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居然還敢出現!」
「還要不要臉啊,我要是她,就挖個坑把臉埋進去算了!」
「啊,她走過來了!」
「千萬不要走到我這裡!」
「怕她幹什麼!她要是敢走過來,我就一腳把她踢飛!」
春日的陽光里,全勝道館(1)中身穿白色道服的小弟子們聚在一起嘰嘰喳喳,充滿鄙夷地看向那個正走過來的十四歲少女。
(1。本故事中出現的所有道館的名稱都是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她就要來,她又沒做錯,為什麼她要不敢來?!如果她今天不來,就證明是她心虛了,是她認為自己做錯了。
可是她沒做錯!
百草咬緊嘴唇,抬頭挺胸地向道館庭院的中央走過去,她的雙拳握得緊緊的,凡是聽到有人罵她,就立刻瞪向罵她的人,直到那人被她瞪得怏怏地閉上嘴。
鴉雀無聲。
她將腦袋仰得更高些,走到隊伍的最後面,周圍的弟子們頓時避得她遠遠的,讓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站著。
「戚百草!你以為大家真的都怕了你嗎?!」
一個尖銳的女聲響起。
百草皺眉看去,是平日里看她最不順眼的光雅,光雅正漲紅了臉,直直地從隊伍里走出來,站在她面前,憤怒地喊:
「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為什麼明明是你做了可恥的事情,卻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你憑什麼還來?你不知道這裡一點都不歡迎你嗎?!」
「我沒有做可恥的事情。」
百草握緊拳頭,仰著頭說。
「你……你……」光雅氣不成聲,「……是誰把你養大的!是誰給你錢上學的!你在哪裡住,你在哪裡吃!可是你居然……」
「我居然怎麼了?難道撒謊就是對的?難道就應該騙人?師父說的,人在任何情況下,都要知廉恥明是非!難道就因為一個道館挑戰賽,我們就可以撒謊和欺騙了嗎?!」她用力吸了口氣,她才不哭,她是最堅強的戚百草,無論是什麼事情,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
「你……你……哇……」
光雅卻氣得大哭起來,精緻的臉龐上掛滿了淚水,就像一個受盡了委屈的洋娃娃。其他的弟子們再也按捺不住了,一個個全都怒視著她,不知道是誰喊了聲:
「打她!打死她!」
立刻有幾個小弟子向她飛踢而來!
前踢!
后踢!
下劈!
橫踢!
漫天是破空的風聲,一雙雙閃電般的腿影如同一張陰雲密布的網向她全方位撲過來!彷彿漫畫中的定格,她倔強地挺直背脊,孤零零地一個人被凌厲的殺氣和痛恨包圍著。
「啊呀!」
「哎呦!」
「嗚……」
少年們七零八落地跌翻在地上,一個個痛呼失聲,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一隻腳印,而腳印的主人依舊倔強地挺直背脊站在原地,努力將頭仰得高高的。
她沒有做錯!
「戚百草!」
三位身穿白色道服腰系黑色腰帶的中年男人從庭院的東邊走過來,其中一個面色赤紅的男人看到狼狽得摔到一地的弟子們,眼底閃過一抹陰霾,又望向直直站在庭院中央的那個少女,說:
「是你把他們打倒的?」
「是。」
百草低下頭。
三個男人互視了一眼,還是由那個面色赤紅的男人似笑非笑地說:「看來曲師弟說的沒錯,你果然是練習跆拳道的材料。」
百草沉默不語。
「你現在功夫如此厲害,我們這種不入流的小道館也教不了你什麼了,」面色赤紅的男人乾笑幾聲,「不如你去別的道館繼續學習去吧,將來如果有機會成為全國冠軍,能記得告訴記者們你是在全勝道館接受的啟蒙訓練,就不枉費大家相識一場了。」
百草吃驚地抬起頭。
什麼意思?什麼叫做不如去別的道館繼續學習?
「你的東西已經收拾好了,現在就在道館的大門外。」面色赤紅的男人不再看她,扭頭對其他的弟子們說,「好,大家集合,為了五月份的道館挑戰賽,大家全都要打起精神,加倍訓練!」
百草咬了咬嘴唇,跟著那些從地上爬起來的弟子們一起集合,裝作對大家鄙視的目光毫不在意。
「戚百草,你沒有聽懂我的話嗎?」
面色赤紅的男人不耐煩地盯著站在隊伍中的她,說:
「如果你聽不明白的話,那我再重複一遍。請你去別的道館吧,或者隨便你去任何地方,區區全勝道館供奉不起你這尊大佛。」
「鄭師伯!」
百草不敢置信地喊,驚得四肢漸漸冰冷,真的是要趕她出去嗎,就因為昨天的事情,就要趕她出去了嗎?
「不要喊我師伯,我沒那個福氣當你的師伯。」鄭淵海懶都懶得再看她一眼,「請你馬上出去!」
「柳師伯!鄧師伯!」
她有點慌了,強自鎮定著向另外師伯看去,可是柳師伯的臉色比鄭師伯的還難看,鄧師伯避開了她的眼睛,好像這個決定是他們三個商量好了的。
「喊什麼?不肯好好地走,非要趕你出去是不是?!」
鄭淵海橫眉喝道。
「我不走。」
百草拚命壓抑著從心底泛起的恐懼,倔強地說:
「我沒有做錯事情,我沒有錯,我不走。」
「你沒有做錯?」鄭淵海怒聲笑,「再有一個多個月就是道館挑戰賽,在重振全勝道館聲威的關鍵時刻,你居然那麼做,你置全勝道館於何地?全勝道館已經成為所有道館的笑話了!」
她的胸口劇烈地起伏了幾下,握緊雙手說:
「從小到大,師父都一直教導,練習跆拳道的人應該具備跆拳道的精神,要知廉恥,要學會分辨是非,不能因為任何原因弄虛作假,為了利益和虛榮而試圖欺瞞世人更是不應該的,否則就是有辱跆拳道的精神。」
鄭淵海的面色從紅轉白,又從白轉紅,狠狠地說:
「是,你沒錯,錯的是我!你滿意了吧!不過我是這個道館的館主,我有權不讓你再在這裡練習,我也有權不讓你再在這裡繼續住下去!所以,你現在就給我滾!」
「我……」
百草漸漸有些慌亂了。
「我不走,我……我要等師父回來……師父不會趕我走的……」
「哈哈,曲向南?他也是在這裡白住全勝道館的房子,有什麼資格干涉我?!戚百草,識趣點你就趕快自己離開,否則不要怪我趕你出去!怎麼,還不走?」
鄭淵海冷哼一聲,目光掃向已經全都驚呆住的弟子們,說:
「從此以後,她不再是全勝道館的人,她和你們也不再有任何關係,現在你們馬上把她趕出去!」
春日的陽光亮得耀眼。
面前彷彿有無數點光斑飛旋,百草有些恍惚,她漸漸看不清楚那些厭惡和痛恨的表情,是她做錯了嗎,難道真的是她做錯了嗎?
她的身體被用力推搡著。
好像是被很多雙手用力推搡著。
是那些每天和自己一起練功的弟子們把她推出去,推出大門外,然後重重地將大門關閉上嗎?
百草渾身寒冷地站在道館的大門外。
雄偉的大門,她站在一棵老槐樹下,獃獃地看著掛在門上的匾額,紅色的匾額上寫著「全勝道館」那四個燙金的大字。所有人都覺得她做錯了,那麼,也許真的是她做錯了?
鄭師伯一腳飛踢過來的時候,足足三十公分厚的松板應聲而裂,舉著松板的仲和師兄被力道衝擊得踉蹌後退,所有被邀請來參觀的記者們都驚嘆地鼓掌。
她甚至聽到有記者感嘆地說:
「原來全勝道館的實力不弱啊!」「這次道館挑戰賽,全勝道館說不定會是一匹黑馬呢。」
可是她知道鄭師伯沒有那樣的功力。
經年累月的酗酒,鄭師伯已經連一塊薄薄的松板都無法踢裂了,怎麼可能會突然能踢破那麼厚的松板。從垃圾箱里她找到那塊被踢裂的松板,果然發現它是事先裂開又粘在一起的,上面還有粘膠的痕迹,那樣的松板連初學跆拳道的小孩子都能踢裂。
是她做錯了嗎?
她不應該去鄭師伯的房門口,問他為什麼要這麼樣,為什麼要違背最起碼的跆拳道精神來欺騙前來的記者。她以為當她問的時候,只有她和鄭師伯兩個人,卻不知道竟然有記者正好採訪完了柳師伯又折回來,聽到了她的質問。
所以,是她做錯了嗎?
夜色漆黑。
她又餓又冷,背靠著樹榦慢慢滑坐在地上。她的東西很少,只有書包和校服,其他的衣服都沒有被扔出來,她依然穿著那套白色的道服。她不懂,真的是她錯了嗎?
抱著膝蓋。
淚水忍不住一顆顆從她的臉上滑落。
為什麼會這樣,要做到禮儀、廉恥、忍耐、克己、百折不撓,這是師父教給她的啊,師父說這是習練跆拳道最基本的要求。雖然跆拳道在韓國得到了興盛,但是它是從中國起源的,它的精神來自於中華文化的精髓,作為中國人來習練它就更加要嚴格自律。
不,她沒有做錯。
她咬緊嘴唇。
等師父回來,師父一定會說,錯的不是她,而是鄭師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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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
市第一中學。
「喂,你是不是昨天練完功沒洗澡啊,好臭啊!」課間時分,曉螢誇張地用課本扇風。
百草沉默地寫馬上就要交的數學作業。
「你作業沒寫完啊,好稀奇哦,你不是一向都按時寫完作業,每次都第一個上交的好好學生嗎?」
百草刷刷刷地做題,頭也不抬。
「哇,你寫得好快哦,你腦袋是計算器啊,想都不想地寫。喂喂,你幹嘛不理我啊,雖然我們松柏道館和你們全勝道館算是對頭,但是咱們還是好朋友啊。我知道,上次若白師兄打敗了你們最厲害的仲和師兄,初薇師姐打敗了你們最厲害的黎藍師姐,讓你們全勝道館很沒有面子,你也生氣了好幾天,不過你不是已經不生氣了嗎,怎麼今天……」
「對啦,這次道館挑戰賽,你會不會參加?每個道館都三個參賽名額呢,不過,我只怕沒希望了……」
呱啦呱啦,曉螢不住嘴地說,就像一個超大型的噪音製造機。她跟百草差不多,也是從小生活在道館。只不過百草是八歲的時候被她師父領養過去的,而曉螢的父母是松柏道館的司機和保姆。
最初她很不喜歡戚百草。
她找班導師抗議過好多次,堅決要求不和戚百草同桌。
沒見過像戚百草那麼拽的人。
如果不是後來知道戚百草是孤兒出身,父母在她小時候就去世了,她簡直以為戚百草是眼高於頂看不起人呢。每天都板著臉,很嚴肅的樣子,十分欠扁。
不過同桌時間長了,她才慢慢發現——
原來戚百草只不過是一個交流障礙症患者,板著臉只不過是害怕有人跟她說話,很嚴肅是因為可以與同學保持很遠的距離。其實戚百草這個人哦,脾氣好到不可思議,不管她怎麼念叨都不會生氣。
換句話說,哈哈,就是一隻不折不扣的紙老虎!
「咕嚕~~~~」
「咕嚕~~~~」
曉螢支起耳朵聽來聽去,終於確定響聲是從百草的肚子里發出來的,她興奮地說:「哇,百草,你的肚子會唱歌哎!快聽!」
「咕嚕~~~~」
「咕嚕~~~~」
百草皺眉,擰開水杯的蓋子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水。幸虧這個水杯一直在她的課桌里而沒有放在道館她的房間,否則她連口水也喝不到,肚子會更加餓得難以忍受吧。
「你沒吃飯啊。」曉螢好奇地問。
從昨天上午被趕出道館,她就再沒有吃過任何東西了。她身上也沒有一分錢,原先攢下的一點零花錢全在她房間的青蛙存錢罐里。
「要不要先吃點我的盒飯啊。」
曉螢打開飯盒,裡面有滿滿一盒米飯,炒青菜,兩隻蝦,一隻煎蛋。百草看了一眼,咽了咽口水,又拿起水杯咕咚咕咚喝了好幾大口水,然後埋頭繼續趕作業。
「喂,你怎麼了嘛!」曉螢有點生氣了,「我知道你脾氣怪,可也用不著這麼怪吧!我是你惟一的好朋友哎!你再這樣,我跟你絕交了啊!」
「……我不餓。」
百草低低地說。
「哈哈,你終於說話了!怎麼樣,你怕我和你絕交是吧?放心啦,我是嚇唬你的啦,我才不會和你絕交呢,你也是我惟一的好朋友啊!不過……」曉螢上下打量她,「你是在撒謊對吧,你的臉上明明寫著字,左臉上寫著『我』,右臉上寫著『餓』,額頭上寫著『很』,加起來就是——我!很!餓!」
「鈴——」
可愛的上課鈴聲將百草從曉螢滔滔不絕的說話聲中解救出來,她悄悄瞟了眼曉螢正匆匆收起來的飯盒,肚子里又是咕嚕一聲。
她真的很餓。
而這一餓就從白天一直餓到了晚上。
據說全勝道館大門口的那棵槐樹是百年老槐樹。濃密的樹葉遮天蔽日,夜晚的星光從樹葉間灑落,照在百草倚坐在樹榦旁的身影上。她就著微弱的星光讀著英語課本,英語老師說明天會抽查課文的背誦。
可是,她有點看不進去。
她很餓。
胃餓得好像絞在一起。
她又想起曉螢的那個飯盒,香噴噴的米飯,炒青菜、蝦和那隻煎蛋,煎蛋黃燦燦的,好像很好吃的樣子。
她吞了吞口水。
如果……如果她當時吃幾口,就不會這麼餓了吧。
黃燦燦的煎蛋。
米飯的上面還鋪著一層香菇菜心。
綠油油的青菜。
香菇的香氣聞起來好誘人啊。
百草痴痴地看著,忽然,她怔了怔,這不是幻想中曉螢的那個飯盒。淡淡的星光落在飯盒上面,是一隻瑩白的手拿著,順著那隻手往上看,看到的竟然是光雅一臉不屑的面容。
「給你!」
光雅不耐煩地把飯盒放在她面前的地上,然後拿出一個大包,刷地拉開拉鏈,說:
「你的東西我全都放進去了,你的衣服、你的書、你的存錢罐還有一些你的日常用品。你不要再回來這裡了,鄭師伯是不可能改變主意的,你找個能收留你的地方去吧,在這裡再扮可憐也沒有用。」
「我沒有做錯。」百草喃喃地說。
「閉嘴吧你!你把全勝道館害成這個樣子,讓鄭師伯丟臉丟得沒法見人,讓我們現在不管走到哪裡都被人嘲笑!你沒有做錯!也不看看是哪裡把你養大,供你上學供你吃供你住,還教你跆拳道!結果你就是這麼報答全勝道館的!你摸著良心說說,你有沒有做錯!」
光雅惱怒地將手中的大包扔到她身上,彷彿再也無法容忍多看她一眼,大步走回全勝道館的大門,「砰」的一聲又重重將門關上!
包里的東西灑出來一些。
百草獃獃地一件一件把東西放回去,光雅是師父的女兒,跟她同歲。從小時候,光雅就最不喜歡她,每次見到她都要冷哼一聲,好像很看不順眼她拜師父為師。因為光雅討厭她,很多喜歡光雅的師兄師弟也討厭她,再加上師父的關係,她又在去年得罪了鄭師伯,道館里幾乎沒有人跟她說話。
或許,也不是因為這些原因。
可能她天生就讓人討厭。
所以她被趕出來,大家都很開心吧,再也不用看到她。
可是她能去哪裡呢?
等師父回來,鄭師伯會不會改變心意。如果還能回全勝道館,她願意接受懲罰,不管是罰她打掃廁所,是要她做所有弟子的飯菜,還是要她洗所有弟子的衣服,她全都願意接受!
離開了全勝道館,她能去哪裡呢?
百草死死咬住嘴唇。
雖然她早就習慣了一個人,習慣了孤獨,但這一刻她卻寂寞得想要全身縮成一團,把自己變得像米粒那麼小。
「天哪!你真的在這裡啊!」
氣喘吁吁的聲音由遠到近地傳來,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好像是一路狂跑過來的,然後那人居高臨下地兜頭邊喘氣邊大喊:
「戚百草!我告訴你!我真的很生氣,快要氣死了!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啊!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好朋友啊!一整天哎,你什麼都不說,還要我從別人那裡聽說才知道!」
「你被全勝道館趕出來為什麼不告訴我!你一天沒吃東西是不是?不對,應該是一天多沒吃東西了!她們說你昨天上午就被趕出來了!你不餓嗎,你想餓死是不是啊!」
「他們把你趕出來,你就來找我啊!幹嘛傻乎乎地一直守在這裡啊!你知不知道他們都在笑話你,全勝道館的那些人,包括我們道館有些可惡的傢伙,全都在笑話你,說人家都不要你了,你還死皮賴臉地不肯走,一直守在大門口就像一隻看門狗!哎呀,氣死我了啦!喂,你說話啊!」
曉螢惱火地拉扯那個抱膝縮成一團的人影。
「你這個人怎麼這麼怪啊,說話啦,說話啦,是我在生氣哎!你有點尊嚴好不好!他們不要你,你就也不要他們!為什麼還要求著他們!我全都聽說了,你做得沒錯!是他們自己做了丟臉的事情,自己不知道羞愧,居然還怪到你身上來了!」
「喂——!!!!」
曉螢蹲下去,雙眼冒火地用力把百草鴕鳥般的腦袋扳得抬起來,但是看到她的臉的那一刻,曉螢卻驚呆了,她手足無措,結結巴巴地說:
「……你……你……你怎麼哭了啊……你……你不要哭嘛……他們不要你,我要你啊……你……你還有我這個好朋友啊……你是不是太餓了,所以哭啊……啊,這裡有個盒飯呢,你先吃點?……」
「……百草……嗚嗚嗚嗚……求求你不要哭了好不好……看著你哭……我也要哭了啦……你不是很堅強的嗎……嗚嗚嗚嗚……不要哭了好不好……嗚嗚嗚嗚嗚……是我罵你太凶了是不是……那我……那我跟你道歉……嗚嗚嗚嗚嗚……」
星光點點的老槐樹下。
百草把臉埋進膝蓋的褲子上蹭了蹭,重新抬起頭,除了眼睛還是有點紅紅的,面頰上沒有半點淚水。
「我沒哭,我就是有點餓了……」
她低聲說,聲音啞啞的。
「……好吧,你沒哭,是我看錯了。」曉螢小心翼翼地說,哭泣還沒來得及完全止住,她抽噎了一下,拿起地上的飯盒遞給百草,把飯盒上卡著的筷子塞進她手裡,「先吃一點好不好,看起來還蠻好吃的……」
百草悶聲不吭地吃飯。
曉螢用手背擦乾自己臉上的淚痕,說:
「來我家住吧。」
「不。」
「那你去哪裡呢?難道每天在這棵樹下面?」
「……」
「來我家嘛~~~~跟我做伴好不好~~~~咱們就可以每天一起上學,一起放學~~~~」
「不。」
「好嘛好嘛,來嘛來嘛。」
「不。」
「要不然你就當作暫時來我家玩玩?等你的師父回來,再看看將來怎麼辦?就暫時住幾天,當作度假好不好~~~~好嘛好嘛~~~」
「……不。」
「來嘛來嘛~~~」
「不。」
「你要再說不,我就和你絕交了啊!」
「……」
「我發誓我是說真的哦,你如果拒絕我,我就真的、非常非常真的、跟你絕交了啊!」
「……」
清晨,第一縷曙光劃破天際的時候,松柏道館的庭院里有一個女孩子已經將堆在洗衣房裡的臟衣服全部洗好,整整齊齊地掛在庭院的晾衣繩上。第一隻小鳥飛上樹梢的時候,那個女孩子拿著一把大掃帚開始掃地。
第一個松柏道館的弟子打著哈欠伸著懶腰從屋裡走出來的時候,那個女孩子正跪在練功的墊子上,用微濕的棉布用力地一點一點擦拭,不放過任何上面的任何汗漬和污垢。
「她不是你的同學嗎?」
松柏道館里裡外外已經整潔得閃閃發亮,范嬸震撼地看著那個瘦瘦的正跪著擦墊子的女孩子,身旁站著同樣吃驚地張大嘴巴的曉螢。
「是啊。」
「那她為什麼這麼能幹呢?你確信她是你的同學,而不是專業保潔員?」
「是啊……」
曉螢撓撓頭。天哪,百草到底是幾點起床的,居然現在已經幹了這麼多活了。
「她以前在全勝道館,是不是一直受虐待啊,可憐的孩子。」范嬸心疼地說,否則哪有這麼小年紀的女孩子這麼能吃苦幹活的。
「難怪她整天沉默寡言的,現在看來,可能是她在全勝道館總是被人欺負,所以才不喜歡說話吧。」曉螢歉疚地看著百草,最初還一直以為她的沉默是因為是她太拽了呢。
「她是誰?」
范嬸和曉螢聽到聲音,趕忙回身,對從晨光中慢步走來的儀態端莊優雅的館主夫人恭敬地行禮。
「喻夫人。」
「師母。」
見師母的目光落在遠處的百草身上,曉螢急忙解釋說:
「她是我的同學,叫戚百草。那個……她最近有些困難,沒有地方住,所以……夫人,我能不能先暫時收留她一段時間……她的伙食費我會替她出的!」
「嗯,你喊她過來。」
喻夫人微笑。
曉螢將百草拉到喻夫人面前時,她手裡還拿著抹布,臉頰染著因為幹活而煥發出的紅暈,額角掛著細密的汗珠。
「百草,這是我的師母,也是松柏道館的館主夫人。」
面前這個女人的美麗讓百草愣了幾秒鐘,曉螢偷偷扯了下她的胳膊,她才恍過神來低下頭。
「館主夫人。」
「你叫戚百草?」喻夫人含笑說。
「是。」
「曉螢說,你是她的朋友,」喻夫人的笑容溫柔得就像天空中的晨曦,「那就請你在這裡安心地住下吧。如果有什麼需要可以告訴范嬸,也可以直接告訴我,就把這裡當成你的家。」
百草的睫毛顫了顫。
「往後不用這麼早起來,也不用做這些事情,你還在長身體,充足的睡眠和休息對你是很重要的。」喻夫人柔和的聲音就像是在對自己的孩子說話。
「我……我喜歡做這些,」百草咬了下嘴唇,「館主夫人,請允許我繼續做下去。」
「為什麼呢?」
「否則,我會覺得自己是個沒用的人。」她抬起頭,眼睛里有倔強的神情。
曉螢險些暈倒。
喻夫人凝神望了百草片刻,微笑點頭說:「好,那就做你喜歡做的事情吧。」
目送著喻夫人離開的身影。
曉螢得意地對百草說:「怎麼樣,我們館主夫人是不是像仙女一樣又美麗又善良啊!」
「嗯,是啊。」
在小時候的記憶里,百草記得媽媽的聲音也像這位館主夫人一樣輕柔而溫暖。有些不舍地把目光從館主夫人離開的方向收回來,她重新回到練功大廳里,繼續用力地擦一塊塊的墊子。
「館主夫人都表示歡迎你了,這下你總可以安心住下來了吧,」曉螢高興地說,也拿了一塊抹布跪在地上陪她擦,「哈哈,太好了,往後咱們就可以一塊兒上學一塊兒下學,好幸福啊!」
可是,還沒有幸福一小會兒,曉螢的臉就苦了起來。
晨練的時間到了。
道館弟子們三三兩兩地陸續來到寬闊的庭院里,開始熱身慢跑。慢慢的,人越來越多,曉螢也沒有辦法再磨蹭在練功大廳里不出去了。
「啊,為什麼我要學練跆拳道啊!」
曉螢哀怨地對埋頭擦著最後一塊練功墊的百草說:
「我又不是練跆拳道的材料,又不喜歡吃苦,將來又不準備搞這個,那我為什麼非要練習不可啊!都是我爸,看人家練就非要讓我練,也不看看他女兒我是不是喜歡!每天都要早起,連睡個懶覺都不行!我的人生怎麼這麼悲慘啊!」
「而且為了那個見鬼的道館挑戰賽,現在還要比以前提早半小時訓練!你說我明明沒可能戰勝師姐們,獲得代表道館參加挑戰賽的資格,為什麼也要跟著多練半小時啊!」
擦完了。
百草站起身,看著庭院里做著練功前熱身運動的少年少女們,剋制著不讓自己的眼睛里流露出渴盼的眼神。道館挑戰賽!多麼讓人熱血沸騰的賽事!如果她還在全勝道場,這會兒應該也在熱身了吧。
眼睛黯淡了一下。
就算在全勝道場,她也是沒有資格參加道館挑戰賽的啊……
「我去練功了哦!」
曉螢苦著臉往練功大廳門口磨蹭。
「好,我去幫范媽媽做飯。」
百草同她一起走出去。
「哎呀,不用,我媽媽很能幹的,這會兒估計已經把飯全都做好了。你在房間等我吧,等我練完功,咱們就一起上學去!」
「好。」
如果范媽媽已經做完飯了,那她明天就調整一下,先把廚房裡的食材處理好了再開始洗衣服。百草朝一臉苦相的曉螢笑著揮揮手,沿著庭院里的小路向昨晚自己住的房間走。
有幾個道館弟子急匆匆地迎面跑過來,估計是起床晚了。
百草閃到路邊。
一個已經跑過去的道館弟子回頭看她一眼。
她默默地繼續向前走。
「戚百草——!」
「她是戚百草——!」
清晨的松柏道館,尖銳的驚呼聲撕心裂肺地從所有弟子聚集的庭院一角響起,簡直比見到了鬼還要驚悚!
刷——!
刷——!!
刷——!!!
數道殺氣在百草的身前瞬間聚集!
她微退兩步。
同樣有數道殺氣在她的身後瞬間聚集!
她定了定神,向左右望去,發現已經被重重包圍住,方才正在做熱身練習的松柏道館弟子們如臨大敵地瞪著她,喊出她名字的那個弟子兀自一聲接一聲地尖叫著——
「戚百草!」
「她就是戚百草!」
「她就是全勝道館的戚百草!」
「戚百草?」
有的道館弟子們面面相覷,不知道這個戚百草究竟是何方神聖,居然引得秀達小師弟這般連聲慘叫,有聽說過戚百草這個名字的道館弟子們連忙低聲向周圍的夥伴們介紹她的事迹。
「哦,原來就是她啊!」
「就是她當面拆穿了鄭館主瞞天過海的把戲,虧那個鄭館主還跟記者誇嘴說,全勝道館實力如何強大,這次道館對抗賽如何有信心,可憐一轉頭就被拆穿了……」
「看不出來啊,這小姑娘還蠻有勇氣的嘛!」
「勇氣?我看啊,有她在是全勝道館師門不幸……」
「……」
師門不幸。
百草猛地抬起頭,直直瞪向人群中說出那句話的人,那是一個十七八歲年紀的男孩子,頭髮短短的,眼睛好像沒睡醒一樣,眼皮鬆松地垂著,時不時打個哈欠。
「哇,她好像在瞪亦楓師兄呢!」
「亦楓師兄,亦楓師兄,快看,她在瞪你!」旁邊有小弟子推推哈欠連天的亦楓。
「讓她瞪嘛,反正累的是她。」又是一個超大的哈欠。
「已經是練功的時間,你們都聚集在這裡幹什麼?!」
聽到這個聲音,所有在場的松柏道館的弟子們全部立刻斂聲靜氣,迅速而恭敬地閃出一條道路來,空氣中靜得連樹葉的搖曳都清晰可聞。
走過來四個人。
最前面的是一個中年男人。
他的頭髮微微發白,身材卻挺拔如松,身上的道服潔白如雪,黑色的腰帶在晨風中輕輕飄動。
跟在他身後的是一個少年和一個少女。
少年英姿勃發,眉清目朗。
少女清秀娟麗,亭亭玉立。
百草在全勝道館的時候見過他們,知道那中年男人就是松柏道館的館主喻世松,少年是他最得意的弟子若白,少女是他的女兒初薇。
全勝道館的人素來最討厭松柏道館。
因為兩家道館在一條街上,偏偏松柏道館比全勝道館名氣大、弟子多、練功場所好、住宿優、伙食棒,松柏道館的弟子們從全勝道館門前走過的時候,一個個是昂著頭的。
能讓松柏道館的弟子們仰首挺胸的關鍵卻不是前面那幾條,而是松柏道館的弟子們功夫要比全勝道館好出一截來。每次兩家道館切磋交流,全勝道館的弟子們在每個級別上幾乎全都毫無例外地落敗,其中將全勝道館打敗次數最多的人,就是若白和初薇。
將若白和初薇打敗,是每一個全勝道館弟子的夢想,她也暗暗期待自己有朝一日能有資格向他們挑戰,戰勝他們,讓全勝道館榮耀一回!
不過。
她現在已經不是全勝道館的弟子了。
百草的眼睛黯淡下來。
沒有留意到走在最後面的第四個人竟是曉螢,她正一臉焦急,像是不明白究竟這一會兒功夫發生了什麼事。
「為什麼將她圍起來?」
喻館主看了看被眾弟子圍在中心的那個少女,皺眉問眾弟子。眾弟子尷尬地面面相覷,最終紛紛把目光盯向最初發出驚叫聲的秀達身上。在眾人注視下,秀達漲紅了臉,吞吞吐吐地說:
「她……她是全勝道館的戚百草。」
「嗯。」
喻館主示意他接著說。
「百草是我的同學,是我邀請她過來住在我那裡的!我剛才見過師母了,跟師母說過百草先暫時住在這裡,師母同意了,還讓百草把這裡當作自己的家!」曉螢急忙說。
「不行!她不能住在這裡!」秀達尖叫。
「為什麼不行?!」曉螢怒了,「師母都答應了,你憑什麼說不行?!」
「她是全勝道館派來的姦細!一定是為道館挑戰賽來偷學咱們的功夫的!她住在這裡是全勝道館的陰謀!絕對不能讓她住下!」
「你胡說八道什麼啊!百草哪裡是姦細了!」
「她就是姦細!偷學了咱們松柏道館的功夫!否則她怎麼會……」秀達猛地閉上嘴,狠狠地瞪一眼木然站著的百草,「哼!」
「怎麼會什麼,你說啊!」
曉螢衝上去,眼見著就要上去揍秀達了。秀達閃過去,像是不太想跟她動手,但是一臉忿忿的模樣,卻又不肯說清楚。
「秀達,如果你是毫無根據地指責這個女孩子,那麼你現在就向她道歉。」喻館主皺眉正色說。
「我……我……她……」秀達滿臉漲紅,委屈地說,「……她就是姦細,她偷偷學了咱們道館的功夫,否則就靠全勝道館那三腳貓的本領,她當時怎麼可能會打敗我和幾個師弟……」
什麼?!
這個女孩子曾經打敗過秀達和幾個師弟?!
在場的松柏道館的眾弟子全都驚住了,瞪大眼睛看著依舊面無表情站著的戚百草。
百草此時已經認出了秀達。
上個月的有一天,她放學回到全勝道館,看到幾個松柏道館的弟子正站在練功場中哈哈大笑。委屈地坐在角落的小師弟告訴她,師父師伯們帶著仲和師兄和黎藍師姐他們全都出去了,松柏道館的秀達他們偏偏這時候過來要來和全勝道館交流切磋。他們不是秀達他們的對手,一一落敗,只能眼看著秀達他們得意囂張。
秀達趾高氣揚地大笑,對一個個鼻青臉腫垂頭喪氣的全勝道館小弟子們說,這裡的弟子不如全都拜他為師好了,說不定功夫還能長進得快些。
她把書包放在地上,走到秀達面前。
她打敗了秀達。
也打敗了跟秀達一起來的松柏道館的弟子們。
同樣鼻青臉腫起來的秀達他們不敢置信地尖叫著從全勝道館跑出去,興奮的全勝道館的小弟子們把這次振奮人心的勝利稱為全勝和松柏有史以來對決中的首次大捷!
從那以後,小弟子們在看她時的輕蔑不屑中,稍微摻雜了一點崇拜的目光。
直到她被鄭師伯趕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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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能打敗你?!」
「不可能吧,秀達你敗在這麼一個小姑娘的手下啊!」
「秀達,你丟不丟人啊,居然輸給全勝道館,還輸給一個女孩子?!」
「……」
松柏道館的一些弟子們連聲怪叫著,詫異地看看漲紅了臉的秀達,又看看一臉木然的戚百草,實在難以相信十四歲的秀達曾經輸給過她!
雖然秀達的功力遠遜於若白師兄、初薇師姐這樣的大弟子,跟亦楓師兄這些弟子的水平也差一截,可是秀達是小弟子中的佼佼者,每次對練幾乎都能在同輩小弟子中勝出,被視為松柏道館最出色的小弟子,前途無量。
可是他居然會輸給這個瘦瘦小小的女孩子。
而且是女孩子哎!
「我……我是一時失手……是我……是我大意了……其實我能打敗她的!」
在眾弟子的驚詫中,秀達又羞又惱,悔恨自己怎麼那麼沉不住氣,竟然把敗給這個女孩子的事情說出來了,這下子往後不定會被大家嘲笑多久呢。
「……她肯定是偷學了咱們松柏道館的功夫……所以才……才……一時僥倖!現在她又來偷學咱們的功夫了!這可不行!不能留她在這裡!」
「切!秀達你也太沒品了吧!」曉螢聽清楚前因後果,鄙夷地對秀達說,「你輸了就輸了吧,還誣賴百草偷學功夫!她是第一次來咱們道館好不好?就算你覺得丟不起人,也拜託你……」
「天下的跆拳道本是一家,互相交流切磋是為了取長補短共同進步,哪來什麼偷學之說!」喻館主打斷兩個孩子的爭執。
百草怔了怔,抬眼看向這個中年男人。
眾弟子連忙噤聲,秀達怏怏地閉上嘴,曉螢又瞪了秀達一眼才屏聲靜氣地繼續聽師父說話。
「秀達,你習練跆拳道是為了恃強凌弱,耀武揚威嗎?」喻館主凝視著腦袋越垂越低的秀達。
「我……我……」
「你靜思三天,先不用參加訓練了。」說完,喻館主走向庭院中的練武場。
「師父!」
看著師父的背影,秀達驚慌得不知所措,師父一向是很疼愛他的,可現在居然因為這個女孩子對他表示失望和責備了嗎?!
初薇走過百草身邊的時候,打量了她一眼。若白跟隨在師父身後,好像根本沒有發現這裡多了一個人。亦楓照舊哈欠連天,只是經過欲哭無淚的秀達身前時,邊伸懶腰邊順手摸了摸他的腦袋。
「沒事吧。」
曉螢壓低聲音問百草。
百草搖搖頭。
「那就好,等我一起上學哦。」然後她跑著跟上師父和眾弟子們的腳步。
百草望著那一群人的背影,心裡忽然有種說不出的寂寞。回過頭,卻正好對上秀達那雙被淚水染成微紅的眼睛,她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從他憤恨的目光中走遠。
「是真的嗎?」
「是真的嗎?」
接下來一整天的時間,從學校到放學,直到吃完晚飯再到開始做作業,曉螢都一臉不可思議地追問百草同一個問題。
「你真的能打敗秀達?」
小小的卧室里,她歪著頭像看一個怪物一樣地盯著埋頭寫作業的百草,彷彿才第一天認識她。
「嗯。」
百草應了聲。
一個月前和秀達他們應戰的具體細節她已經記不清楚了,也許是秀達太過狂妄以至於輕敵了吧。
「哇,你居然真的打敗了秀達啊。」曉螢眨眨眼睛,「秀達那小子一向自認為是道館新生代弟子中最厲害的,他的功夫是若白師兄親自傳授,在松柏道館里除了幾個大師兄和師姐,他幾乎都是橫著走的。大家都期待著再過幾年,也許秀達可以代表松柏道館參加道館挑戰賽,同賢武道館的弟子一決高下了呢!」
賢武道館……
正寫著英語作文的圓珠筆停了停,百草微微走神。
賢武道館的名字實在是太響亮了,它是岸陽最好的跆拳道道館,也幾乎是全國最有名的道館之一,從那裡出現過好幾個全國跆拳道大賽的冠軍,甚至在國際大賽中都取得過不錯的名次。不過賢武道館收徒十分嚴格,每年只有很少的新納弟子名額,大部分前來拜師的跆拳道愛好者只能抱憾離去。
也正因為如此,在賢武道館的周圍出現了很多大大小小的道館,專門接受那些沒能進入賢武道館的跆拳道愛好者。發展到後來,岸陽的每條街上都會有一兩家道館,岸陽市於是成為了跆拳道館林立的著名的跆拳道城市。
賢武道館律徒很嚴格,輕易不同別家道館的弟子進行實戰切磋,只有在每年一度的道館挑戰賽才會出戰。所以每次挑戰賽,各道館都摩拳擦掌期待大顯身手,在眾道館中脫穎而出,其中如果戰勝賢武道館的參賽弟子,更是一戰成名的良機。
全勝道館也曾經希望通過在挑戰賽中戰勝賢武道館的弟子,來擺脫全岸陽最低等道館的名聲。只是從百草有記憶起,每年道館挑戰賽全勝道館的弟子都在預賽里就被淘汰了,從未取得過向賢武道館正面挑戰的機會。
「既然你能打敗秀達,那應該也能打敗我吧,來,咱們比劃一下,讓我看看你的功夫到底有多高!」
「不要。」
百草繼續寫作業,頭也不抬。
「那等你寫完功課,咱們再比試?」曉螢興奮地說。
「……不。」
「為什麼嘛!比試一下又怎麼了,大不了咱們都小心一點,不要踢傷彼此就行了嘛……」
「曉螢——!奶奶的電話!」
隔壁房間傳來范嬸的喊聲,曉螢不情願地磨蹭了一下,禁不住媽媽連聲呼喊,高聲應了聲:
「哦!來了啦!」
房間里安靜下來。
百草輕輕噓了口氣,她停下手中的筆,腦海中又閃現出傍晚時分松柏道館的弟子們在庭院草地上練功的畫面,白色的道服,充滿力道的喝聲,飛旋、轉身、踢腿……
不知道師父什麼時候才能從偏僻的鄉下回來。
什麼時候她才可以回到全勝道館。
她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再想下去,埋頭寫完英語作文,又準備預習明天的物理課內容。
物理課本應該在光雅幫她拿出來的大手提包里。
她起身去床邊打開那個包,翻找著,忽然,一個白色的信封跳進她的視線。這不是她的東西,她懷疑地打開信封——
裡面竟然是一疊錢!
每張都是十塊的,有新的有舊的,全部加起來竟然有二百多塊!
這……
百草呆住了,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猜測這些錢和這個信封的來歷,難道,難道是光雅……
「砰砰!」
有敲門的聲音,然後一個小弟子探頭進來,對她說:「你是戚百草嗎?師父找你。」
夜色黑漆漆的。
跟在那個小弟子身後,百草默默地走著,一直走到寂靜無人的練功庭院,旁邊隱約有幾個黑色的人影閃動。
她停下腳步,目光掃向那幾個迅速將她包圍起來的人影,說:
「你們想幹什麼?」
「哈!你還問我想幹什麼?!」漆黑夜色中,秀達臉上的怒氣和怨恨依舊明顯得讓人無法忽視,「你知不知道,師父從來沒有說過我!師父一向對我很好很好,他最疼我了!可是今天因為你,我被師父罵了!」
「……」
「我都是被你害的!你這個害人精!掃帚星!你把全勝道館害了,被趕出來,就又來害我是不是!我才沒有那麼好欺負!」
「原本我都忘了你是誰。」百草抿緊嘴唇,說是她害了全勝道館的那句話刺得她心裡痛縮了下,忍不住衝口而出,「是你自己喊住我,自己把事情說出來的。」
「你……你……」
秀達氣得伸手指住她,尖聲說:
「你說你忘了我是誰,是什麼意思?!你看不起我是不是?!」
百草深吸口氣。
曉螢好心收留了她,館主大人和夫人也不介意她白吃白住,對她那麼好,她不想惹是生非。
「來吧!我正式向你挑戰!」
秀達怒瞪著她,直挺挺站到她的面前,高昂起頭,擺出凜然高傲的模樣說:「上次是我小看了你,所以敗給你,這次絕不會再輸了!」
百草沉默地站著。
「你幹什麼?!你像一根竹竿一樣杵著是什麼意思!我說了,我要挑戰你,你耳朵聾了是不是?!」
「我不要跟人打架。」
「打架?這不是打架,是比試!」
「如果要比試,等我回到全勝道館,你堂堂正正地來跟我比試。」她凝聲說,「這樣鬼鬼祟祟地私下打鬥,有違習練跆拳道的精神。」
「哈!哈!」秀達氣不成聲,「等你回到全勝道館?我看全勝道館一輩子都不會再要你了!那我就一輩子都沒有辦法洗清恥辱了?!」
「我會回去的。」
「不可能!」
「我會回去的!」她握緊拳頭。
「不會不會不會不會不會不會!就算你在全勝道館的大門外面磕頭磕死,人家也不會再要你了,誰都不會要你!」
「你——!」
百草氣得臉都白了,她的雙手握緊顫抖起來,秀達得意地在她面前晃,說:「怎麼樣,出手啊,出手啊!」
「白痴!」
她咬緊牙關,忍住胸口狂竄的怒火,轉身往回走,一眼都不想再看見秀達那張臉。
「戚百草——!」
一道凌厲的風聲從她身後襲來,伴隨著秀達憤怒到失控的尖叫,她條件反射似的想要立定轉身回踢過去,右腿已經提起,腦中卻想起師父以前一遍又一遍的教導。
她心中一痛。
不知師父遠在鄉下有沒有聽到她被趕出道館的消息。
「砰——!」
秀達的腿狠狠踢上她的腦袋,「轟」地一聲巨響,彷彿晴空中巨雷炸開,她的身體頓時被踢得飛出幾米,眼前漆黑,重重摔在草地上,腦子和胸口疼痛沉悶得翻騰欲嘔。
冰冷的草地上。
她用足全身的力氣掙扎著要爬起來,不想這樣丟人地摔到在這些人面前,可是她好難受,腦中是混沌的劇痛,依稀聽見有人的聲音。
好難受……
在陷入更深的黑暗之前,彷彿面前有一個人影蹲下身,將她抱起來,鼻尖傳來若有似無的一點點消毒水的氣息。她想要掙扎,然而又是一陣漆黑的眩暈向她襲來……
「秀達!你瘋了嗎?你怎麼可以偷襲她?」
跟隨秀達一同來觀戰的松柏道館弟子們驚恐地呼喊起來,秀達愣愣地瞪著那個昏倒的女孩子,又愣愣地看向正抱著她的那個人,臉色慘白如紙。
「我……我……」
好像睡了很久很久。
她好久好久沒有睡得這麼沉了,沉得她無論怎樣想要掙扎著醒過來,都依然被夢境一次次拉扯回去。她睡著,可是睡得很不安穩,她還記掛著要早點起床,清晨還要練功,她已經學會旋轉飛踢了,但是踢得還不夠高。
師父說她的力量很好,但是速度還可以更快些……
師父……
師父……
她拚命掙扎著,努力抬起彷彿有千斤重的眼皮,似乎聽到遠處有雞鳴的聲音。天亮了,她該起床了,她不可以睡懶覺!
光線一點一點從睫毛的縫隙處瀰漫進來。
頭好痛!
低低申吟一聲,她吃力地伸出手抱住腦袋,又是一陣劇痛,痛得她差點吐出來。
終於睜開了眼睛。
這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她怔怔地看著天花板,突然,她猛地坐起身,這是松柏道館!她還沒有幫范嬸料理好食物,還沒有開始洗衣服,還沒有開始擦墊子!
顧不得腦袋裡陣陣撕裂般的疼痛,她一下子從床上跳下來!
「你醒了。」
房間里有股淡淡消毒水的氣味,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從窗前的書桌旁起身走過來。清晨的陽光灑照在他的身上,面容被光芒映得有些看不太清楚,只聽到他的聲音如同透明的水晶,乾淨得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