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曹人丘死訊傳出。
江湖恢復到昔日的平靜。
已經是初秋。
天下無刀城的後園中,亭台流水,綠樹妍花。
石桌上有幾碟精緻的糕點,和一壺上好的綠茶。
香兒笑得婉柔:
「歌兒,你終於有空兒到這裡來玩。」
如歌望著她隆起的小腹,好奇道:
「香兒姐姐,孩子會什麼時候出生呢?」
「大約會是深冬。」
如歌微笑:「好啊,都說冬天出生的孩子脾氣好,將來一定又孝順又貼心。」
香兒撫住腹部,臉上有幸福的光芒:「希望這樣。」她以後的人生全依託在這孩子身上了。
如歌打開手邊的小包袱,拿出一套小衣服小鞋小帽子。
「這是我趕出來送給小孩子的,手工不是很好,但布料很軟和,應該可以貼身穿。」
香兒望住她,心裡一酸,握住她的手:
「謝謝你。」
她聲音哽咽住,再說不出話。妾侍們已經為刀無暇生有三男二女,她肚裡的孩子沒有人稀罕,他只是命人多給她燉些補品養身子,便再不關心。兩個多月,只聽說他經常去媚姨娘處,並未見過面。此刻,見到如歌關心的眼神,雖只是幾句話語,已使受人冷落的她百感交加。
如歌拍拍她的手,笑道:
「人家都說有身子的女人愛動感情,看來一點也沒錯呢。不過,只可以笑,不可以哭啊,否則孩子一出生就會象個小老頭的!」
香兒「撲哧」一聲笑出來:
「亂講!」
如歌拍手笑:「看啊,笑起來的香兒姐姐多美麗。」
香兒被她一攪和,感傷霎時煙消雲散掉。兩人開始說一些品花樓別後各自的情景。
香兒忽然道:「你知道那個媚姨娘是誰嗎?」
如歌疑惑道:「莫非是我認識的。」
香兒笑得有些奇特:「對。她就是——」
「香姨娘!」
環兒從小徑遠處跑來,喘得上氣不接下氣:「香姨娘,胡大夫來給您開補藥方子了,說需要再給您把把脈。」
香兒為難地皺起眉頭。
如歌笑呵呵:「姐姐只管去吧,身子要緊啊,我會在這裡等你的!」
香兒抱歉道:「那就怠慢了。」
如歌擺著手說道:「去啊,去啊。」
香兒同環兒走了。
花園中只余如歌一人。
她站起身,慢慢打量眼前這片景色如畫的園子。天下無刀城,只看這飛檐金瓦的氣派,便已不輸烈火山莊。
忽然。
自樹木遮掩間,她見到一個黑衣男子神情匆忙、手拿信筒向東面奔去。
如歌目光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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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茂的梧桐樹旁,一個白色亭台。
四面鵝黃竹簾垂下。
隱約三個身影。
談話的聲音壓得極低。
「京中傳來消息,一切準備妥當。」
紙扇輕搖聲。
「讓他們再細心些,此次行動只許成功。」
「是。」
「他必須死。」
「但必須死得正常,不能讓人起疑。」
「只有一個方法……」
笑聲低沉地自白亭中傳出。
梧桐樹濃密的枝椏似乎被風吹過,刷啦啦響了一陣。
竹簾一卷。
刀無痕目光如冷箭向梧桐射去!
一顆石子打在梧桐的枝葉上,又一陣輕響……
只見一個粉裳微透,面容嬌媚的少婦抓著幾隻石子,邊朝樹上擲,邊笑著道:「淘氣的鳥兒,藏到樹葉後面我就瞧不見你了嗎?」
一隻翠翅黃身的畫眉兒,震翅從枝葉間竄出,飛到少婦手背,啾啾昂首啼叫。
刀無暇合扇叱道:「你怎會在這裡?!」
美少婦撒嬌道:「這園子難道是我不能來的?!你也恁霸道,連逗只鳥也不許嗎,人家要生氣了!」
刀無暇面色不豫:「白亭周圍不許雜人走近,這規矩你會不懂!」
美少婦薄怒道:「鳥兒欺負我,你也欺負我,它飛著飛著就到了這裡,可不是我讓它來的。還不是知道你素日里疼它,我才緊張怕它飛丟了,原來又是我做錯了!」
刀無暇只覺跟女人爭辯是天下最無聊的事情,擰眉離開了白亭。
黑衣人跟隨著。
刀無痕走的時候瞟了一眼粉衫女子,果然騷媚入骨,怪不得大哥念念不忘、今次又格外心軟。
白亭里頓時空無一人。
過了一會兒。
美少婦對梧桐樹低聲道:「下來吧。」
自粗壯濃茂的樹榦枝椏後面,一個紅色身影輕盈躍下。
少女清澈的大眼睛瞅著美少婦,吃驚道:
「是你?」
茂密郁綠的梧桐樹下。
美少婦嫵媚風流,似笑非笑。
她——
居然是當夜離開品花樓的百合姑娘。
如歌忽然笑道:
「終究成功的還是你。」
百合嘲弄道:「男人,無論如何裝模作樣,骨子裡喜歡的還是那個調調。」
如歌又悟道:「原來你就是媚姨娘。」所以香兒的神情才那樣奇特。她微笑道,「恭喜你,得到了你想要的。」
百合斜睨她:「知道我為什麼救你嗎?」
「願聞其詳。」
百合的唇邊有冷笑:「我恨不能讓天下人知道,如今我才是天下無刀城最得寵的女人,品花樓的姑娘們縱出盡百寶扮做清高,也依舊不過是讓人瞧不起的妓女。」
如歌嘆息:「你會一直是刀無暇最寵愛的女人嗎?」
百合譏笑道:「男人,是天底下最喜新厭舊的東西,我怎會做如此打算。只不過,待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天下無刀城亦不過是台階罷了。」
如歌看著她,說不出話。
百合瞟她一眼:「你是否很羨慕我?」
如歌笑一笑:「是啊,羨慕得很。」如果她的羨慕可以使百合開心,那就讓她開心好了。
百合擺擺手:「你走吧,我不會說見過你。」只當還她昔日贈葯之情。
如歌謝過。
畫眉兒在百合的香肩上婉轉啼叫。
望著紅裳少女消失的背影,百合暗暗心驚。
他怎知在白亭會發生這些事情?世上的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掌控間。莫非,那些傳說竟會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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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
歸來的如歌在雪記燒餅鋪外面怔住,她有些吃驚,因為她聽到了從裡面傳出的古琴聲。
曲調那樣憂傷……
在哀傷的琴音中,初秋的風彷彿飄著冬夜的雪,寒冷和絕望使她的手指尖都透出涼意。
她靜靜推開屋門。
優美修長的手指撫撥著琴弦,每一挑,都象驚破了一個美夢;柔亮的長發寧靜地散在耀眼的白衣上,雪的背影顯得出奇的寂寞。
「雪?」
如歌擔心地喊著他的名字。聽過無數次他的琴聲,總是象清晨的小溪流水一般明快歡愉,讓她的心事慢慢化開;而這一刻,她忽然發現,他似乎並不象自己認為的那樣快樂無憂。
她忽然間覺得。
他是世上最憂傷的人。
雪轉過頭。
笑容象春滿大地,百花俱開,燦爛的陽光帶著沁人心脾的花香,一時間,簡陋的屋內彷彿有萬丈光芒射出!
「臭丫頭,怎麼回來這麼晚?」
如歌忍不住揉揉眼睛,難道是她眼花了?雪這樣快樂,她居然會感到有憂傷的氣息,肯定是腦袋壞掉了。
吃飯的時候。
如歌用竹筷夾住一塊豆腐,猶豫許久,終於問道:
「雪,你有心事嗎?你是否不快樂?」
她剛才的感覺那樣強烈!
雪捉住她的手,一口將她的豆腐吃掉,笑得象個孩子:
「只要能在你身邊,我就是世上最快樂最幸福的人!」
如歌望著他。
雪的笑容柔和似夏夜的茉莉花香。
如歌的心卻在往下沉。
她悄悄握緊拳頭,強笑道:「為什麼?」
雪微笑道:「因為我喜歡你啊,我說過很多很多次了,你全都沒有留心嗎?」
如歌瞪他:「你總是在逗我。」
雪笑得有些傷感:「哪裡會用這種事情逗你呢?自然是喜歡你,喜歡到什麼也不在乎,只想守在你身邊。」
竹筷跌在木桌上。
如歌驚慌地站起來:「我吃飽了,你慢慢吃。」說著,慌張地想離開。
雪抓住她的手。
如歌驚覺,他的手居然比冰雪寒冷。
雪仰著絕美的臉龐,輕笑道:「丫頭,你說怎麼辦好呢?我想用世間所有的一切換得你對我的愛,可是,你卻想要逃。」
他的手將她抓得緊緊的。
如歌喘不過氣。
他將她拉到身邊,抱住她的腰,將臉孔埋在她香軟的腰腹間,低聲道:
「丫頭,我真的喜歡你。」
所以,不要離開我,好嗎?我愛了你那麼久,在這世間,我忍受了那麼長久的寒冷和孤獨。終於,我來到了你身邊。即使不喜歡我,也不要離開我……
雪的腦袋埋在如歌的腹間,象一個撒嬌的孩子,有著執拗的絕望;熱氣從她的腹間升起,如歌失措地張著雙手,不知該擺在哪裡。
良久,她輕輕推開雪。
她輕輕地說:
「雪,我不喜歡你。」
很輕的一句話。
就象天地之初的第一片雪花,輕盈盈飄落……
感覺不到寒冷。
只是就那樣落在心尖上,亘古也不融化。
如歌努力去微笑:「不對,不是不喜歡你。和你在一起這麼長時間,其實已經很喜歡很喜歡你了。只是……」
雪的眼神有些恍惚。
她心下一陣凄楚,突然想到,當時戰楓對她說著絕情的話,她的神情是否如此刻的雪一樣呢?
她咬緊了牙。
如果她不能給他相同的感情,那麼,就放他走;她知道,無望的感情,給人的傷害會多麼殘酷。
如歌硬起心腸,接著說:「……只是,我對你沒有那種感覺。永遠也不會有那種感覺。」
雪笑得有點失措:「你在說,你不會愛我嗎?」
笑聲中有悲愴。
她說,她不愛他;他不相信那個詛咒,可是,為什麼,他覺得噩夢扼住了他的喉嚨,有鮮血的腥氣往上沖!
如歌知道自己是不可饒恕的人。
如果她不是想當然地認為雪只是在戲耍她,如果她當初堅決地不讓他跟隨,或許,就不會如此傷害到他。
可是,不能再錯下去了。
她點頭:
「是。我不愛你。」
她聽到聲音從她口中傳出,她看到雪的面容剎時蒼白,在那一瞬,她忽然擔心他會立時死去。
然後,是寂靜。
初秋的夜。
無月亦無風。
蒼白的笑容象暗夜的白色茉莉,雪的眼睛有火苗閃動:
「再多一些時間,試著愛我。」
如歌閉上眼睛。
雪站起來,摟住她,輕聲說:「你會愛上我的,因為——」
因為——
我是那樣愛著你。
如歌沒有讓他說完,她打斷了他:
「明天,我會離開平安鎮,你不要跟著我。」
雪瞅著她。
眼神古怪而傷心。
「就這麼討厭我嗎?一旦知道我喜歡你,就迫不及待要躲開嗎?你不怕我會難過嗎?我在你心裡究竟算什麼呢?」
如歌驚道:「不……」
只是一個字。
理智將她拉了回來,她避開他的眼睛,用力深呼吸,道:
「雪,你是我的朋友,只是我的朋友。」
好似一場夢……
雪,發怒了!
一片、兩片、幾十片、上百片、千萬片雪花旋轉著在他周圍飛舞,白衣如雪,雪花狂飛!
晶瑩的飛雪咆哮著拍打他的長發、衣襟!
秋夜的雪。
憤怒的雪花將紅衣裳的如歌裹成雪人。
她望著滿屋似有生命般的飛雪。
記得第一次見到雪,是在品花樓,那夜他出現時也有雪花,她卻沒有留意,以為只不過是玩的一些戲法;但此時,她愕然發現,那些雪花竟似從雪體內飛出,流光爍彩,雪晶瑩剔透得彷彿冰人一般。
潔白的雪花精靈地旋舞在他唇角。
他的嘴唇,煞美如雪花:
「你依然忘不掉戰楓?!」
如歌驚怔,半晌,苦笑道:
「是,我忘不掉。」
忘不掉戰楓對她的傷害,忘不掉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所以,不願意讓雪同她當初一樣,愛上不該去愛的人;不願意讓他越陷越深。那麼就讓她作無情的人,恨,有時比愛來得容易些。
雪冷聲道:「他傷害了你,你卻來傷害我,這樣公平嗎?」
如歌靜靜道:「世間原本就不公平。」
雪凝視她,目光如冰雪:
「我會恨你。」
如歌覺得呼吸已然停止,笑容虛弱無力:「如果你一定要如此,那就恨吧。」
只要不再愛她,她負擔不起。
屋裡的雪花漸漸消失。
好象出現一般突兀而安靜。
只有殘餘在她和他身上的雪水,依然留著刻骨的寒意。
她和他相視而站。
兩人的發梢、眉毛、睫毛綴著清寒的雪珠。
一顆雪珠如淚水一般滾下雪的面頰。
他啞聲道:
「如果你讓我跟你走……」
「不可能。」
如歌的聲音冷靜。
既然已經下了決心,她就絕不會再任事情錯下去。
雪珠落到地面,悄然被吸干……
他彷彿平靜了,笑得很淡:
「只為了刀無暇一句模糊不清的話,你就要千山萬水地去找玉自寒。可笑啊,在你心中我不僅比不上戰楓,連玉自寒也不如。」
如歌愕然:「你怎麼……」
雪淡淡地笑:「天下哪裡有我不曉得的事情,你以為百合為什麼會出現得那樣及時。」
如歌盯緊他:「你究竟是誰?」
雪坐到紅玉鳳琴旁,手指輕輕將琴弦撥響。
他恍然已忘卻了她的存在。
如歌追問道:
「刀無暇講的人果然是玉師兄嗎?他會有危險嗎?」
下午在白亭的梧桐樹上,她有種奇異的感覺,覺得那個他可能會是玉自寒,因為以天下無刀的實力,除非去刺殺象玉自寒那樣身份的人才會如此小心,可是畢竟不能確定,又放心不下,所以想去看看。
一種奇異的神情閃過雪的面容。
他的手指一僵。
一根琴弦「鏘」地應聲而斷!
他打量她,眼神沉黯:「你很緊張他嗎?」
如歌皺眉道:
「他是我的師兄,我自然關心他。」
雪輕笑,笑容彷彿初凍的冰河,有說不出的冷漠:
「很好。」
她聽不懂。
雪接著道:「所以,他一定會死。」
如歌驚呆,喝道:「你說什麼?!」
雪慢悠悠對她微笑:
「因為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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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
清寒的雨絲落在青石的地面上;積了小小的雨水,地面濕潤而透明。
雨霧中的庭院,金碧輝煌,氣派恢弘。
長廊下。
一掛碧玉鈴鐺。
在細雨中「叮噹」飛響……
這樣的雨夜。
輪椅中溫潤如玉的男子,一襲青衫顯得分外單薄。
他望著鈴鐺。
目光中有悠長的思念。
玄璜抱著一方薄毯,低聲道:
「王爺,天寒小心保暖。」
玉自寒淡淡一笑,端起身旁圓几上的茶杯,輕抿一口溫熱的碧螺春。他只需要一點茶的暖意,至於毯子就不必了。他的雙腿自幼殘疾,就算蓋上毯子也不會感到溫暖。
玄璜不語。
他想起那個紅衣裳的少女,如果她在這裡,毯子必已覆在了王爺的膝上。
他們離開烈火山莊已近三個月。
王爺的身子漸漸清瘦,有時會不自覺地睡去,但御醫們卻檢查不出任何癥狀,只說體虛。
玄璜十分擔憂。
當年玉妃難產身亡,誕下的龍兒體弱多病,更加天生失聰;待到五歲時,居然離奇地雙腿被廢,再不能行走。皇上忍痛將他送至烈火山莊,使他遠離宮廷紛爭,也希望他習得武功身體強健,為避人耳目,為他另取一名「玉自寒」。
玉自寒就是靜淵王。
青圭、赤璋、白琥、玄璜、黃琮、蒼璧,他們六人是皇上欽點的靜淵王的侍從。
玄璜,跟隨玉自寒身邊,照顧他一切生活起居。
雨絲飄在鈴鐺上。
象綴在碧玉上的露珠。
玉自寒不知不覺已然睡去。
睡夢中似乎感到有些冷,俊秀的雙眉微微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