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1(上)
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噔噔」的響聲,每一聲都清脆而驚心,原本以為自己可以裝得很好,可在沒有人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腳步聲竟都能嚇到自己。
夏江停下來,閉上眼慢慢喘出一口氣,生生在唇邊扯出一個微笑來——
沒關係,沒關係……哪怕是被揭穿了也沒關係,自己不是應該早想到么?反正,自己早已是命定的結局,中途再多出些許波瀾,又有什麼關係?
面對著空無一人的包間,夏江意識到自己來得過早,卻又慶幸,不必在北鵬的注視下走進來了,那樣的話,她又不知道會漏出怎樣的馬腳。
頹然的倒在椅子上,沒有開燈,就那樣混混沉沉的睡過去,再醒來,便是小張提前二十分鐘來時了。
此後不到五分鐘的時間,人便來了個滿滿當當,夏江作為陳慕陶的助理坐在客首的旁邊,和北鵬的位置正對,在不大的飯桌上,夏江第一次發覺,自己竟是無處可躲,卻又不得不時時迴避北鵬掃來的眼光。
菜一個個被端上,酒席在彼此的敬酒祝酒中開始繼而持續,夏江是不能喝酒的,只是默默地夾一點青菜來吃,卻又在北鵬的注視下食不知味。話題一次次被陳慕陶及其巧妙的引到合同上,又一次次的被北鵬及其巧妙帶開,兩方的人們此時其實早已知道誰才是此次酒席真正的大牌,卻誰都不說,只是在一圈一圈的推酒復又喝酒,打著誰先醉倒的賭,心底又各自盤算著各自的利益。
街上的霓虹燈在一盞盞的亮起,這桌飯局也越吃越久。夏江看看這邊,又想想那邊,始終不知道該如何打破這種僵局。只得默默的站起,走出房門,靠在酒店二層的欄杆上,心情複雜地給北鵬按下簡訊。
「出來好么,我有話想對你說……」
意猶未盡的省略號,究竟是什麼意思,北鵬冷冷的看著手機屏幕。心理瞬間轉過了千萬圈。
是忍不住了吧,
終於忍不住了吧,
你到最後,竟還是要為榮基五金說話,在遭到我的拒絕後,竟還是不放棄努力么?
心中在痛惜的嘆氣,瞳仁卻變得越發的冷漠……
罷了,罷了……
自己不原本就是為著這些來的么?不是本來也就沒想榮基置於死地么?
可是,可是,我卻又不得不承認,夏江啊,舒夏江,我只要看見你,就不停不停地,不停不停地想把你逼到死路上去,我想看一看,當初把我逼到絕境的你,在自己站在懸崖邊上時……
是不是,
是不是……會撕破你一貫淡定的面具,給我看一看,你究竟是什麼樣子?
在那個能騙到所有人的面具下,你的心,究竟是什麼樣子?!
合上手機蓋,北鵬環視桌子,唇邊忽然冷笑,也許,也許這個可以吧……
巨大的水晶吊燈,一片一片都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夏江用手微微遮住眉前,眯起眼睛。
真像呢,北鵬……
這水晶燈,真像呢!
就像現在的你,不停不停的,在發光,直到我無處可藏,而我,也許天生就應該是一個生活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裡的人吧……
……
身後有輕微的咳聲,一回頭,北鵬負手站在面前,於是剛剛的臆想全部飛散,留下的,只有聲色不動的笑容。而那笑容,也不能裝得完美無缺,一點點凄涼的神色就那樣順著空氣飄散過來。
北鵬抬起眼睛,身後的手慢慢握緊,平復心情道:「有事么?你明知道,跟我無話可說。」
「是呢,」夏江靠著欄杆,心裡深吸一口氣,暗暗下了必死的決心,硬下心道:「你也和我無話可說,那為什麼還要為我擺下這鴻門宴呢?」
北鵬眉毛跳了一下,她知道了?不愧是個聰明的女人啊,「那又怎麼樣呢?你不也是為了讓我簽下合同才來的么?」
他在身後轉動了一下拿著的杯子,冷笑道:「那不妨讓我看看,榮基五金的第一助理,有什麼辦法,讓我對這份合同動心呢?」
夏江微微皺了眉,你明明知道不簽合同對雙方都沒任何好處,卻還處心積慮的設了圈套不惜以兩家公司的利益為代價報復我,難道這就是我所欠你的么?夏江眼睛竟微微帶了笑意,語氣柔軟像在哄小孩子,「那麼,只要你答應簽合同,我就答應你一件事,好不好?」
一時間,北鵬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好像也這樣,夏江就用如此溫柔的語氣對他說「我們都把這幾天的事請忘掉好不好……」然後,他就那樣傻傻信了,信了一切。
「如果我要你從這棟樓上跳下去,你也跳么?」北鵬眼神凌厲,「不要說什麼空話,你沒有騙我的資本,我也永遠不會再信任你了。」
夏江心痛地咬住下唇,卻忽然好像勇敢了起來,她直視北鵬的眼睛,「沒錯,我不會跳下去,那麼,不妨我們把彼此的條件開出來,你我都是商人,」她的眼神慢慢飄向北鵬身後某個遙遠的地方,飄緲不定,「不會不知道什麼是利益吧。」
「啪……啪……啪……」緩慢堅定的掌聲在耳旁響起,不知何時,北鵬已悄然移到夏江耳邊,他湊近夏江的耳畔,呼吸一下一下衝擊著夏江的耳垂,他用一種及其溫柔又無比殘忍的聲音說:「說得好,這世上,的確沒有人會比你更懂得利益這兩個字的分量了,既然大家心裡都明白,你就把這個喝了吧。」
眼神飄回眼前的玻璃杯,多半杯晶瑩的液體在燈光下跳躍,夏江一下子緊靠到欄杆上,略顯驚恐的看著它。
「怎麼?不願意了么?」北鵬輕輕的聲音像從遠方傳來,殘忍而不帶溫度,卻又有著最沉的悲傷,就像打賭的小孩子說著賭氣的話,「不是說什麼都做么?我還沒有喝到你敬的酒,你難道想就這樣把酒席結束么?」
夏江不語。
北鵬冷笑一聲:「看來,你還是把自己看得比較重要呢,我就要你答應這件事,把酒喝了,全當敬我。這比要你從這跳下去簡單多了吧。」北鵬的語調越說越柔軟,到最後竟成了一種強烈的蠱惑人心的味道,「怎麼樣,把酒喝了,我就答應呢!」
夏江定定地看著那一杯酒,心中無限死寂,死寂到了極點竟無了畏懼,明明知道她的胃不好,明明知道她從不吃辣不喝酒,竟還把這樣多半杯白酒遞給她。
這,無疑於送給她一杯毒藥……
而她如果喝了,又是不是飲鴆止渴?
夏江看著那杯酒,眼睛眨也不眨,也不看北鵬。北鵬臉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意味深長的神色,眼睛半眯,像等著什麼答案。
一時間,空氣仿若凝固,兩人過的每一秒就像一個世紀那麼長久。
終於,夏江抬起頭眨眨眼睛,接過那杯酒,一揚手一抬頭如數喝了下去。
雖然喝得極慢,但那多半杯白酒,就被夏江這樣一口一口喝得一點不剩。
喝完了夏江把杯子倒過來亮亮,喘了幾口氣,道:「希望你能遵守你的諾言。」
沒有人能數清楚在這一瞬間北鵬的眼眸中究竟變過了幾種顏色,那種極度憤怒和悲哀,讓他簡直不能自已。心中的最後一道底線像被洶湧的洪水瞬間沖毀,哀傷和憤恨在第一時間內佔領了心的每個角落,就那樣橫衝直闖,如入無人之境。
竟喝了!
她,竟喝了!他不是不知道她的胃脆弱到什麼地步,從她在飯桌上小心翼翼的夾菜時就可以看出來。
可是,
可是,她竟然喝了,為了榮基五金,她把度數那麼高的白酒一口飲盡,她不要命了么?為什麼就在他以為是在拿她最怕的東西來試她的時候,她竟又一次毫不猶豫地選擇拋棄了他?
為什麼?為什麼自己不是被她選擇的那一個?
瞳仁微眯,強忍著怒火不爆發出來,夏江看著北鵬心裡不知道自己是應該笑還是應該哭,終於,北鵬揚手把玻璃杯打落在地,頭也不回,拂袖而去。
一瞬間,心裡所愛的,所顧忌的,所思念和所回憶的,
全部……
塵埃落地,再無聲息……
甚至沒有聽到玻璃杯落在大理石地板上破碎的聲音,也沒有聽到服務員急急趕來的聲音,只是在一聲一聲的「小姐,請讓一下,您腳下有碎片」中,淚水長滑而下。指尖好像還留有北鵬打翻杯子時一不小心觸到的溫暖,而那溫暖的源頭再也無從找起。
胃部傳來強烈的不適,夏江捂住嘴,推開眾人跑到洗手間,「哇」的一聲吐出來,瞬間好像分不清了東南西北,連大理石的洗手台都變成了黑白兩色,眼前的景物像沒了信號的黑白電視機,沙沙的全是雪花。穢物吐了滿池子,一開始是喝下去的白酒,後來是先前吃下去的菜,最後吐不出來什麼東西了只能幹嘔並伴著有一下沒一下的苦水。
彷彿全身的力量已被抽離,再抬起頭來,夏江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淚已經衝破了最後的防線,流得滿臉都是。精心化好的淡妝,早已成了深淺不一。
只是還有著不知到最後的一個什麼信念,支持著她不倒下去。
一時間,夏江忽然覺得自己很累。
很累很累,卻無人可依,曾經的依靠,也在今夜,被自己親手推離……
隨便鞠兩口水簌簌口,夏江拿出貼身小包包里的濕巾把弄花了的妝擦去,又隨便補了點粉。微喘兩口氣,忽略掉胃部的不適和臉色的蒼白,夏江整個人又恢復了神情氣爽的模樣。
只是心裡最深處的傷口,又潺潺的流出鮮紅的血來。
不過沒關係呢!夏江微笑著對自己說,如果此舉能讓你如意,就算我真的死掉,又有什麼關係?
而這一夜過後,也許,你,我,就真的再無關係,
我也,不希望,再有什麼關係了……
到最後,微笑逝去,眼睛里又有水霧,夏江拿起紙巾吸著眼角的淚珠,人就是這樣,哭過之後,再來的眼淚便止也止不住……
夏江輕嘆口氣,用水把池子洗乾淨,打開洗手間的窗子,讓冷風把自己吹得清醒一點,也將哭紅的臉吹涼,理理衣服,夏江回到包間。
合同像是已經簽過了,陳慕陶一幅大卸重擔的樣子,正高高興興的和同桌的人聊著有的沒的的天,夏江一坐下就被小張咬耳朵:「說,是不是你對那個什麼叫穆北鵬的經理使了美人計?我看你出去他也出去了,不一會回來合同簽得比旋風還快,快把秘訣告訴我!」
夏江偷偷瞄了一眼北鵬,看他正一杯一杯的喝酒,心下一痛也不能說什麼,只能反咬小張的耳朵,「他沒說么?」
小張搖搖頭,「快說!你是不是拒絕他了?他把合同簽了就一直這個樣子。」
夏江習慣性的笑:「沒有,我只不過是和他分析了一下利益而已,大家都是商人,有利益,就賺嘍。」
「真的那麼簡單?」小張半信半疑,「不過你就是分析利益的能力也比我強,人呢,有的時候呀,就是不能不認輸。」
「誰說的?」夏江颳了小張鼻頭一下,「只要不認輸,誰都比不過你!」
「是么?」小張微微自戀了一下,「其實有時候我也是這麼覺得的。」
一下子,悲傷被小張微微沖淡。
提起筷子,想夾點東西,剛剛把吃的東西都吐出來,如今胃是空空如也,如果不吃東西,怕是會出事情。可是明明還在眼前的小饅頭瞬間轉向桌子的另一邊,對著自己的變成了紅紅的水煮魚。
無奈,轉向青菜,桌子又猛地一轉,青菜被轉沒,這次是毛血旺。
夏江抬頭看,北鵬還在氣定神閑,酒杯已經放下,筷子一個一個夾著小饅頭,像在示威。
賭氣的孩子啊!夏江暗想,果然,過了三年,性格還是一點沒變。
也罷,夏江放下筷子,想來,今天晚上她是註定與飯無緣了,手指輕輕撫上小腹,向借著溫暖給胃一點安慰。
終於,杯盤狼藉之時,飯局接近尾聲,夏江正琢磨著如何以最快的速度逃離現場,便聽見北鵬用低沉的嗓音說:「今天很高興,不如大家去KTV唱歌吧,我知道有一家很不錯的就在附近,我買單。」
一聲出去,已換來無數響應。
夏江當下心一涼,慘了。
十個工作人員被北鵬拉去八個,夏江也在其列,眾人開了個大包,很有準備今夜無眠的樣子。
夏江厥厥地歪在包廂的一角,她的胃如今已經是翻江倒海,卻又沒什麼東西可吐,留下的只是一陣一陣的噁心,偏偏北鵬就是鐵了心的把她拉來。
「功臣不來,叫我們這些沒功的人民亂慶祝什麼?」
無奈,被興高采烈的人們拖來。
幸虧,房間里燈光打得暗,到還看不出來夏江此時已經冷汗頻出,原先覆在胃上的手一分一分的加重力道,壓制著自己呼之欲出的呻吟。
痛得就快要死掉了,可惜因為胃病經久不犯,自己今天竟沒有帶葯。
眼睛累得只能睜開一線,茫然的看著高興的人們大唱而特唱,大家多數都是年輕人,流行歌曲誰不會唱個幾首?一來二去,包房裡的聲音震耳欲聾,借著酒興,夏江就這樣淹沒在巨大的音樂聲和搖鈴中,再不復出。
眼睛合上又掙扎著睜開,夏江怕自己一合眼,就真的要痛暈過去了。胃從未受過如此之大的打擊,一波一波的抽搐著表達著自己的抗議,夏江試圖把注意力集中到唱歌人的身上。
套裝已經被揉得褶皺不堪,夏江慢慢撐著坐起來,卻看見北鵬拿著話筒,正意味深長的看向這邊,坐起來的身子只得又慢慢癱軟下去,算了,自己還是在角落裡安靜待著吧。
北鵬把話筒轉手給了別人,坐下來休息嗓子。夏江自進包房到現在她的每一個動作北鵬都看得清清楚楚,看見她的不願,看見她的疲累,看見她被揉得皺巴巴的套裝,也看見夏江額角滴落的冷汗。
知覺告訴他,夏江胃病犯了。而且,原比四年前的那一次嚴重得多。
這一切的源頭,都源自他的那一杯酒。
霎那間心有點痛,心疼的感覺湧上來,手不自覺的伸出去想去看一下她,身子前傾,想看看她還好不好。
下一秒,身子又坐得筆直,壓下心頭的一切感覺只留冷淡。
那是你自找的,
一直都是。
而我,也不過是給了你一點小小的懲戒罷了。
相比於你給我的,它又是何其的渺小和微不足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