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02

第九章-02

到了晚上,風浪果然變大,而且來勢洶洶,狂風席捲著濃密的烏雲,血盆大口般吞著大片深藍色的天穹,直到天空中再也看不見一顆星星。

「嗚!」胃裡像頂住什麼東西,又酸又澀的液體隨船身大幅度的顛簸而湧上喉嚨!

「惡!」歐陽子鑫捂住嘴,壓抑著想要嘔吐的衝動:「暈船……不是治好了嗎?」

他非常難受地靠在床頭,海風從半開的艙窗呼呼地直灌進來,燭台上的光芒搖曳得厲害,他意識恍惚地盯著對面艙壁上,那忽明忽暗的矮桌倒影。

「為何突然給我?」手伸進墨綠色的衫袖,從小口袋中拿出雞血扳指,在燭光下它顯得異常紅艷。

回想今天下午在船長室,謝凌毅同雪無垠,水手長劉恪,正副舵工等一班高級船員探討應對颶風的措施時,好象絲毫沒有讓他把扳指還回去的意思。

甚至最後他把扳指拿出來,謝凌毅都沒看見似的不聞不問。

「真想不明白。」歐陽子鑫把扳指握在手心裡,輕輕地閉上眼,身體有種說不出的難受和疲憊,而外面的萬頃波濤正發出一陣凄厲過一陣的哀號,提醒他不能就這麼睡過去。

而此刻,在搖擺不定的左船舷欄杆前,謝凌毅正在觀察著海洋,他黑沉犀利的眸子,就如同獵鷹一般,不放過雲險海一絲一毫的變化。

沒有比颼風來臨更瞬息萬變的了,越來越強的涌浪和波濤之間,低垂的濃雲和繚亂的風向之間,都顯示出這古老且無邊的大海,正醞釀著一場場驚天地泣鬼神的風暴!

「颶風……才是司命的神,」身著降紫色真絲華服的雪無垠緩步走向船舷邊的男人,他那華麗的秀髮亦隨風飛舞著。

「毅,這場風暴比我預測的更兇猛,緊急應對措施也只能是安撫一下人心。」

謝凌毅緊鎖著眉頭,默認了雪無垠的擔心,但比起可預見酌颶風,他更在意接下來無法預知的危險。

天黑乎乎的,海亦是黑漆漆的,大浮號如臨深淵一樣前後左右地輾轉顛簸,遠處的東南角上的天穹煙塵瀰漫,雲遮霧障,彷彿蒙上了不吉的黑紗。

「嗯?!」忽然,在謝凌緊緊審視著的東南角,一條銀白色的光芒狡猾且迅急地破天而過。

轟隆隆……一聲悶鈍得如同古廟裡大鐘的雷鳴,自那塊黑紗處沉緩卻有力地傳向大浮號。

「還有雷暴……」雪無垠鮮少露出如此凝重的表情,在黑夜中他的眼睛雖然近乎於盲,但那也是他其它感官最為敏銳的時候。

空中壓抑的氣流和詭異的響雷,都清楚地向他描繪出東南角被雷電輾成一片片白色的布景,那是製造無數海難的罪魁禍首之一!

因為它會擊中航行中的船隻,引起火災。

「唔……下雨了?」船艙內,正埋首在枕頭裡,似睡非睡的歐陽子鑫,聽得一聲聲由遠及近的響雷聲,徹底清醒過來。

「咳咳!」他支起胳膊,動作僵硬地坐起身,才發覺喉嚨里幹得發堵,還有些分不清自己剛才是否睡著了?

因為恍惚間,他彷彿來到一個水深千尺的池潭前,往裡張望著,可無論怎麼看,所能見到的只是水面上黝黑莫測的浮光掠影。

「就像……面對的是謝凌毅一樣。」歐陽子鑫不禁這麼聯想道。

喀喇喇~!

「啊?!」艙窗外一記叱吒天地般的電閃雷鳴,連向來安穩的床腳都發出一陣顫動。

「外面到底怎麼了?這是雲?還是霧?」歐陽子鑫相當不安地看向窗外,洞穴一般漆黑的外頭,被一層層不知何時聚攏起來的灰濛濛的水汽所籠罩。

這看不見天地,亦分不清東南西北的無窮無盡的陰影,以及那從深處傳來的好比野獸嗷叫的轟鳴,讓歐陽子鑫覺得艙室內不再安全。

無論外面發生了什麼事,親眼確認才能安心,他毅然離開床榻,在撲朔的燭光下,摸著一切可以穩住自己步伐的傢俱,想登上甲板看個究竟。

就算經歷過不少風風雨雨,而且事先已經做好了分工,當浪頭呈如惡狼撲食之勢襲來時,甲板上的水手們,還是露出了彷彿和惡鬼照面的恐懼表情。

他們七手八腳,盡量快地卸下主帆,船前船后的忙碌奔跑,扎牢甲板上一切會移動的東西。

謝凌毅看著他們,打算離開左船舷,去船舵那裡察看時,雪無垠叫住了他:「毅。」

謝凌毅轉過身來。

「別太擔心了。」雪無垠目光炯炯,語氣飽含溫柔與堅定。

「我知道,順其自然就會沒事。」謝凌毅低聲答道。

雪無垠卻輕聲笑了:「你好象變了。」

「沒有的事。」謝凌毅蹙眉盯著雪無垠的眼睛,那銀白色瞳仁里,連人的倒影都看不見。

「你啊……」雪無垠低喃著走近謝凌毅,兩人的臉孔近到可以感覺到彼此溫熱呼吸。

「真嘴硬。」雪無垠低頭,溫柔地覆上謝凌毅的唇瓣……

暴風雨如同瀑布一樣傾瀉下來,豆大的雨點劈劈啪啪地打在桅杆、支索、甲板上,船面很快積聚起一汪水流。

在暴雨肆虐下,海洋也在戰慄!

「騙人?!」歐陽子鑫獃獃地站在一條被颶風折斷的支索下,雨點打在他臉上就像針扎一般痛,可是他像被訂住似的任憑風吹雨打。

「雪舟師和……謝凌毅……在接吻?!為什麼?這到底是?」

瓢潑的雨水把歐陽子鑫從頭到腳打了個濕透,冰冷襲上他每一寸肌膚,潛入他哆嗦的嘴唇內,五臟六腑都在抽搐!

謝凌毅和雪無垠分開了,兩人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謝凌毅是去船頭,雪無垠則是回到船艙避難。

眼睜睜地看著狂吐白沫的浪頭撲上對面的左船舷,歐陽子鑫還是無法動彈,密集的雨點讓他感覺自己整個的沉溺在水中,每個掙扎而出的喘息只能品嘗到雨水的腥澀,引得他一陣強烈的反胃!

「嗚!」左舷的浪涌很快讓船身大幅度的往右傾側,歐陽子鑫頭暈目眩地滑倒在甲板上,他本能地伸出雙臂緊緊地抱住桅杆前,那用來協助升降帆布的圓木絞車上,以免跌入滔滔海浪中。

而生性暴虐的颶風,卻更加起勁地在黑暗中伸出利爪——一道千尺長的涌浪!

被東北風野蠻推聳的大浮號,像一匹脫韁野馬般,從一個浪頭躍到另一個浪頭,但是浪的速度始終快過船!

「趕快!把船尾帆也收下來!」

因為承載過強的風力,在歐陽子鑫眼前的桅杆被拉得朝後傾斜,嘎嘎悚人的直響,固定在船舷兩邊的支索不堪重負,又弄嚓地崩裂了兩根。

三個面色慌張,可又舉止大膽的水手,跌跌撞撞地相繼跑過歐陽子鑫身邊,他們手裡拿著鋒利的大斧頭,其中一個更是冒險爬上那劇烈搖晃著的桅杆。

歐陽子鑫急促地喘息,半跪著的膝蓋浸泡在不知是雨水,還是海水形成的湍流中,他又驚又懼地抬起頭……

「那是……?!」高聳的桅杆頂端,混沌的黑雲裡頭,閃電就像是無數條銀蛇在狂舞,接連不斷的轟雷達到空前絕後,讓人彷彿身處在萬劫不復的地獄里。

歐陽子鑫看呆了,忽然,一道閃電自上而下擊中靠近桅杆頂端的某點,那個冒險砍船帆的水手從那兒高高地墜落下來,一下子就被撲得足有船高的海浪吞沒了。

歐陽子鑫倒抽一口冷氣。無法置信地看著眼前可怖又悲慟的一幕,桅杆發出災難性的爆裂聲,與此同時,那如山一般高的千尺巨浪也傾倒下來。

桅杆被風浪折斷了!就像折一根柳條那樣簡單,歐陽子鑫清楚的看見那時尚未來得及捲起的帆布,朝自己撲來,但是放手躲避的話。他也會很快被浪捲走。

萬分危急的剎那間,所有聲音都停止了,歐陽子鑫只能聽到自己沉重的呼吸聲,和幾乎要停頓的心跳……

「——?!」就在帆布巨大的黑影,以及浪潮洶湧的海水前仆後繼地朝自己砸壓來時,有一道身影飛也似的掠了過來,他緊緊地抱住歐陽子鑫驚駭虛脫的腰身,往右船舷的欄杆躍去。

桅杆砰地砸下來,把圓木絞車一分為二,還讓船幫碎了個缺口,但它沒有傷到那角迭在一起,緊抓著欄杆的兩人。

海浪如同洪水一樣橫掃過大浮號的甲板,也無法沖走他們,儘管它浸吞了桅杆索,幾把大擼,和一艘捆紮在船舷邊的小舟,可是浪潮褪去,他們沒事。

歐陽子鑫剛才咕咚咕咚地喝進不少海水,冰涼的身子也抖個不停,這讓他幾乎沒有辦法抓住欄杆,但是護在他頭頂的男人,一點也不鬆懈的一手抱緊他,一手仍拽著那結實的木欄。

「謝……凌毅?」海浪雖然離開了甲板,船身依然顛簸得厲害,歐陽子鑫抓上那攬住自己腰部的手臂。

謝凌毅聽見歐陽子鑫那透著痛苦的低鳴,不禁更擁緊了些,在他耳邊說道:「先別動。」

「但是……那個人……必須拋錨停船,要救他!」歐陽子鑫從未體會過這種深入靈魂的安心,他即刻停止了顫抖,可是臉色依然蒼白,他沒有忘記剛才掉下海的男人。

謝凌毅沒有回答他,代之以更溫熱的鼻息與擁抱。

須臾,海浪稍稍回褪了一些,也有可能是醞釀著下一波的襲擊,有人用嘶啞的嗓門叫著:「舵工受傷了!」

「來人!快把這桅杆砍斷,清理出甲板!」謝凌毅站起來,一面攙扶起歐陽子鑫,一面大聲吩咐。

「我……沒事。」滿腦子全是那不幸的水手,歐陽子鑫的臉色慘淡極了。

大浪雖然褪去,但已讓船體吃水不少,不過慶幸的是這十年來大船都已採用「過水眼」的設計,「過水眼」在大浮號每個底艙的艙壁底端,積水通過這個小孔來迴流動,就不會只積聚在船首艙,而使船身失去平衡,導致海難。

四個水手奮力輪流揮舞斧頭,砍著殘留的桅杆,把它們隨船舷的碎木板一起推進海浪里,這樣也能減輕船的重力。

「下去船艙,風浪未平息前不要出來。」謝凌毅一如既往的冷靜,不,是更加的冷靜了,他的雙眸凝視著歐陽子鑫,在打量他是否真的安然無恙。

「但是那個水手……!」歐陽子鑫從未經歷過這樣的浩劫,也從未這樣直面過死亡,恐懼讓他很想聽謝凌毅的話,可他控制不住衝到右船舷。

望眼欲穿般的尋找,一排排的山似的大浪,依舊狂嘯著,怒吼著,從烏黑的海面上騰空而起,白得猶如獠牙一般猙獰的浪花,很輕易地吞下那從大浮號推下的木板和碎片。

不消片刻,翻滾著的地獄里,除了風、浪和雨,就只剩無窮無盡的黑暗。

「別愣著!」謝凌毅走過去,拉過歐陽子鑫的手臂,一直抓著他,大步地往前走。

「船、船長!」有位水手朝他們驚惶地報告著:「副舵工也受了重傷!」

「由我來掌舵,你去幫他們扎牢繩索。」謝凌毅沉著地下令道,一些水手在主桅杆那兒拼搏著,因為剛才被衝散的小舟,砸在上面,使得帆繩斷裂,危險地飛舞。

「是!」看著果敢的船長,水手的回答也鎮定不少。

等走到靠近船首的一個艙口,謝凌毅一腳踢開掩蓋其上的木板,把神情恍惚的歐陽子鑫送進了梯子:「聽著,那是水手的宿命。」

「嗯?」謝凌毅冷酷的話,讓歐陽子鑫回過神似地看著他。

砰地一聲,艙板又關閉了,周圍除了濕漉漉的樓梯,過道里還亮著一盞油燈。

「這是宿命?」喃喃自語著,滴答的水珠從歐陽子鑫的長發上滑落,他不相信這是宿命,因為:「那麼船長呢?難道說謝凌毅也要……命喪大海?!」

「正副舵工都受了傷,船頭迎風掌舵,自然受到最強的衝擊!」在這種背涼心驚的思緒下,歐陽子鑫反而冷靜了,暈船的事也就不放在心上。

「不行!我得去找雪舟師!」打定主意后,歐陽子鑫立刻朝雪無垠所在的艙室,跌跌撞撞地跑去。

「放開我!高……唔!」穿過幾條走道,天灃的聲音,突然從一扇緊閉著的艙門後傳了出來。

「天灃,是你在裡面嗎?」歐陽子鑫不解地叫道。

裡面一片寂然。

「天灃?」歐陽子鑫擔心地抬手敲門,就在指頭扣在門板上的時候,艙門被「嘩」地拉開了。

——是高健,他高大的身軀堵住門框,歐陽子鑫覺得愕然,可他看不到裡面的情況。

「你怎麼在這……啊!」手臂被大力的抓住,歐陽子鑫幾乎是給高健拽進了艙室,艙門很快又關上了。

「天、天灃!你們在做什麼?!」這是一間儲藏貨物的艙室,有幾個箱子被撬開了蓋子,露出了漆金的陶器,還有上等的綾羅綢緞。

天灃被迫仰躺在其中一個大箱子上,他的手腳被捆綁,嘴裡塞著布團,身上的衣服還凌亂不堪。

「快放了他!你們……你們稱亂偷盜不說,還想殺人嗎?」歐陽子鑫很氣憤地呵斥,那三個圍在天灃身旁,手中握著火把的男人,紛紛把目光投向門邊的高健。

「嘿嘿,偷盜?」高健覺得好笑地走近歐陽子鑫:「我們本來就是海盜呀。」

「什麼?!」火把照耀在歐陽子鑫的臉上,把他的震驚表露無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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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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