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孔洛寒緩步進入家門。
「小洛。」
黑暗中看不清任何事物,只不過那低沉卻又蒼老的語調太熟悉……他走過去按亮燈,隨即視若無睹的掉頭而去。
「小洛!」他急喚,整個人由沙發上彈跳起來,拉住孔洛寒。
甩開那令他作嘔的手,孔洛寒冷冷地道:「你來做什麼?」
「那天洛平說你學校功課忙,沒法子回家,我這個做爸爸的放心不下,只好自個兒來找你了。」尹建綱滔滔不絕地說著。
「放心不下……」他冷哼,那隻掩人耳目的虛偽之詞罷了!「好了!說了半天,你還是沒有說到你今天來的重點。」
「帶你回家。」
「我不會回去!」他想也不想地說。
「小洛,到現在你還是不原諒爸爸嗎?」
「夠了!」他不想再討論這個話題。
「難道我們父子之間一定就得惡言相向嗎?」
尹建綱感慨不己。人真的不能走錯一步,而在多年前他就錯了,而且再也無法回頭了。
「父子……」孔洛寒喃喃地道,這兩個字讓他不知有多少說不出的委屈及痛苦。
「跟爸爸回去好嗎?小洛,爸爸發誓絕不再讓你受到任何委屈。」他走到兒子身後,表情變得極曖昧。
「別靠近我!」孔洛寒大喝一聲,猛地推開父親,立即跳離原地三尺遠。
「好、好。」尹建綱陪著笑,拄著拐杖一步一步退至門邊。「爸爸不逼你就是了。」
瞥見父親跛瘸的腳,孔洛寒不自覺地露出笑容。
「小洛,你笑了,是不是想通要和爸爸回去了?」尹建綱的眼中有著滿滿的期待。
「痴人說夢!」他的話可真教人拍案叫絕。
「小洛!」尹建綱有些被激怒。
「滾離我的視線,立刻!」
「你當真不跟我回去?」
「廢話!」
「行!這可是你自找的,不要後悔。」
「回去。」他的語氣犀利,眼神更冷。
膽戰心驚的尹建綱不由得怯懦了。那一瞬間,他眼前彷彿出現她的影子,一個他一生用情最深、卻無緣廝守一生的女人。
「你不走是嗎?好,那我走!」孔洛寒的態度強硬。
「別、別激動。我走,爸爸走就是了。」慌亂的尹建綱只得允了他。
隨著關門聲響起,孔洛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任由緊繃的身子無力的往下滑。
母親……一個他想刻意遺忘卻又環繞心頭不去的記憶,當年血淋淋的畫面教他駭然不已。
他從未恨過母親的所作所為,至少他是明白的。
父親……又如何?倒不如沒有來得輕鬆。
一個從小受人鄙視、辱罵、打到大的他到底算什麼?孔洛寒苦笑,也許在這裡消磨時間會比較好過些。
Miranda唱片公司里,葉俐芬正屈著腿,坐在一張木椅上發獃。
某知名電台主持人正盡職地用一口標準且流利的京片子播報一周以來唱片的排行榜——
「本周榜首,Extremist,黑夜逃亡者,得票率16850。」
「人都不知跑哪去了,榜首有個屁用!」葉俐芬啐道。
「報上說樊弈瑋生病在家……」女主持人溫柔的聲音又從收音機內流瀉而出,「真是讓人擔心,今年的秋天流行感冒呃!樊弈瑋,快好起來,大家都很想念你。好,接下來就為聽眾播放這首黑夜逃亡者。」
頓時,一首強悍的重金屬搖滾隨即充斥著整個空間。
啊——他可能是因為煩悶,受不了才不告而別的,葉俐芬頭疼不已。他這樣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葉小姐,你已經有樊弈瑋的消息了嗎?」門外苦候的記者大聲詢問。
「沒有,說幾次都是一樣,沒有!」欲哭無淚的她百般無奈。
記者及歌迷們紛紛來電探詢,真煩!
從出走到現在已經過了一個多月,他到底跑哪兒去?這次又是為什麼而出走?不管了,現在找到他才是當務之急。
☆☆☆
在尹洛平及尹洛安聯手的利害威脅下,孔洛寒終於答應回家一趟,三兄妹又能齊聚一堂。
處理完手邊的工作,孔洛寒便匆匆地趕回家。
一見他的到來,門外引頸盼望多時的尹洛安便興奮地往他懷裡鑽。「我還真怕小洛哥哥不來了呢!」
「我既然答應你們,就一定會做到。」
「那……明天再走好嗎?」她仰頭甜甜地問。
「這……」孔洛寒遲疑,心軟的他實在是自討苦吃。
「好不好嘛?小洛哥哥。」她撒嬌,猛往他懷裡蹭。
不忍洛安失望,他只好屈服,「好。」
尹洛安聞言,笑咧一張小嘴,興奮地在他臉上亂吻一通。
他笑了,腮邊泛起兩個深深的酒窩。
「小洛,是你回來了嗎?」大廳內傳來一道溫柔的聲音,只見一位具有古典美的女人出現在玄關。
「大姨。」
「小洛,真的是你!」她奔過來,高興的眼淚立刻流下。
「別哭啊!大姨。」他顯得有些窘,不知所措。
「你這孩子。」孔德薰用手帕拭去臉上的淚,強拉著他進屋。「讓大姨好好看看你。」
洛寒並不是她所生,但她卻對他視若己出般疼愛,而孔洛寒也沒令她失望,聰明乖巧又伶俐,一直到了那件事的發生……
唉!她覺得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身世太令人同情了。
「大姨,別這樣嘛!我還是小洛呀!」他試圖要她寬心。
「唉!都怪咱們不好……」
「別說了。」孔洛寒厲聲打斷她的話,眼神在一瞬間黯然失色。「我不想再提這件事。」
「媽咪,我肚子好餓喔!」尹洛安童稚的嗓音適時化去這傷感的氣氛。
「好、好!今天我親自下廚,算是歡迎小洛回家。」
「太棒了!」尹洛安歡呼。「我好愛你喔!媽咪。」
孔德薰愛憐地瞟女兒一眼,笑逐顏開的朝廚房方向走去。「今天爸爸有事無法和我們一起共進晚餐,等奶奶和洛平回來我們就開飯。」
奶奶?她不是去香港,怎麼……正在思索之際,一陣腳步聲傳來,兩條身影落入他眼底。
「嗨!小洛,歡迎回家。」尹洛平走過來,熱絡地搭著他的肩。
「好久不見,哥。」
「老實說,我還真怕你不回來。」
「我答應的事,就一定會做到。」
「我就是相信你才特地提早下班回來,親愛的老弟。」他捶了他的肩頭一下,隨即轉向一旁叫道:「奶奶,小洛回來了。」
「奶奶,您一定很高興吧?」尹洛安嬌俏地挽著小哥的手臂。
「我哪敢不高興。」於自強冷諷道。
「奶奶!」他們兄妹倆異口同聲地替孔洛寒抱不平。
「好了、好了,洗手準備吃飯。」
在餐桌上,於自強的嘴更是連一刻也沒停過:「我說阿薰,咱們……」
夾在婆婆與侄子之間,孔德薰實在不知如何是好,「媽,小洛……」
「人家隔壁那個阿珠一個月賺了十幾、二十萬的……」她自顧自的操著濃濃的上海腔調說著,「不像某人那麼不知恥,三不五時回家伸手要錢,還當咱們尹家是開救濟院!還搬出去住,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我這個做奶奶的虐待自個兒的孫子!」
「奶奶,今天小洛難得回來,您就少說兩句行不行?」尹洛平忍不住開口。
孔洛寒仍是面無表情地將飯一口一口扒進嘴裡。
「你是說我這個老太婆錯怪了他是吧?」惱羞成怒的於自強將手中的碗筷摔在桌上,「你們疼那個由外邊撿回來的小野種是吧!那好,我走,走得遠遠的,省得我這個老太婆在這裡惹人嫌。」
「媽!」孔德薰在情急之下只得拉住她的手,「您明知洛平不是這個意思!」
有時明明知道自己並沒有錯,但礙於她是奶奶還是不得不低頭。「抱歉,奶奶,洛平並沒有違逆您的意思。」
只有尹洛安不為所動地吃著飯,只要不當她的面趕小哥出門,一切都好說。
「我吃飽了。」無心留戀的孔洛寒放下碗筷站起來。「大姨,我想出去走走。」
「也好。」孔德薰紅了眼。「有沒有錢?」
「不用了,大姨。」
離去前,於自強那雙狹小的倒三角眼還惡狠狠地瞪他一眼,剛停下不到一秒的嘴又像機關槍般說個不停:「廚房的碗筷、換下的衣物都還沒洗就想出去走走?哼!像個大少爺似的。」
直到他走出屋外,奶奶奚落他的話還依稀在耳邊縈繞不去。
小時候,面對奶奶早晚不停歇的諷刺,他總是會忍不住頂上個兩、三句,結果換來的卻是一陣毒打及挨餓。現在他學乖了,保持沉默才是智者之舉。
本來要被丟進孤兒院,是父親及大姨力阻才留下他,然而如果當初被丟進孤兒院,是不是會比較好過些?身為這個家的一份子,他活得連一點尊嚴也沒有。
他也不是沒想過要離開這個差勁的地方重新生活,只是就算離開他每月還是得給奶奶三萬塊的生活費,而他每個月的薪水才四萬多……
他恨父親,恨透他當初的所作所為,要不是因為他,他也不至於淪落至此。
他只是一隻寄人籬下的可憐蟲罷了……
☆☆☆
睡夢中,彷彿有雙手在輕撫他的臉。
「誰,哥嗎?還是洛安?」
無聲無息,那雙手開始變得很不規矩。
孔洛寒倏地推開那雙手躍下床,燈光下的他赫然驚見尹建綱就在他身前。
「誰允許你進來的?」他的臉色驟變。
「你難得回來,所以爸爸……」尹建綱一步步逼近。
「別靠近我!」孔洛寒大叫,不斷往後。「你到底想幹什麼?」
「爸爸只是想看看你而已……」
父親慈愛的表情斂去,此時的尹建綱就像一頭饑渴的狼,完全沒有人性可言。
看得孔洛寒冷汗直冒。他上輩子到底做了什麼,老天竟要如此懲罰他?誰來救救他?
「別過來!」他拚命往牆靠去。
「爸爸只是看看你而已。」他動手扯開他的衣褲親吻。
咬緊牙關的孔洛寒只能刻意漠視,嘴唇早已滲出血絲。
「看到你就如同見著你母親,總令我……」尹建綱吻他的唇,雙手摩挲著他的昂揚,「情不自禁。」
原來父親在他身上看到另一個她,才會對他……恐懼遠超過驚慌,駭得他戰慄不已。該死!他受夠了,他不是她、不是女人、更不是母親的代替品!
「別逼我。」
「什麼?」
「別逼我雙手染血。」
突然一陣冷顫的尹建綱抬頭,望進的是一把抵住他頸椎的拆信刀,在微弱的月光照射下泛著陰森的白光。「你哪兒來這玩意?快放下,我可是你父親呀!」
「父親……我去你媽的!」他在尹建綱的臉上留下一道血痕。「只要我想做的我就會去實現,哪怕是要我手刃親人,我都不在乎。」
「不、不要,小洛,爸爸只是……」尹建綱害怕得連說話都支支吾吾的。
「只是什麼?你這隻披著人皮的狼。」他的眼神凄冷。
「爸爸只是跟你鬧著玩的,沒別的意思。」咽了咽口水,他勉強迸出這句話。如影隨形的恐懼,教尹建綱坐立難安。
「是嗎?」孔洛寒壓根兒不信,「滾!」
尹建綱如獲大赦般匆忙地退出房外。
悲慟難忍的孔洛寒不由得啜泣出聲,雙拳微顫的他難以克制地將身旁的東西全都砸個粉碎。
如果就這樣消失,對他是不是另一種解脫呢?
☆☆☆
經過一夜折騰,再加上快開學,學費仍沒有著落的雙重壓力下,孔洛寒哪有心情上班,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他疲累地走出PUB。
其實只要他開口,三、四萬算什麼?對他唯命是從的父親所給予的遠遠超過這些錢,但,他覺得沒這個必要,也沒有那個勇氣。
一輛高速行駛的跑車在距離他幾步遠的地方猛然停住。「嗨!小洛,你沒事吧?你今天看起來不怎麼好啊!」
默然的他垂頭喪氣地上了車。
看在樊弈瑋眼中又是滿肚子疑問。突然瞥見他手掌纏滿白色繃帶,不自覺地提高音量詢問:「你的手怎麼了?」
他搖頭,不願多作解釋。
見他平時一副倨傲模樣,如今卻像個泄了氣的皮球,他心疼地說:「看你這模樣……唉!等會兒還是別去加油站工作了。」
「會扣工錢的。」孔洛寒淡然地道。
「那就讓他扣吧!」
「少用那種自以為是的口吻對我說話,我和你根本是不同世界的人。」他莫名地動了氣。
「我會養你!」樊弈瑋衝口而出。
「這句話留著對你的情人說吧!」
「你以為我養你,只是因為同情你嗎?」
孔洛寒沒有說話,只是張著一雙漂亮的眼看著他。
「如果我說,我養你是因為我愛你呢?」
這句話炸得孔洛寒一陣目眩,只能張大口卻說不出話來。
「我愛你。」
「不,不可能!」孔洛寒顯然太激動,於是轉過頭避開他的注視。
「為什麼不可能?我就是愛你,事實就是如此。」他猛地在路邊停下車,強勢地扳過他的臉,令他不得不正眼以對。
天!這件事來得太突然,教孔洛寒不知所措,只能一味的逃避。愛……怎麼可以?他們之間的一切皆是背德、冒瀆的。
「相信我,除了我之外,你再也無人可信任。」樊弈瑋的眼中滿溢著柔情,似水一般清澄。
「不、不該會是這樣子。我們……」孔洛寒發現自己說不下去了,只想逃。
樊弈瑋強行扳過他的身子,不給他任何反抗的機會,霸道地吻上他的唇、嚙咬他微顫的唇舌,彷彿正輕啜咖啡,品嘗著他唇間的香甜。
驚慌失措的孔洛寒掙扎不已,但舌與舌交纏的溫熱觸感迫使他不得不屈服,口中所傳來的灼燙令教他難忍煎熬,貪婪得只想汲取更多。
「小洛。」他吻著他汗濕的發,低喚。「今天別去上班了。」
雙頰微紅的孔洛寒又氣又怒,他看了看錶,只剩十分就七點了……算了,扣錢就扣錢吧!
「開車吧!」
自知理虧的樊弈瑋沒有抗辯,只是默默地依言再次將車開上路。一路上,兩人都不曾再開口說話。
「以後別去上班了。」不知過了多久,樊弈瑋突然霸氣十足地命令。
孔洛寒意味深長地凝視身旁的他。
難道他還表白得不夠清楚嗎?
「活了這麼大,我從沒像今天這樣窩囊過。」樊弈瑋苦笑。「愛就是愛,我想我不會再對你解釋了。」
孔洛寒依舊沒有說話。
「所以,小洛,請你……」
這時,車子已在孔洛寒家門口停下。由於樊弈瑋對他的事瞭若指掌,自然也知道他住哪裡。
「回去吧!」孔洛寒打開車門。
「我看你進家門再走。」
「隨便你。」
直至他的身影被昏沉的黑夜所吞蝕,樊弈瑋才戀戀不捨的驅車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