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長白幻境。寒風凜冽。

他靜靜地站著,與風雪,與天地,竟似融為了一體。

「寒華。」有人低聲喊他的名字。

「你來了。」他沒有回頭,從氣息上感覺到了這個人的到來。

「我想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我對你而言,究竟算是什麼呢?一件染了血的舊衣?一把折斷了的劍?一段污穢的過去?還是一個曾經生死相許的伴侶?」那人的口氣十分地淡然。

風雪突止。

寒華回過頭,眼神冰冷,問:「你是誰?」

「你又不認識我了?唉──!你還真不是一般的狠心。」那人帶著痛苦無奈。

「你不是他。」寒華沒有動作,但寒光四射的冰刃已經憑空架到了來人的頸邊。

「哪裡不是?」來人也絲毫不動聲色:「這臉,這身體,這頭髮,哪裡不是他呢?」

「這正是我要問你的,是他的肉身,卻是另一個靈魂。你,究竟是誰?」

「我是誰並不是很重要,最重要的是,我明明用了他的氣息,你為什麼會分辨得出?」

「不為什麼,你不是他,這就足夠了。」

「是嗎?這真是有趣。」那人輕輕眨了下眼睛,頸邊的冰刃化成了無數的碎屑落下。

「他的魂魄呢?」

那人露出笑容,那笑容邪謔,在一向端莊高潔的臉上實在非常突兀。「你說呢?既然你看出來了,不難猜到吧!」

「你和他……同源所出,寄宿一體?」縱然是寒華,也感覺到了一絲驚訝。

「真是了不起,就算是一向以才智見長的太淵,一時之間,也沒有想到。不過,這種事有誰能夠想得到呢?」

只有神魂俱滅,才會讓附屬者佔用其身。

死了……

「我可以把你的表情理解成難過嗎?雖然也不太像……」

只是早晚的事……

「我還是很好奇,他為你做了這麼多。你連一絲的感動都沒有過嗎?真的連一瞬間也沒有動搖嗎?」

動搖?一瞬間?沒有嗎……

「說什麼碧落黃泉,原來只是一個笑話。他真是可憐!」

你我碧落黃泉,終不能再見了……

「他居然沒有哭,我還記得他小的時候,總是為了各種各樣的小事哭泣。沒有想到,他被你這樣地傷害,還是強忍了下來。」

應該……還來得及……一個轉身,那修長的身影隨風消失了。

「真是沒禮貌,我都沒有說完呢!」昆夜羅笑著:「這麼急做什麼,反正已經晚了。」

然後,他斂起了笑容,抬頭望天:「你看,他就快要知道了,這種『失去』的痛,他就快要嘗到了。可是來不及了,誰叫他這樣地踐踏了你的心,讓你走得這麼辛苦。」

他低下頭,面容有些扭曲:「寒華,你是神最好了,用你無盡的歲月痛苦去吧!你已經永遠得不到了,永遠地……後悔……」笑聲揚起,凄厲中帶著快意,回蕩在白雪皚皚的長白山上。

黃泉。這片掩藏於地底深處的土地,是死者輪迴的地點。

在最近的年月里,多少也受到了天地之間變動的影響,而更形凄冷起來。

寒華帶著猶如寒冰的仙氣而來,虛弱的魂魄們遠遠地閃避著。

他在忘川渡口停了下來,舉目尋找著什麼。

「神仙?」渡船上的使者穿著灰色的衣袍,有些驚訝地問:「這世上還有神仙嗎?」

他沒有理會。

「這裡很久沒有神仙來過了,我們還以為神仙們都死了。你是來輪迴的嗎?可你還沒有死啊!」他終於回過頭來,冷冷地看了一眼,成功地讓她閉上了嘴。

「你在找他嗎?他很久沒有回來過了。」

「你怎麼知道我要找誰?」他又一次回過頭來。

「我知道你,你要找的一定是那一個人,不會錯的。」使者撐起小船,往河心去了:「你跟我來吧!」

寒華長袖一揮,凌空飛起,緊隨在後。到了河心,使者穩住小船,招手喊他。

他長袖一擺,落到船頭。

「你看,那就是眾生輪迴盤。你要找的那個人,以前就睡在這裡。」使者指著河水中隱約可見的巨大石座。

「他好像犯過什麼大錯,在很多年以前,就被關在了這裡。但有一段時間,他的一部分元神曾經被神仙們帶走。直到一千年前,他回來了。然後,又整整躺了一千年。」

「一千年前……」寒華低語。「這是聽上幾代的閻差說的,他在這裡待的時間比我還要久。他真的很美,每一次我過河,總會忍不住要看他一眼的。」

「他在輪迴盤裡睡了三千年?」

「以前是吧!不過,這一千年裡,大部分時間他是醒著的,只是不能動,也不能說話。」

「醒著?」一千年……

「我一直覺得很奇怪,他醒著的時候,眼睛總是看著遠處,像是在等什麼人。就算偶爾睡著了,也總是皺著眉頭。開始的時候,我還以為是這冰涼的河水讓他難受,直到我看見了他做的夢。」

寒華的手碰觸到了陰寒徹骨的河水,就算是他,也有了寒冷的感覺。而那個單薄的身子,竟然在這樣的水裡沉浮了幾千年。是什麼呢?他在等的……會是……

「是你啊!原來他一直在等你呢!他一直在做著有你的夢,讓他難過的,不是這冰涼的河水,而是你一直沒有來找他啊!」

「我……」寒華的聲音,突然之間有些沙啞了。

「你要看嗎?我把他的夢都留著呢!他一定很在意你,因為他醒著的時候,我給他看過那些夢。只有看見你的時候,他才像是在微笑呢!」

那些夢,在閃爍的水光中閃過,有些紛亂,有些瑣碎。但每一個夢裡,永遠有一張時而溫柔,時而冷漠的臉。不論是在開封那夜花燈節會上的慌亂,還是用劍刺穿他胸口時的無情,又或者是說著碧落黃泉不離不棄時的堅定。唯一最清晰的畫面,只有那一張臉。寒華的臉!

「情,究竟是什麼?」夢中,他聽見自己這麼問。「只是,到了今天,我也只能祈望,終有一日,你我能再逢於黃泉。」夢中,他聽見有人那麼說。

寒華筆直地站在船頭,定定地看著那一幕幕閃過自己腳邊的夢境。

「我,究竟做了什麼?」他怔怔地低語:「怎麼值得這樣的想念?」

「在眾生輪迴盤終於完全崩塌的那一天,他走了出來,連一刻也沒有停留地過了河。我追上去問他,等了這麼久也沒有等到你,恨不恨你啊?他搖頭,說不恨,說他知道你不會來,只是忍不住想等。我問他是不是要去找你了,他說,只要能再看一眼,那就足夠了。」使者娓娓敘述著。

一直在等……一直在……一千年……等一個不會到來的希望……竟等了一千年……

寒華一個踉蹌,竟然差點失足落到了河裡。

一種疼痛從四肢湧向胸口。

「沒有受傷,為什麼會痛?」他捂住胸口,有些慌亂地問:「我沒有受傷,為什麼會痛?」

「你這是在心痛嗎?為了他而心痛?」

「心痛?這就是心痛……為了他嗎?」寒華氣息不定,單膝跪倒在了船上。

面對的,是自己的臉,倒映在河水裡的臉。

這樣七情俱在,慌亂不安的臉……是我的嗎?

「你別難過了,你不是來找他了嗎?他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的。算算時間,他也轉生二十多年了。你去人間吧!他一定在在那裡等著你呢!」

「人間……」

「是啊!人間。」

「不!」寒華猛地站了起來,小船激烈地搖晃,嚇壞了沒有準備的使者。

「他不在了,神魂俱滅……不在了,我為什麼要來這裡……他不會在的……我為什麼要來?他已經消逝了,不論是誰,連無瑕,優缽羅,白晝……都不會在了……」

他的樣子有點嚇人,使者不由得後退了兩步。

寒華轉過身,一步一步朝岸邊走去。

原本想喊住他的使者驚訝地張大了嘴。

那終年暗潮洶湧的河面,在這個神仙踏下小船第一步的時候,突然完全地靜止了下來,完全地……結成了冰……厚厚的冰層,讓這條名為忘川的河流,被凝結了。

神仙能做到這樣的嗎?這是忘川啊!並不是水,那些是三界眾生們的記憶啊!是怎麼做到的,能讓記憶都凝固了……

寒華,活著對我來說,已經變成了一種煎熬。你不明白,我在這種煎熬之中活了多久,在冰冷的忘川里……那是多麼淡然而無奈的一句話,讓人無法分辨中間隱含了多少無法道出的酸楚。

在到達這片黃泉之前,那也只是一句話而已,可又有誰知道,這句話是用多麼濃稠的痛苦堆積而成的?

那時的他,心裡一定比現在的我痛上千萬倍吧!原來,心疼痛起來,竟是這樣的滋味。連思考,也無法繼續了……

情,究竟是什麼?這個無時無刻不存在,在他心裡繞了幾千年的問題,這一刻聽來,是有些好笑的。

問過他,他說,寒華不需要懂情,無求的心一旦有了情,就再也無法平和快樂了。

但,無情的寒華快樂嗎?在這冰封的長白幻境活了幾萬年的寒華,可懂得什麼是快樂?

還是,像共工、太淵那樣,才明白大喜大悲是別樣的快樂?有缺陷的是寒華,沒有感情的寒華,永遠自以為是的寒華,失去了的寒華……

「從開始到現在,整整經過了一千三百三十五年。我對你,從來沒有改變過。雖然明明知道這是一點好處也沒有的事情,可是,我沒有辦法管束自己的心。」黑髮,帶著幾許自嘲的表情,那是白晝。

「你越是愛我,我的心裡也越是難過,我不喜歡這樣子。」淡淡的愛與恨,無奈的喜和悲,片片落花里,白髮飛揚的無名。

「你要是真的死了,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一定會找到你的。」微笑著許下承諾的,是連玉。

最後,在更久遠的時間之前,隔著一片蓮花,曾經遠遠望見過一眼的,那一位美麗的佛陀。

「原來,我什麼都記得……」額頭的冷汗滴落到了手背上,在下一個瞬間,結成了冰晶。

不是記憶里的浮光掠影,而是每一分,每一毫……在意識深處……眼前,是白茫一片的風景,那從不曾厭倦的景色,這一刻看來蒼白地這麼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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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魔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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