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太淵睜開了眼睛。

紅色的綢紗包裹著皓白如雪的手腕,在自己的抓握之下泛出一片微紅。

他的視線慢慢上移,看到了那雙帶著歉疚神情的明亮眼眸。

「太淵。」平時清甜婉約的聲音有些低沈:「你好些了嗎?」

紅綃……「我昏睡了多久?」太淵鬆開了手,轉而覆在了自己的臉上。

「好幾日了……」紅綃猶豫了一下:「你被帝君傷得很重,需要好好靜養。」

「父皇……」他想起來了,當日在大殿上,父皇饒了自己的性命,可是把自己丟到了天雷坪……萬雷焚身!

「紅綃!」他再一次地抓住了紅綃的手腕,急切地說道:「你沒有事吧!」

「我?」紅綃征了一怔:「我沒有事,我怎麽會有事呢?」

「對了,你不會有事的,父皇他對你……」太淵的目光又一次黯然了下來:「不管怎樣,還是要多謝你了。」

「太淵……你是不是在怨我?」紅綃以為他是在說反話,「沒有。」太淵目光複雜地看著她:「你也用不著感到內疚,這一切不能怪你。何況你為我冒了這麽大的危險,我是永遠也不會忘的!」

他的視線掃過了那件紅色的紗衣,心裡像被火燒過一樣的痛。

「我不明白……」紅綃一臉迷茫:「你到底……」

「你不用再說了。」太淵打斷了她,神情平和地說著:「你不用擔心我,我已經想通了。這些天來你也一定累了,去休息一下吧!」

「太淵……」原本還想說些什麽的紅綃,在觸及到太淵的目光時,不知道為什麽心中一寒,只能順著他回答:「那你好好休息吧!」

「紅綃。」在紅綃站起身來的時候,太淵問了她一句:「你是不是心甘情願,等著嫁給我父皇了呢?」

紅綃別過臉,微微地點了點頭:「帝君能看上我,本是我的福氣。」

「是嗎?」太淵掃過站立在一旁的侍官們,用了一個比較隱晦的說法:「那他呢?你也不覺得傷心了?」

「我記得我跟你說過,那天過後,我已經徹底死心了。」紅綃轉過身,不讓別人看見自己臉上的表情:「既然他那麽明白地說清楚了,我想得再多,也只是和自己過不去,有什麽意義呢?」

「他不會同意的!」太淵提高了音量:「他一定會阻止。」

「七皇子,是你高看我了,紅綃承受不起!」從太淵的角度望過去,紅綃彎起了嘴角:「可你是這樣,不代表別人心裡的看法,都會和你一樣。」

「不!他不會讓你嫁給別人……」

「他此刻身在千水。」紅綃苦笑了一聲:「七皇子不信的話,大可當面向他求證。」

太淵愣住了,腦子裡只想著,他來了……「七皇子別多想了,保重身體要緊。紅綃就先告退了!」紅綃屈膝行禮,朝外走了出去。

「七皇子。」走到門邊,紅綃有些幽怨地留下了一句:「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曾對任何人有對你一半的好。」

熾翼站在太淵的花圃邊。

或者說,曾經是太淵花圃的地方。

在熾翼的記憶里,這片不大的地方曾經種滿植物,被太淵精心呵護著。可是如今這裡雜草叢生,一看就知道是長久無人打理了。

照著記憶中的方向走去,草從中,果然有一株雪白的蘭花孤零零地生長著。

這是唯一用矮欄隔離出來的一株植物,看得出來受到了很好的照料,才會生長得如此繁茂。

熾翼彎下腰,用指尖輕觸著雪白的花瓣,嘴邊有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還記得多年前遞出這株蘭花的時候,那張猶帶稚氣容貌,浮現出了怎樣的狂喜。

「太淵。」他輕輕地喊著:「你來了啊!」

「是!」一個有些虛弱的聲音回應了他。

「你好些了嗎?」熾翼直起了身子,捂住嘴輕咳了一聲。

「多謝赤皇大人關心。」太淵表面平靜,但是心中卻是波瀾大起。

出了這麽大的事情,他為什麽還能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難道在他的心裡,真的一點也沒有我的……和紅綃的位置嗎?

「你把它照顧得很好啊!」熾翼環視四周:「可是為什麽不再照顧其他的花草了呢?」

「有些事,過去了就是過去了。」太淵若有似無地笑著:「照顧花木,最重要的是心靜,我的心早已不復當初,這花不種也罷。」

「不復當初?」熾翼微微嘆息了一聲:「太淵,其實有些事是註定了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

太淵沒有回應。

「忘了她吧!」熾翼垂下眼帘,盯著腳邊的蘭花。

「我以為……你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太淵喃喃地說:「就算所有的人都會對我說這樣的話,你也不會的。」

「如果今天搶走紅綃的是別人,我二話不說就幫你殺了他。」熾翼強忍著沒有回頭,他怕自己一回頭就會忍不住心軟:「你鬥不過他的,況且紅綃原本就對你無意,就此算了吧!」

「不論說什麽也好,不過就是要我不再鬧事。」太淵聞言冷冷一笑:「其實赤皇大人根本就不用多費口舌,我知道自己身卑力薄,再堅持下去也不過是不自量力。」

「太淵!」熾翼皺著眉:「你知道我不是……」

「赤皇大人請放心,太淵不會破壞赤皇讓水火兩族結盟的心愿。」太淵在衣袖中握緊了拳頭,語氣卻是恭恭敬敬:「紅綃公主捨命闖入天雷坪救我,我又怎麽能辜負她的一番苦心?」

「天雷坪?」熾翼一怔:「那是……」

「赤皇大人保重!太淵告退了!」太淵挽袖行禮,轉身就走。

「太淵!」熾翼急忙轉身,朝著他的背影喊道:「天下美人無數,為什麽非她不可?不如我幫你另覓佳偶,我保證……」

「不勞赤皇大人費心了!」太淵沒有回頭,挺直的脊背帶著一種抑鬱的悲傷:「赤皇大人對太淵的關切之情,太淵永誌不忘。但赤皇大人身份高貴,太淵不過是無用後輩,不配大人垂青,還請大人從今往後不要再對太淵另眼相看,徒然讓太淵惶恐不安。太淵先此謝過了!」

不等熾翼再說什麽,太淵昂首闊步地走開。

連熾翼也說出這種話來,什麽叫做就此算了?

平時看起來對自己珍愛有加的人,居然這樣……熾翼!我們曾經那麽親密,你是我生命最為貼近的存在!

現在居然連你也……我以為你懂我,以為只有你才懂我!

我錯了……你始終都看不起我!你覺得我懦弱無能,不堪一擊!

什麽都是假的,什麽人都在踐踏我!

只有權力,只有得到了至高無上的權力,才能擁有一切!

什麽叫做鬥不過?

所有被奪取的東西,我都要得回來,哪怕是要犧牲一切,我也在所不惜!

我不能沈默了!不能忍讓了!不能失去了!不能再得不到了!再也不……我要讓所有的人知道,我太淵不只是卑微無用的「七皇子」!

終有一日!熾翼,你終有一日會看到的!

山川河流,日月星辰,世間一切的眾生都要跪拜在我的腳下!

只要我想,我也可以和你一樣肋生雙翼,!翔九天!

你等著看吧!

眼前的一切有些扭曲,連腳下的道路都開始歪斜。

太淵的嘴角,卻始終掛著微笑。

「太淵……」望著太淵遠去的背影,熾翼的心裡生出了一絲慌張。

我終究傷了他的心……太淵,我不是有意要傷你,只是到了這個地步,一切已成定局,我還能做什麽呢?

我好不容易才把你的性命保住,實在不希望再看見你受到任何的傷害。

就當是我虧欠了你的,要是我沒有為你決定了這段婚事,又怎麽會像今天這樣傷心?

可就算你現在會怨我不明白你的痛苦,但是在我心裡,沒有什麽能比得上你的性命要緊。

只要你平安無事地活著,總有一天你會把紅綃忘了,總有一天你會遇上需要珍惜愛護一世的人。

你要知道,這世上的一切,總不會盡如人意。

我不希望你被這段感情束縛,就像我被身上的責任束縛一樣。

我只能為你做到這些。

其他的,我做不到……熾翼彎下腰,發出重重的咳聲。

「熾翼,你還好吧!」耳邊傳來奇練的聲音。

「我沒事!」他推開奇練的扶持,擦去了唇邊咳出的血漬。

「唉──!」奇練嘆了口氣:「太淵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你為了救他傷成這副樣子,他居然還對你出言不遜。」

「不礙事的,我不會怪他。」熾翼搖了搖頭,目光重新對上了那株蘭花。

「我會好好和他說說的,省得他誤會了你的一番苦心。」

「不用了!」熾翼一把拉住奇練:「不必和他多說什麽,就讓他一個人慢慢想通吧!」

「可是,總要讓他知道,捨命救他的是你啊!」

「不需要了!說了又如何呢!這件事也沒有幾人知道,事關帝君顏面,也不會有人多嘴,正好就此打住。反正太淵和我之間,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樣心無芥蒂。」熾翼一笑:「這樣倒好,我不希望他對紅綃因愛生恨,畢竟他還要在這裡生活下去,對紅綃心懷感激,或許能讓一切變得順利一些。」

「我是怕他不肯死心,這孩子什麽都好,就是太過執著。」

「遇到這種事,誰能說放就放?何況他愛著紅綃。」熾翼的語氣之中,帶著無奈:「我最怕他口是心非放不下,可是這一點,我再怎麽擔心都幫不了他。」

「你也別自責,畢竟這件事變成今天這樣,我們都始料不及。」奇練有些鬱悶地說:「你放心吧!我會慢慢勸導他的。太淵是個溫順貼心的孩子,他會想通的。」

「希望吧!」話雖如此,也是如此打算的,但他的心裡,始終有著無法舒解的焦躁。

他突然彎下了腰,在奇練詫異的目光中,把那株蘭花連著根從泥土中取了出來。

「恐怕從今天開始,短期之內沒有人會照料它了。」看著奇練驚愕的樣子,熾翼微笑著回答:「倒不如讓我把它帶回棲梧,也不枉太淵費心照顧了它幾百年。」

「熾翼。」奇練若有所思:「你對太淵……實在是好得出奇。」

熾翼只是看著手中的蘭花,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奇練在說什麽。

「難不成……」奇練看了看他,還是沒有說下去。

一切都是為了太淵,這麽奇怪的立場……按照熾翼以往的作風,怎麽會為了這種無礙大局的小事優柔寡斷,煞費苦心?

就算太淵是他的親友,這樣的關心和呵護也早已超出常情。

要知道,熾翼雖然一向任意妄為慣了,但從沒有像這次一樣不顧後果。

為了保住太淵的性命,非但身受天雷之擊,還主動挑釁父皇,不惜拼著重傷,也要逼得父皇沒有借口再殺太淵。

失去萬年的修為,對熾翼來說,非但於身體是嚴重之極的損傷,更可能是無法預料的變數。

難不成,讓這個狂傲無心的赤皇不顧自己拚命維護的,會是某種無法訴之言語的隱晦情感?

可能嗎?

他不是別人,他是九天之上的鳳中王者,無人可以與之比翼的赤皇……「等太淵氣消了,我就把這蘭花還給他。」說到太淵,熾翼的眉眼之中帶著一絲寵溺:「到了那個時候,那個傻小子一定會覺得開心吧!」

奇練的心突然一陣急跳。

沒有理由的,覺得一切就要開始天翻地覆的改變。

不祥之至……在看似平靜的氛圍之下,水族帝君共工的封後大典,如期地舉行了。

穿著代表火族最為尊貴的紅色嫁裳,火族的公主紅綃,嫁給了水族的帝君共工。

紅色的紗衣上綉著火紅的鳳凰,白色的皇袍上綉著飛騰的金龍。

對比強烈的紅與白,代表了世間最強盛的兩大神族,最強大的兩種力量。

太淵並沒有看得太久,但是這驚鴻一瞥已經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裡。

這一幕,在今後的千萬年,不時地會浮現在他的眼前。

水族帝後走過的時候,七皇子太淵和所有人一樣為了表示尊敬,而低下了頭。

他低頭看著自己天青色的衣服。

水族最為尊貴的是白色。

在整個水族之中,除了純血的龍族,只有法力可以和共工比肩的寒華,才有資格穿著全白的衣飾。

就是說,如果出身不夠高貴,那麽就要擁有足夠的力量。

可是,他既不是純血的龍族,也不是活了千萬年的,擁有高深法力的寒華。

所以,他沒有權力穿著白色的衣物。

其實這也沒什麽,因為他本身根本就不喜歡白色,那種刺眼的顏色,與其說是高貴純凈,還不如說是悲哀可笑。

掩藏慾望的奇練,眼高於頂的孤虹,冰冷麻木的寒華,還有那個暴戾剛愎的共工。

只有這些人,才適合幼稚可悲的白色。

他不是!

無論未來如何,他還是會穿著這種穿慣了的顏色,他的衣服上,也不需要華麗的龍形。

他要別人記住的,不是身份和地位,而是他本身。

不是純血如何,法力不高又如何?

這種東西根本就不重要。

就算他只是半龍,就算他法力低微,但是他是太淵。

這就足夠了!

現在用憐憫或者嘲諷的眼神看著他的,總有一天會追悔莫及。

禮成時,台階下所有人都跪下叩拜。

那一刻,跪下的太淵在心裡起誓:現在我雖然卑微地順從,但總有一天,我要讓這天地匍匐在我腳下。我要讓這些人清清楚楚地看到,誰才是天地間最強的神祗。

這不是愚不可及的痴想。

只要太淵想要做到的,他就能做到,從來就是如此。

不論花費多久的時間,不論付出怎樣的代價……「太淵。」

紅色的紗衣出現在太淵的眼前,讓他的心不可抑制地狂跳,卻在聽見這個聲音的時候,又恢復了一片冰冷。

「你的腿麻了嗎?」這個說話的聲音帶著他所熟悉的親昵,這雙扶他起來的手掌和他記得的一樣溫熱。

但是到了這個時候,什麽都已經不一樣了,為什麽這個人還能和過去一模一樣?

在這個人的心裡,根本就不覺得發生了怎樣嚴重的事情。

這個人會說,無妨,失去就再找一個好了。

這個人毫不留情地殺了深愛著自己的人,然後轉身就徹底地忘了。

痴戀千年,得來的都是這樣的下場。

這顆心,像火一樣炙熱,也像火一樣無情。

「多謝赤皇大人。」他垂著頭,低聲地道謝。

「你累了吧!我扶你回去休息好了。」

太淵這才發現,儀式不知何時已經結束,大殿中空空蕩蕩的,連說話的回聲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赤皇大人,夜宴就要開始了。」身邊的隨侍盡責地提醒熾翼。

太淵甚至都能想象得出,接下來的那句會是「何必為了這個可憐的家夥,掃了您的興緻」。

「赤皇大人,您不必……」太淵還沒有說完,就被打斷了。

「我要送七皇子回去休息。」熾翼對著隨侍這樣吩咐:「你們不用跟來了。」

還沒有回過神,已經被熾翼拉著出了大殿。

「我們要去哪裡?」被拉著坐上火鳳飛到了天上,太淵沒有反對,只是靜靜地問。

「去一個沒有別人的地方。」熾翼站在他的前面,一隻手緊緊地反握住他的,駕馭著火鳳在濃密的水霧之中穿行。

太淵看著他烏黑的頭髮,聞著他身上獨有的氣味,腦子有些無法運轉。

不知過了多久,霧氣已經變得淺薄,月光明亮了起來。

在他們的眼前,出現了高峻的山峰。

雲夢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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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天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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