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最後的告別式之後，殷艷人開始從那苦苦糾纏了十多的夢境中醒過來。

時間真的會流逝，沒有什麼傷痛真的永遠無法復原，只不過有的人恢復得快些、有的人恢復得慢些，如此而已。

她，正巧是屬於後者。

翌日清醒過來之後，宿醉跟全身酸痛提醒了她昨夜所發生的一切，但倪俊傑卻已經不在身旁。

她沒有他想像中的那麼醉，或者該說她其實還帶有幾分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是的，那的確是一場告別式，而她選擇了跟倪俊傑一起度過。

殷艷人躺在床上，開始思索這近一年以來的一切。

她開始從傷痛中復原，可是有許多東西她看不到，因為她痛得麻痹！因為那傷痛是那麼那麼地深，深得讓她的時間停止。

這近一年來，她並不是真正的活著，因為想起一年前的一切，依然恍如昨日。

她決定要睜開眼睛看清楚周遭的一切，看清楚周遭的人。

她需要一點時間釐清這近一年來究竟發生過什麼，所以儘管她的心裡隱約有種重生的喜悅，但是她卻並沒有立刻找來倪俊傑跟他分享。

她的時間觀念已經錯亂，忘記她跟倪俊傑已經無風無浪生活在一起近一年……

這無風無浪的一年，消磨了多少感情、多少耐心……她忘記了，因為她剛從夢中醒來，而夢中的時間跟現實完全是兩回事。

她以為他們還有很多時間，她真的這麼認為！

新的AQ-NO9發表的展覽場上，身為本次升級專案幕後最大功臣的倪俊傑沒有出現。

其實他已經好幾天沒有回家，艷人雖然著急，但是她還有許多感覺要釐清，所以沒有積極去找他。

「俊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為什麼這麼多天沒來？」倩倩憂心地問。

「應該沒什麼事，我猜他大概又到某處去流浪了。」殷艷人故作鎮定地回答。

倩倩瞪了她三秒鐘才緩緩開口：「倪太太，你老公沒出去流浪已經一年了！你想他為什麼會突然決定跑去流浪，而且連隻字片語也沒留下？」

「我怎麼會知道？現代的婚姻不適合管太多。」

「不是現代的婚姻，而是你跟他的婚姻吧？」倩倩哼了聲，表情二十萬分的不贊同。

艷人突然笑了笑：「沒關係，我跟他以後會變好的！」

「以後？」

「嗯……」她居然有些害羞地笑了笑，悄悄地在倩倩耳朵邊說了幾句話。

倩倩瞪大了雙眼：「你們……現在才『在一起』？！」

「拜託！小聲一點！」

「小聲一點？！你居然叫我小聲一點？」倩倩喃喃自語地在她身邊繞來繞去：「我真不明白俊傑到底愛上你哪一點？你這傢伙沒良心到了極點了！我真的從沒見過你這麼無情的女人……」

艷人有些意外：「我以為你會替我們高興咧！」

「是啊是啊！我真是高興……高興個鬼！」

「倩倩？」

「我真是……真是……」

倩倩實在是說不出話來了！她沒想到實際上的情況比她所想像的還要糟糕！她以為就算他們不能相愛，起碼也能維持一般夫妻的水準，哪知道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你在生氣什麼啊？」艷人迷惑地看著她。

「我在生氣什麼？我在氣你！」倩倩已經不了了。她又叫又跳地指著艷人低吼道：「你這女人！厚！你這女人！你真是……你居然……我的天哪！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麼說你才好！」

「我知道我跟俊傑有些問題，但是——」

「『有些』問題？！」倩倩怪叫。「小姐！你們不是『有些』問題，你們的問題大啦！」

殷艷人驚訝地看著倩倩，沒想到倩倩是這樣的人。她猶豫了三秒鐘之後才開口：「塗倩倩小姐，我知道夫妻之間的性生活很重要，但是……你不覺得你反應過度了嗎？」

「……」倩倩哭笑不得地看著她，足足過了三十秒她才低吼道：「這才不是什麼性生活的問題！」

「那到底是什麼問題？」

「你……」倩倩開口結舌半晌之後終於泄氣：「算了……那是你們的事情，我氣什麼？」

艷人眨眨眼睛，雖然有些迷惑，但是展示場上的忙碌讓她很快忘記這疑惑。對她來說那並不是什麼大問題啊，倩倩並不了解狀況，所以才會大驚小怪，而倩倩的性格也一直都是這麼容易大驚小怪的。

她這麼安慰著自己，卻忽略了警鈴大作的心！

倪俊傑終於回來了，經過四天漫長的等待，艷人終於在星期天的深夜裡聽到他回來的聲音。

她好開心！但是卻沒有立刻衝出去跟他見面，她決定一切都要慢慢恢復，她不要再一次的倉卒！她希望這次他們都能真正的認識、了解對方。

但天才剛亮，她已經迫不及待地從床上跳起來！

她很想看看他，感覺上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好好看看他了！

她躡手躡足地來到客廳，發現電視還無聲開著，而他卻已經躺在沙發上睡著了。

他看起來好狼狽、憔悴！鬍子已經好幾天沒颳了，眼皮下也有疲勞的黑眼圈。看來他又不知道躲到哪個荒山野嶺去了。

溫柔地，她凝視著他的睡顏。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不再聽到他那放肆的笑聲？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從來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裡？不知道他的生活是怎麼過的？

好久好久了，時間久遠到她已經記不住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久遠到她快要認為那是一個虛假的夢境。

或者，她從來就沒有注意過這些……

好久好久以前，他們上過山、下過海，聽著氣象報告去找尋雪，翻山越嶺只為了找一個傳說中的野溪溫泉。

這輩子，她不知道看過多少次雪景，只要買一張機票，她可以出發到任何地方去看雪景，但是從來沒有一次像那次的感動！

第一次看到雪景的感覺已經忘記，可是第一次跟倪俊傑去「追雪」的記憶卻還清晰可憶！

看著他躺在沙發上的睡姿，清晨的陽光透過窗帘撒在他身上，他看起來那麼孤單寂寞，看起來那麼悲傷沉默……

是她多心了？還是她柔軟了？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對話，生活在一起卻像是一對陌生人。

他也疲倦了吧？

在無數次被她拒絕的挫折中，他卻一直待在她身邊——想起她對他的無情傷害，殷艷人感到愧疚！

她是該愧疚的不是嗎？倪俊傑沒有任何條件地陪在她身邊，已經過了那麼久了，他從不曾要求過什麼。

她封鎖了她自己，也封鎖了過去快樂的倪俊傑。

突然想起來，以前俊傑為了追她所做的各種努力，那些好笑的情節記憶猶新，好像只不過是昨天發生過的事情，但事實上已經過了整整一年！

這一年來，她活得渾渾噩噩，感覺真像一場夢，而這場夢到底醒了沒有？

怔忡間，他突然醒了，看到她的身影，他連忙坐起來，慌慌張張地耙著那一頭亂髮。

看著他的慌亂，她突然想起他以前的模樣。他總是有著一頭亂髮，看起來像是從來沒梳理過，他的衣著老是亂七八糟的，乾淨但是絕對稱不上有品味；可是現在的他，每天都打理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頭髮也梳理得有條不紊——

他正在漸漸變成另外一個永遠不夠帥的潘磊、另外一個永遠不夠貴族氣息的顧達遠，他知道嗎？

「怎麼了？我有什麼地方不對？」他慌張地問。

「沒……」她……突然心痛了。而早在一年前，她原以為自己已經沒有心了不是嗎？

「是嗎？」倪俊傑不由自主地將襯衫塞進褲子里，又迅速地抹了把臉。「我昨天晚上不小心睡著了。」

「我知道，小心著涼。」

聽到她的話，倪俊傑瞪著她，彷彿不認識她。

艷人笑了笑。「喂，我們出去走走。」

「去哪？」

為什麼他的眸子里寫著那麼清晰的「戒備」？

艷人不明白，但現在不是討論的時候，現在她只想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無所謂，開車出去亂跑啊，跟以前一樣。」

倪俊傑點點頭，慢吞吞地起身：「我去梳洗一下，馬上就好。」

還要「梳洗」呢！這一年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殷艷人有點迷惘地注視著倪俊傑的背影，迷惘地想著自己這一年多以來到底對他做過些什麼？

海邊的海風很冷，他們開車到東北角繞了一圈之後又回到台北市，氣氛跟氣溫一樣降得很低很低。

她試想化解這份冰冷，但是總在看到他一臉陰鬱時將到口的話咽回去。

她不習慣這樣沉默的倪俊傑，只是也不知道那個話多得嚇死人的倪俊傑到什麼地方去了？她想像他一樣說些玩笑話來打破僵局，但是怎麼也說不出口。

在感情上，她的語言能力早已退化，因為從來沒有人會聽她說話。

回到台北市，他們隨便找了家容易停車的餐廳吃飯，可是卻連吃飯的氣氛都是沉默的。

等咖啡上來，艷人終於鼓起勇氣對他微笑：「我一直想找機會恭喜你，你終於做到你想做的事情了。」

「謝謝。」

殷艷人下面的話被這句冰冷的「謝謝」給堵了起來，她尷尬地又低下頭，不由得有些委屈，可是她的委屈算什麼？這麼久以來，難道俊傑過得不委屈嗎？

想到這裡，她深吸一口氣，再度抬頭：「我有些話想跟你……」

倪俊傑瑟縮了一下，很快地抬起頭招手叫服務生：「請幫我加水！」

艷人錯愕地看著他。

服務生來了又走了，倪俊傑悶著頭不說話，也不打算讓她說話。

終於，艷人有些生氣地低囔：「我有些話想跟你說，你到底要不要聽？」

「不用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他說著，深深地嘆口氣，從懷裡掏出一份文件推到她面前。

「這什麼？」

「你想要的東西。」

「我想要什麼東西？」艷人莫名其妙地打開文件一看，赫然是一份簽好字的離婚協議書。

她瞪大了眼睛！

「一年的時間已經到了，我知道你想離婚，所以文件我都已經準備好了，字也簽了，你要是不信任我，可以去找個律師看看，我就跟來的時候一樣，只帶走我的東西。」

「什麼？！」殷艷人震得快說不出話來了。

「只要你簽字，這份文件就生效了。」倪俊傑澀澀然嘆口氣：「不過我希望你給我一點時間找地方住。」

「你……我……唉！你到底在說什麼？」艷人又怒又急。但是礙於公共場台不便發飆，否則她老早跳起來尖叫！

「我知道我做得不夠好，無法達成你的要求；我也知道我配不上你、太高攀你了，不過我還是很高興可以跟你在一起……」倪俊傑低著頭輕輕地說著。話說完，他起身轉頭背對著她：「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出去透透氣，你應該可以自己回家吧？」

艷人說不出話來，而他將她的沉默當成是同意，於是他走了，連頭也沒回。

殷艷人坐在那裡，眼前放著一份她根本不想要的離婚協議書，她錯愕、她驚訝！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我真不敢相信！我邀他出去散心，他卻拿出離婚證書！天哪！」殷艷人又氣又怒，在旺盛的怒氣中還夾雜著些許她自己也不明白的慌張失措。

倩倩啜一口咖啡，氣定神閑地嘆了口氣：「唉，是啊，真可惜。」

「什麼？！」殷艷人錯愕地瞪著她：「什麼叫做『唉，是啊，真可惜』？！」

「意思就是：『唉，是啊，真可惜』。哪裡不對了？」

「哪裡不對？他要跟我離婚耶！」她終於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倩倩點點頭，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是啊，我知道啊。」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說『是啊』這兩個字？免得我撲過去掐死你！」殷艷人惡狠狠地瞪她。

倩倩先是訝異地圓睜著一雙大眼睛，繼而無辜地眨眨眼：「我說錯了什麼嗎？事情本來就是這樣啊！」

「什麼叫事情本來就是這樣啊？」她哭喪著臉低囔：「拜託！我怎麼覺得我們好像正在雞同鴨講啊？」

「沒有啊——」

「你變成鴨子了啊！『啊啊啊』啊個沒完！『是啊、沒錯啊、對啊』——厚！不準再『啊』了！」

倩倩吐吐舌頭：「你火氣好大耶！」

「廢話！如果今天是潘磊要跟你離婚，你會這麼冷靜嗎？還嫌我火氣大呢！換你了，早就一哭二鬧三上吊了！」

「嗯嗯，說得真對，要是潘磊要跟我離婚，我反應一定比你大得多。」倩倩點點頭，突然笑眯眯地抬起眼睛說道：「但是我跟潘磊平時可是非常恩愛的，那你跟俊傑呢？」

「呃……」

「呃什麼？『呃』不出來了？」

這次輪到她低下頭，嘆了口氣。

倩倩輕輕地拍拍她的手：「艷人，如果換了是你，你不會想離婚嗎？」

沉默了幾秒之後，殷艷人無奈地笑了笑：「是，換了是我，我也會想離婚，但是說真的，我已經很久沒考慮過離婚這個問題。」

「俊傑他只是想還你自由，他不想把你綁在一個你不想要的婚姻里。」

「但是我並不想離婚……」

倩倩注視著她良久，澀澀地苦笑：「那你想要什麼？」

又是一陣沉默。

「你想就這麼僵持下去？」

「我跟他之間算是僵持？」

雖然他們談不上「相愛」，但是「僵持」這兩個字未免也太沉重了不是嗎？他們相安無事地過著日子，世界上有許多人不也如此嗎？

「就這麼對著，不相愛也不討厭，兩個人家是普通朋友般繼續走下去，隔絕了彼此的幸福？」

是這樣嗎？他們之間就只剩下「普通朋友」這四個字，還背上了「隔絕了彼此幸福」的罪名？

倩倩認真地看著她：「艷人，如果你只是想就這樣過下去，那麼離婚吧！別耽誤俊傑。」

殷艷人錯愕地抬眼，從什麼時候開始倩倩也站到俊傑那一方去了？

「你也贊成我們離婚？！」

「我覺得我對不起俊傑。」

「你對不起他？」

「嗯……」倩倩有些傷感地微笑：「我一直以為他可以融化你，一直以為日子久了你終究會接受他，你們兩個可以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可是我錯了。」

她說不出話來，只能看著倩倩那帶著歉意的傷感微笑。

「我不該鼓勵他，我害他這一整年都不快樂……」

「那不關你的事——」

「那當然關我的事！如果我不鼓勵他，也許事情不會發展得那麼快！但是現在說這些都太遲了，你們在一起終究是個錯誤，既然錯了，就趕快讓彼此都恢復自由吧！何必再耽誤下去？」

她跟俊傑的婚姻是個「錯誤」嗎？殷艷人愣愣地注視著已經冷掉的咖啡，那濃濃的黑色液體像是一團迷霧，一團不知該如何尋找答案的迷霧……

為什麼她猶豫了？

「如果你因為惰性、因為不想再『愛』就拖著俊傑不放，我不會原諒你的哦！」

聽到倩倩的話，她再一次震驚地抬眼！

塗倩倩的表情非常認真，她清澈的眼裡寫著堅決：「就算你只是『喜歡他』也不行！婚姻這種事情怎麼可以因為『懶惰』或者『有點喜歡』就繼續下去？我了解俊傑，如果你真的不肯離婚，他也不會堅持非離不可，因為他愛你，所以他願意忍受現在的生活，可是那不是他要的。我知道，他跟我是同一種人，我們對感情的要求是非常高的！既然你給不了，那就讓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