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自那以後，我和迪亞斯園了我們的祈望，在山中共賞春花秋月，伴著彼此和流水碧天，過了一年多。

那天，迪亞斯馱著我過那座山，在一個小城鎮提出所有的積蓄。那時對於那些塑膠卡，我才稍微多了些好感。然後我們搭上最簡陋的火車，一路晃蕩到東部。在一個看來古舊、被遺忘的車站下車。

那個小小的村落，四周圍翠山環繞，沒有沾染任何城市的氣息。然而迪亞斯仍帶著我往山上走，走了不知多久，我們選了一處隱密又美麗的所在，做為我們小窩的地點。

就這樣，我們開始只有彼此的生活。

平時，我們不下山的。只有在急需晶用盡時，我們才會到小村去。但我們從不多逗留。迪亞斯在都市尚且引人注目，何況是在這種人煙希少的地方！雖然村落的居民都很友善，不過他們更好奇，我不能冒這個險！

我不在乎這個世界的眼光，但是我也不能失去迪亞斯！

「怎麼了？眉頭皺這麼緊？」

我仰臉向他，伸出手臂。迪亞斯坐下將我抱在懷中。「在想什麼？想得那麼認真？」

我搖頭，輕輕撫著他的臉，勾畫他的唇形。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戲吻著它，金瞳深情地笑望著我。我嘆了一聲，偎在他肩上。

「別啊，嘆什麼氣？好端端地為何嘆氣？」他疼愛地在我耳邊低語。

迪亞斯從不叫我商別，也不叫我小別。他只喊我別啊。拖著長長的尾音，讓我有被深愛的感覺，我喜歡他這樣叫我！

「再叫我！我對他撒嬌。他在我耳邊輕輕斯磨，柔軟的唇，混亂熾熱的氣息，溫存的耳語……

別啊……你是我的別啊……我最愛的別……」

我微合眼屋旁的樹影隨著金光照耀，閃爍變換，鳥啼聲清巧婉轉地脆鳴著。迪亞斯……我的愛……

迪亞斯呢喃低語，滾燙的雙唇輾移到我的唇瓣，灼熱了我的身，我的心……

「我愛你……我多愛你啊……愛得想要吃了你……」

「吃了我吧……吃了我吧……」我虛軟地說，感覺體內的熱火越燃越熾……焚盡我吧……

迪亞斯游移的手穿過我的肉體撫觸到我的內里、我的靈魂……我愛他……

他的手定止在一處，金色的雙眸定定、熱烈地俯探我。我用飄著霧氣我眼迎接他的視線，雙手摟住他的頸項。他的身體輻射出高熱溫度，熨著我的掌心，好燙好燙……我又凝眼望他，他回望我，抱我起身走進屋內……

半夜的皎白月華喚醒了我。我枕在迪亞斯的胸膛，聽著他的心穩定地跳動。他的臉在光影中體成深刻的起伏，我輕輕地觸著那些線條，象蜻蜓點水般的深恐驚醒了他。

最近他瘦了，雖然他說不要緊，但我恐怕那卻是某種徵兆。

我知道他有幾次非意願的轉化他瞞著我不告訴我，怕我擔心。但是那深遠的嚎聲怎藏得住

他在改變。我知道！我但願那是正常而無害的，卻清楚那是我的一廂情願！如果那改變沒關係，迪亞斯不會隱瞞我。就因為他也害怕那改變，他才不說。

難道我們只能聚守這麼短的時間嗎？

不！我不信！一切只是我的杞人之憂罷了。我只是多慮了！

我閉上眼，將自己放逐到夢之鄉……

第二天，我與迪亞斯下山到小村去。走在路上，我總敏感地察覺村人的目光似乎不同以往。恐懼催化了人的疑竇之心，我相信這些村民都是善良的。但是人都有好奇心……

「你怎麼了？手這麼冷？」迪亞斯低頭關心地問。我看著他在陽光舞射下的銀髮象似頭冠地閃著光，搖搖頭。他撫撫我的臉，牽著我走回去。

一整天我坐立難安。那股不安似乎因著我的煩亂，餵養得越見壯大。迪亞斯的擁抱只是讓我更惶恐。

「不要多想，沒事的！」迪亞斯枕靠在床邊，抱著我，低語道。

「這種日子太美了，美得不象是真的。我好怕……」我惶惑地喃語。

「怕什麼？我就在你身邊，不是嗎？不要胡思亂想，已經晚了，閉上眼睛。」他的手輕輕地拍著我，柔聲地哄我入睡。

「迪亞斯--」我喚他，他含笑凝視我，等著我開口。

「你想……艾麗莎博士和尼爾博士他們是不是已放棄尋找你？」

迪亞斯臉上柔睛暗淡下來。「我是如此希望！」

「萬一他們沒有呢？」

迪亞斯不語。沉思的目光顯得深邃、熠熠中閃現惶惑。我注視著他，又說：

「艾麗莎博士對你有著強烈的情感，你知道嗎？」

迪亞斯莫測地笑笑。「我身上的人類基因來自於她！」

「原來如此……」我喃喃：「莫怪乎她會有那種行為……」

「睡吧，別再想了。」迪亞斯閉上眼睛。暗夜的沉寂中只有微弱的蟲唧聲。

我看著他立體深刻的五官翦影慢慢地將眼睛合上。

輾轉反側。迷濛中，許久不曾出現的惡夢又來侵擾我；即使明知那是夢，我還是慌亂。不行啊……你們誰也不能帶走迪亞斯……不行--

我倏地睜開眼，喘著氣望入薄黑。冷汗浸濕了我的衣衫，四周好安靜，連蟲聲也沒有！我抬眼看迪亞斯，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光，警覺疑慮。

「迪亞斯！」

他望向我，微微一笑，然後變得嚴肅。「他們來了！」

我的心跳一瞬間紊亂起來。「迪亞斯--」

他起身，沉靜的模樣平息了我的慌亂。我跟在他身後下了床，他牽住我的手，往前開了門。

屋外的月光透著詭異的血色光澤。浴染在月色下的是

那不懈的追捕者，如巨大幢幢的暗影籠罩著我們。

「莫迪亞斯！」艾麗莎博士的驚呼聲截斷了那不祥的寂靜。除了尼爾博士，還有幾個黑衣人。那些人看著迪亞斯的眼中雜著懷疑、懼怕、還有厭惡……那種對不可知的事物所持有的複雜神色。

他們身邊的狗群雖然沒有聲音，但是我看到它們對迪亞斯的防衛……

「博士們，好久不見了！」迪亞斯冷冽地說：「你們深夜造訪有何貴幹？」

「莫迪亞斯，我們是來帶你回家的。」尼爾博士冷靜如昔地說。

「回家？」迪亞斯輕輕地笑起來，笑聲聽來毛骨悚然。「我的家就在這，還要回到哪去？」

「莫迪亞斯，乖，我們回中心，那裡才是你的家。」艾麗莎博士用種哄小孩的語調說。但是她的眼神，她的眼神讓我渾身發冷；她彷彿用她的眼睛將迪亞斯生吞活剝！那種恐怖的神色，就好像以愛為刀的費德爾……

「莫迪亞斯，我們知道你的因子在變化時，會因能量的激燒而加速運作。如此代表你的腺體代謝也會改變；而我們不知道這些改變的後果。所以你為何要拒絕我們的幫助？中心裡有最新的設備可以解答。跟我們回去吧！」

「再回去過那種生不如死的白鼠日子？不，我敬謝不敏！」

「莫迪亞斯……」

我緊纏著迪亞斯的手，感覺陷在一個永遠也清醒不了的惡夢中。

「你是為了她吧？」尼爾博士毫無波動的眼光忽然停在我身上，那種空洞感令我發寒。我越偎近迪亞斯。

「我永遠都不會離開她的！」迪亞斯堅定地說。

「永遠？」艾麗莎射著嫉妒芒焰的眼，怪笑了起來。然後她忽然自口袋中掏出一管黑色、小巧的東西，正正地指向我。

「你做什麼……」迪亞斯狂吼閃身到我面前，那一聲槍響如巨炮發射，貫穿了夜的網幕。

「艾麗莎，你會毀了它的--」尼爾博士大喊地對艾麗莎說。原本安靜的狗群因這聲響而狺狺低咆。

「迪亞斯--」我撲到他的身上，他的身上汨汨流出紅色的血液，沾滿了我的手。

「沒有人能搶走莫迪亞斯！哈哈哈--」艾麗莎尖嘶大笑地說：「你去死吧！」

「艾麗莎--」

我跪倒在迪亞斯身旁。「迪亞斯--」

另一聲槍響又再響起。我感到自己的左背悶悶的，尖刺火熱……

「別--」迪亞斯狂哮，抱起我對著四周的人怒吼：「你們該死！」

「天啊！怪物--怪物--」

槍聲四起，周圍音響混亂，而我感到身上的悶痛感就像癌細胞轉移，到處都是。

「住手！你們都住手--」尼爾博士不停大喊。

「怪物--」

「你去死吧--」艾麗莎瘋狂地笑著。她瘋了。所有人都瘋了。

「啊--」迪亞斯長聲咆喊，馱背著我縱身躍入黑暗。

快追！他們已無法跑得太遠了--」

那陣追趕的話聲漸漸遙遠。我緊緊抓住他，感到手掌一片濕粘，只覺得力氣漸漸地自指間流逝……

「迪亞斯……，我……」我手一松，掉到地上。

迪亞斯停身回來。別……振作點。」

我搭著他站起來他扶著我走到一棵樹旁坐起來。

「迪亞斯……」我驚視他在月光映照下的臉，扭曲怪異，賁長著獸類獨有的硬毛。

迪亞斯悲傷地對我笑笑。「不要害怕！再一會就會兒恢復了。這種半轉化我已經習慣了！」

「最後會怎樣？」我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好冷。

「我不知道！或許變成人身卻全身長滿了毛，或許半人半獸，或許是四不像……我不知道！或許我沒有以後了……哇！」他吐出一大口血。

「迪亞斯！」我抱住他，發現他的前胸早被血染成艷紅；而艷紅，越擴越大片……

「不要緊！」他圈住我，我靠在他胸前，看到天上的月居然泣血般的紅！就像我和迪亞斯身上交相摻雜的血那樣紅

「痛不痛？」他輕柔地問我。他的話聲夾著風，帶來遠處的犬吠與人聲，帶來那不容我們的俗眾，那群厭恨我們的人。

「我冷！」我又往他懷裡更蜷進一些。那夜風，夏日的夜風，我從不知它會刺寒凍骨。我原以為所有的終點都決定在秋天，沒想到卻是在熱悶的炎夏畫下句號。

他更擁緊我，在我臉龐緩緩磨蹭著。「再一會兒就不冷了。」

我點點頭，將手放在他掌上，他反手繾纏住我。

「到了那個世界，不會再有人想拆散我們了吧！」我低低地說，覺得寒冷鑽進我周身百骸，好冷！

「不會了。」迪亞斯在我耳邊輕語。

我不相信什麼死後魂靈相伴。但是在這一刻，我願意如此相信，我也希望我的相信能成真。

「我愛你，永遠愛你！」我輕輕地吻他。

「我心亦然！」迪亞斯閉上金光寂滅的瞳眸，滿足地笑說。

人生長恨水長東……但是我沒有一點恨，因為我和我愛的人廝守到最後。

我看著越來越模糊的月。夜空似乎被墨潑灑般，越來越幽黯，越來越氤氳……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