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月殘思圓月,星隕戀華星。

緒如絲麻亂,心似百味浸。

今夜涼,問君何處,愛亦長,恨亦長!

歐陽子鑫低垂著頭,守候在武程的床榻前,燭光搖曳,映出他臉頰的兩道淚痕。

「子鑫……別哭……」武程的胸口和左臂上,包紮著厚厚的滲著血的紗布,他無法動彈一下,可是仍抬了抬手指,想替歐陽子鑫擦去淚水。

歐陽子鑫聽見響動,猛抬起頭來,緊張地道:「胸口疼嗎?不,一定很疼的,我這就去端葯來。」

「等等,子鑫。」武程咧嘴,露出一個安慰他的笑臉道:「我剛剛夢到你。」

「我?」

「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武程的眼中閃爍出溫柔的光芒。

「那時我五歲,你也不過六歲。」歐陽子鑫想起來了。

「是啊,可我比你高了大半個頭,在我眼裡你好小,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臉蛋粉撲撲的,比我妹妹還要可愛。」

「結果你就當著雙方父母的面,叫了我一聲『歐陽小姐』。」歐陽子鑫輕聲地道。

「呵……」武程笑了,又是一陣急促的咳嗽。

「我去拿葯,你先好好休息。」歐陽子鑫急了,輕撫武程的胸口。

「我沒事,我只是想起你那毫不客氣的一拳頭,還大喊,『看清楚!我可是歐陽少爺』。」武程輕笑,歡愉的表情完全沉浸在過去。

「對不起……」歐陽子鑫的聲音哽咽。

「傻瓜,都這麼久的事了,還道什麼歉,而且是我不好。」武程注視著歐陽子鑫,很想摸他的臉,可是手無法抬起。

「不是的,對不起……都是因為我……!」歐陽子鑫突然雙肘撐在床沿,兩隻手插進頭髮里,低下頭,喘著粗氣。

「是我大意了,是我的錯!」從第一天遇見謝凌毅開始,他的詭秘行蹤就應該提醒自己注意了?不是嗎?

「為什麼我要這麼蠢,為什麼我這麼傻,為什麼我還會愛上你……」

就算在這種懊悔得要死的時候,歐陽子鑫的腦子裡還全是謝凌毅的影子,他的心……痛極了!

——就像一道時時會迸裂的傷口!

武程擰眉看著深深陷入自責,無法自拔的歐陽子鑫,非常心疼,從小一起長大,他比誰都要清楚歐陽子鑫的純真和善良。

但是他生在爾虞我詐的官場,看到他為一幕幕政治爭鬥黯然神傷,武程就想緊緊地抱住他,永遠……永遠保護他。

「子鑫。」這種至死不渝的感情是愛,武程很久以前就明白了,他對歐陽子鑫……早就超出了兄弟情誼。

只要每天能看見他,看著他快樂的樣子就好,不再奢求其它……可是妹妹倩蓉的出現,又讓他燃起了另一個願望,如果兩家結親,他不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守在歐陽子鑫身邊了?

就算一切只是妹妹的單相思,他也決意要促成他們。

武程深感愧疚地摸上歐陽子鑫烏黑柔軟的頭髮,忽然,胸口一陣劇烈的疼痛,鋒利的箭頭雖是取出來了,可是它已經撕裂了他的左胸肌和肩胛骨,傷口大到血無法止住。

在武程強忍痛楚以免歐陽子鑫擔心時,穿青色長袍的軍醫進來了,還端著熱乎乎的中藥和換洗的繃帶。

「子鑫,你去忙吧,外頭一定有很多事情等著你做。」武程吃力地道,將帥的帳篷外面,一直吵吵嚷嚷的,有人在為逃出升天感謝天地,有人在爭執著什麼,更多的人是在飽受傷痛的折磨。

「嗯。」歐陽子鑫也漸漸地平靜下來,比起懊悔,有更多的事等著他去彌補,他看著年輕的軍醫道:「好生照顧將軍。」

軍醫欲言又止,繼而點點頭道:「自當儘力而為。」

離開營帳后,歐陽子鑫直接去了病員們住的大帳篷,一一查問傷情,安撫士卒,又去了楊修那裡,楊修現在是他的護衛和屬下,歐陽子鑫命他看護元帥帳篷,具體安排了營寨的巡邏,爾後,他還騎馬去了海灘,探望駐守在艦隊上的軍士,以鼓舞士氣。

回營寨的路上,歐陽子鑫出神地盯著一排排黝暗的海浪,從遙遠的天際,咆哮著向岸邊滾動而來,撲向矗立於海邊的巍峨岩石,激起一個個巨大的浪花,似乎能洗刷掉一切一樣,發出轟然的震響。

歐陽子鑫怔怔地看著,下了馬,一牙殘月下,海面閃出微弱的青光,詭異地引誘著他。

邁開步伐,呼嘯的海風搖撼著他的身子,冰冷刺骨的海水一點點地沒上他的腳踝,膝蓋,一個巨浪撲來,他踉蹌了一下,可是沒有停下腳步,繼續朝海里走去。

震耳欲聾的海潮聲,以及地獄一樣的黑色,都讓他聯想起戰場上的廝殺,炮轟聲,尖叫聲……血肉橫飛,慘不忍睹。

雙手緊捂住耳朵,他很痛苦,他並不想丟下一切逃逸,可是當他獨自一人,再一次被殘酷的現實折磨的時候,他就很想被海水吞噬,得到解脫。

夏國千萬人口,為什麼偏偏是謝凌毅呢?為什麼?

他沖著大海吼叫,有沒有人可以告訴他原因?淚如泉湧之時,一雙手臂——從後方抱住了他。

「你想在這裡凍死嗎?」

熟悉的聲音,如雷貫耳,歐陽子鑫陡然睜大眼睛,又反彈似的,猛然掙開那個人的懷抱。

轉過身,面對面的瞪視,歐陽子鑫的表情還是那樣驚駭,這裡可是靖軍的營寨,近三萬的軍士,他怎麼敢……

歐陽子鑫倉惶四顧,發現謝凌毅竟真的是一個人夜闖敵營!

「你……」

「子鑫,」謝凌毅一把攬住他,彷彿終於得以呼吸似的,長長的嘆息:「我好擔心你……」

那一箭,是雪無垠的暗器擊中了他的手肘,手一麻,箭就飛也似地射了出去。

他面如死灰,看到歐陽子鑫竟沒有躲,連心跳都停止了!

千鈞一髮之際,有人擋下了箭,雖然如此,他仍心亂如麻,和雪無垠大吵一架后,他換下戰袍,屏退親信,冒著被靖軍射殺的性命危險,翻過餚山關口。

一直以來都對那個靖國男孩念念不忘,因為這份冥冥之中的牽挂嗎?所以他能再次站在自己面前?

只是命運還是殘酷,緊緊地抱著歐陽子鑫,撫摸著他柔軟的頭髮,謝凌毅什麼都不願去考慮,他的眼裡,只有歐陽子鑫而已。

歐陽子鑫哭了,淚水沾濕了謝凌毅的衣襟:「你一直在騙我,對不對?」

謝凌毅不語,只是更擁緊了他,呼吸變得很沉重,彷彿無法喘息一樣。

「為什麼是你,我不明白……」哽咽著,歐陽子鑫始終沒能伸手抱住謝凌毅,他低垂的眼眸,透著從未有過的哀傷、惘然、以及萬物寂滅般的心灰意冷。

這個男人佔據了他內心的每個角落,又撕裂了他全部的情感。

「子鑫,你要離開這裡。」謝凌毅吻著他的額頭低喃。

「什麼?」歐陽子鑫倒吸一口寒氣,冷得讓他打了個寒顫。

「我是認真的,」謝凌毅鬆開他,但仍緊抓著歐陽子鑫的手臂道:「離開戰場。」

「你來這裡,就是讓我拋棄三萬大軍,臨陣脫逃?!」歐陽子鑫難以置信,啪地打開謝凌毅的手,聲嘶力竭地道。

「因為我想不到第二個……可以讓我保護你的方法。」謝凌毅的眼神很痛苦,是那種令人心碎的痛苦!

「謝凌毅。」這三個字就像被牙齒咬啐似的,帶著憤慨迸射出來,歐陽子鑫怒不可遏:「你認為我會答應嗎?!」

「可是,你不是我的對手。」

「我未必會輸!」

「子鑫……」

「不要叫我!」歐陽子鑫憤怒地揮手,一股勁氣刷地劃開兩人之間的海面,水柱噴得很高,掉下來的時候,猶如驟雨一股嘩嘩地砸落在兩人身上,驚動了遠處的巡邏隊。

「什麼人?!」一列士兵急急跑來,舉高火把照向海里,才發現是軍師歐陽大人!

「大人,這麼晚了,您在這裡做什麼?」望著黑咕隆咚的海浪,士兵感到了徹骨的涼意。

「沒什麼。」歐陽子鑫的嘴唇都凍得發紫,可是他像感覺不到寒冷似的,看著海那邊嶙峋的岩石。

「餚山關口一帶,有多少人在巡邏?」

「回大人,有李都尉的兩個小隊,共計十六人。」面面相覷的士兵,抱拳答道。

「傳令下去,再增派四倍人手,務必加強關口的警戒。」

「是,屬下遵令!」餚山山路崎嶇,狼群出沒,是天然的屏障,雖然不認為敵軍會從那裡突襲,但這是軍師的命令,巡邏兵自然傳令去了。

歐陽子鑫深深吁出一口氣,一團白霧散了開去,轉身,拖著已經沒有感覺的四肢,離開了海岸。

◇◆◇

清冷的風裡帶著孤寂的氣息,烏雲灰濛濛地遮蓋著天空,針尖般的細雨中,白色的帷幕,粗麻的喪服,一行十三人的馬隊,緩緩走在泥濘的沙石路上。

他們的身後,是靖國近萬的大軍,為首的青年,身著白色素衣,默默地看著靈柩遠去,他的表情就像這雨,冷冷的,淡淡的,對於摯友的早逝,似乎無一點悲哀。

人群中,已經有人開始竊竊私語,對於軍師近乎絕情的冷靜,士兵們非常不滿。

「聽說武將軍是為了保護軍師,才傷重不治的?」

「是啊,我當時就在旗艦上,親眼看見的!」

「咱還聽說他們情同兄弟呢!」

「兄弟個屁,將軍死了,你看他連眼眶都沒紅一下!」

「就是,太冷血了。」

「你們聽過宮裡的流言沒有?他呀,其實是皇帝的那個……」

一片極輕的驚呼,但流言總是很快傳播開來。

「我有個親戚在宮裡供職,錯不了,皇上可是……」

「咳咳!都不要腦袋了!」楊修經過隊伍,聽見他們的對話,很不悅地喝斥,士兵們即刻噤聲不語了。

可是對於皇帝和歐陽子鑫的關係,楊修也有自己的疑問:傳神的繪畫,千里迢迢的尋找,數度留寢靖德殿,不過,生性耿直的他,還是偏向不相信流言的態度,忠誠於歐陽子鑫。

來到隊伍的最前面,楊修拱手,洪亮地道:「回稟歐陽大人,戰船基本已搶修完畢,加上從溢州調來的三十艘戰艦,現共有戰船二百五十艘,士卒三萬一千。」

「嗯。」歐陽子鑫抬頭看了看天,雨這會兒已經不下了:「傳令下去,全軍警戒,三日後與敵軍再戰!」

武程逝后,身為正七命光祿大夫的歐陽子鑫,就是全軍最高的統帥,全權負責靖軍的行軍布陣。

「三日後?開什麼玩笑?」歐陽子鑫的話,讓身後的大軍騷動起來,竟然這麼倉促?敵軍可不是紙糊的老虎,有三百艘戰艦,兩萬五千人呢!

「下官明白了。」楊修不理會他們騷亂的樣子,他相信歐陽子鑫,上一次戰鬥,因為敵軍的埋伏,全軍混亂不堪,如果不是歐陽子鑫率眾突圍,他們早就死在雲險海上了。

歐陽子鑫迴轉身,眼神像劍一樣令人膽寒,士卒們竟然不敢和他對視,紛紛低下頭來。

其實他眼裡除了即將到來的大戰,再無其它,他直接越過列隊,回去了營寨。

◇◆◇

夏國大軍駐紮的知州營地里,同樣籠罩著臨戰的緊張氣氛,因為他們幾乎無所不知的軍師雪無垠預測說,近日內必有一場大戰。

現在所有的高階將領都聚集在元帥的大帳篷里,對這一個插滿藍色小旗的沙盤指指點點,黃沙代表海洋,旗幟則表示艦隊的進攻、防守陣型。

在這十二位年近半百的將領們積極商討戰略時,他們誓死效忠的攝政王謝凌毅,卻一反常態,漫不經心地坐在虎皮軟椅中,似聽非聽。他的左手臂纏繞著刺眼的白色繃帶,據說是前些日被餚山上的毒荊棘刺傷了,幸虧雪軍師發現的早,替他放毒治療。

為何王爺會獨自一人去危機四伏的餚山?將領們不得而知,但他們相信必定是有獨到的見解,所以都沒有過問,只是——雪軍師的沉默,就有些蹊蹺了。

那張傾國傾城的美人臉,帶著令人畏懼的陰霾,多看一眼,便覺冷汗涔涔。

「稟王爺,末將聽聞靖軍的最高統帥已不治而亡,敵軍士氣一落千丈,猶如一盤散沙。末將以為,憑我軍的戰鬥力,敵人已成瓮中之鱉,攻下餚郡可謂易如反掌啊。」

為緩和氣氛,車騎將軍劉戎把這個剛收到的好消息公布出來,其它將領聽了,馬上露出喜悅的神情。

唯獨謝凌毅非但不喜,反而微微蹙眉,神情極為冷酷,令眾將領的笑容又登時僵硬住了。

「劉戎,你隨本王征戰有多久了?」謝凌毅沉聲地問,他換了一個坐姿,右手支撐著下頜,眼睛則注視著非常緊張的劉戎。

「回、回王爺,末將跟隨您平定了兩次西域人的進犯,以及夏朝保王派的四次內亂,六次叛亂,還有就是奪回王上割給靖國的三座城池,直到現在,前後……」劉戎心算了一下,才敢道:「前後足有八年。」

「是啊,八年了……」謝凌毅意味不明地道,劉戎就一個勁地點頭稱是。

然而話鋒一轉,謝凌毅就冷冷地道:「兵家大忌是什麼?——輕敵!本王真難以置信一個有著八年作戰經驗的大將,面對三萬敵軍,不但不仔細斟酌戰情,反說出如此輕浮的話來。」

「末將不敢!」劉戎臉色大變,腿一軟,便咚地跪了下來,其它將領也是驚得紛紛下跪:「汝等知罪!」

「起來回話。」謝凌毅淡淡地一揮手,又道:「本王只知道敵軍上一次的突破口,就是劉將軍您率領的第三路艦隊吧?」

劉戎不禁羞愧難當,他在沙場是出了名的驍勇戰將,可是上一次海戰,敵軍迅捷的反應,確實讓他大吃一驚,在那種重重包圍的困境下,還能一鼓作氣衝出來的人,實在罕見。

「劉戎,你在戰場上太心急了,才會留下破綻,靖國的軍師,我要活口。」謝凌毅繼而道。

「啊?」劉戎等不明。

「不但要生擒他,還要毫髮無傷,否則軍法處置。」重複了一遍,謝凌毅認真的表情不帶半點玩笑。

這命令讓眾將領面面相覷,生擒可以理解,對方是軍師,生擒可以獲得許多情報,但是毫髮無傷就……誰都知道炮火無眼啊!

「有困難?」謝凌毅挑眉道。

「不、當然不是,末將等謹遵王令。」劉戎忙不迭地抱拳道,其它將領忍不住問道:「倘若俘虜了敵軍的武將呢?」

「殺無赦。」謝凌毅冰冷的話語,總算讓眾將領鬆了口氣,這才是原來的謝王爺么。

「下去吧。」謝凌毅微一頷首道。

眾將士前腳才離開王爺的帳篷,雪無垠就忍無可忍地衝到謝凌毅面前,語氣苛刻地道:「敢問王爺,是否還要我派影守去戰場上保護他呢?」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謝凌毅一臉漠然地道。

「毅!你要執迷不悟到什麼時候?歐陽子鑫是敵人!」四下無人,雪無垠跟啪地雙手撐在謝凌毅座椅的兩邊,面對面地凝視著他道。

「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謝凌毅不悅地道。

「你這個樣子,哪裡知道了?!你難道沒看到將軍們的表情有多愕然嗎?你想為了你的私情,動搖整個軍心嗎?」

「我不認為我動搖了軍心,俘虜敵國軍師沒什麼奇怪的。」謝凌毅有些不耐煩地側過臉,拉開了兩人的距離。

「毅!」雪無垠不依不饒地扣住他的肩膀,迫使他轉過來。

「放手,」謝凌毅皺眉道:「你這算以下犯上?」

「毅……」就算那雙漂亮的黑眸映著自己,仍不帶任何感情,雪無垠很悲傷但又無可奈何。

「那種男孩,你要多少,我都可以給你找來,所以我拜託你忘了他吧,他絕對會危害到你,不,是已經讓你失去理智。」

「子鑫不是寵物,」謝凌毅慍怒道,有些忍無可忍:「也沒有人可以代替他,哪怕這個人是你。」

推開一臉憤懣的雪無垠,謝凌毅站了起來,走向帳篷門帘:「我最後一次警告你,這是我的私事,不想翻臉,最好別再插手!」

眼睜睜地看著謝凌毅走出營帳,雪無垠恨得咬牙切齒,所有的憤怒,決堤一樣湧向歐陽子鑫,砰地一聲巨響,營帳的泥地,一片狼藉。

這時候,一個黑影彷彿從天而降般的出現在他身後,下跪道:「首領,請息怒。」

雪無垠沒有召喚他的手下,但就像能感應到「血無影」的心脈音律一樣,他們總能在他憤怒的時候,及時出現。

「魎魍?你來的正好,替我辦一件事。」雪無垠的眼睛是銀灰色的,是那種他在殺人時才會有的,毫無感情的灰色。

「屬下遵令。」戴著銀色面罩,一身黑衣的男子,在聽完雪無垠的密令后,又嗖地一下無影無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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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相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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