現。猜想他或許正等候著別人,也就沒主動與他打招呼。

「妳走那麼快乾嘛?」崔紹祈一面走上前,一面抱怨。「不會主動跟我打招呼喔?」

史蔚琪微微皺了皺眉,沒多說什麼,只是問:

「找我有事?」

這句話可提醒了崔紹祈今日前來堵人的目的。他嘿嘿一笑,笑容里滿是神秘。「是啊,是很重要的事。」

「……看你笑成這樣,就知道絕對不是好事。」未言先笑,非好即盜,祖先們老早就交代過的。

「那倒也未必。」崔紹祈掏出一張稍有破損的紙條,笑容益顯狡詐:「妳還記不記得這個?」

史蔚琪怔了怔,不明就裡地湊上前去端詳著。

紙條看來有些舊,上頭是藍色原子筆簽寫的字跡,很明顯出自她手:最下頭一行字則是別人的筆跡,附有她的簽名,以及……崔紹祈的。

這張紙條,怎麼還在人間?!

目睹史蔚琪愈來愈綠的臉色,崔紹祈得意地在一旁殷勤解說:

「去年的事啦,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在熙棠哥的書房打賭,如果我不能在一個星期內找到害妳家財產被查封的人,我就讓妳砍我;但要是我如期找到,妳就得答應我一項要求--」

「夠了,我記得。」

史蔚琪青著一張臉,截斷崔紹祈歡天喜地的旁白。只是誰想得到,崔紹祈居然還收藏著那一式兩份的字據?

明明是超級古老的往事,當時史蔚晴還不是傅太太,史家也還落難地蹲在違章建築里折塑料花掙錢、餐餐喝白粥配醬瓜豆腐乳。傅熙棠找來號稱即將開辦討債業務的崔紹祈,委以尋找捲款潛逃者的重責大任,史蔚琪眼見該名金毛乳兒一副沒擔當的孬樣,於是採用激將法,逼崔紹祈簽下有時間限制的制約條款,要求他在一周內完成任務……

原本她可以等著接收崔紹祈的斷手斷腳,沒想到崔紹祈福大命大,硬是在到期前與他口中的「王牌」聯絡上,一天內便將被海扁得奄奄一息的張印忠拖回台北,完美收場--

不,其實並不完美,尤其在想起自己還欠崔紹祈一個願望之後,史蔚琪更是笑不出來。

崔紹祈睨著史蔚琪鐵青的臉色,憂心忡忡地鎖緊眉頭:

「妳該不會是想賴帳吧?」趕緊收起手上的紙條,小心翼翼護在胸前,以免證據被蓄意湮滅。

「我並不是這種人。」史蔚琪從牙縫裡擠出回答。

崔紹祈當下眉開眼笑。

「那好,願賭服輸嘛,果然有信用。」張嘴打算宣告他的要求--

「等一下!」史蔚琪及時出言制止,讓崔紹祈嘴巴大開的動作停在空中。她恨恨地瞪他一眼,沒忘記把話說在前頭:「你的要求只有一項,不可以講那種『我要一百個願望』的要求,不可以提出有違善良風俗的咸濕要求、不可以危及他人身家陸命安全、不可以妨害人權、不可以--」

「我要妳教我如何經營生意。」面對太愛斤斤計較的神燈,阿拉丁直截了當地許下願望。

「……經營生意?」史蔚琪擰著眉。「該不會是回頭去搞那個討債公司吧?」

他不提,她還真忘了崔紹祈在去年曾發下豪語要從事產物管理業,還到處集資哩。

崔紹祈不耐煩地擺擺手。「那個計劃早就夭折了。」

在接受第一件、也是唯一的委託后,尹震就將他踢回台北,拒絕與他聯繫。失去負責執行的合伙人之後,他這個專事管理經營的皮條客又怎能獨活?因此該創業計劃黯然落幕,他虎頭蛇尾的事迹再添上一筆。

「那,你的合伙人,尹震呢?」史蔚琪裝著滿不在乎的態度問著。

「我哪知道啊,那個人全世界到處跑,他不想理我,我一輩子也休想聯絡到他。」想起尹震將他視為奶娃的輕蔑態度,崔紹祈就嘔,偏偏自己又沒立場、沒證據反駁他……

崔紹祈忙著自顧自嘔氣,沒留意到史蔚琪臉上一閃而逝的錯綜表情。

「總之,我要妳幫我把雞排的生意做起來,只要當月結算后出現利潤,就算是達成任務。」崔紹祈宣告。這麼合理的條件,足可顯現他沒有刁難的意圖,夠寬厚了吧?

「就算利潤只剩兩塊三毛五?」史蔚晴質疑道。

「呃……這樣會不會太少了點?」崔紹祈抓抓頭,停頓片刻,斷然下了決定。「算了,重點是教會我做生意,其它的無所謂。」

自從上回史蔚琪以報恩為由,領著他在夜市吃遍各家雞排產品后,他開始對她暗藏不露的商業頭腦產生興趣。瞧她談起事來頭頭是道、行事條理分明,看似不經世事的小女生,卻像是對小本生意的經營很有一套。

更何況,上回她逼他吞食雞排的回憶雖然令他聞雞色變,卻也的確使他對各競爭對手的產品有了概括認知,不再如先前一般,懵懵懂懂地莽撞行事,只能賠錢、不懂牟利。

「我不是說過了嗎?」史蔚琪不耐煩地老調重彈。「要學生意,回去找你的父執輩,他們都是商場上的霸主--」

「如果我連這樣小小的攤販都不懂經營,怎麼能吸收他們億來億去的生意經?」崔紹祈堅持地。

史蔚琪的眼珠子轉了轉,打量崔紹祈固執的表情中透露出的倔強。最後,她瞭然於胸地點了點頭:

「我懂了。」

終於明白為何崔紹祈好好的少爺不當,偏要混跡到最平民的夜市裡,沒頭沒腦地當起小老闆。原來他並不是只願安逸等待繼承祖業的公子哥兒,而是埋著頭努力不輟、一心想證明自己的能耐。

雖然,他證明的途徑有些弔詭。

只是,難道他的長輩們不曾主動提供資源供他學習?

睨一眼嘴角抿得極緊的崔紹祈,史蔚琪決定不過問人家家裡的私事。端出無奈的表情,她撇撇嘴:

「就照你說的辦。」

「太好了!」

崔紹祈狂喜地歡呼一聲,完全忘記自己理應保持要挾對方的高傲姿態,忘情地一把抱住史蔚琪:

「只要有妳在,我就不信我的生意做不起來!」

他雀躍地叫跳大半天,卻發現史蔚琪完全不為所動。低頭一瞧,才發現被他攬著的她表情僵硬,一副渾身不自在的模樣,卻也沒激烈地將他推開。

「你幹嘛對我動手動腳?」

抬頭迎上崔紹祈的目光,史蔚琪語氣硬梆梆地發問,語尾卻隱含不自覺的羞怯意味。

「我、我很高興啊,高興就想抱一抱……」崔紹祈坑坑巴巴地解釋著,一面暗自懊惱,這什麼鬼理由?

他的手臂環繞著她的身軀,手掌貼撫著她的背脊。被一個擁抱拉近距離的兩人,氣息貼近得幾乎可以感覺到對方的呼吸……

他知道這個擁抱太牽強,卻還是不願鬆開雙手。第一次這麼靠近地注視她,發現她看似普通的長相,其實有分耐看的美感;尤其是那雙眼睛,雖不是標準美人應有的水汪汪大眼,黑白分明的瞳仁卻黝黑得那麼深邃……

「你到底要抱到什麼時候?」

眼見崔紹祈遲遲沒有退開的傾向,史蔚琪的耳根子開始熱辣辣地燒灼起來,淡薄的口氣也宛若初春薄冰,融成一波溫暖的水。

「唔。」崔紹祈哼了哼,還是沒打算放手。兩人大眼瞪小眼片刻,他突然想起一則笑話:「妳有沒有聽過一個有關聯誼的笑話?」

「……什麼笑話?」她納悶。現在是講笑話的好時機嗎?

「就是啊……」他興高采烈地講了起來:「有一次,電機大三的男生找中文系大一的女生去聯誼,一個男生負責載一個女生,用抽鑰匙的方法決定。大家各自上車、系好安全帽準備出發的時候,其中一個男生就對坐在他機車後座的女生說『學妹,妳這樣坐很危險喔,趕快轉過來,不要背對我,要不然會跌下去』,結果中文系學妹當場賞了那個學長一巴掌,哈哈哈……」

史蔚琪的表情霎時垮下。在這個節骨眼上講這種笑話,他是在諷刺她胸平得讓人分不清前胸後背嗎?

「很好笑吧?」崔紹祈還很沒神經地繼續笑著:「不知道為什麼我會想到這個笑話,實在是有夠白痴的--」

啪!一記兇狠的耳光打在他兀自笑著的臉上。

「幹嘛打我?!」崔紹祈摀住紅腫的臉頰,委屈地大喊。

「去問那個中文系學妹吧。」

史蔚琪擲給他一個滿懷怨恨的白眼后,氣沖沖地揚長而去。

「喂!」

下午的必修課結束后,史蔚琪手抱書本準備離開教室,卻冷不防被身後的同學喚住。她止步,有些納悶的表情下,說出口的話卻還是一徑地清淡:

「有事嗎?」

班上的公關顯然被她不甚熱絡的反應冷到了,臉上的表情也隨之降溫:

「今天晚上大家說要去唱歌,問妳要不要一起去。」難怪這位同學與班上的任何人都不太熱稔,那種漠然的態度,任誰也提不起興趣接近她嘛。

「唱歌?」

聽起來不太有趣。她一向只參與必要的活動,其它雜事則是能免則免。「不了,謝謝你。」

「妳不去喔?」公關皺眉。雖然對眼前的女生毫無興趣,卻還是本著增進班上同學感情的本份,再次力邀:「去嘛,難得這次大家晚上都沒事,又還沒要考試,去玩一玩有什麼不好?」他頓了頓。「不過,如果妳有其它事情的話,是不勉強啦。」

史蔚琪抿了抿嘴唇,想起某件「其它事情」。

說來矛盾,一向對與己無關的事情卻之不恭,這陣子卻不斷捲入與崔紹祈有關的麻煩事。事後想想,事件的開端,居然還是她自己起的頭,一時鬼迷心竅地多管閑事,才會導致現下難以脫身的窘境……

更弔詭的是,過去讓她避之唯恐不及的麻煩,現在竟然愈做愈過癮,還隱隱生出不想就此打住的念頭。

一點都不像過去的她。

「謝謝,我想我還是不去了。」念頭在腦海中轉了轉,史蔚琪再次謝絕公關的邀約。「沒有意外的話,我的確會有『其它事情』得忙。」

想起崔紹祈這陣子下課後奪命催魂call,電話中時而跋扈、時而謙卑的口氣,總讓她又好氣、又好笑。

明明是個二十好幾的成年人,說話、做事卻很有卡通那種誇張鮮明的調調,連表情也十分戲劇化。偏偏他這些看似幼稚的行徑對她來說相當有效,她淡漠的態度一碰見韌性十足的他,就不得不豎白旗投降,若是自己硬著心腸拒絕他,他臉上那種心碎受傷的表情,又讓她太捨不得。

似乎,有種莫名其妙踏進陷阱里,還一步一步愈陷愈深的不祥預感……

「祝你們玩得愉快,我先走了,拜。」

她跨步走向教室門口,離開之前,難得心情大好地轉頭拋去一個燦亮的笑靨;意外遭受電殛的公關睜大眼睛,傻愣愣地目送她離去。

第一次看見這位史同學露出有溫度的表情,而且還是如此溫暖的笑臉。原來,史蔚琪不是長得平庸,只是冷淡的表情掩去她好看的外表啊……

已經遠離教室的史蔚琪,壓根不知道自己難得心情晴朗而奉送的笑容對公關產生多大的震撼。掏出手機,訝異地發現平日總準時響起的「鬧鐘」尚未開始叫囂,心底漾出幾分期待落空的悵然。她將手機擱回口袋,準備返家。

「蔚琪。」

身後有人喊她的名字。史蔚琪怔了怔,止步回頭,就迎上傅熙棠那張總是冷然的臉龐;目光朝傅熙棠身側兜了兜,卻沒瞧見一向與姊夫形影不離的姊姊。

「姊夫。」她禮貌地稱呼著,轉了個方向走近傅熙棠。「姊呢?」

「她還在上課。」傅熙棠凝視著史蔚琪,眼光內含著解析與打量的意味:「我是來找妳的。」

「找我?」史蔚琪納悶地蹙起眉。雖然她與姊姊、姊夫兩人互動甚佳,卻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必要,需要如此特意地交談。

傅熙棠點頭,略一遲疑,終於還是直接說明來意:

「尹震問我,交給他的那些東西是從哪裡弄到手的。」

一向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尹震,卻在收到史蔚琪的包裹后,直奔台灣,一路衝進傅熙棠的辦公室內逼問對象來源;慣常森冷的態度被急躁迫切的情緒取代,平時已極具壓迫感的氣質,那時更是懾人得將正與傅熙棠會議中的幹部嚇得悉數逃之夭夭。

「你告訴他了嗎?」史蔚琪一張臉轉為蒼白。

「沒有。」

即使尹震威脅要將他的辦公大樓炸掉,他還是沒理會尹震的要挾。「我不清楚內情,所以,還是得問一問妳這邊的狀況。」

誰曉得尹震那急如星火的模樣,是為了報仇,還是為了報恩?他可不能拿小姨子的性命開玩笑。

「喔……」史蔚琪鬆了口氣,臉上的表情還是隱隱透出不自然。「其實,見他一面也無所謂,只是……」

「上車再說吧。」看出史蔚琪欲言又止的為難,傅熙棠轉身走向停車場:「我請妳去吃飯,妳慢慢說,不急。」

史蔚琪沒有反駁,只是默默尾隨著傅熙棠上車。

一路上,傅熙棠只是安靜地開車,任由史蔚琪在腦海中釐清紛亂的思緒。記憶中的影像不斷糾結,邱靜的笑臉在她的眼前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地掠過……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史蔚琪升上國二那年,邱靜正好轉學到她的班級。個子小小、身材瘦削的邱靜個性內向而羞怯,尖尖的下巴,看來就像是營養不良的模樣。

班上同學先前早已同窗一年,泰半各自形成了小圈圈,話少的邱靜自然而然成為班上的孤鳥,每到下課時間,就見她一個人在座位上發獃,或是雙手靠在走廊欄杆上,雙眼瞧著不知名的遠方,出神地望著。

引起史蔚琪注意的,是邱靜每到午餐時問,就會無端失蹤的奇異舉動。

一向不愛與人打交道,史蔚琪是另一隻自願選擇單飛的孤鳥,與班上同學保持著不親不疏的互動,不屬於哪個小圈圈的成員,卻也不曾因此遭受排擠。習慣自己吃飯,而不是與若干姐妹淘圍成一圈吃飯配話的她,不知從何時開始,便發現邱靜午飯時段總不在教室內的事實。

按照學校規定,午餐是不允許學生外出購買或食用的……史蔚琪好幾年難得發作一次的古道熱腸,又在此刻迸發。

那天,她莫名其妙地起了好奇心,在第四節下課打鐘的那一瞬,悄悄跟蹤邱靜離開教室。她原本設想過各種可能性,卻獨獨漏了這一項--

邱靜她,中午根本沒東西可吃。

隱匿在陰暗的角落中,史蔚琪耗去一整個午餐時段,注視邱靜盤著腿坐在圍牆邊的大椿樹下,雙手手指流暢地翻轉手中的橡皮筋,像是很沉迷於如此的遊戲中。她尖瘦的臉蛋泛著枯黃,一雙大眼睛卻神采奕奕地緊盯著自己手中的各式花樣,渾然不覺飢餓的存在……

那日之後,史蔚琪的便當袋不再屬於她一人。

她會趕在邱靜踏出教室門口前,大剌剌地坐到邱靜桌前,掏出史媽自製的營養餐盒與水果若干,附上早餐捨不得吃、攬下來的三明治一枚,擺出一桌子餐點之後,野餐似的開始進食。

面對史蔚琪這般唐突的舉動,邱靜一開始顯得不知所措,不管史蔚琪遞給她什麼食物,一概默默地推拒。史蔚琪倒也不灰心,只是不斷重複相同的舉動,或者在下課時間硬拖著邱靜上福利社去打牙祭,買來一條長長的夾心麵包,折下半段直接塞到邱靜嘴裡。

「妳不吃,我就拿去丟掉。我吃不下嘛。」

起初邱靜仍僵持著不願接受,而只是抓著那段麵包,在上課鐘響時回教室上課。史蔚琪從不逼迫她說話,只是很專心地在邱靜身邊啃咬食物,兩人的互動,平和得極為詭異。

日子一久,或許是習慣了史蔚琪的存在,又或者邱靜感覺到史蔚琪的親近並無惡意,她開始願意食用史蔚琪遞來的食物,不管是便當、水果或零食。

她也嘗試開口了。雖然還是一樣內向得緊,卻漸漸以三言兩語表達心底的想法。像是史蔚琪若在便當裡面挑三揀四半天、又將整個飯盒推到邱靜面前,她便會抬頭凝視著史蔚琪,如同看穿她的心思:

「其實妳吃得下吧?而且妳……很瘦呢。」

「胸部小跟瘦並沒有關係好嗎?」沒忽略邱靜的眼光落在自己扁平的胸前,史蔚琪拉長了臉反駁。「有沒有看過小腹比胸部還大的?」

「噗」一聲,邱靜笑得將飯粒灑了滿桌。

在那之後,邱靜愈來愈開朗;中午不再挨餓的她,氣色也漸漸紅潤,不似一開始的蠟黃。倒是史蔚琪漸漸消瘦,青春期一到、抽長成了高個子后,更顯高挑,還頻頻感謝邱靜助她瘦身成功。

她們成了莫逆之交。

某回體育課,邱靜拉著史蔚琪躲到離運動場極遠的樹蔭步道旁,避開老師同學們的視線,她神秘兮兮地從口袋抽出一張照片,湊近史蔚琪眼前:

「妳看,這是我哥哥,很帥吧?很多女孩子喜歡他哦,以前我們住在一起的時候,天天都有女生打電話找他……」

照片內,年少的尹震與邱靜對著鏡頭咧嘴猛笑,兄妹倆並不算太相像,卻在五宮中隱含神似之處。

史蔚琪凝視著照片中俊美的少年,邱靜在一旁難得多話地滔滔不絕傾訴與哥哥有關的種種。哥哥的溫柔、哥哥的傑出、哥哥的好人緣、哥哥為她做過的所有事情……

回想邱靜每回提起哥哥時那一臉驕傲的模樣,彷佛全世界的光輝都集中在她偉大的哥哥身上。對邱靜而言,哥哥是這個世界上最值得仰賴的人,勝過對她不理不睬的雙親,勝過她周遭所有的一切。

史蔚琪沉浸在回憶中,斷斷續續地訴說著。傅熙棠仍緘默地聽著,不發問、也不打斷,直到史蔚琪的臉色從起初的興高采烈,轉為後頭的惆悵惘然,他才在史蔚琪停止說話的下一刻,緩緩開口:

「妳說的邱靜,就是尹震的妹妹?」

「嗯,」明白傅熙棠的疑問,史蔚琪望向車窗外擁擠的車陣,一再想起邱靜與她相伴的那段日子:「他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妹,邱靜從母姓,所以與尹震不同姓。他們家的關係很複雜,邱靜的媽媽似乎有精神方面的疾病,會莫名其妙地痛打邱靜,也從來不給她錢買便當……我記得邱靜說過,自從父母分開,她爸爸帶走尹震后,她媽媽就愈來愈奇怪,她很怕她媽媽有一天會把她打死……」

傅熙棠睇一眼史蔚琪,猶豫地問著:

「那邱靜她……」

「死了。」

史蔚琪低下頭,像是掩飾著眼底深深的愧疚與傷感。「交給尹霞的那些東西,是邱靜離開學校前交給我的。她說,那是她最寶貴的東西,要我替她保管,等她長大之後,就會找我拿。」

只是誰也沒料到,邱靜沒有機會長大。記憶中羞澀的小小笑臉,就此停格在十四歲的少女容顏……

死者已矣,她轉交邱靜遺物的用意,只是讓世上唯一與邱靜有血緣關係的尹震,能收到妹妹最後的紀念,並不想撩起平息已久的舊傷口。

但現在,尹震返國,目的相當明顯,是為了邱靜的事情……

「就算我沒告訴尹震,他還是很快會找到妳。」

傅熙棠輕聲提醒史蔚琪。畢竟尹震的身分不同常人,以傭兵之姿廣接黑白兩道委託案件的他,情報網遠較尋常百姓密集廣大。

史蔚琪的嘴角動了動。「我曉得。」

找到了她,她又能為他做些什麼呢?憎恨或扼腕都已經無濟於事,尹震發狂似的尋找她,又企圖得到什麼?

一瞬間,車廂沉寂下來。

沉默片刻,傅熙棠張嘴欲言,卻陡地被一陣手機鈴聲截斷。他看著史蔚琪接起手機,一個氣急敗壞的嗓音驀地從手機內爆出,嘈雜的聲響,連旁邊的傅熙棠都耳聞得一清二楚:

「史蔚環--妳妳妳跑去哪裡躲了?」

「我哪有躲。」史蔚琪口氣颯涼地答話,方才還噙著淡淡悲傷的嘴角,此刻無意識地漾出一絲笑意。

「那妳跑去哪裡了?」手機里傳來哇啦哇啦的怪叫聲,聽來很是不滿:「我在你們教室前面等了半天,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教授提早下課啊。」這又不是她預料得到的。

「哇咧!」害他像白痴一樣,等了半個小時。「也不早講!好啦,妳在哪裡?還不趕快來找我報到!」

史蔚琪睨一眼傅熙棠,後者感應到她的想法,在路口迴轉后,又拐回學校的方向行駛。

「我現在要回學校了。你到校門口等我,馬上就到。」

「妳怎麼離開學校了?妳是不是想要落跑?這樣不行啦!做人要勇敢面對現實--」

懶得與對方喳呼太多廢話,史蔚琪直接切斷手機,好整以暇地將背脊靠在真皮座椅上頭。前一刻的哀愁魔法般的被驅離,此刻盈滿她腦中的,卻是一張表情豐富、神采飛揚的嘻笑表情。

「崔紹祈?」

傅熙棠專心看著前方景物,頭也不回地問著。方才手機的聲響實在太大聲,他就算是不想偷聽,也不小心將所有內容盡納入耳中。

「嗯。」史蔚琪簡短地回應。

……這兩個人,不是一見面就吵個沒完的冤家嗎?怎麼此刻雖然依舊吵鬧,卻展露一副互動默契甚佳的模樣?

傅熙棠納悶著,卻也沒過問。沉吟半晌,才淡淡建議:

「崔紹祈是個被寵壞的小少爺,雖然聰明,但是不太習慣動腦筋,又很容易被激怒。如果有機會,勸勸他成熟點,別再為難他爺爺了。」實在不忍心看見將近八十歲的老人天天被孽孫忤逆啊。

史蔚琪輕笑,思考片刻后,含笑開口:

「我現在的心情,很像馴獸師。」

「馴獸師?!」

這……難道言下之意,是指兩人的互動與皮鞭有著曖昧的關係?

沒發現傅熙棠扭曲的表情,史蔚琪徑自說了下去:

「崔紹祈是紙老虎,拿桶水潑下去就癟了,看起來很乖張,其實滿單薄的。就像你說的,聰明卻不習慣動腦筋,大概是被人服侍慣了吧。我現在每天做的事情,就是逼他用心思考、用腦袋做事。等到他象樣一點,或許自己就會產生自信,有勇氣去接觸家族事業了吧。」

傅熙棠挑眉,沒想到史蔚琪對崔紹祈空有囂張外表,內心卻自卑得緊的特質抓得清晰。想起史蔚晴對妹妹的描述,一向是淡泊又不愛插手閑事的冷血個性,現在卻不斷接受崔紹祈的糾纏,還看似樂在其中……

想了想,傅熙棠決定說些對崔紹祈形象有正面幫助的評語:

「崔紹祈他,其實還滿可愛的。」雖然有點幼稚,但是不狡詐、不造作,笨得很坦率,也算得上是一種賞心悅目。

「呵呵。」史蔚琪笑開了。

眼見車子漸漸駛近校門口,崔紹祈那頭惹眼的金髮就在前方晃來晃去,愈靠近看,就愈能瞧清他不悅到極點的怒顏。

停下車,傅熙棠目送史蔚琪解開安全帶、推門下車,忍不住又補上一句:

「我代替崔老爺子謝謝妳。」

謝謝她有教無類,願意容忍崔紹祈的任性;也謝謝她不嫌棄崔紹祈,搞不好能讓老爺子一舉解決包括孫子太笨、無人青睞等等困擾……

史蔚琪嘴角揚起,拋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笑靨,那笑容裡面,不再只有聰慧狡黠的光芒,還煥發著戀愛中女人獨有的美麗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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訂婚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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