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敬陽縣迎春酒樓
「你要進入軍中當名將?」
「對啊!我要當喬天宇將軍那樣的名將,名垂青史。」
「就你……」不屑的語氣,聲音卻異常的清脆悅耳。「你知道什麼是名將?名將就是能分清孰重孰輕,就是能舍私情、斷私心。哼!像你這般自私的人,只想著當將軍怎樣威風來著……你啊!這輩子是甭想了……呵呵……咳咳!」
「當將軍本來就很威風啊……喂!你怎麼又咳嗽了?是不足穿少了,受涼了……啊!你的手真涼,一定是穿少受風寒了!」
「咳咳!現在是夏天,你要我穿多少……哎呀!把衣服拿開,你要熱死我啊!」
喬天宇獨自坐在角落飲酒,坐在他斜對面的是一胖一瘦兩個年輕人,邊吃邊聊著,雖然聲音不是很大,但因離得近,喬天宇還是聽得清清楚楚,當聽到他們提到名將喬天宇時,嘴角不由得微微牽動,只是瞬間神色又恢復平靜,默默的自斟自飲著。
不久,兩個年輕人結帳下樓,經過喬天宇身側時,瘦小的那人不輕意的滑了一下,喬天宇手一抬,扶穩了他。「當心!」
「咳咳……謝謝!」年輕人拱手答謝。
喬天宇抬頭,正與年輕人明亮的大眼睛對上,他怔住,心神一陣恍惚,好似看到了當年的秦紅顏,眨著清亮的眼眸凝視著他。
「公子,你……」年輕人眼中閃著疑惑。
「哦!」喬天宇回過神,抱歉的拱手,為自己的失態陪禮。「失禮了,小兄弟與在下一位故人神似,是以才……」
「原來是這樣啊!」旁邊身形略壯的年輕人恍然大悟,「公子的目光很銳利,看得我們心毛毛的,還以為做了什麼壞事……哈哈!」說完爽朗的大笑。
瘦削的年輕人突然蹙起眉,「小胖,要走了,不然趕不上了。」說完,拉著他頭也不回的下樓。
喬天宇由二樓窗口望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暗罵自己一句胡塗,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總不能把每個人都當成顏兒吧!
不久,喬天宇也結帳走出酒樓,卻發覺街上的行人特別多,一打聽方知,原來今日鎮上舉行每年一度的賽舟。
喬天宇嫌人多,也沒什麼湊熱鬧的心情,便沿著河岸往下走,尋一處僻靜的地方,坐在柳樹下,望著面前被太陽映照,波光粼粼的河面。柳樹的倒影映在清俊略顯滄桑的臉上,隨著輕風拂過,忽明忽暗的搖晃著。
他突然一笑,拿起腰間的酒壺喝了一口,那清澈的眼中卻相反的流露出一股難以言語的蒼茫與孤寂,使他的笑容看起來更加的苦澀與酸楚。
驀地,他開口說道:「顏兒,河流很美吧……記得妳最想坐船,卻因為會暈船,每每作罷,總是羨慕別人……」喬天宇親昵的語氣像與人聊天一樣,「明天,我們一起坐船沿河而下怎麼樣?聽人說兩岸的景色很美,這次妳不會再暈船了。」
奇怪的是四周只有他一人,看起來明明是自言自語,但那神情語氣倒像真有人在他旁邊似的。
「小胖……快點走啊!」清脆的聲音變得有些沙啞,氣喘吁吁的喊著。
「等一等,別急……小舟慢點啊!」
聽到聲音,喬天宇慢慢的轉頭,微微一笑,原來是適才在酒樓遇見的那兩位公子。
兩人也恰在此時看到他,那位名喚小胖的公子,笑著打招呼:「公子,好巧,我們又見面了。」
喬天宇站起身,淡淡一笑,打量二人氣喘吁吁的樣子。「不知二位公子是……」
「還不是因為小舟,非要去看賽舟比賽,結果縣令看見我,想捉我去比賽,小舟又不同意,拉著我就跑,這不就見到你了。喂!小舟,我們在這裡歇一會兒吧,他們追不上了。」
喬天宇將眸光轉向名喚小舟的瘦削公子,小舟因適才奔跑的關係,雙頰緋紅;小胖氣息早已恢復正常,他卻仍大口大口的喘息著,一眼便可看出他的體質很虛。
三人全都隨意的席地而坐,喬天宇對小舟道:「在下略通醫術,可否為你把一下脈?」
小胖連忙接道:「公子會醫術啊,太好了!小舟讓公子看看,興許能治好你的老毛病呢。」
小舟臉卻突然一沉,孩子氣的將手背於身後。「不用了。」
小胖尷尬的笑著解釋:「那個……呵呵,你別介意,小舟脾氣有些古怪,其實他人很好的。」
喬天宇輕輕的搖頭,不以為意的笑笑,他只是看出對方氣虛身弱,想幫一下忙,既然對方不願意,他也不會強求的。
「對了,還沒請教公子怎麼稱呼?」小胖道。
喬天宇蹙起眉,隨後淡淡的吐出三個字:「喬天宇。」
「喬天宇?你跟那個大將軍同名啊!」小胖驚訝的叫道。
「世間同名同姓的多的是,何必大驚小怪!」小舟不以為然的說道。
小胖才不理小舟的嘲諷,拍著胸脯對喬天宇說出自己的豪言壯語:「告訴你喔!我將來也要做像喬天宇那樣的大將軍……」他看了坐在旁邊的小舟一眼,「還要做到舍私情、斷私心……」
喬天宇的心中驀地閃過一陣刺痛,苦笑的感嘆:「舍私情、斷私心?說起來容易,可付出的代價未必是人能承受得了的。」
小胖抓抓腦袋,「是有些難啊!小舟就是比我理智得多,不過,我會努力做到。」
「笨蛋!斗大的字不識幾個,還想當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大將軍,別做白日夢了!」小舟不客氣的斥喝。
「我……我可以學啊!」小胖的短處被小舟當面說出來,讓他有些臉紅,為了怕喬天宇笑話,急忙轉移話題。「喬公子的酒量好像很好……」他指指他腰間的酒壺,「你一直在喝。」
「人家想一醉解千愁,你管那麼多幹什麼?」小舟瞥他一眼。
「莫非公子有什麼煩心的事?」小胖好奇的問。
喬天宇淡淡一笑,若不是他眼中閃過一抹痛楚與蒼涼,沒人看得出他有任何不開心的地方。「我的酒量是很好,不過,這壺裡不是酒,而是水,你若不信,拿去嘗嘗。」
小胖喝了一大口,品了又品。「真的是水啊!」
「原來公子不想醉。」小舟驚訝的眨著大眼睛。
「醉了會忘了她,她會不高興的。」喬天宇笑著回答,好像看到秦紅顏噘著嘴巴的樣子。
「你口中的那個他,就是跟我很相像的人嗎?」小舟問。
喬天宇點了點頭,「你們的確很像,不只相貌,你們都是思維敏捷,言語犀利的人。」
只是她會撲到他懷中撒嬌耍賴,會使性子惹麻煩,讓他跟在後邊收拾,而這個剛認識,身形瘦削的小舟則永遠不會這樣。
小胖道:「既然不想忘了他,就去找他啊!難道他死了不成……呃!那個……我瞎說的。」
「她一直在我身邊。」
「哪裡啊?」小胖左顧右盼,沒看到人哪!
喬天宇指指心口,「她在我心裡,一直在。」即使陰陽相隔,也不可能分開。
「呃……那個……」小胖突然間覺得喬天宇有些怪異,身旁明明沒人卻要說成有人,是不是腦子有什麼毛病啊?可怕!「喬公子,我們還有事,呃……先走了……小舟,走了!」說著拉起小舟就走。
反倒是小舟,一臉沉思,眼中閃著一抹複雜的眸光,走了一段路,卻突然轉過身,朝喬天宇大喊:「我住在敬陽縣五裡外的上河村。」
小胖氣得哇哇大叫:「啊!你怎麼把我們住的地方告訴他?」
「不用你管!」
「他是陌生人啊!而且腦子像……」
「他是……」
聲音逐漸遠去,喬天宇啞然失笑,搖了搖頭,對別人的異樣眼光絲毫不以為意。
「顏兒,妳想看江南的煙雨、大漠的日落、草原的寬闊、大海的波瀾壯闊……妳最大的遺憾便是未能與我走遍千山萬水,現在我終於可以放下一切,陪妳去看了。」
所以,孤身上路,伴她奇山遠峰行遍,河川海洋游盡。只有朗風霽月的相隨,千里江山的相伴。
因為愛她,所以忍耐無盡的孤寂。因為愛她,所以不能負她十年之約。
他要笑著活下去,直到十年後他們的靈魂滿足地沉睡那天,他要珍惜與她共有的生命,直到他們同歸的那天。
顏兒,妳可會與我同行同止,同歌同喝……
一葉扁舟滄海寄餘生。
第二日一早,喬天宇便雇艘小船,沿河而下。賞長河落日,餘暉殘影;看山巔初陽,雲海吐珠。時而江中垂釣,時而與船家月下暢飲,或高歌吟唱,或仰天大笑。只是笑聲中帶著一絲滄桑,眼中也多了一抹難以言語的痛楚,修長的身影顯得越加寂寥孤單。
某日舟行江中與迎面一艘大船相遇,喬天宇站在船頭,船身交錯之際,突然一陣熟悉的聲音由船艙中響起,「喬將軍好雅的興緻。」
喬天宇眼中閃過一陣欣喜,忙命船家停船,對船艙中發話之人說道:「故人相見,一聚如何?」
「請!」
喬天宇一躍,衣襟身形瀟洒如大鷹展翅般躍上大船,掀開船艙門帘,卻見一白衣男子舉杯獨飲,正是浪跡江湖,三年行蹤不明的秦涯之。
三年來他並無多大改變,仍是那般淡然無畏的樣子;反觀喬天宇卻是脫下將軍袍,一身樸素的藍色布衣,清貴中多了一股質樸,眉間帶著一抹看破世事的滄桑。
喬天宇微微一笑,拱手道:「好久不見!」
秦涯之指著他對面的座位,「坐!」並為他斟了一杯酒。
喬天宇坐下,接過酒杯,一飲而盡。「燒刀子?你還喝烈酒。」
秦涯之又給他斟滿,「習慣了,其他的酒喝起來反而淡然無味。其實家父一直想見你,府里也派了許多人出去尋找,只是一直打聽不到你的行蹤,又要防著皇上,不敢過於明目張胆。」
喬天宇苦笑了一下,「大哥恨不得拆了我的骨吧!」
秦涯之搖頭,「我跟爹爹都沒怪你,大丈夫有所為,站在你的立場,作為一軍統帥,理智上你的決定是對的,戰爭的殘酷你比我還要清楚,不能為了救一個人的性命而放棄數萬人的性命;但是在感情上,還是接受不了。」
喬天宇放下酒杯,沉思不語,許久之後才開口:「顏兒,她……」
「你想問我顏兒的生死對不對?其實三年來,你也一直在尋找吧……我可以告訴你,你賭輸了,顏兒已經死了。」
喬天宇驀地閉上眼睛,聲音低沉中帶著沙啞。「是嗎?」再次睜開眼時,眼神已恢復一片平靜,卻像是一潭死水,再無波瀾。
若顏兒活著,一定會來尋他,可他等了三年,顏兒沒來。原來,最後一絲希望破滅時,心竟是這樣痛,痛徹心扉!他早就猜到了不是嗎?可他不願相信,不肯相信。
輸了,真的輸了,他一生經歷戰爭無數,唯一敗了,並輸得徹徹底底的就是這次,他輸掉了今生唯一的摯愛。
「你的箭法很准,沒有絲毫分差,一箭射向頸間,一箭射入心臟。」
喬天宇雙拳緊握,「你在諷刺我冷血無情,親手殺死自己心愛的人嗎?」
「沒有……一箭是沿著顏兒頸間而過,造成流血的假象:一箭射入心臟,顏兒的心臟與常人位置不同,這些我們都知道。你之所以雙箭齊發,只是想給叛軍造成顏兒死去的假象,不想讓對方看出來而已。只是你千算萬算,卻忘了一點……顏兒先前受的內傷並未痊癒,若換成另外一個人,尚且會有一線生機,但顏兒卻挺不過去。」
喬天宇突然仰天大笑起來,笑聲蒼涼悲切,直衝雲霄。
秦涯之面沉似水,不言不語,眼中閃過一抹沉思。
喬天宇仰首喝盡杯中酒,接著一把抓過酒壺,大口的喝將起來。秦涯之也不勸。喝著喝著,喬天宇突然將酒壺放下,抬首間,眸光清亮,全無一絲醉意。
「一醉解千愁,可是……我不能醉。」
秦涯之好像了解他心中所想似的,拿過酒壺,給自己倒一杯。「正好,有得剩。」
「我能見她嗎?我指她真正的埋葬之地。」
秦涯之垂頭沉思,許久之後,微微搖了搖頭。「不能。」
喬天宇怔了一下,眼中的失望一閃而逝,隨即笑了。「也罷,魂魄即可相依,何必在乎形式,只剩七年而已。」七年後即會相見,那時的她可會瘦了?黃泉路上她依然會撲到他的懷中撒嬌嗎?
喬天宇起身告辭,躍上他那艘小船,負手立於船頭,命船家開船,衣袂飄飄。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注)
許久,秦涯之仍能隱隱聽到遠處傳來喬天宇哀傷的聲音。「哎喲!痛、痛、痛……妳怎麼可以打我的頭?」
「誰讓你不讓他見我。」
「妳這不是活得好好的嗎,我上哪兒給他找座墳?」
「我不管……嘔!」
「瞧!又吐了吧。不讓妳上船來,偏不聽!妳若還是這般任性,小命早晚被妳玩完了……船家,快將船靠岸。」
「別訓她了,快把藥丸給顏兒服下。」又一個溫婉的女聲響起。
「想隱瞞真相的是她,想見喬天宇的也是她,想騙喬天宇的又是她……到最後,倒是我的不是了。唉!哥哥難為啊,怪不得二弟躲得遠遠的。」秦涯之看著懷中吃過葯后睡著的顏兒,瘦削的臉頰,蒼白無血。
溫婉的女音又起,「你妹妹本就是古靈精怪的人,她心裡想什麼一般人還真是不理解呢。不過,她定的那個什麼十年之約,對活著的人倒真是狠心!雖然本意是不想讓對方殉情,以十年時間忘卻這段情,但對於真心相愛之人,短短十年豈能把感情磨滅?千古艱難唯一死,但其實很多時候活著比死還痛苦。殉情自然容易,刎頸投環,服毒落井,不過是一時的痛苦,怎比得上十年天人兩隔的艱辛……你妹妹當初立此約時難道就沒想過,若喬天宇先行離開,她能忍受得了十年的孤寂?」
秦涯之不以為然地挑眉,「妳以為顏兒真的會遵守什麼約定,她都任性慣了,真那般聽話,就不是顏兒了。」
女子認同的點了點頭。
「娘子,我若死了,不介意妳跟來喔!」
女子一笑,「不勞相公費心,小女子會再擇良婿。」
秦涯之大嘆,原來這世間還有比他更冷情的人。「對了,上岸后,妳與顏兒先行離開,我等喬天宇。」
「等喬天宇?」女子不解。
「適才他情緒激動,但用不著多久,他就會發覺顏兒詐死的破綻而再次尋來。顏兒的聰慧狡黠,我想妳是見識過的,試想能把她降得服服帖帖的人,會那麼容易受騙嗎?經天緯地之才,冠絕天下之智,人家可是有天下第一將軍之稱的喬天宇啊!」
註:蘇軾江城子
「顏兒沒死對不對?我賭贏了對不對?」喬天宇眼神雪亮地凝視著面前的秦涯之,一字一句的問道。
秦涯之挑眉,「哦,怎麼說?」
「顏兒若死了,你不會只跟我喝酒,即使理智上明知我是對的、明知我不得已、明知我有苦衷,也不會輕易放過我;顏兒若死了,以你的性情,即使再如何恨我,也不會阻止我到顏兒墳前祭奠。」
秦涯之慢慢的點頭,「不錯,顏兒是沒有死。不過,你真以為你賭贏了嗎?你知不知道,即使在炎熱夏季,顏兒仍是渾身冰涼,需穿厚衣:你知不知道,她只要稍走遠路,就會氣喘吁吁;你知不知道,她體質虛弱到已不能懷有子嗣……」
船艙內靜寂無聲,許久,才響起喬天宇乾澀的聲音。「她在哪裡……告訴我,她在哪裡?」最後他突然失去理智的大吼。
「你見過……就在幾天前。」
喬天宇蹙眉,突然一抹銳利的光芒在深邃的眼眸中掠過。
是他!小舟一定就是她。
「猜出來了?她比以前瘦了許多,這兩年,別的沒什麼長進,易容術倒練得越來越純青了,反正我是無法輕易辨認出來。」
「她詐死有一半的原因是為了躲和親的事,這個我明白。可為何連我也要瞞,而且是三年之久。」
「誰知道!」女人的心思一向難懂,尤其是他的妹妹,比他古怪冷情的娘子還要難對付。
「你自己去問她吧!別看我,就算我再氣你狠心,也不會阻止你們相見,顏兒的性子誰能控制得了,一切都是她的意思。」
最後,喬天宇只能苦笑的說一句:「謝謝你告訴我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