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還是大雨的夜，大概從昨晚就沒停過。

治仲軒開著車，像只游魚一般，駛進了周家在陽明山的豪宅。

他是來參加老友周天佑的訂婚宴，順便來見識那個十分特立獨行的沈彤翎。

但這一路上，他還是想著昨夜那個女孩。

想到那個鏡子上的Sorry&Thankyou，他還是覺得自尊心十分受創，但他仍然還沒有把那幾個字給擦去。

那是她留下來唯一的訊息。

真犯賤，他這樣罵自己。

回去—定要把它擦掉。

他又甩了甩頭，決心不再想了。

還是想一想周天佑吧，畢竟今天天佑才是主角，做朋友兄弟的，好歹不能這麼心不在焉的。

周天佑的未婚妻叫沈彤翎。

據說是一位會計能手，周家有一筆生意被美國告傾銷，沈彤翎硬是將傾銷稅從75％拉到0，讓周家省上了大筆的稅金。

這樣聽起來，沈彤翎似乎該是一個現實感十足的都會型女子才是，但這種女子好像不會是周天佑喜歡的典型。

據說周天佑對這個未婚妻可是十分疼愛，疼愛的程度，已傳為佳話，不過這點洛仲軒倒不驚訝，因為天佑一向個性溫和，對他那個又酗酒又吸毒的前妻Helen都可以不離不棄，溫柔以待，要不是Helen另結新歡去了，他恐怕還是會繼續照顧她的，因此他絕不懷疑天佑對心愛的女人會好到什麼程度。

但與沈彤翎的訂婚卻還是一波三折，最重要的，還是門不當戶不對的問題，天佑之母是周家的二太太，大太太沒生，天佑算是周家老爺子的長子，二太太母憑子貴，好歹只有天佑一個孩子，自然希望天佑能夠與那家豪門聯姻，那位Helen小姐，就是周家在美國的世交之女。這次雖說是天佑再婚，但二太太仍然覺得應該還是與世家子女，無論如何加個力量，婆媳加起來更好在家族裡更露臉，尤其是在三太太面前掙臉。

這個三太太就是周冰冰的媽媽。

但這個沈彤翎就如周冰冰說的，只是一介平民，不是什麼世家子女，工作能力強，當周家企業的總經理不錯，但娶進門來，就不那麼合老人家意了。

於是天佑經過一大番努力，才得到周家二老的不大心甘情願的點頭。也因為如此，今天的訂婚宴、未來的結婚宴，周家並不想太鋪張，只請了一些親朋好友。

唉，他這點就比天佑幸福一點，只要他洛仲軒願意娶一個女人，洛家兩老加二位哥哥，可能就會發鞭炮給全唐人街的住戶，然後帶著二隻可以燒三個月的大香去感謝菩薩保佑，祖上積德。

而那位沈彤翎呢，他已經聽過很多對她工作能力的讚許，但對於她這個人，朋友輩中倒是閑話不斷，有人說她不好相處，有人說她風格獨具，但大家都有一個共通的形容詞是，她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

美女他見得多了，美麗的眼睛見得也不少，只是一雙漂亮的眼睛就可以迷惑他的好友了嗎?

他懷疑，因為天佑不是這麼淺蒲的人，不過，邱比特的箭通常都是亂射的，愛情之下，什麼事都有可能，別說別人，他自己還不是一樣嗎?

被一雙哀凄的眼神迷上。

他想起昨夜那個女孩，又起了千頭萬緒。

此時，洛仲軒早已經停好車子，走向大廳。

他沿著長長的廊往前走，很久沒來這裡了，自從周冰冰開始倒追他之後，他就沒有再踏進這裡一步。

天佑是學建築的，聽說這個長廊也是特別設計過的，但二三年沒來，洛仲軒發現這個長廊多了一些想不到的小驚喜，尤其外面大雨，雨滴在檐下，變成一串串的水珠，底下還設計著響板，水珠滴上，會有輕響，像水晶音樂，而且從串串水珠看出去庭園，大雨之中，庭園的景色會變得如霧般朦朧，像赫塞亭的水彩畫，似遠又近，走在這個長廊上可真是十分享受的事，每一分，都是巧思。

「周天佑，真有你的!」洛仲軒實在不得不地稱讚了起來。

他走到了大門口，想著抽根煙再進去，卻突然發現樑柱旁，立著一個長發及肩的女孩。

她背對著他，站在長廊邊上，外面的雨及有些漫進來的水，已經將她的看起來是Chanel新出的「仿昔拉帝」的襲地長裙裙擺給弄濕了。但她似乎完全不在意，只微微仰著頭，伸出了雙手，承著雨滴，那個姿態，彷彿想展翅就飛出去似的。

洛仲軒站在她的身後，還沒能看到她的臉，但看到她的姿態，已經十分驚為天人，他想走到她的旁邊，想在不驚擾她的情況下，看看她的側面，但，他才走過去，她已經回過頭來。

他頓時愣在當場。

她是昨晚的那個女孩!

今晚的她化著精緻的妝，不像昨天那樣的像個小女孩，但那雙眼睛仍然有閃著靈動神采，彷彿日月星光全裝在裡面，又帶著森林似的孤傲。

昨夜的凄惶早巳變成了今夜的星光四射。

他震懾，久久不能說話。

她看到他只有微微地驚異，但眼神里似乎沒有他的記憶，於是她只再看了他一眼，又回過頭去看雨。

許久，洛仲軒才冒出一句話來。

「記得我嗎?」

她又回頭，沒有回話，但眼神里儘是疑問。

看來真的對他一點都沒有印象。

昨夜與今夜真是同一個人嗎?

他開始懷疑，他是不是遇到一對孿生姐妹。

「真的不記得我嗎?」

「我該記得你嗎?」女孩用疑問的口氣。

洛仲軒想了想，有些遲疑，正在考慮該不該提昨夜之事時，一聲天佑的喚聲從後傳來。

「彤翎?」

周天佑從門口走了出來，從她身後輕輕擁著她，「你會感冒的!」

那種親密的樣子……

不，不會吧!

洛仲軒心一跳，心一沉……

竟會是她，不會是她?

如果今天竟是她，那昨夜就一定不會是她。

如果真是她……

那不就糟了!

周天佑轉頭看洛仲軒臉色忽睛忽暗，立刻笑了，迎了上去。

「你幹嘛，難得回來參加我的訂婚宴，怎麼一副不甘心的臉色?」

越過天佑的肩膀，他看到沈彤翎眼神變幻莫測。

天佑放開了仲軒，看了看沈彤翎。「見過面了?」

「見過了!」沈彤翎有些意興闌珊。

「他可是我從小就認識的好朋友，情場高手，女朋友一堆，可是台北社交圈中有名的浪子呢!」

「喂!不用在未來老婆面前這樣損我吧。」

沈彤翎一副不置可否，沒有興趣的樣子，眼神似乎飄到遠方去了。

天佑似乎也發現了，「彤翎!你怎麼啦，不舒服嗎?」

她眼神收了回來看著天佑。

「你看你，裙擺都濕了。」

她拉了拉捃擺，「無所謂!」

「進去吧，媽媽說她有話跟你說。」

「好，你先進去，我等裙擺幹些再進去。」沈彤翎十分敷衍的態度。

天佑轉頭看向洛仲軒：「仲軒你呢?我妹妹今晚提你的名字提了快一百次了。」

「好，我抽口煙，馬上進去!」

天佑笑著走了進去。

沈彤翎又轉頭，看向外面的雨，眼神再度複雜了起來。

「真的不記得我?」仲軒仍然不死心，雖然他也同時罵自己狼心狗肺，這個女人可是周天佑的女人呀!

沈彤翎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頭看他。

洛仲軒不知道接著該說什麼，居然有點手足無措了起來，他開始覺得有點對不起昨晚的周冰冰了，原來對方一直都沒有回應，是這麼尷尬的事。

就當他想好開場白，想解釋一下剛剛天佑所說的情場高手一事時，沈彤翎突然回頭，走向了他，靠得很近很近地對他低語。

「你是天佑的好朋友吧?」

「是的！」沈彤翎突然靠得這麼近，讓洛仲軒心跳加快了好幾秒。

「你親自開車來嗎?」

洛仲軒愣住，不了解這兩個問題之間的相關性。

「……對!」

「請你幫個忙?」

「什麼事?」箔仲軒心跳更快。

「你的車子可不可以借我?我想去市區買瓶金門高梁回來!」

「什麼?」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沈彤翎聳了聳肩，嘆了口氣：「我實在喝不慣這裡的雞尾酒，糖水一樣，但這種場合喝高梁又不太適合。不幸地是，現在我饞著呢，所以請你幫我，讓我先餵飽了肚子里的酒蟲，然後才能跟些張家太太，李家小姐喝那些糖水。」

洛仲軒的嘴差點合不上，無言以對。

「幫不幫?」沈彤翎那雙美麗的眼，閃著祈求的神采。

洛仲軒失笑了出來：「幫，我幫!」

沈彤翎立刻攤出手來，「鑰匙！」

洛仲軒像被催眠一樣地將鑰匙交給她。

沈彤翎轉頭走到了門邊，又突然像想到什麼似地走到了洛仲軒的身邊。

「你可千萬小心地拖住周天佑，別讓他給發現了!」

洛仲軒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我是天佑的好朋友，你這是要我背叛他嗎?」

「就因為你是他的好朋友，所以不希望他不開心吧?」沈彤翎笑了笑，轉頭就走。

洛仲軒搖著頭，從昨夜，到今天，沈彤翎完全像個謎，他從來沒遇過這樣的女孩子。

洛仲軒心裡突然起了一陣劇烈的抽痛，不知道為何，他從小到大，女朋友不少，但他一直都知道會在自己心頭上的那一個，還沒出現，他一直都在想，他會在什麼地方遇見她，怎麼樣的她?

紐約大都會美術館?夏威夷的海灘旁?劍橋河畔?還是某一次的流星群通過的夜裡?

但都沒有。

昨夜好不容易遇見，那樣狼狽地遇見了，卻在第二天就消失了。

正想著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遇見，轉眼間她又出現，她卻已經是人家的未婚妻，還是他的好友周天佑的未婚妻。

他能怎麼樣?

只能做一個，借她車讓她偷偷去買高粱酒的好朋友。

洛仲軒捧著心口，嘆息地走進了宴會場合。

一進會場就看到周冰冰，仍然是副高人一等的樣子。

他立刻想從另一邊走，但還是被冰冰發現。

冰冰走了過來，出乎意料之外的，冰冰今天對他十分和善。

「仲軒。」

「周小姐，什麼事?」

冰冰似乎有點難過他這樣叫她。

「你昨天，一個人喝完酒嗎?」

洛仲軒看著她，不太理解周冰冰想說什麼。

「我媽昨天罵了我一頓，她說我不該這樣對你……」

洛仲軒一副太陽從西邊出來的表情。

「我還以為你今天會生氣，不肯來了。」

洛仲軒笑了笑。「我不是這樣的人。」

冰冰十分柔順地，與仲軒聊了起來。

「仲軒哥，其實我要到英國念書了，我昨天本來只是想與你談這件事。」

「念書?很好呀!」

「你不會不捨得我嗎?」

洛仲軒有些失笑。「怎麼會，現在飛機那麼方便，你可以隨時回來，我也可以隨時去看你呀。」

冰冰似乎有些難言。「仲軒哥，你真的……」

話未歇，天佑突然臉色灰暗地來找仲軒。

「仲軒，彤翎呢?」

仲軒還在裝蒜：「什麼?」

天佑十分著急：「有人說，彤翎開著你的車離開這裡了!快告訴我，你讓她到那去了?」

仲軒看事情似乎瞞不住了：「天佑，真抱歉，嫂子告訴我她想去買個高梁酒喝，又不好意思跟你說，於是跟我借車……」

「就這樣?」

「就這樣!」仲軒十分不好意思：「天佑，對不起，我想是嫂子要借車，我不好說不願意，她一會兒應該就會回來了。」

天佑似乎受到重大打擊。

仲軒看天佑表情不對，事情似乎不如他所想的，他伸手捉住天佑。「發生什麼事?」

天佑十分無力地將手機拿給仲軒：「你看簡訊。」

仲軒不明就裡，按了簡訊鍵。

簡訊上寫著：「對不起，天佑，我走了，我不能跟你結婚，所以不能跟你訂婚。請不要來找我，也不要問我為什麼，我只能說，真的對不起。」

仲軒也傻了。

「這，這是怎麼回事?」他顫聲。

天佑哭喪著臉：「我怎麼知道?」

冰冰在一旁看到兩個大男人表情黯然，更是不知所以：「究竟怎麼回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了?」

仲軒萬萬想不到會發生這樣的事，他還莫名其妙地當了個逃婚的幫凶。

訂婚宴立刻陷入了一片混亂。

他突然想起昨夜，她醉倒后的夢囈。

「對不起，天佑……」

看來昨夜真的是她。

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發生了什麼事。

這場訂婚宴就這樣不歡而散。

周家在商場勢力頗大，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也只是在朋友之間流傳而已，並沒有真正上到報紙及八卦周刊，再加上天佑人緣不錯，大家談及此事，也只是唏噓嘆息，不願多談。

眾親友們對洛仲軒則是小有抱怨，罵他不知看形勢，不懂得阻止彤翎。

洛仲軒對天佑更是滿懷歉疚，不只為借彤翎車，也為那一晚。

那一晚的事當然不能說，他只是藉由借車一事，不斷地向天佑道歉。

天佑並沒有怪他，只是很默然地，結束掉所有建築公司的生意，失意的到了歐洲去。

沒有人再去提這件事，洛仲軒更不可能提。

沈彤翎這個名字，彷彿消失在空氣中。

只留在洛仲軒的心裡。

變成一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