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孽子!」
忿怒的咆哮聲在偌大的廳堂里回蕩不休。
關定理雙手緊握成拳,怒火中燒地死命盯著才剛走進大門的兒子。「你還有臉回來?」
「我以為是你叫我回來的。」關澤辰兩手一攤,一副身不由己的無辜表情。「看來我還是走好了。」轉身就要離開。
「澤辰!」站在一旁的關太太眼見父子鬩牆的悲劇又要重演,趕忙衝上前來猛打圓場:「是我叫你回來的,你別又走了呀。」
一年到頭見不著兒子,現下好不容易好說歹說將他召回家裡,怎麼能輕易讓他就這樣離開?
關澤辰倒是很無奈的。
「我也不想啊。」大老遠搭了四個半鐘頭的火車回到家裡,才待十五秒又要馬上回去,光用想的就覺得蠢。
「你——」額前青筋緊繃得快要爆開的關定理目睹兒子一派雲淡風輕的自在樣,絲毫不受老子怒氣影響,更是肝火上升:「給我跪下!」
關澤辰瞥瞥老父,又瞅瞅老母,在後者雙手合十的殷切拜託下,低嘆一聲,認命地以雙膝著地。
「誰教你跪在大門口的?」現在是怎樣?五子哭墓要一路從大門跪著哭到靈位前嗎?「教你到祖先牌位前面跪!」
「明明是你自己沒講清楚……」關澤辰不滿地悄悄嘟噥著,表現上還是順著父親的意思,維持著跪姿一路以膝蓋當腳板磨磨蹭蹭移動到祖先牌位前。
目睹這一幕的關定理已經快抓狂。這是他兒子嗎?這麼可笑的姿態、這麼故意想激怒他的意圖!
他真的快被氣死了!
「你彆氣啊,澤辰都認錯了不是?」關太太繼續扮演消防隊的角色,用力滅火。「父子倆有什麼好鬥氣的?都是一家人哪!」
「一家人!」關定理從鼻孔里哼了一聲,恨恨道:「哼!就不知道他有沒有當我是他老子!」
跪在祖先牌位前的關澤辰很識相地不主動發言,唯恐老父雞蛋裡挑骨頭,硬是曲解他的話,然後再藉故氣得暴跳如雷,那他這兩天的日子就難過了。
「好啦好啦,兒子回來就好啦。」關太太滿臉堆笑地移動到關澤辰身旁,伸手想將他攙起:「澤辰啊,趕快跟你爸爸道歉,來,先起來——」
「不許起來!」關定理嘶聲怒吼:「給我跪好!沒有我的命令不準亂動!」
這下事情真的大條了!關太太乖乖鬆開扶住兒子的雙手,離開之前還猛以眼神示意兒子不要嘗試捋虎鬚。
接收到娘親暗示的關澤辰扯了扯嘴角,無聲地以嘴型向母親說了一句「我盡量」,就繼續低頭佯裝乖巧懺悔貌。
「來,給我交代清楚。」關定理怒氣稍霽,隨手拉了張太師椅就坐卧在兒子身側:「你最近在幹嘛?」
「念書。」關澤辰據實回答。
關定理的右眉隱隱跳動。「你不是六月就大學畢業了,還念書?」
「我……」偷偷覷了母親一眼,關澤辰發現紙畢竟包不住火,只得坦承以告。「我正在念研究所。」
「喀啦」一聲,在場所有人都聽見碎裂聲響,東張西望卻找不到是什麼東西碎掉。只見關定理雙眼睜得銅鈴般大,右手將座椅扶手捏得死緊,還頻頻灑落像是木屑般的東西;他面色鐵青地怔了幾秒,才顫抖著聲音開口:
「研究所?」
「資訊工程研究所。」關澤辰補充說明:「雖然九月才正式開學,但是教授留我下來做國科會研究助理——」
「誰教你去考研究所的?!」關定理陡地狂吼,一雙墨般濃密的眉毛如倒插般怒豎:「我不是說過,你那該死的大學念一念就給我滾回家嗎?嗄?大學讀了四年還不夠,現在還給我念研究所?你耍我啊?!」
「我喜歡念書。」關澤辰堅持道。「教授還打算幫我申請直攻博,碩士論文的題目都已經定好了……」
「什麼什麼『殖公脖』?」那見鬼的是啥玩意?
關澤辰嘆氣。「碩士生直接攻讀博士班。」
「博士?博士?!」關定理的聲音里有著詫異過度而無法控制的顫音:「你還想念博士?有沒有搞錯啊,你念這麼多書幹嘛?你是想一輩子都念書念到死嗎?」
「對。」不知死活的逆子還斗膽應道。
「混蛋!」關定理氣得跳起來,一腳將原本坐著的太師椅踹得老遠:「你是想跟自己作對,還是想跟我硬著干?我說東你就走西,跟你說高中隨便念一念就回來學東西,你偏偏給我考了個台北的大學;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想說讓你起碼念念大學,現在你倒是愈來愈猖狂了,居然、居然連博士班都給我念了上去——」
眼見父親愈罵愈過癮,關澤辰只得默不吭聲地繼續發獃,任父親發泄他滔滔不絕的怨氣。
「你說念、念那麼多書有什麼用?去竹科工作、當科男什麼的,有我賺的錢多嗎?」關定理恨恨走向以上好紅檀木精細雕成的辦公桌前,抽屜一拉,將裡頭幾捆鈔票往兒子眼前一擲:「我一個鐘頭可以賺二十萬,那你咧?二十個鐘頭賺一萬?還是二十天賺一萬?」
最後一句好像又把兒子貶得太低了。
關定理有些心虛,卻還是氣沖沖地繼續叫罵:
「從小就跟你說得很清楚,你註定要繼承整個家族的地位,祖先百年前的預言就印證在你身上……關澤辰!」
「啊?」關澤辰剛睡醒似的眯著眼,顯然神智不甚清醒。
「我剛剛跟你說了半天——」關定理咬牙切齒:「你居然給我睡著?」
「我……」還想反駁,但眼皮的沉重卻是不爭的事實。誰教父親從四年前罵到現在的台詞幾乎沒有更新?
「你存心要氣死我是不是?」關定理從牙縫裡迸出這串話。
「爸。」關澤辰再次嘆氣:「你知道的,我從小就喜歡念書,這根本就是我的志向,不是故意要跟你作對。況且我並不在意賺的錢多不多,只要生活過得去就好,一個鐘頭賺二十萬,我真的沒有興趣。」
「那一個鐘頭賺三十萬?四十萬?五十萬呢?」關定理開始利誘。「你知道憑你的資質,要做到並不難……」
「爸!」關澤辰哭笑不得:「重點不是那個。我念書,也不是為了要去竹科或南科。」雖然剛剛睡著,但是用腳底想也知道父親一定又搬出了這一套。「只是因為我喜歡、我快樂,我希望我的人生這樣過。」
「喜歡你個頭!」關定理還是不能苟同。「你根本就是在浪費你這個人才!你現在講得趾高氣昂、理直氣壯,不出幾年,你一定會痛哭流涕悔不當初……」
「那就到時再說吧。」
腳好麻,抬頭望望時鐘,發現自己已經跪了一個多鐘頭,老爸的怒氣似乎也不那麼猛烈了。
「我要上去睡覺了,大家晚安。」關澤辰大剌剌地站起身,罔視父親兇惡的臉色,逕自往樓梯走去。
「關澤辰!」居然沒經過他允許就站起來?關定理氣得在樓梯口大吼:「你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我白養了你這個沒心沒肝的畜生啊!嗚……」
只可惜不管是威脅利誘或是悲情攻勢,都不能動搖已經很習慣這些戰術的關澤辰。房門「喀」地一聲關上,留下一個在樓下劈哩啪啦罵火不減的父親,與一名不敢隨便插手以免遭到波及的無辜母親。
打火機「啪」地一聲被打開,三根香在火焰中間晃呀晃地,終於點著。
「爸,我明天就要回學校了哦。我剛剛炒了蔥爆牛肉,是你最愛吃的,幫你弄了一盤擺在你面前,你要趁熱吃哦。」
張晨瑩雙手執香,在煙霧裊裊間,對著父親的靈位喃喃低語著。默禱半晌,她踮起腳尖,將香插到香爐裡頭,又雙手合十低頭閉眼了好一陣子才走開。
有些冷清的小飯桌前,菜色倒是很豐盛的。三菜一湯對母女兩人而言,是嫌多了些,但女兒明天就又得回學校暑修了,做媽媽的不趁這時多替女兒補些營養,到時女兒一個人在外,飲食也就沒人照料了。
「小瑩,多吃一點,有你最愛的炒菠菜跟貢丸湯,來。」張媽媽快手快腳地撈了三顆貢丸塞到張晨瑩碗里。
「媽,我自己夾就好了啦。」張晨瑩撒嬌似的抱著母親的手臂晃了晃。「你也要多吃哦,我發現你真的瘦了耶。」
「真的啊?」張媽媽笑得連眼睛都眯成一條細縫了。「瘦了好,之前我一直覺得自己太胖了。」好多年輕時的漂亮衣服都穿不下了呢。
「那你還煮那麼多?」張晨瑩伸手指向滿滿一鍋白飯,跟擠滿芹菜與丸子而幾乎沒啥湯汁的貢丸湯指控道。
「都是要給你吃的呀。」張媽媽再接再厲,又將一條煎得油亮亮、肥滋滋的香腸堆到張晨瑩白飯上。「那桶白飯都是準備給你的。」
張晨瑩猛翻白眼。「我又不是豬。」自己努力減肥,卻拚命喂胖女兒,哪有這種媽媽?
張媽媽倒是楚楚可憐地嘆起氣來。「難得可以煮這麼多東西哪,平時都是我自己一個人吃飯。」隨便下點麵條就是一餐,根本沒有做菜的慾望。
聽見母親略含哀怨的小小抱怨,張晨瑩鼻頭有點酸。自從爸爸過世、自己又考上北部的大學之後,媽媽的確連個相依為命的人都沒有了。
「哥呢?都沒回來嗎?」她扒了兩口飯,突然想起很久不見的兄長。
「你去台北也沒找他嗎?」張媽媽反問。「警察大學……不是在北部?」
張晨瑩突然一陣心虛。「喔,我很忙啊,又要打工又要上課,所以……」
想起正在讀警察大學的長子,張媽媽難掩落寞:
「你哥也很忙啊,有時候放假的時間比較短,他為了省車錢就不回來了。不過他會打電話給我,大概講一下他最近的情況。」想到這裡又稍稍開心起來。
長子認真又負責,還會將每個月發下來的零用金存下部份匯回家給母親當家用,這樣的好孩子實在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了。
「對了。」張媽媽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開口:「剛剛你表姊送你回來的時候,告訴我你好像有點不對勁,要我好好跟你談談……」
「啊?」張晨瑩含在嘴裡的一口飯差點噴出來,趕緊閉上嘴巴,隨便嚼兩口吞下先:
「我很好啊!我哪裡不對勁了?媽,你覺得我有什麼問題嗎?」
又偷偷四下張望片刻,小小的屋子裡纖塵不染,證明媽媽還是一樣善於打理家務;也沒有什麼詭異的漂浮物,或是長發女鬼、毀容惡靈……
還是家裡好,沒有幽靈入侵。張晨瑩鬆了口氣地暗自想著,卻又隱隱露出失落的惆悵。
「我問她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她卻也說不上來,只說你好像從出門一路發抖到回家,要我帶你去收驚。」張媽媽支著下巴,一副不太明白的模樣。
「……要是收驚有用就好了。」張晨瑩自言自語著,想起先前那個長相俊美的少年鬼魂,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轉頭探向窗外。他、他該不會也跟著她回來吧……
「對了,媽。」張晨瑩試探地望著母親:「爸他,有沒有回來看過你啊?」
「看我?」張媽媽嚇了一大跳。「人都死了,怎麼來看我?」嚇死人喔。
「不是啦!我是說,現在是農曆七月啊,鬼門開,說不定爸也會回來看我們……」發現自己似乎挑起母親思念父親的情緒,張晨瑩愈說愈小聲。
「唉。」張媽媽微笑著嘆息,那微笑卻酸酸地有些悲傷:「那個人喔,過去之後連讓我夢見都不肯,怎麼可能還會回來看我呢?搞不好,都已經投胎轉世去了。」
「嗯……」
的確全然瞧不見父親鬼魂身影的張晨瑩,也失望地垂下眼睫。
還以為突然擁有莫名其妙的陰陽眼,起碼還有個可以看見父親的唯一好處,誰知道該看的沒看到,不該看的倒是看光光了;各種死法的鬼魂都見過了,就是獨獨遇不著朝思暮想的爸爸……
「好啦。」眼見女兒的情緒也一路跌落谷底,張媽媽強自打起精神,展露一臉和煦笑顏:「趕快把飯吃一吃,都涼了。你不是明天早上的火車嗎?行李收拾了沒有,要不要媽幫忙?」
「媽——」張晨瑩再度擺出小鳥依人的甜蜜小女兒模樣:「行李我自己會弄好的,不要擔心啦。好不容易暑假才有時間回來陪你,今天晚上我更要好好把握。」
三兩下把飯塞到胃袋裡,張晨瑩趕忙抓起電視遙控器,打開電視:
「你要看哪一台啊?現在還有在播『台灣霹靂火』嗎?還是什麼……『天地有情』?『再見阿郎』?』
張媽媽失笑地接過遙控器,轉到正確的頻道。女兒依偎在她身旁,名義上是陪她看電視,但她也很清楚,女兒根本無心於這些愛恨情仇的劇情上,常常坐著坐著就睡著,所以到現在還是搞不清楚連續劇的名稱。
才開演沒五分鐘就睡著的張晨瑩突然驚醒,睡眼惺忪地抬頭看了母親一眼,又神智不清地咕噥:
「媽……你要不要吃咸酥雞?晚一點我去買來當消夜,請你吃喔……」
「如果你還醒著的話。」張媽媽好笑地回答,轉頭一瞧,女兒果然又睡著了。
從沙發上拎起一件薄被,小心蓋在女兒身上:張媽媽慈愛地凝視女兒片刻,輕輕撫摸著女兒柔細的頭髮。
「真是長得愈來愈像你爸了呢。」
鎖住了。
關澤辰低頭瞪視著門把,再次使力一旋,門把仍是分文未動。
那個達不到目的就惱羞成怒的老爸,居然想出了這種白痴招數對付他。幸好他現在只是口渴想喝水,萬一是尿急,那事情不就會搞得很難堪?
無奈地攏了攏眉,他抓起桌上的手機,撥電話給回家之後一直沒見著人影的妹妹。
電話聲嘟嘟響起,很快就接通。
「喂,吉蒔嗎?我是哥。你在家嗎?」
「在呀。」電話那頭傳來關吉蒔的聲音,周遭倒是安靜得無一絲雜音。
「幫個忙,上來幫我把門打開,我被爸鎖在房間裡面……」
「我馬——」
「你休想!」清亮的嗓音頓時換成粗暴的怒吼。關定理一把奪走女兒手上的行動電話,不無得意地嗆聲著:「哈哈哈!告訴你,這次你休想隨隨便便又打混過去!你好好考慮,是要馬上休學回家呢,還是要讓我把你鎖在房間裡面,關個一年半載,讓你書沒得念,人生也——」
在關定理將完整的示威演講發表完之前,關澤辰搶先一步把手機給切斷了。想像著父親此刻必然氣得七竅生煙的模樣,他居然心情大好。
推開書桌前方的窗戶,涼涼的晚風拂面而來,讓人精神陡地一振。他神情自若地伸了個懶腰,手腳並用地爬上窗檯,一雙修長的腿就斜跨在窗欞上頭,悠哉自在地俯視著下方的花園。
好久沒有回家,這熟悉的一切,還是未曾改變。
原先寧靜的花園突然起了一陣騷動,幾個腦袋瓜倏地從玫瑰花叢里探出來,仰頭望見關澤辰笑盈盈的表情,紛紛狂喜地叫喊出來:
「是少爺!少爺回來了!」
「澤辰少爺!我們好久沒看到你了,還以為你不會回來了呢!」
「噓……」
關澤辰伸出食指擺在唇上,暗示太過興奮的小鬼們壓低聲響;雖然一般人肯定聽不見這群鬼魂的鼓雜訊,但為了以防萬一,還是不要太過聲張。「上來聊聊,我快被悶死了。」
小鬼們雀躍地一個個從花叢里蹦出來,飄呀飄地上了二樓,沒敢晃進建築物內部,卻環繞在關澤辰膝前,吱吱喳喳搶著發言。
「少爺,你都不知道你走了之後,我們有多無聊。」一個蓄著短短黑髮的可愛小女孩無限委屈地癟著嘴。
「就是呀,整個房子里的人都看不見我們,就連你那個妹妹吉蒔也一樣,一點都不像你。而且她陽氣超重的,她一靠近,我們就得全體撤逃。」有著玫瑰色粉嫩雙頰的小男孩接著呼應:「我們還以為,你真的不打算回來了呢。」
「這麼無聊,你們怎麼還一直待在這裡?」
望著這群他十歲那年從叔叔家「拐」來的小鬼,關澤辰笑得很開心。他們就像是他的童年玩伴,陪他度過了苦悶的時光,只是這些小鬼從不曾長大,即使他已然成為二十幾歲的青年,他們卻還是嬌小稚氣的可愛模樣。
「還說呢!」腦後扎了兩根辮子的小女生撇撇嘴。「我們都在等你回來呀。」
「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關澤辰拍拍小女孩的頭。
大家又是一陣嘻笑。
他的叔叔是赫赫有名的通靈者,不但能視陰陽,更通術法,跨界於陰陽之間,捧著大把鈔票想請他消災解厄、處理鬼神之事的人們可以擠滿三條羅斯福路了。
這幾個小鬼,是他當時到叔叔家作客時,發現叔叔家中養了幾個替他做事的「小朋友」,因而順口邀請他們到家中作客。沒想到這群小朋友愈待愈過癮,最後乾脆在他家生了根,不再回到叔叔家去。
叔叔一度還覺得疑惑,怎麼他的小鬼少了好幾個?關澤辰卻只是天真無邪地仰望著叔叔,若無其事地抱著小皮球走開。
從小他就發現,自己瞧得見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因此幼稚園老師總是發現他在樹下「自言自語」。再長大一些,聽明白了家族成員常掛在口中的那些話語,他知道自己瞧見的,是另一個空間中的產物,人們將這些形體稱為「鬼」。
為了不引起別人注目,他開始學會隱藏自己特殊的能力。尤其父親從他懂事起,就不斷有意無意地灌輸以繼承家業的觀念,更是讓他心中警鈴大作,更加確定自己佯裝平凡的意圖,絕對有利於己。
「澤辰少爺。」發現關澤辰若有所思,小男孩怯怯地喚了他一聲。「你……真的不打算回來學法嗎?」
平時他們藏匿在花園裡休憩時,總會聽見關定理與關太太兩人不甚愉快的小小爭執。內容多半繞著兒子身上轉,尤其以兒子忤逆、不識好歹、拚命抗拒習法等話題為大宗。
他們也聽關定理說過,說什麼……澤辰少爺有百年難得一見的仙人骨,是修法的最佳材料,就連關家祖先都曾預言,五代傳承後,必會出現一位空前奇才,在陰陽兩界間立下赫赫威名。
指的不是澤辰少爺,還能有誰呢?
只是,澤辰少爺似乎對這些事情興趣缺缺……
「連你也問我這個?」關澤辰打趣地斜睨著小男孩。「你想遊說我回家嗎?」
「不是啦!」小男孩連忙擺手否認。「我只是很好奇,你爸爸這麼凶,你要怎麼跟他爭?」現在少爺還被鎖在房間里出不去呢。
「我不用跟他爭呀。」關澤辰輕鬆地將手枕在腦後。「我只要做我自己就好。」雖然這場架可能會吵一輩子。
「不過少爺。」短髮小女孩插嘴:「你的氣色愈來愈壞了呢。是不是都沒好好吃飯啊?」
「哪有。」
關澤辰伸手摸摸自己的臉頰,果然還是冰涼得駭人。「從小到大,你什麼時候看我臉色好過了?」
他的容貌生來蒼白無血氣,俊美的五官瑩白得像是透明,細薄的嘴唇終年不見紅潤。不論他怎麼運動或是大吃大暍,外表看來都像是病得奄奄一息、快要斷氣的瀕死患者。
每個人遇見他,總會好心關切地問他是不是身體虛弱,或是罹患絕症,然後介紹一帖隔壁的大嬸的姨婆的表妹的堂姊夫大力推薦的補身祖傳秘方,據說服用三帖之後,便能精氣神十足,還會又強又猛。
這是活人見著他之後的反應。雖然有些擾人,但還算適當的關心,他是可以接受的。
但若是鬼魂見著了他,通常會受他那一身陰氣矇騙,誤以為此君乃同道中人,於是熱情洋溢地撲上來要與他交個朋友……
日子一久,連他自己也不得不懷疑,他就是關家祖先預言的五世奇才。
身為活人卻屢遭亡靈搭訕,甚至結成好友,還有那一身雖然活著卻像是就要掛了的氣息;再加上小時候父親曾拿給他看、一字一句解釋給他聽的命書,八字裡頭,每一柱都是極陰格局,就算他持續抗拒學習命理之術,也知道這樣的命格,確實罕有。
但……
「反正我習慣被你們當成同類了。」關澤辰微笑。「也沒什麼不好,生活增添滿多樂趣的。」
小鬼們互望一眼,將關澤辰方才短暫的怔忡看在眼底。
看來少爺並不想談起關定理逼迫他學法術的事情……小鬼們察言觀色一陣之後,繼續嬉鬧著與此不相干的話題。
「少爺,你知不知道我們何時會被排入輪迴呀?」看來嬌小可愛、其實歲數已三十好幾的辮子小女孩好奇問道。在人間徘徊的日子不算太壞,但她總忍不住想,下輩子會投胎到哪兒去呢?
關澤辰咧著嘴。「我怎麼知道?要不你乖乖回地府去等候,看人家願不願意偷偷跟你講。」
「我才不要呢!」
辮子女孩高聲抗議。反正都是要殺時間,人間遠比陰間多采多姿,她才不會想不開回去枯等。
「在這裡混了幾十年,你不嫌無聊嗎?」
關澤辰呵呵笑著問她,眼光不經意飄向圍牆之外的街道;深夜行人稀少的周遭,卻意外地看見一個女生杵在原地,表情獃滯,顯然是受到極大驚嚇的模樣。
察覺少爺表情有異的小鬼們倏地停下嬉鬧,紛紛好奇地朝關澤辰注視的方向瞧去。
「少爺……」小男孩看得目不轉睛。「她是不是看見我們啦?」
否則怎麼會那副三魂失了七魄的怪樣?
關澤辰蹙眉,目睹樓下的女孩因錯愕而打翻手上提著的東西。「我好像看過她……」
他苦苦思索半晌,最後終於想起從夜市步行回家時,無意間介入的一樁事件。
「是那個有陰陽眼的女生。」
心腸很好,還買了一堆食物試圖安慰一名迷路的老鬼,卻在看見他之後恐懼得瘋狂逃跑……她顯然不會分辨人與鬼的差別?
樓上這廂,對著女孩好奇觀望;樓下這頭,卻是嚇得肝膽俱裂、魂飛魄散。
為什麼……為什麼又會看見那個蒼白得好可怕的年輕男鬼?
張晨瑩止不住全身的抖顫,就連特意出門為母親買來的消夜已經落到地上,也渾然無所覺。
剛剛一路上其實也見著不少幽靈,但她視若無睹地喬裝相當完美,加上泰半時間她都埋著頭猛走,因此截至目前為止,一切都十分順遂。
直到此刻——
張晨瑩膽戰心驚地又抬頭偷偷投去一個眼神,卻發現那個年輕男鬼目不轉睛地直直盯著她,他身邊幾個小孩模樣、漂浮在半空中的鬼魂也十分團結地將視線聚集在她身上。
其中一名小男孩訝然盯著張晨瑩。
「那不是——」驚呼一聲後,旋即壓低了聲音。
「她把我當成鬼了。」沒注意到小男孩的異狀,關澤辰仔細打量女孩表情,無奈地撇撇嘴。
這可是一大進展呢!被鬼魂誤為同類是一回事,可從來沒有人類將他認成鬼魂呢……他這陣子的氣色是不是真的差得太誇張了?
「你是很像呀。」短髮小女孩出來說句公道話:「以前沒人當你是鬼,是因為他們根本看不見鬼;如果這個人有陰陽眼的話,把你跟看見的鬼當成同一國的,也是理所當然嘛。」
關澤辰懶得反駁小女孩的話,沒好氣地望著樓下的女生;忖思片刻,終於決定自救澄清一下:
「喂,小姐——」
天啊!鬼、鬼、鬼在喊她!
無法壓抑內心席捲而來的巨大恐懼,張晨瑩放聲尖叫,雙手抱頭、腳步凌亂地往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小姐!我不是鬼啊——」關澤辰最後補上的這聲呼喊一點用處都沒有,因為對方早已嚇得逃之夭夭。
「她跑走了。」小男孩無限同情地看著關澤辰。「你被誤會了,怎麼辦?」
「……不怎麼辦。」關澤辰放棄掙扎,將目光斂回自家庭院:「反正我明天就回台北,她誤不誤會,我都沒差。」
本來只是想做做好事,別讓女生心頭一直縈繞著撞鬼的恐怖印象,既然對方不領情,他也就懶得去管。
「你還未必回得去呢。」辮子小女孩不給面子地提醒道。
關澤辰絲毫不以為意地揚起眉。「要不要打賭?」
只是區區一扇門,又是最笨的那種喇叭鎖……
泛白的嘴唇漾出一抹笑意。對於與家族力量之間的抗衡,他一直非常有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