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影子」是一個代號。除了凌康,沒有人知道影子是准,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郭豪只知道「影子」是凌康特意訓練的高手。三年前,當凌康與秦龍飛達成某種默契后,秦龍飛離開了風雲堂,脫離黑道。而「影子」則是同時被帶入風雲堂,以彌補風雲堂失去秦龍飛的損失。三年來,每當有大事發生,郭豪都會被凌康命令守在密室門口,密室里的兩個人,一個是凌老大,另一個就是全身黑衣,頭戴面罩的「影子」。
凌康坐在寬大的太師椅上,滿意地聆聽「影子」的報告。「影子」從沒有讓他失望過,這個年輕人的對外身份是——易風揚,就職於香港警察總部的資料掌管部門,良好的人際關係與盡職的工作態度很得上司欣賞,那個洋人警務外長更有意栽培他成為第一個從文職部門調出的總探長。洋人不會毫無理由地欣賞信任一個二十四歲的中國年輕人。凌康曾經策劃過幾件「轟動」的意外案件;比如,警務處長遇襲,民政部被放炸彈,英商資本家銀行被劫……碰巧這些棘手而又讓政府首腦們頭痛丟臉的事件被易風揚輕易擺平或中途攔截,連洋處長那條老命都是因為易風揚代擋一槍才得以保全。
「嗯!姓朱的想把謝家拖下水,然後栽臟嫁禍。他倒打得好算盤,利用徐紹民做黑道先鋒,賺黑道錢,再偽作周轉不靈求謝順昌加股「榮匯」,自己抽走資金收購破產商家,黑白兩道他是想一手包辦了。」凌康把朱榮發的詭計摸得一清二楚,看在秦龍飛與謝文軒的份上,說什麼也得先讓謝家抽出身來。
「管轄我們風雲堂總堂口所在地段的探長岳峰,已經接受了徐紹民的賄賂,對開煙館允諾支持。我們不宜採取過激行動與警方發生衝突。」
「難怪徐紹民敢肆無忌憚,原來是借了個膽子。」凌康的手指輕叩著桌面,「好!我就看岳峰幾時來求我們風雲堂。」
凌康心中鋪開全盤計劃,對易風揚面授機宜。今年,大家都熱熱鬧鬧過個年吧!
依依踱出家門,快八點了,凌康還沒回來吃晚飯。這幾天他的事特別多,大概快過年了,大家都會忙一點。
坐在台階下種著矮樹的花壇邊上,依依撥數著矮樹上半枯的葉子玩,不時瞄幾眼街口。幾次想伸長脖子,但是,現在十二月耶!寒風從四面八方包抄過來,無孔不入,冷得她只好全身縮成一團,包括脖子在內。摸摸麻木的鼻子、耳朵,還好!一個不少。
葉子數完了,一共三十九片。
數了三遍,她對自己說,她不是要等他,只是怕數錯了,要多數幾遍。
太冷了!還是進屋拿件大衣擋擋寒氣,否則凌康回來只有燒紙錢替她解凍。這時,街口出現個人影,一直走到這邊。是凌康!一點沒錯,那高大的身影她閉著眼睛都不會認錯,還有那件沒扣上扣子的大衣,正是她今天早上在他出門時逼他穿上的。
離地五公分的雙腳一踮,她想走上幾步迎向他。沒想到,兩腿凍得發僵,膝蓋無力,完蛋了,整個身體無可抑制地向前摔下去。
凌康一進街口即發現了家門前燈光中的剪影,這纖秀的身影已經讓他思念了一整天。他可以斷定,她是在等他,有個可意的女人倚門望歸真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加快腳步,他朝她走過去。
謝天謝地!若不是凌康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再快跑兩步,依依的鼻子不會有機會撞在他胸口,而很可能會一頭扎進水泥地。
軟玉溫香抱滿懷,凌康反倒吼起來了,大概因為一點也不軟不溫,而像根冰棍。
「你知不知道觀在只幾度?穿一件毛衣坐在風口上,你活得不耐煩了?」
「活得不耐煩了」是句威脅常用術語,就連在菜場為根蔥發生衝突吵架的人也拿這句話當口頭禪,彷彿不說就不夠氣派似的,但聽的人大多數當它是放屁。不過,同樣一句話由風雲堂的老大說出來,則足以將聽的人嚇得半死,因為它預示著某人休想見到下一秒鐘的太陽。
依依當然沒有把凌康的話當成「那個」,但看起來也沒什麼驚怕的表現,她又不是第一次聽他這麼說。她只是細聲細氣地說:
「謝謝。」不是謝他吼她,而是謝他又救了她一次,但他的胸膛也不比水泥地客氣多少,害得她的鼻子隱隱作痛。
「我剛想進去,你就回來了。」
凌康把手穿過依依僵硬的腿彎,輕輕將她抱了起來,走上台階。她淡紫的唇和冰涼的身體令他又擔心又心疼。他緊緊將她摟在胸前,讓自己的體溫驅散她的寒冷。
依依把頭埋在凌康胸口,雙手環抱住他結實的後背,他的懷抱太暖和了,跟上海家裡的壁爐有得比。
進了屋子,凌康將依依放在沙發上,然後脫下自己的大衣將她打包,可憐依依被他包得像個粽子,連手指頭都沒法子伸出一根來,要殺要剮隨他高興。依依發現,凌康筆直向廚房而去,他真不是一般的聰明,端了杯她目前最需要的熱茶出來。
依依看著冒著熱氣的茶杯,咽下一口口水,老天,連唾液都是冰冷的,熱茶對她的誘惑力絕對比凌康罵人的威脅力來得大。
凌康將茶杯端到依依唇邊,右手扶住她的後背,簡潔地命令:
「喝下去。」
才只喝了一口,依依差點沒全噴出來,什麼怪味道?
「這是什麼?」
「生薑加胡椒茶!」他不等她有任何抵抗,右手改扶上她的後腦,左手拿緊茶杯朝她嘴裡灌下去。一直到大半杯生薑胡椒茶灌下她的肚子,他才把茶杯移開。
依依大口大口喘著氣,簡直是一級謀殺。他當她是排水溝還是下水道?如果不是為了他的大衣著想,她會緊閉牙關,拒絕灌溉。緩過一口氣之後,她還沒有想好是否要訟訴他,卻意外地驚覺他正用紙巾輕拭著她嘴角的水漬。近來她已能十分正常地在他面前控制自己的情緒了,但此時仍被他溫柔親密地舉動驚嚇得不知說什麼好。他從來都是以命令、吼叫、冷漠裝飾他自己的。這突乎其來的、直接的……甚至可以形容為寵溺的感覺真讓她一時接受不了,不習慣嘛!柳大小姐就快修鍊成自虐狂嘍!
凌康並未發現自己的異常,他的注意力放在依依菱形的唇瓣上。她的雙唇由淡紫色漸漸轉還成淡紅色……潤紅色,像兩瓣嬌艷欲放的月季花,等待有幸者採擷她的芬芳朝露。他突然感覺到口乾舌燥——他想吻她。難道……難道他愛上她了?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是從她理所當然地成為他的專用廚師開始,還是早在他與她第一次視線接觸就註定了他們倆有一生糾葛不清的情緣。他努力壓制住亂成一團的思緒,抓住一個問題轉移注意力。
「今天的兩筆帳該怎麼算?」
「不知道。你是老大,你說了算。」依依明白沒有人能跟他講道理,他的話就是指示,他的命令必須執行,十足十一言堂。現在說什麼都避不了全體被槍斃,最好的辦法是沉默——無辜可憐地沉默,讓他覺得他是在欺凌弱小從而天良不安。
凌康很想對著依依的耳朵大聲訓斥一頓,命令她今後不許等他……就算一定要等也不許出門口……就算一定要出門口也不許只穿一件毛衣。但是見鬼!除了最後一個不許,他根本很希望每天見到她站在台階下等他回家。
再找別的理由,這個看起來可憐兮兮的女人必須嚴加管教一番,近來她的氣焰越來越高漲了。比如,當他偶爾抽一、兩根煙的時候,只要不幸被她嗅到煙味,一秒鐘之內她就會出現在他面前,毫不留情地從他嘴上或手上奪下香煙狠狠按熄,像按熄根火藥導火線似的。逼得他抽煙前不得不緊閉門窗,深恐煙霧外泄,另有幾次沒關門窗是因為突然想見她,效果很不錯。更有甚者,她利用清理房間之便將他私藏的香煙統統搜查出來,當著他的面重溫歷史——虎門銷煙,還敢振振有詞,說什麼吸煙者死於肺癌的可能比平常人高五倍。哼!嚇他?他是嚇大的?
還有,今天一大早,她突然闖入他家,從比他更熟悉的地方地找出件大衣來,非要他穿上不可,他只稍做抵抗——將那件鬼大衣扔回壁櫃,而她竟敢撿起來,再一把拋擲回他身上,還敢半步不讓地跟他鬥雞般對瞪了半天,那架勢彷彿她才是老大。更莫名其妙的是,大公雞居然敗下陣來,做出生平第一次讓步,只是在穿上大衣之前惡狠狠地扔下兩句話:你活得不耐煩了!等我回來再跟你算帳。
找了一大堆理由,凌康還是沒法子擺出嚴厲威嚇的表情。因為依依那不言不動,眼帘半垂的柔弱模樣倒讓他充滿了罪惡感。
依依偷窺了凌康一眼,努力忍住笑,她知道,她又贏了。
凌康沒有放過她緊咬下唇的可愛動作,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他也知道——他又輸了。雖然每次看起來都是他壓倒性地大獲全勝,其實大家心裡有數,她根本當他是個紙老虎,想當初,他還擔心她會怕他,現在他只奢望她有哪一天在吃飯之前忘記叫他洗手就托福了。
依依聽見凌康的嘆氣聲就知道今天的兩筆帳算是了結了,她抬頭問:
「你吃過飯了嗎?」
「跟你一樣。」凌康不用想都知道她沒吃飯。他的眼光更加柔和,對這樣一個餓著肚子站在寒風中等他回家的女人,叫他怎麼能夠不心疼。
「我去端飯菜。」依依費力地從大衣里掙脫出來,看了準備撲上來的凌康一眼之後。識相地自己動手重新穿上拉好,否則等到他親臨顧問時,她非再變回個粽子不可。
凌康把自己家門的鑰匙交到她手裡。
「你先過去,東西我來拿。」
「嗯!」依依乖巧地接過鑰匙。這個男人古里怪氣的,規定每次非得在他家的飯桌上吃飯,隨便吧!他怎麼說她就怎麼聽,只不過是吃飯的地點而已,就算他說月亮是三角的她也不反對,反正月亮不會說說就真變成三角的。
吃過飯,凌康習慣地拿起報紙,近來他總是先看刊頭的天氣報導,風平浪靜了八天,龍飛與文軒應該快回來了。他不緊不慢地開口:
「姓謝的小丫頭這些天在忙些什麼?」
「你問沅沅?」依依從廚房走過來,她剛對付完碗筷。聞言揚了揚眉,「姓謝的小丫頭」這種稱呼被沅沅聽見,準保可以欣賞到她吹鬍子瞪眼的表情。
「她忙著惡補天文地理,日月星相,成天提心弔膽害怕刮颱風。」
凌康點點頭,放下報紙。
「你跟她說一聲,讓她有空提醒一下她那個黑白分明的父親朱榮發不是他想得那麼簡單。」
「朱榮發?」依依在大腦里搜尋依稀的記憶。「榮匯銀行的老闆?」沅沅曾好笑地對她形容過與朱瑪麗的強硬對話。
「不錯。謝順昌正有意加股甚至收購榮匯銀行。」凌康不希望「謝氏」與「榮匯」交洽成功。風雲堂將毫不容情地打擊朱榮發,謝氏牽涉在內難免受到波及,即便風雲堂盡量避免傷及無辜,「謝氏」也會因為收購一個空殼銀行而蒙受經濟與名聲雙重損失。
「謝叔叔縱橫商場二十多年,精明強幹是商界聞名的,謝家的祖業在他手上至少擴充了兩倍。但是,他一直為沒有自己的銀行而遺憾,現在,『榮匯』擺在眼前,他肯定會不惜重金收購。」依依睜大雙眼,「你是說朱榮發利用謝叔叔的這個弱點故
意賣銀行給他,那麼……這家銀行很可能有問題。」
凌康的眼底抑隱著欣賞與驚奇,她的反應快得令人難以相信。
「我說錯了嗎?」依依急於探索謎底。
「你很對,全對。」凌康還是忍不住嘉獎她,「你去學醫而不是從商實在可惜。」
依依微笑著把眼光移開,她還真是有幸,同個晚上第二次不習慣地受寵若驚。他稱讚她了耶!他開始把慣作隱藏的感情表達為語言,目光盯住一面雪白的牆,她說:「我從上海來,那個爾虞我詐的地方教會我許多事。對人對事不能只研究表面,對事情要看它的根本,對人……啊!你幹什麼?」她驚嚇地發現牆壁變成凌康的臉。
「糾正你的視線。」凌康的眼睛閃爍著某種危險的信號。「對人,怎麼樣?」
「對人……」,依依儘力平靜地對視他的眼睛。「對人,要從他的眼睛看入他的心。」
「很好!」凌康緊鎖她企圖開溜的視線不放,幾乎長達一個世紀之後,他的目光開始游移於她的臉。他驚奇地發現:她美極了,比他意想中更美,她像一顆最瑞麗無瑕的珍珠,散發著隱約神密的迷人光彩。最後,他將目光停留在她的唇上,見鬼了,他又想吻她了。用最後一份自制力抵抗自己擁吻她的衝動,他別過頭,聲音賂帶沙啞:
「你,回去睡覺。」
依依緩緩站了起來,她的手早已經摸到了他的心,她能讀懂他的思想。他拉開他們的距離雖然使她減少許多壓迫和緊張,但隨之而來的失望卻強烈得教她恨不得臭罵他一頓。扯下一直披在肩上的大衣,跟早晨一樣地狠狠拋回他身上,她頭也不回地衝出大門。柳依依從不無謂生氣的記錄正式宣告被打破。
凌康耳邊傳來一聲巨響,是她在隔壁關門的聲音。他深信不疑一句話——女人心,海底針,他實在不明白自己非禮勿動的君子行徑有哪一點得罪了她,根本是莫名其妙。
凌康推開他卧室的窗戶,清新的空氣與和暖的陽光一擁而入。不知是否因為姓謝的小丫頭太過厲害,連老天爺都不敢跟她做對,每天陪著個溫和的笑臉。他離開窗戶,快中午了,依依還沒有回來,看來她是真打算餓死他。她早上去上班之前硬梆梆丟給他一句話:我整天班,不回來了。換句話說——要吃飯,自己想辦法,不吃餓死拉倒。她努力向他的冷漠看齊嗎?從語調開始?
若不是存著她會回來的希望等她,他現在應該身在風雲堂坐鎮決策。今天徐紹民的煙館開張,一大早,郭豪帶了不少人去幫忙,幫忙拆房子,砸招牌。沒有人能在他的地盤上對他的命令置若罔聞。
「篤篤……」有人敲門。回來了!凌康幾乎是條件反射般衝到門口,一把打開了門。然後,他眼底的欣喜迅速被失望與更多的冰冷所代替,嘴角彎成了弧形,因為門口站的是一個穿著制服,背著郵包的郵差。
「先生,請收……信。」郵差舌頭打結,凌康冷漠的臉色足以嚇退最兇狠的狼。他沒有丟下信轉身而逃是因為胸口藏的那疊東西熨熱著他的心。
凌康接過信,信封上寫著兩座相鄰房子共用的門牌號,收信人是依依。他發現郵差沒有一點離開的意思,難不成送個信還想拿小費?他沒有送他兩顆大皰算他運氣。
郵差遞過夾在硬紙板上的簽收單據和筆,臉色泛白。
「是挂號信,請……簽個字。」
凌康伸手接過紙筆,同時,一線微光從紙板下反射照到他的眼睛。是刀光!凌康出於本能地順著光線來路迅速向左側身,一柄鋒利的短刀閃映著陽光幾乎是擦著他的前胸劃了過去,原本並不耀眼的陽光滲入了刺目的鮮紅。
短刀只是淺淺划傷了他的右臂,這點小傷對他來說等於擦破了點皮,連包紮都省了。
被刺的人安安靜靜地站著,行刺的人倒抖得像深秋里寒瑟的梧桐葉。怎麼看怎麼不像做殺手的材料,卻怎麼看怎麼像個郵差——他並非第一次來送信,這也正是凌康對他沒有任何防範的原因之一。
「我跟你有仇?」凌康根本沒把對方緊握的刀放在眼裡,反而走上一步。
「沒……沒有,我……根本不認識你。」郵差將刀橫在胸前自衛,倒退一大步以策安全。雖然凌康沒有任何反抗或還擊的跡象,但他卻感到四周的溫度降到冰點,冷得他透不過氣來。想起貼身放的一大筆錢,他命令自己再刺出第二刀,可惜他的手抖得連刀都拿不穩。
凌康瞥了一眼街口,有兩個身材高大強壯,足以媲美南天門神的男人快步走向這邊——是他的手下,專門負責保護他安全的保鏢,除了回家,他們跟在他身邊寸步不離。
來的兩個人突然發現有個不要命的殺手拿著把帶有血跡的刀對著他們老大,直接的反應即是摩拳擦掌衝上前,一個猛撲過去將殺手撲倒在地,搶下他的兇器;另一個奮不顧身擋在老大身前,充當一面人肉盾牌以防兇徒暴起傷人。一秒鐘之後,他們就發覺不對勁了,這個殺手的素質也太教人泄氣了吧!還以為好不容易逮到一回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的表現機會,哪料到只抓到個連逃跑都不會的廢物。管他呢,照打!不打白不打,打了也是白打,面對一切企圖傷害他們老大的人都要表現出仇深似海的憤慨。
凌康下著命令:「搜身。」
被揍得鼻青臉腫的郵差不知哪來的力氣,雙手緊護住胸口。可惜啊!他這麼做無異於公告天下要搜的東西藏在胸口。
擋在凌康身前的保鏢用一記穿心掌和一個大腳印換回一大疊鈔票。
「康哥,是鈔票!干郵差十年也賺不到這麼多錢。」
凌康的眼神由冷漠轉為冷酷,如果是因為報仇,他敬佩他的勇氣,有仇不報非君子。但若是為了錢,他就是他的敵人。
「誰指使你殺我?」
「是朱老闆,不關……我的事。」郵差開始明白他想殺的人是什麼來路了,這種不怒而威冷酷無情的氣度根本是黑道老大的標籤。
「朱老闆教我來殺你,他說……你不會防範我,他給了我很多錢。」
「朱榮發。」凌康一攏眉峰,隨即明白。今天如果他死了,所有的人都會認定是徐紹民乾的,風雲堂的兄弟報起仇來徐紹民在劫難逃,一石二鳥,高明極了,這姓朱的連自己人都不放過。他用左手沾了一點右臂的血漬,血仍在微微滲出。反手帶上門,他決定將輕傷變重,小事化大,眼望拎著郵差的保鏢:
「你帶他回去,留活口。」
然後,對另一個下令:「你跟我去醫院。」。
「去醫院?」兩個保鏢嚇得半死,以為老大除了右臂上那一點不值一提的小傷外還受了什麼重傷。若是老大有個什麼不測,風雲堂眾兄弟一人一個殺人的眼光就將他們萬劍穿心了。
「康哥,我們去叫救護車。」
凌康一句話都再懶得說,只搖了搖頭,四平八穩地從台階上走下去,說有多精神就有多精神。依依正當班,好極了。
兩名保鏢張大嘴看著他,臉上同樣是驚愕無比的表情:這麼一點點輕傷,真的上醫院?
依依從手術室出來,她今天才有機會跟到大手術。主刀醫生——易子良,是這家醫院一塊響噹噹的金字招牌,每天都有絡繹不絕的病人慕名而來,其中不乏名流紳賈。
易子良對柳依依的默契配合很滿意。
「你領悟力很強,相信不久有了一些經驗就能獨擋一面了。」
「謝謝!」依依誠心地謝他。他沒有一點架子,不斷仔細耐心地點撥她,他對病人認真負責的敬業精神更令她尊敬。
「您還有兩個小時可以休息,下一個手術安排在下午兩點。」顧著說話,她幾乎一頭撞在一個男人身上。站定了,她才慶幸自己逃過一劫,這個男人活像根水泥柱子,撞上他不死也去半條命。「對不起!」
這男人用很不客氣的眼神瞪了她一眼,顯然對她不帶眼睛走路十分不滿。
易子良竟然熟稔地拍著這惡煞凶神的肩膀:
「阿武,又來拿傷葯還是繃帶?」
「都不是,是老大受傷到醫院來了。」
「什麼?」易子良的微笑凝在嘴巴,「他在哪裡?快帶我去。」
走了兩步,他又回頭。
「柳小姐,如果我一點半還沒到手術室,請你通知他們手術時間延後。」
「我會的。」依依疑惑的眼光跟隨著易子良連走帶跑的腳步,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長廊拐角處。是誰令不慍不火的易大夫如此關切?這個問題在一秒鐘之後被她拋開,那見鬼的,非禮勿動的凌康才是她心中永遠都放不下的牽挂。
昨晚那一陣連她自已都控制不住的突乎其來的脾氣使她終於肯定了一個事實——她愛上他了。要知道她一向對男人很冷感,除了親生父親,她嫌惡任何異性的親近和接觸,而她竟然會為了他太君子的行為而生氣。
追溯歷史,早在他與她第一次邂逅,她對他的懷抱就沒有任何抗拒,有的只是信任與依戀。換句話說,她早巳推翻自己只有貓對老鼠才會一見鍾情的愛情理念,轉而成為謝氏只有一見鍾情才是唯一一種愛情序幕論點的實例。她二十年來精心修砌在溫柔外表與同樣柔軟的深心之間的那道高牆,已在不知不覺中被他輕易穿越。
緩緩穿過那長長的走廊,走入一樓樓角的餐廳,買了簡單的午餐,她找了張空餘的桌子坐下。吃了兩口飯,不由得記掛起凌康。他在做什麼?吃過飯了嗎?昨晚留的飯他會自己炒嗎?天哪!但願他不會去吃那種炒得像黑焦炭的飯,但他就有那個本事吃下去,據他說是習慣了。抬頭看前方的壁鍾,計算來回跑一趟的時間,會很匆忙,但夠了。
正準備離開,鄰桌兩名護士的對話釘住了她的腳。
「聽說有個什麼幫派的人物受傷進了我們醫院,易大夫很緊張的樣子,原來他跟黑道有關係的傳聞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風雲堂的凌老大救過他全家老小的命,這次輪到他還給人家了。」
「對了,剛才受傷的那個人就姓凌,好像叫……是叫凌康。我只看見一眼他的側面,好帥的男人哦!可惜冷得也嚇死人。」
怎麼會?早上還好好的。依依臉色發白,她雙手按住桌面,深深吸了口氣,沖向鄰桌大聲問:「他在哪裡?凌康在哪裡?」
鄰桌的護士被她嚇了一跳,難以相信問話的人是一向文靜秀雅的見習醫生柳依依。
「二樓,二O三號房。」
幾十雙眼睛送走柳依依惶急恐慌的身影后,開始出現十幾種猜測的幻象,接著,不一而足的高低談論聲遍布小餐廳每—個角落。依依有幸入圍今年最後一個月午餐「咸」話的焦點人物之列。
依依幾乎以為自己永遠爬不上二樓了,因為她全身乏力,兩腿發軟,最要命的是每個從她身邊經過的人都在談論著凌康,從他受傷入院談到他見不著明天的太陽。
終於,她抵達了二O三號病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剛才幾乎與她相撞的大塊頭男人。他此時就像個門神般守在病房門口,充當閑人免進的活字招牌。
顯然,他也認出了她,誤會她的來意:
「易大夫回手術室去了。」
「我想……我想看看凌康,他怎麼樣了?」
「不行,凌先生不見客。」阿武很不滿意她對他老大直呼其名。
「我是凌康的朋友……」依依突然發現她基本上不算凌康的任何人。
若不是因為她蒼白的臉色和焦慮擔心的表情絕不像冒牌貨,阿武幾乎認定她是個蹩腳的暗探。凌老大隻有兄弟,從沒有朋友,更別說是女——朋友。他懶得再理她,只管擋在門口紋絲不動,漠視她的存在。
既不讓她進去又不告訴她凌康傷得如何,她在心裡早將他列入最可惡可恨的混蛋前三名之內,恨不得找根棍子來將他一棍打昏。正當她淮備不管三七二十一大聲呼喊凌康的名字的時候,身後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讓她進去。」
阿武呆楞了一下,立刻順從地讓開了路。因為說這句話的人是秦龍飛。
依依來不及驚喜,來不及道謝,筆直推開門沖了進去,放輕腳步來到床前。
病床上只有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和一件凌康的外衣。人呢?被藏在哪裡了?大塊頭守著個空病房跟她開玩笑嗎?他有這種幽默感才怪。排除一切可能,她喊凌康的名字。
「凌康,凌康……你在哪?凌……」
在看到幾乎是跑著從陽台外跨入室內的凌康后,她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來。除了一身白色病員制服外,他看起來簡直就是……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再從頭到腳看他一遍,以她醫生專業眼光來看,他的身體健康得足以去船碼頭扛苦力。然後,她徹底放下懸起的心,全身僅存的力氣也從腳底溜走,一跤跌坐在身後的病床上。
「怎麼了?」包好傷口之後,凌康一直站在陽台上向下四處觀望,希望能看見她,現在見到了,卻像見到個大病初癒的病人,臉色蒼白,腳步虛浮。他來到她身邊,一瞬間已明白過來她是為他擔心。伸手觸摸她的額角和臉頰,明知故問:「你不舒服嗎?怎麼臉色不好?」
「你問我,我問誰?」依依緩過一口氣,終於完全理解為什麼凌康每次替她擔心時都會火大罵人了。她現在就一肚子火。
「你神經病!好端端跑到醫院來湊什麼熱鬧?整個醫院上下為了你的光臨沸沸揚揚,有一半人在談論你的葬禮,很好玩嗎?」
凌康打賭她的高音穿透力足以破門而出,門外的阿武鐵定聚精匯神,一字不漏在接受魔音灌腦。依據以往親身經驗,一個難得生氣的人一且發起火來通常是很難有救火的道理好講的。他唯一可採取的行動是挽起右臂衣袖,露出顯而易見的事實——被繃帶扎住的傷處。
「談不上葬禮,只是一點輕傷。」
依依高聲的指控停頓了一拍,轉為低柔的關切:
「真的只是輕傷?」她不大相信,輕傷他是不肯進醫院的,更別說住下。
「拆開繃帶來看看如何?」凌康不能忍受她仍舊蒼白的臉色。「我進醫院,另有目的。」
依依站起身,從他身邊繞過去,她不會以為這目的是她。他不是這種人,叫他玩個遊戲哄她高興不如叫他去死還容易些。
「不用麻煩了,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
凌康一把拉住她,好不容易見了面,還有一件關係重大的事沒有向她宣布,怎麼放她走。但他忘記了她哪裡經得起他一拉,整個人被拽過來貼在他胸前。她臉上發燒,原先的蒼白被飛來的嫣紅所替代,這是兩人之間第一次非搶救性質的身體接觸。儘管她很不願意離開他溫暖舒適的胸懷,但為了能向他的君子之禮看齊,向他的非禮勿動還以顏色,她還是努力用很淑女的方式站直身體,後退一步,並企圖掙脫他的掌握。有一個很好的理由吻合了她的不堅決,因為他用受傷的右手拉著她。站在白衣天使的可敬立場,必須給與每個病人春天般的溫暖。
「受傷的手不宜用力,請你鬆手。」
凌康沒有一丁點放手的意思,相反,他將另一隻手加諸於她的下巴,提升她的視線。
「你非要這麼客氣嗎?」他寧願她繼續吼叫個也不能習慣這種陌生的禮貌。
「也不一定,還可以更客氣。」記起門外那個混蛋不讓她進來,甚至否決掉她是他朋友的資格,這一切錯全體扣在凌康頭上。
「凌先生,我跟你只是鄰居而已,麻煩你放手,我要上班去了。」
「我覺得不只鄰居而已。」面對依依的放刁,他竟露出要命的笑容。
依依命令自己不要受他笑容的蠱惑,卻仍然不爭氣地挪不開眼,他的笑容比孔雀開屏更難捕捉也更眩目。她吐出軟弱無力的句子:
「你的門神保鏢根本不信我是你的朋友。」
「你當然不是我的朋友。」他盯著她的眼睛,堅定地宣布:
「你是我的未婚妻。」
她前半輩子所受的驚嚇都沒有今天一天來得多。依依定定地看著他,在終於消化掉他說的每一個字后,她試探他開玩笑的成份:
「麻煩你提醒我,我什麼時候變成你未婚妻的?為什麼沒有人通知過我?」
「我現在通知你,從剛才你指著我的鼻子大罵開始,除了當我的未婚妻,你沒有別的選擇。」他收起笑容,眼中的認真與堅決勿庸置疑。
更令她深感悸動的是他深藏卻藏得並不成功的懇切的期盼。他是個怎樣的人,沒有人比她更了解,他的人生字典里沒有「懇求」等諸如此類的字眼。所以,連求婚的口吻也修飾成一種專橫的命令。
於一瞬間被喜悅激動跳躍的心用力撞擊著她的胸膛,提醒她趕快接受這個選擇。但為了稍微照顧一下她驕傲的自尊,淑女的矜持必不可少。想想看,在確定自己愛上他之後不過半小時,這個使她傾心相愛的男人竟提出了這麼個湊巧美妙的建議。她甚至以為冷漠寡言的凌康永遠不會提及婚姻問題。
低頭沉默了半分鐘,不願再與心中的一百個聲音作戰,她無可奈何地嘆氣:
「唉!我只好當你的未婚妻了,辱罵風雲堂凌先生的後果我可承擔不起。唉!誰教我一不小心罵了你呢?反正現在沒證人,我又常惹你發火,哪天你一個火大自己反悔了也說不定!我就先答應著,以後再說。」
「你休想。」凌康朝房門瞥了一眼,門縫下映著幾道陰影,他輕步走過去,一把拉開門。
伏在門上,耳朵豎起來偷聽的阿武沒一點防備,腳下跨出四、五步,一直衝進房中央才勉強站住,滿臉的驚慌失措和狼狽不堪,混和著想笑不敢笑的痛苦掙扎。秦龍飛若無其事地雙手扶住門框,好像偷聽了半天的人不包括他,但那來不及隱沒的賊笑出賣了他。
凌康的眼光掃過龍飛和阿武:
「你們都聽見了?」
阿武連連點頭,朝門外飛退出去,不敢多說一個字。龍飛卻連連搖頭,從容跨進門來。
「我什麼都沒聽見,如果不太肉麻的話,麻煩你們再說一遍。」
對凌康要殺人的眼光裝做看不見,他繞到依依身邊。
「大嫂,你來說。」
依依被他這麼一聲「大嫂」叫得雙頰飛紅,空有伶牙俐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小子一回來就窮攪和,凌康恨不得飛起一腳把龍飛從二樓陽台踹出去。他用危險的語氣提醒龍飛自動消失。
「你空閑得很吶?賴了半天還不回公司嗎?」
「放心,那邊有謝大少爺,我是專程來看你的。」龍飛找張椅子坐下來,那架式分明是無聊得找死。打從一回到香港,即聽說凌康受傷入院,安全歸來的文軒包下所有工作,放他半天假探親訪友,沒想到卻逮著這麼一出絕妙的逼婚記。反正他跑遍了整個醫院上下也找不到沅沅,不妨就在這裡掛個眼科小坐片刻,等待沅沅上班現身。
對於這種大煞風景,不識時務的故意破壞者,凌康決定採取硬強對話方式,他一臉要揍人的表情,走近龍飛,問:
「你是想自己用兩條腿走出去還是被扔出去?是不是長這麼大了才皮癢欠揍?」
「我走,我走。不過,對不起,打擾一下,最後一下……」龍飛迅捷地閃身到門口,卻仍然不肯關門消失。
凌康吼道:「你還有什麼事?」
換個人很可能會被嚇得心臟停擺。龍飛也不敢真惹火了他,他探頭提問:
「大嫂,沅沅什麼時候來上班?」
依依再次接受他的尊稱;已經覺得順耳不少,只求趕快打發掉這個心態不平衡的傢伙。她回答:「沅沅今天下夜班,不會來了。」
「謝啦!」龍飛替他們下了鎖,緊關上了門,自去尋覓他苦思多日的俏佳人。
凌康聽著門鎖「嗒」的一聲,傷佛敲在他心上,他調整著有些凌亂的情緒,不經意間記起那封殺手送來的信,他檢查過了信,沒有任何問題。從扔在床上的一件外衣下翻出信,遞到依依面前。
「你家裡可能出了事,是急信。」
依依不在意地接過信,她才不管什麼急不急,家裡那一大票與她八竿子勉強打在一起的親戚再也牽不起她任何關懷。她這個柳家唯一繼承人都捲鋪蓋行李離家五年,以局外人身份自居了,除了掛個柳氏總裁的頭街,她從不過問上海那些打著柳氏幌子的人如何在柳氏企業里坑蒙拐騙,營私舞弊,他們還有什麼利害關係要三五不時來糾纏她?柳氏企業還是早點垮掉早點了事,她樂得跟上海完全斷掉瓜葛,最好她那對殷情的「父母」對她完全不復記憶。可惜的是,羅馬不是一天建起來的,也不可能一天垮掉。自她親生父親死後,柳氏企業落在那批只會破壞沒有建設的蛀蟲們手中三年,至今仍卓然屹立,可以想見柳氏企業根基之深厚。看來,將家書拋進離她最近的垃圾筒的舉動仍將持續。
依依正打算把信揉成一團向牆角的字紙簍發射,突然,信封右下角一抹刺目的鮮紅映入她的眼底。是血漬!為什麼?看樣子沾上去沒多久,難道是……她第一次發現自己原來也有懼血症,全身打了個寒戰,雪白的牙齒咬住發白的嘴唇。
她抬起的眼眸正望入了凌康深沉的眼光,他緩緩點了下頭,眼神如海水般變幻不定。
只看見白色的繃帶還不怎麼樣,現在這些微血漬卻教她心驚膽戰。他的衣袖挽起后一直沒放下,她微顫著伸出手,輕觸他露在衣袖之外的傷處周旁的肌膚,問:
「很痛嗎?」
當她冰涼的指尖一觸及他,他所有的自製瓦解冰消,潰散個無影無蹤,她是那麼令他心動。他火熱的手掌捉住了她的雙手,繼而緊緊摟住了她,灼熱的雙唇吻在她嬌嫩柔軟的唇瓣上。
依依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衝上了頭頂,什麼現象?什麼狀況?老天爺!他真的吻她了……她終於得到他最直接的承諾——他也愛她。她閉上雙眼,全心全意任他帶領去感受心靈深處那份新奇的甜蜜滋味……
「嫁給我!」他的唇移到她的耳畔,生平第一次請求,聲音柔和得出奇。
依依有些昏亂,半倚在他胸前,臉孔嫣紅,胸口起伏著,心跳得像擂鼓,與他同樣澎湃難平的心跳聲共奏起最美妙的樂章。低垂的長睫毛的影子罩住了她緋紅的雙頰,昏沉沉中唯一的清醒是用力點頭,她好喜歡這個將伴她走過一生的男人。
沉醉的一雙戀人相偎良久,凌康俯身撿起飄落於地的信,他一直不能理解,她竟從未流露過對家與親人的思念。
「也好!」依依拿過信,撕開封口,抽出兩張寫得密密麻麻的信箋,卻一眼不看地遞迴凌康手中,也許通過這封信能使他對她的「家庭」有個大致的概念。
凌康只看了第一行,已經皺起了眉,有些擔憂地看了依依一眼。
「怎麼了?」難道一開頭又是後母要求分家產?她從他的臂彎中斜睨過去。
「去世了?」她的些微失態只因為吃驚,那女人大概只有三十一、二歲吧!不過想想也不奇怪,那女人吃鴉片膏多過吃飯,喝烈酒多過喝茶,能長命才是怪事一件。回想她的容貌,除了她那件轟動一時的低胸露背結婚禮服,記憶中只有一片模糊。她沒有理由為一個失去印象的逝者悲悼,至多惋惜一會兒她韶年早逝。她甚至突然想笑,有些自言自語:
「看來我第二任繼父很快會替我引見第三任後母。」
凌康的絕佳耳力抓住了她的低語。繼父!後母!他開始有點明白,一路讀下去,原來她後母死後,繼父被「柳家人」也就是後母的親戚群起而攻之,要將這個外人從家族中驅逐出境,那男人寫信來懇求依依回去替他擺平。
望一葉而知秋,更何況凌康擁有超卓的洞悉能力。看完整封信,他基本上能了解她子然一身在外的原因:錯綜複雜的家庭關係加上充斥金錢的利害關係,這一切足以使孤傲淡漠的她避得遠遠地獨善其身。
他自然而然地輕撫她的臉,信中那一句「五載不曾歸家」教他震驚疼借不已,五年前的她才只有十五歲呀!
依依靠在他的肩窩裡,將他的手緊貼在自己的臉頰上,享受這份被疼愛被保護的感覺。她知道,這個男人的懷抱將是她一生憩息避風的港灣,他那堅定有力的手臂將為她撐起一片嶄新的天空,驅散所有壓向她的烏雲。
秦龍飛冒著被未來老丈人臭罵並掃地出門的危險找上謝家,僥倖那很不甩他的老爺子不在家,但沅沅也沒回去。去那兒了呢?下夜班不回家乖乖睡覺,又瘋到哪裡去了?
十天來相思的聚積早已使他的情潮暗涌如錢塘江畔的江潮,一浪高過一浪,凌康與依依的儷影成雙無異於推波助瀾,想見她的慾望如潮破江堤般一發不可收拾。找遍了她所有愛去或會去的地方——蘭蒂餐廳,清水灣碼頭,學校圖書館……
是他的好運氣都在馬來用完了嗎?還是他今天特別倒霉?跑得像匹騾子也找不到她。
無精打采地回到公司,打算寄情於瘋狂的工作。公司里冷冷清清,他一直走完長廊,發現每間辦公室都上了鎖。再折回大門口叫出個門衛詢問,答案是放假半天。原因是謝大老闆一回公司即宣布了「雄鷹」號安全返回的好消息,為表示慶祝,他決定全體放假半天,並請所有員工吃午餐。
這見鬼的謝文軒在碼頭一副施恩狀放他半天假,表現得忍辱負重,清高無比,甚至拍胸脯保證熬夜也會趕完所有積壓的工作,千叮嚀萬囑咐他不必記掛公司。敢情謝文軒早巴不得將他一腳踢開,獨個兒回公司當好人放假請客。哼!全公司的人放假不過是個暗襯,他謝文軒腳底抹油溜出去玩才是主題。
不曉得這姓謝的小子走什麼狗屎運,他們到了馬來,前後腳之差,鍾秀芸居然去了瑞士。他不想見的人自然沒見著,自己呢?想見的人連影子都沒有。
走到公寓門口,龍飛掏出鑰匙,插入鑰匙孔,不等他轉動,門自動豁開一條縫。他的心躍上波峰,難道遍尋不獲只因為她在這裡?
他急忙推門而入,幾乎踢翻門內地上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無暇理會這些鐵絲、鐵釘怎麼會埋伏在門口暗算他,他已經一眼看見了長沙發上的沅沅,她蜷縮著身體,睡得正香。
天吶!跑遍了大街小巷,找遍了學校,醫院,卻遺漏了最可能的地方,她有他家的鑰匙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來,放輕腳步走到沙發前蹲下,低頭凝視著她的臉。睡著的她少了那一份秀目流盼的慧黠,美得像個無邪的天使。就因為期待凝視這張美麗的臉孔,他像個十七、八歲、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夥子一樣四處亂撞。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他怎麼會對眼前的女人如此愛戀,甚至迷戀。
她的唇角噙著一個淡淡的微笑,似乎做了個好夢。
他掠開垂落於她臉頰的一綹髮絲,指尖在她光滑細嫩的肌膚上流連。她的俏臉布滿著慵倦的嬌柔,她的紅唇撩撥著他的心。他低下頭,雙唇輕落在她的臉頰上,鼻尖上,紅唇上。原本只打算輕碰她一下,但是,當他的唇一沾上她的唇瓣便沉迷其中,無法自拔了,漸漸越吻越深……
沅沅睡得好好的,突然感覺雙唇被人捕捉,哪來的不要命的採花賊,迷糊中一巴掌甩出去,她謝沅沅豈是好欺負的。
幸得龍飛反應迅捷,危急關頭捉牢了她的手腕,否則,他臉上的紅腫程度可想而知。他沉聲罵了一句:
「小惡婦!」
沅沅完全清醒過來,睜大一雙杏眼。
「是……是你回……」
她來不及說完下面的話,因為他用雙唇堵住了她那張預備喋喋不休的小嘴。她本能地回應著他,伸出手臂緊緊勾住了他的頸項,所有的擔心,思念,期待都附於這一吻之中。
沅沅幾乎快窒息了,大腦呈高度缺氧狀,她推開他一點,大口吸著氣。
「你想謀殺呀!」
龍飛坐到沙發上,扶起她的頭擱在他腿上,撥弄著她的髮絲。
「好在是我回來。你一個大姑娘開著門睡大覺,如果是個賊進來那可發了,不費吹灰之力便人財兩得。」
「我只是想坐一會兒,哪知道會睡著了,又沒有睡很熟,我不是差一點給了你一巴掌嗎?」她總是有一百個理由證明錯不在她。
她一點不在乎,龍飛拿她無可奈何。
「那麼大門口設下機關,那些鐵釘……鐵鎚的你怎麼解釋?」
「你不明白?」沅沅看他的眼神像看白痴,她第一次發現這位自詡敏銳的前黑道高手觀察力實在大有問題,簡直遲鈍得像一匹豬,不,一群豬。
他絕不相信她放暗器在門口是防賊用的,她因為怕麻煩,甚至有將書包甩在路邊花壇里兩個多鐘頭的前科。鐵釘?鐵鎚?他的心跳停了一拍,只有兩個可能:修房子,或者是拆房子。並且,後者成份居多。因為無論多好的房子被她整修過都比拆掉還慘。他細仔檢查他的房子,研究那些釘子到底打哪兒拔出來的,搞不好房梁會突然垮下來正中他的腦袋。
沒有他想象中的幾百個釘子洞。
只有悅目的一片淡紅。
桌布,椅墊,茶巾,還有窗帘和通向卧室窄門的珠簾,掛窗帘和門帘的地方換了鐵絲,他肯定這是她乾的,卻難以相信。
「這些都是你做的?」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問。:
「包括釘釘子,扯鐵絲。」沅沅要看的就是他這副表情,得意地自吹自擂。「很容易,你絕對想不出來我只花了多大一會兒工夫。」天知道她花了整個上午。
「我……哎喲……」她的得意洋洋轉為哀嚎,因為她太興奮了想爬起來舞動雙手以壯辭色,不幸一大綹頭髮壓在龍飛腿下,頭抬起來五寸高又重重摔下去。
龍飛好笑地從腿下撩出她的頭髮,替她輕揉著頭皮。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不滿意就說嘛!幹嘛虐待我的頭髮?二次謀殺!」
「我滿意呀!只是……你不覺得單身男人的房間充斥著大紅色很不正常嗎?像個心理變態的娘娘腔。」
沅沅這次小心翼翼地抬高頭,坐直身子,然後猛地跳起來:
「你簡直是個色盲!淡紅色!認得出來嗎?最淡最淡的一種紅,不是大紅。快過新年了耶!你的豬窩裡到處是用得不見本來面目的毛巾,窗戶上光禿禿連個窗帘都沒有。你要是懷念原來那樣子,只管去垃圾筒找幾塊破布回來。」
他要真敢找幾塊破布回來,她準會摔到他臉上,甚至替他墊棺材都不希奇。
「我只是說不適合……不。我是說紅色更適合布置另外一種房子。」
「什麼房子?」他不表現得感激零涕也就算了,還敢挑三撿四,她沒打算善罷干休。
「洞房?」他促狹的笑意布滿了眼底。
再大膽的女人聽到這兩個字也會臉紅。況且沅沅練的只是嘴上功夫而已。她的臉紅得像只櫻桃,定定地站在那兒,不知道說什麼好。過了半天,她才重新坐下來,問:
「你們公司那十四口子人是怎麼能逃過大難的?」
「我有告訴你他們平安嗎?」
「哼!他們出了事的話,你笑得出來才怪。」
龍飛笑了一下,這位大小姐除了不明世間險惡外,聰明得教人放心,尤其東扯西拉的本事十分高明。
好心有好報,只有這五個字能解釋。
「雄鷹」號於颱風起的前一天中午啟航返回,第二天下午走到一處暗礁很多的海域,小心翼翼避著礁石,突然聽見叫救命的聲音。船員們連忙停船救人,撈上來四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這四個小鬼住在附近的漁村,偷出大人的船划著好玩,沒想到越玩越遠,海浪將小船沖向暗礁撞沉了。
船員將小孩們送回漁村,那些發現小孩子出海去了的大人們早就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準備張帆出海尋找。惶急之時看見小孩子被人送回來,簡直比天上掉寶貝還驚喜。揪住幾個小鬼一頓臭罵,一陣拍灰似的亂打,繼而對恩人們千恩萬謝,只差沒跪下來磕頭。最後,幾乎拿漁叉脅迫恩公留下來吃晚飯——炒魚乾,熬魚湯,烤魚,燒魚,清蒸魚,活活把他們的恩公填成十四隻魚罐頭。
正當魚罐頭們張帆準備離開時,一陣狂風結結實實飆向剛升起的風帆,布帆就像只斷了線的風箏,頃刻間被卷得不見蹤影。這下子,誰都該明白——颱風襲來。
颱風過後,船員們立刻動手修理船隻,因為風來得太突然,當時來不及將船拖到避風處妥善安置,以致桅杆被巨浪和狂風劈斷,甲板船舵也多處受損。
「我們一路找到那個漁村的時候,他們剛把船修好。」龍飛說來輕描淡寫,但當時他看見那活生生的十四個人時,心中的狂喜與激動真非語言能夠形容。所有的人狂呼,擁抱,那種恍若隔世重逢,劫後餘生的感受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能體會。
沅沅長吁了一口氣。
「謝天謝地!老天爺挺長眼的,好心一定有好報。」她都算不明白到底是那四個小鬼救了這十四隻魚罐頭,還是這十四隻魚罐頭救了那四個小鬼。
「還有一個人,我大哥呢?」她倒不是太擔心謝文軒,大不了是一出穆桂英搶親。運氣好的話,索性來個陳世美休妻。
「他回來了。現在說不定在賽馬場,說不定在……塘西妓寨。」龍飛做了一點小小的挑撥,謝文軒凄涼的下場可以想見,只用回憶當日謝大小姐在妓寨門口慷慨陳詞繼而破口大罵就足以了解她對採花賊的痛恨不齒。
「這該死的色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