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天氣實在太過炎熱。左府上下幾百人浩浩蕩蕩開進城郊的避暑山莊。

避暑山莊是左省身五年前置下的產業,方圓三里,背臨玉鼎山,前有玉帶河,風景秀雅,氣候宜人,是避暑消閑的好去處。

家樂一見王鼎山就不由心花怒放,這重重密林里掩藏著多少寶貝啊!

她每日里背著葯簍上山,幾乎樂不思蜀。左府中人素來不把這位夫人當一回事,也就由得她去了。

轉眼,秋高氣爽,大隊人馬又開回京城,只有家樂留了下來,連喜兒也走了,腆著大肚子回京城待產。

偌大的山莊只有家樂和幾名看門洒掃的下人,整日空空寂寂,家樂反黨如魚得水。

山莊里已被開出一大片葯園。她仍是隔幾日就上山一趟,四處採掘。有時採得晚了,就在山中小木屋住上一宿。

木屋裡有些簡單的傢具,原是上山砍柴的樵夫修來休憩用的,如今倒成了家樂的落腳處。

大雪紛飛一整夜,早上風停雪住。

家樂見王鼎山銀裝素裹,別有風味,不由興奮莫名,圍上一領披風就出門了。

沒有葯簍,沒帶小鋤,這回不為採藥,純粹欣賞雪景。

有多久沒有這樣的心清了?沒有,記憶里沒有珍藏這樣的日子。自己是不是壓抑得太久了?

家樂長嘆一口氣,繼續往山上走。山雖陡,對於她卻不是難事。小時跟著師父,萬丈懸崖都去過了,這點山倒不算什麼。

再轉一個彎就到小木屋了,她打算采幾根松枝把木屋裝扮起來。

剛走幾步,忽地停下,敏銳的感覺告訴她附近不止她一人,似乎有某個人或動物,聽喘息聲判斷,好像還受了傷。

她撥開草叢循聲找去。果然,有個受了重傷的男人,渾身浴血,滿面鬍鬚,手裡提把大刀,靠著樹榦冷眼看著她。

真是好命,居然就碰到我這個郎中。家樂為這樣的巧合感到好笑,突然就有了戲謔的心情。她走上前,一言不發地就開始檢查那個人的傷勢。那男人也是一言不發地盯著她,一臉疑惑不解。

然後家樂站起身問:「還走得動嗎?」男人搖搖頭又點點頭。家樂順手摺了一根樹枝給他當拐杖,便徑自在前頭帶路。

男人撐著樹枝搖搖晃晃站起身,拖著兩條傷腿吃力地跟在後面。他盯著家樂的背影,心中對自己無端的信任感也感到不解。

走了幾步,一個踉蹌,差點跌倒。見家樂竟是頭也不回,不由在心底暗罵:「這冷血的女人,我都這樣了,也不來扶一把。不知到底是來救我呢還是臨死前再來折磨我的?」

一進小木屋,男人就癱倒在地上翻白眼。本來就只剩小半條命,如今連這小半條命也去掉一大半了。

還不知那冷血女人要怎麼擺弄他,真是生不如死啊!

男人喘口氣,用虛弱的聲音自我介紹:「我叫龍郅、敢問——姑娘——高姓——大名?」

家樂拿了一個木盆出去,像是根本就沒當他存在。

龍郅碰了一鼻子灰,無奈地躺下,卻壓到背後的傷,疼得齜牙咧嘴,想再坐起又沒了力氣。

家樂端一盆雪進來,抓起就為他擦洗傷口。龍郅痛得死去活來,又不好意思大呼小叫,只好咬緊牙關忍受,心裡不住恨恨咒罵:「惡婆娘,如此整我,等我好了一定要你好看!」

家樂數數龍郅身上的傷口,足有十一處之多,最嚴重的竟深可見骨,不由埋怨自己出門怎不背藥箱,好在木屋因為經常來住,也備有一些日常用具和藥品。

她不停地為他止血、縫合、上藥、包紮。等到十一處傷都忙完,已是兩個時辰以後了。

這時龍郅開始發燒,神智也已不太清楚了。家樂摸摸他的脈,著實懊惱自己的託大,沒在雪地及時為他止血。滿以為救活他不費吹灰之力,結果讓他一路行來,又白白流失了不少血。也幸虧他身強體壯,又兼內功深厚。若是普通人,怕是早就一命嗚呼了。

可如今看他的樣子恐怕也難以挨過明早。若是讓他死掉了豈不是自砸招牌?給師父知道還不笑掉他的大牙。

家樂站起身開門,打算回山莊取些葯來。一陣狂風卷著雪花呼嘯而來,打得家樂臉上辣辣生疼。

她忙關上門,下山談何容易!回頭無奈地看著裹得像粽子似的龍郅,嘆一口氣。

龍郅被風吹得清醒了些,看她一眼,又閉上,嘴裡嘟噥了一句,似是生死有命。

家樂忽地熱血沸騰,閻王叫你三更死,我偏要你五更活。

她找出一個木碗,用龍郅的大刀往左腕上一劃,接了一小半碗血,又在右腕劃一刀,這口深點,接上一滿碗。包上傷口,托著碗走到龍郅身邊扶起他。

龍郅間到血腥味,睜開眼,又趕快閉上,頭扭到一邊。

家樂惱了,喝道:「喝下去!」

龍郅根緊雙唇,打死不喝。

家樂兩眼噴火地瞪著這不識抬舉的死小子,幾乎想就此撒手不管。

可那碗里裝的是自己珍貴的血啊!兩隻手腕又還在隱隱作疼。不行,絕不能浪費,非得撬開他牙關灌下去不可。

可家樂一手托碗,一手扶人,哪裡還生得出第三隻手。當下也不及細想,自己先喝一大口,含在嘴裡,湊過頭去就在那篷大鬍子里找龍郅的嘴。

龍郅突然被她吻住,大吃一驚,兩眼瞪得如雞蛋般大,嘴唇不知不覺鬆開,腥熱的液體滑下喉去。心裡則不住哀號:死了死了,這下真的死了!我龍郅頂天立地偉男子,好不容易保了二十四年的清白,竟毀在這惡婆娘手裡!啊——不要活了!啊——死了算了!

頭一歪,眼一閉,竟真的暈死過去。

抬起頭來,再喝一口,又去找他的嘴。只覺大鬍子礙事,早知這麼麻煩,就先拿他那把大刀颳了這堆鬍子。

忽覺不對勁,怎麼不會吞了?當下把扶在背後的手繞過頭來捏住他鼻子。好了,可喂得舒暢多了!

三兩口喂完,家樂把他放下,滿意地拍拍手,抹去自己唇邊的血,然後走到火堆旁坐下歇息。

忙了大半天,又累又餓,還損失一大碗血,卻沒得東西吃。聽著外面風聲好像小了許多,還是回去吧。

吃飽睡一覺,明日再來,反正這傢伙一時半會也死不了。

於是她站起來,把房裡所有能蓋的都找出來,堆在龍郅身上。走到門口,又折回來,弄熄火堆,省得火勢蔓延燒死了他。至於會不會凍死,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家樂頂著風回到山莊,雖然累得半死,但覺心情出奇的好,收拾了一些明日要帶的東西便倒頭睡下,十幾年來,第一次睡得如此香甜沒有負擔。

一大早,天只朦朧亮,家樂便從床上跳起來,推開窗,雪更厚了。

她背上東西悄悄出了門,沒有驚動下人。

龍郅躺在一堆爛被頭下,睡得像頭死豬。

家樂給他搭搭脈,比昨日大有好轉,不禁訝異他異於常人的強健體質。

她輕手輕腳為他換好葯,又蓋上自己帶來的被子。

一抬頭,對上一雙目光灼灼的眸子,她淡淡地點一下頭,便走去生火。

龍郅掀開被子,站起來,頭仍有些暈。

他腳步虛浮地走到火旁坐下,一手撫額,一手撐地,仍是眨也不眨地盯著家樂。

家樂架起一個瓦罐燒火,又把兩個地瓜扔進火里烤,然後拿出一塊熟肉,切下一片遞給龍郅。

他沒有接,倒是伸手把她手裡的一大塊拿過去撕咬起來,想是餓得狠了。

隨著撕咬的動作,他肩頭才包紮好的傷口又滲出血來。家樂皺起眉頭,卻並不作聲,只低頭盯著火焰。

龍郅吃完肉,精神似乎好了很多,也不待火燒熱,便端起瓦罐猛喝,然後用袖子一抹嘴問:「請問你高姓大名?」

頓了一會,沒聽到回答,又問:「麻煩告訴我,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見家樂不理不睬,嗓門放大了些:「我的清白都毀在你的手裡了,起碼該讓我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吧?」

什麼叫做清白毀在我的手裡?家樂瞪大眼睛,簡直不敢置信。

這個不知死活恩將仇報的臭男人,昨天應該把他扔在雪地里凍死!不!應該在他身上再划十幾二十刀,然後灑上鹽和辣椒粉,痛死他!都怪自己一時頭腦發熱,救了這個禍害,幸虧現在補救還來得及。

家樂騰地站起來,手裡提著剛才用來切向的大刀,兩眼噴火,鼻孔冒煙,一步步朝他逼近。

龍郅倒抽一口涼氣,盯著大刀,小心翼翼往後退著,嘴裡不住分辯:「我說得一點沒錯,你看,你先摸遍了我全身!這還不算,你喂我喝那個鬼東西的時候居然又親了我的嘴!不是毀我清白是什麼?我可是…」

「哐啷」的一聲,刀落到地上。

家樂臉色煞白,一時間竟無法思考,然後扭頭奔了出去。

龍郅看著她的背影,心下惴惴不安,暗忖自己玩笑是否開得太過分了。

家樂衝進密林,在一棵巨樹旁停下。

「親了我的嘴!」他的聲音在耳邊迴響,家樂捂住耳朵。

「親了我的嘴!」然而那聲音已經印在腦海里,揮之不去了!

她放下手,熱浪湧上臉頰。自己竟後知後覺到如此地步,也真是好笑。

她搖了搖頭。

然而這是很了不得的大事嗎?不是嗎?!

一切都是事出有因,只是為了救他性命。那麼自己又在意個什麼勁呢?

家樂平靜下來,笑自己大驚小怪,轉身往回走。

龍郅靠在門口擔憂地看著她。等她走近、輕聲說:「對不起!」

然後清清嗓子,又道:「謝謝你救我!我也不知該怎麼報答你。我這輩子從未欠過人情,你是第一個。

你想要什麼?或是想完成什麼心愿?只要我能夠,我一定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家樂卻並不搭理他,把自己背來的東西—一拿出來,說:「這些東西應該足夠你吃五天。五夭后,我再來為你拆線。」聲調平淡,沒有一絲起伏,說完提著竹簍繞過他出門。

「等一下!」龍郅伸手拉住她手腕。

「噝——」家樂皺眉抽氣。

龍郅獃獃鬆手,忽又握住她手,掀開袖子,腕上纏著一塊白布,已有血絲滲出。他抓起另一隻手看,也是一樣,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還在琢磨你昨天那麼短時間去哪弄來一碗熱騰騰的血。外面又冰天雪地,鳥都看不到半隻。原來用的是你自己的血!」

家樂想抽回手,他卻不放,身邊又聽得他問:「為什麼?」

無奈,她只好答一句:「醫者父母心!」

「我不信!為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值得嗎?」

龍那非要刨根問底。

家樂心底不免煩起來。這男人,雖不知他到底多大,但看那鬍子就知年紀一把,竟跟個孩子似的無理取鬧!

她火氣上來,眯起眼,冷冷地道:「那你以為是什麼?難道我看上你了嗎?你半死不活又落魄潦倒,我會看上你嗎?何況我早已嫁人了,我的丈夫是京城裡的官員!」

龍郅張著大嘴,傻傻地看她。半晌,放開手,訕訕地道:「對不起!」

家樂長吁一口氣,走出去。

外面的世界白茫茫一片真於凈。可她的心裡卻五味雜陳。對自己剛才竟拿有名無實的丈夫來擋駕,只覺窩囊透頂。

她想起當日喜兒說的話:「你難道真的打算這樣守一輩子活寡?」

她悶悶地走著走著,忽地停下來,「啊——」一聲大叫,揮拳重重打在身邊的樹榦上。

樹葉沙沙作響,下起一陣雪雨。

等一切平靜下來,她才發現自己已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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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可對山上山下兩個人來說,都是煎熬。

男女間的感情是一種奇妙又脆弱的東西。遠遠看著,不去碰它,就相安無事。一旦碰了,哪怕只是輕輕的,便立刻成了負擔。

情投意合的,那負擔便是甜蜜;貌合神離的,那是痛苦。混飩未明的呢?那又是什麼?

龍郅每晚都輾轉反側,壓著傷口也不覺痛。白天則坐在門口,下雪的時候數雪花,沒下雪就數樹枝丫。

他不知道還有什麼事可干。

雖然他的個性有一點滑稽,有一點懶散,還有一點玩世不恭。但在感情方面,確實如他自己所說清清白白。

從小在二十幾個吱吱喳喳吵鬧不休的老少女人的包圍中長大,讓他成年離家后好長一段時間還談女人色變。

一直到現在,他仍對女人避而遠之。

可這個女人是如此不同,讓他迷惑。

可他到底是因為這個女人而迷惑,還是僅僅因為她的不同?

他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迷惑。

唉!他嘆一口氣。

唉——這回是重重長長地大嘆一口氣。

眼前出現一雙腳,他抬頭望去,仍是一張冰冷的臉。

他多希望那張臉上的表情豐富起來,就跟家裡的女人們一樣。

他多希望那張緊抿的嘴不再惜字如金,聒噪起來,就跟家裡的女人們一樣。

那麼他或許就不會那麼迷惑了。

可那張臉仍然是毫無表情,那張嘴惜字又豈止如金,根本就一言不發,只用眼神示意他進去。

他嘆著氣,站起來。這女人多嬌小啊,只及他的肩,可他卻得聽她的。

他乖乖進屋,躺好。

「五天就過去了嗎?真快啊!」他感嘆。

她輕輕給他拆線,十一處。

他忽地笑起來,又給她佔了便宜,摸遍了全身。

忽又像個泄了氣的皮球般癟下去。他想起她已嫁了人,丈夫是京城裡的官員,那她就是官府里的貴夫人,和自己這個江湖粗人豈止是雲泥之別!那自己又迷惑個什麼勁呢?不是自討無趣嗎?

他埋著頭悶悶地問:「你真的已經嫁了人嗎?你丈夫真是京城裡的官員??」

沒有回答,無聲無息。

他抬頭,發現人已不見了,驚得一躍而起,追出門去,又急忙定住,她就站在門外,靜悄悄地,背對著他。

「你要走了?」他手足無措,不知說什麼好。

「那——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總該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吧?」

等了一會兒,又道:「我該拿什麼來報答你?我不喜歡欠別人人情,那讓我覺得自己好像低人一等似的。

我到底該拿什麼來還你?你告訴我!」

他越說越大聲,再也忍不住上前,大吼道:「你回答我!你不是啞巴,不要讓我覺得自己好像在跟一塊石頭講話!」

忽然覺得不對勁,他繞到她前面,才發現她竟滿臉的淚。

家樂緊閉雙眼,大串淚珠洶擁而下,似乎要把二十年來積壓的所有辛酸和委屈一次沖個乾淨!

龍郅獃獃地望著她流淚,只覺得心如絞痛。他想把她擁進懷裡,可伸出手卻又但在半空,他有這個資格嗎?

雪一片一片落下來,片片都飄進他心裡。他覺得自己的眼眶也濕潤起來。

然後家樂慢慢彎下身,掬起一捧雪,敷在臉上,半晌,取出手絹來擦乾臉。站起身,又是冰冷的家樂。

「你的傷還需要靜養幾天。」還是一樣淡淡的語調。

他暗嘆一口氣,別開眼,只覺那個流淚的她更真實。

聽到「咯吱咯吱」的踏雪聲,他忙提步追上去,一邊抖落身上的積雪,一邊喋喋不休。

「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你也沒問我的名字!」

「我知道!」

「可那是我告訴你的,你並沒問。而且你也不問我從哪裡來,不問我為什麼會受傷,為什麼受了傷還跑到山上來,你統統沒問!難道你一點好奇之心都沒有嗎?」

「我沒興趣!」

「可是我有興趣!」不加思索地冒出這句話,龍郅自己也覺有些無理取鬧。他嘆一口氣,安靜下來,默默地跟在她身後下山。

山路彎彎曲曲似乎沒有盡頭,但又怎會沒有盡頭呢?

她停下來,忽道:「我叫秦家樂!」

「啊?」他張著大嘴,呆怔了半晌,才反應過來。

「秦家樂?國家的家,歡樂的樂?」

見她點頭,不由笑開了:「這名字跟你這個人可一點也不像。」

家樂默默不語,他訕訕笑了幾聲,也沉默下來,良久,似乎聽到雪花落地的聲音。

終於,家樂吐出兩個字:「珍重!」轉身疾步而去。

龍郅遠遠望著,看她進了避暑山莊,高牆大院,雕樑畫棟,再看看自己,落魄不堪,站在哪裡都嫌煞風景。

他苦笑一聲,緩步離開。

家樂進了山莊,繞過迴廊,穿過半月拱門。到了自己住的梨香齋。

院子里,稀稀落落幾棵梨樹,如今都掛滿冰枝。

樹下種滿各種藥草,如今都被雪覆蓋。等到冰雪消融,它們會長得更好。

可是自己呢?

家樂伸出手指,接住一片雪花。一會兒融了,輕輕滑落。

雪,是離人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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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龍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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